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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是年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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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青山迢迢,河水潺潺。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投在一片碧水石滩上,清凌凌的河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泛着温暖而蒙的橘。黑色礁石出头,出一片片或浓或浅的绿色青苔,小蟹顺着岩爬上来,又被漫上来的河水冲回去。

  滩岸上,有的采珠女嬉笑着织补渔网,有的则背着装了蚌壳的筐子,哼着歌从河滩上走过,光着的脚丫踏起一排排水花。那些仍在水下的采珠女,宛若轻灵的游鱼踏而来,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岩石隙中,分开绕的水藻,捕捉着一枚一枚或纯白或彩纹的大蚌。

  这时,美丽的少女抓着一个大珠蚌,从河中破水而出,采到了,我终于采到了!

  清脆的笑声,起一连串的回音,落光辉洒在她漉漉的发丝上,宛若点缀着碎碎的金。少女脸上的光彩,是云霞都要为之失的灿烂,周身带起飞溅的水花,晶莹而夺目。

  河滩上的采珠女们一闻声,纷纷围拢过来细看。

  少女涉水徐徐地走上河滩,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水珠,朝着岸滩上几个翘首望着她的采珠女,兴奋地扬了扬手,掌心握着的竟是一枚硕大的珠蚌。待她小心而仔细地拨开蚌,里面包裹着一颗莹白的珍珠——硕大而圆润,温润且,在夕阳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天啊,这么大的珍珠!我在这里十几年也没遇见过。

  这得值多少银子,快让我好好瞧瞧!

  采珠女们出而作,落而息,逐水而居地劳作了一辈子,都不见得遇到这么价值连城的宝贝,然而一个经验尚浅的小姑娘竟然采到了。采珠女们围在她身边,都不羡的表情,莲儿,你的运气真好!

  少女扬眉一笑,明媚的脸庞上出得意的神色。

  在河滩讨生活的人都信奉一句话,若谁能在河滩中采到一颗最大最圆的珍珠,并且对着它许下愿望,河神娘娘就一定会保佑这个人心想事成。少女望着掌心中莹白的珠子,眼睛里溢了笑——有了它,阿玛的心愿就可以达成了吧!还有额娘、妹妹…家里的一切,都会跟着好起来!一定会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收进怀里,身上蓝底碎花的衣都已透,风一吹,凉飕飕的。间的围裙也被礁石勾破了,漉漉的乌丝贴在脸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然而她丝毫不在意,迈着轻快的步子,赤足走过砂石堆,弯下,用清凉的河水洗去指中的沙泥。

  莲儿,捡了这么个宝贝,可要卖个好价钱才行!

  是啊。要不就去京城里的那家宝明斋吧,那家老板最识货了。

  采珠女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少女仰起脸来,出明朗的笑靥,可是不卖的,这珠子我要给阿玛做大用处呢!

  暮色将沉,河滩上飘来淡淡的香气。那是渔家女在船上燃起了炊烟,星点烟火,弥漫着烤鱼的味道。少女将卷起的腿放下,背起肩上的竹篓,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

  晚霞已经在天边褪去了那层绮丽泽,只留下一抹青翳。轻薄的云层中,微白的月亮出了轮廓,几点星子若隐若现,照亮了崇文城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戌时,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都已早早地打烊。临街高矗的角楼里挂起了灯笼,行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偶尔还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在街角巷尾传得很远。

  她的家就住在南石巷子里,一户独门独院,门口还有一棵老槐树。

  推开门,院子里静静的。

  简单的四合院,面阔五间,西厢前的晾晒架上挂着刚浣洗好的布帘和布裙,架下还放着捣衣的木盆和木石槌,到处是一片皂荚的香气——哪里有半分官员府邸的模样。此时天色愈加沉黯,东厢的一片屋苑却都黑着,只有书房里亮着一盏灯。

  阿玛一生清廉,不愿与人同合污,只守着每年微薄的俸禄度,因此官居四品候补典仪多年,不能被扶正。家中日子清贫拮据,她和额娘平素就做一些简单的浆洗活计,才勉强够家中的开销。额娘十分节省,连蜡烛都舍不得多点一些,傍晚浆洗时总是借着月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阿玛是个那么狷介清傲的人,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只是期望朝廷能够知人善任,然而现在却让他依靠女的劳力过活,如何能受得住?

  少女叹了口气,正往书房的方向走,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的对话。

  老爷,你不要这样。做不做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压抑的哭音,含着难以名状的辛酸。

  现在的世道变了,再不是那个不靠钻营、不靠贿赂的清明时候。可怜天下寒门之士,纵然读诗书,一朝登科,却终是比不上那些营私舞弊之人…

  老爷…

  雪心,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一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反倒让你辛苦地贴补家用。与其我这样一直拖累你们母女三人,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而后传来额娘低低的哭泣声。

  少女在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推开了门扉。

  阿玛,额娘——

  简单的家什,映入眼帘的布置,显得古拙而陈旧。影漆雕纹炕几和五张摆开的梨花木官帽敞椅,三道雕镂的花窗。石青色的帘幔微垂,可见内堂的一张三端石案桌,后面是摆书的格子架,桌上安置着文房四宝,笔搁都有些旧了,经年磨出了一些斑驳雪花白。

  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抬起头,莲儿——

  阿玛,额娘,我回来了。

  屋内跳跃的烛火,照亮了一张俏丽容颜。原本白皙的脸颊被晒得有些泛红,略显凌乱的发丝,脸上挂着的笑容,有些微微的勉强。到底是女孩儿最美好的年纪,天真烂漫,承膝下,终是被家中的窘境耽误了。瓜尔佳·雪心拉着女儿坐下,眼见着她已然有些糙的手指,眼圈更红了。

  莲儿,是阿玛对不住你们…

  凌柱看着母女二人,心头泛起苦涩,连连摇头。

  阿玛,额娘,你们怎么又说起官职任命的事情了。钮祜禄·莲心拿出一块巾帕,替雪心抹掉脸颊边的泪水。

  你阿玛他心里苦,额娘知道,都知道…

  雪心两鬓过早地生出白发,一身布襦裙,简佩单簪,却不是一个官家夫人该有的装束。听说额娘年轻时,也是京城里芳名远播的闺阁才女,因为与阿玛一见倾心,甘愿委身下嫁,从此,便是从千金小姐变成温良的炊米妇人。

  女子本来容颜易老,尤其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辛苦持家中生计,既要照顾阿玛,又要养育自己和妹妹莲蕊…莲心看着额娘眼角的皱纹,鼻翼有些发酸,狠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玛,额娘,你们不用担心,因为以后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看——

  被锦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绣囊,自怀里取出来,尚且带着馨香的体温。少女飞快地将布料一层层揭开,软绸里,出一枚又大又圆的珍珠。

  阿玛,我们有银子了,我们有机会了。

  昏黄的烛光中,温润的珠子溢出一抹动人的光泽,雅洁,瑰丽,价值足以倾城的珠子让整个屋苑都亮了起来,凌柱和瓜尔佳·雪心看得不愣住。

  莲儿,你哪儿来的这么珍贵的东西?

  是我采来的!

  早出晚归,风吹晒,在河滩那边连续找了好多天,终于让她采到了河里面最大最值钱的一枚珠蚌。莲心高高举着掌心里的珍珠,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阿玛,有了它,就不愁没有银子去打点上面那些官员,您就能达成心愿了!

  凌柱怔怔地盯着女儿手里的珠子,面容时而苦涩时而复杂。

  莲儿,你是让阿玛效仿那些钻营小人,用巴结讨好来升官…

  朝廷现在很讲究捐纳,不管是否考取功名,据说只要献上足够分量的钱帛,就可在京师或地方换得一官半职——于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一切都成了笑话。而现如今却连女儿都知道了这官场弊病,可叹天下百姓还有何人不知!

  凌柱出凄然之,不住地摇头。

  老爷,莲儿也是为了你好…瓜尔佳·雪心拭了拭眼角的泪,开口试着劝说。

  到底是八旗贵族出身的女子,不比一般市井村妇,甚至在时局和情势上面,亦是识大体、明事理。老爷,朝廷里的人现如今都在同合污,即使你不趋炎附势,但挡不住天下那么多官员。但倘若能够善加利用这颗珍珠,既是权宜之计,同时也是为了成全大义!更何况,这是莲儿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你忍心就这样弃如敝屣吗?

  这…

  就在这时,钮祜禄·莲心轻轻地将手里的珍珠放在案几上,抬起亮晶晶的眸子,阿玛,您曾跟我说,凡为官者,就应为百姓谋福祉,为社稷举贤才,对吗?

  凌柱面容一整,端肃地颔首,没错。

  那么您寒窗苦读十多年,腹经纶,却因为没有银子捐纳而闲置家中,这不正是朝廷最大的损失吗…莲心的眼睛里含着一抹期冀,笑靥明媚,当前朝廷不能够知人善任,这并不是您的错,一己之力虽不足以力挽狂澜,您却能够去争取,去改变。您不屑与贪官污吏为伍,不齿那些蝇营狗苟的行径,就更该成为庙堂上的一脉清啊。婉转动听的嗓音,印证着一片鼓励的心。

  凌柱怔怔地抬起头,看到瓜尔佳·雪心同样殷切注视过来的目光,忽然无言以对,目光复又落在桌案上犹自闪烁的珠子,眼前浮现的却是子半夜在月下浣洗、大女儿莲心忍受冰凉的水下河采珠、小女儿莲蕊在灯下做刺绣的情景…

  坐困家中,不但无法学以致用、报效朝廷,反倒要靠女维持生计!既然如此,何不就姑且试一试呢?

  凌柱想到此,不一咬牙,道:你们说得对,失小节,是为了成全大义。我不甘心一辈子当个散官,就一定要迈出这一步!

  屋苑里的烛火,在这时跳跃了一下,一瞬间,蜡炬成灰。

  瓜尔佳·雪心听言使劲点头,握住凌柱的手,眼睛里涌出欣慰的泪水。

  佛曰: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佛曰:终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

  很多年后,当纽祜禄·莲心站在紫城高高的城楼上,俯瞰那一座座瑰丽恢弘的殿宇和楼阁,不想,如果当时没有那般执著和笃定,是不是就不会到眼前的境地…

  那么她与他,也就不会相遇,更不会走至后来的死局…

  (2)

  三月暮的天气,依然有些料峭。

  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绕着暖树嬉戏追逐。莲心起来后,先将屋里拾掇好,然后推开窗,就看见院子里挂起的一道道幔帘。清新的味道,含着一抹阳光的晒暖,让早的气息也明媚了几分。

  花架下,一个身姿娇小的少女,正踮着脚,仔细地将手里雪白的纱帘挂起来。

  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身上穿着杏黄绵裙的女孩儿,有着一张白玉堆雪的面颊,弯弯笑眼,樱红小口,长相甚是讨喜。莲心望着她的背影,含笑道:蕊儿,你起得可真早!

  被唤名字的女孩儿一回头,咧开嘴,出可爱的虎牙,姐,额娘说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叫我不要吵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莲心走出屋苑,帮她将白纱帘挂到架子上,然后拿过巾绢,替她擦拭额角的汗,瞧你,一头的汗,待会儿染了风寒,要惹额娘担心的!

  纽祜禄·莲蕊撒娇地吐了吐舌头,却看见姐姐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不好奇地问道:姐,你在看什么?

  莲心轻轻叹了口气,不答反问道:额娘呢?

  莲蕊老实地道:一大早额娘就出去了,说是去长安街上那几家成衣铺子转一转,好问问有没有浆洗的活计可以揽到。

  莲心将目光投向院门口,静静地出神。

  院门口,那一棵老槐树遮住了半个街道,因时辰早,并无太多行人经过。倒是那光秃秃的树干,尚未枝,还残留着一丝冬日的痕迹,然而仅有的那一丝新绿已初现意,且不知待到今年盛夏之际,会有何等繁茂的光景。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小半月。半月前,宫中的正四品典仪告老还乡,候补人选却迟迟未定,而后吏部的几个主事恰好因受贿一案被抓去宗人府,朝廷该是要从候补的人里挑出一个。时至今时,正好逢到颁布新一轮任命的时候。阿玛早已经将珍珠送到了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据说是在果亲王跟前很有分量的一个人,而这次的任命又是那位果亲王亲自刀,想必过不了晌午,就会有结果出来。

  额娘她,是不想让阿玛看到自己担心的模样吧…因为不想给阿玛造成心理上的负担,故而在料峭的清早就躲出家门。

  风有些凉,带来一丝花香的清甜。

  莲心知道,朝中规矩是申时两刻上早朝,因此住在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未时点卯的时候就要自家门而出。那些离宫城较近的都是非富即贵,文官大抵坐轿子,武臣则骑马。而俸禄较少的官员,连轿夫都雇不起,只能在夜中掌一盏灯,顺着长长的街道踽踽独行。

  天还没大亮,京城里的各家各户都还睡着,只有一轮明月遥遥地挂在天际。未时将近,长安街道上,就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和嘎吱嘎吱的抬轿子声。轿夫们披星戴月,行匆匆,将这些对大清朝来说举足轻重的官员们一直送到午门前,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而阿玛作为从四品候补典仪,一介散官,只能在午门候旨,并没有资格进金銮殿参政。恢弘端伟的太和门,宝相庄严的乾清宫,阻挡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隔着九丈丹陛、百丈殿前广场,听不见雄辩滔滔的议政,更听不见慷慨昂的辩论,只是在临近亥时两刻,耳边会响起一声传事太监悠悠长长的唱喏,自遥远的殿门里传出,回在紫城的上空,一传很远。

  退朝——

  唱喏声落,身着官袍的大小官员自太和殿里走出,径自往各自的衙署方向走。雪白的端石路面上,走在左边的是一应文臣,右边的则是武官,将相威仪,自官袍和顶戴就一见分明。相的几个官员总会走在一起,有些还在谈论朝上的政事,有些则是低声换着近的消息。

  听说十七爷昨个儿又进宫了,还是为着那个事儿!

  身边一个官员听言,问道:那皇上可是应允了?

  没有,都是老黄历了,要答应,早就答应了,还能等到现在。要我说,十七爷这是在瞎耽误工夫。咱们皇上是谁啊,还能让别人给挟住了?十七爷是能干,皇上自然也器重他,但太庙册封之事非同儿戏,岂是谁想一想,说一说就能准奏的!

  要说十七爷也真是有孝心,为了让皇上晋封勤太妃为太后,一求就是这么多年。

  光是孝心有何用,君是君,臣是臣,也不想想,世上哪有臣子命令皇上下圣旨的道理?皇上不应允,也在情理之中。

  嘘——

  这时,其中一位官员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说话,赶紧回衙署吧!

  巳时,晨曦的雾霭已经散去,苑中一树桃花绽放正好。

  莲心已经在树下伫立很久,花飞天,落英缤纷,簌簌落下的花瓣洒在她的肩上、发梢、衣襟上…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轻轻嗅,淡淡的芳韵,淡淡的花香。

  额娘,阿玛怎么还不回来呢?

  钮祜禄·莲蕊坐在树下的小椅上,面前摆着早膳,微微有些凉了,却谁都没有去动。她拄着下巴,看到额娘和姐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心里泛起一些不安。

  而就在这时,一道开门声,将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

  老爷——

  阿玛——

  阿玛——

  瓜尔佳·雪心和莲蕊站起来,脸上溢出笑容,双双了上前。而莲心在看见凌柱走进院门的一刹,心却是陡然沉了下去——

  罢朝后,一应官员都应赶到衙署去进行一的公事,虽然也有先行返回府宅的,阿玛却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因为倘若果真接到了新的任命,怎么会不跟着去衙内整理交接之前的文书簿册呢?现在的时辰正好是早朝刚过啊…阿玛,你怎么才回来呢?

  莲蕊凑上去,撒娇地拉起钮祜禄·凌柱的袖子。她也知道这次的早朝,关乎阿玛后半辈子的仕途,甚至是全家的生活,只不过额娘和姐姐都不提,自己也不敢多嘴问出来。

  瓜尔佳·雪心走过去,体贴地递过去一块巾帕,老爷,累坏了吧,早膳留了一部分在厨房温着,要不要现在就拿来一起用…

  钮祜禄·凌柱直愣愣地一直走到树下,手里还拿着上朝时特地准备的簿册,然而却是面若死灰,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似乎并未听见子和小女儿的话。莲蕊在这时扯了扯他的袍袖,不地唤道:阿玛,阿玛?

  凌柱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煞白的脸色,忽然,却是仰天大笑,完了,全完了。朝廷已经下了新的任命,人选却是一早就内定好的!

  凌柱说罢,脚步一踉跄,险些没有摔倒,瓜尔佳·雪心一把扶住他,发出一声哭腔:老爷!

  莲蕊一脸难以置信,惊道:阿玛,珍珠呢?姐姐采回来的珠子不是已经送过去了么?怎么可以将任命给了别人呢!

  注定如此…看来我真的是没有这个命,没有这个命…凌柱涕泪横,摇头说罢,一口鲜血出,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老爷,您别吓我…瓜尔佳·雪心急得泪如雨下。

  旁边的莲蕊一跺脚,狠狠抹了把眼泪道:太过分了,怎么能平白收我们的银子却不给办事呢,我找他们去——说罢,冲进厨房,急之下随手拿起了一把菜刀,飞快地往外跑去。

  瓜尔佳·雪心想扯住她的胳膊,却没拦住,急得大叫:蕊儿,你要干什么,蕊儿!

  莲蕊不由分说地就往外冲,刚跨出门槛,裙裾一个不慎被鞋尖勾到,眼看就要被绊倒,就在这时,一双莹白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她,蕊儿,你别冲动!

  纽祜禄·莲心拽着她,不让她挣脱,阿玛的事,是朝廷的决定,非一般人能够轻易更改。你要去做什么呢?就算去了,人家又怎么会听你的?

  莲蕊含泪抬起头,姐,你那么辛苦才采到的珍珠,就是为了阿玛的前程。现在平白便宜了别人,也让阿玛把心伤透,我说什么都要找他们评评这个理!

  莲心看着小妹,又将目光投向一侧怒急攻心、半昏半醒的凌柱,心里不涌起一阵酸楚。倘若就此息事宁人,这口怨气噎在心里,不仅是蕊儿,就算是阿玛和额娘恐怕都很难平复…然而现在却不是去讲理或要回那颗珍珠的时候,更不是像蕊儿这般找人拼命。阿玛的情况已然不能再拖,这一轮又被搁置,想必后半辈子的仕途多半也要无望,怎么也要有个说法才行。

  纽祜禄·莲心想到此,拉起小妹的手,蕊儿,你相信姐姐么?

  莲蕊泪眼蒙眬地点头。

  那好,你先将刀放下,乖乖地留在家里帮额娘照顾阿玛。姐姐去找他们。

  此时,瓜尔佳·雪心抱着摇摇坠的凌柱,脸是泪,已经无暇分身。莲蕊看了看那边,又看了看莲心,哭着一跺脚,将手里的菜刀扔在地上,跑过去一并搀扶起凌柱。

  等母女三人手忙脚地将凌柱扶进东厢,莲心又去对街的回堂请了大夫,已经过了未时。

  这个时辰,京城里面正当市。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里面热热闹闹,仰望二楼隔间,可见到座的食客和酒客。临近街道两旁摆着小摊,琳琅目的货品,让行人目不暇接。一些卖货郎走街串巷,脚步匆匆,吆喝声和讨价声不绝于耳。

  京师里的格局一向讲究东富西贵,自打清朝进关以来,一直实行旗民分城居住。偌大的紫皇城,以一整座无上辉煌尊荣的宫城为中轴,自宣武门以北,内城里四面八方分别镇居着八旗子弟——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早在康熙爷在位时,诸位阿哥列班,在紫城内城中呈众星拱月之势。然而直至当今圣上这一朝,皇子们大多都在几年前的夺嫡之争中凋零殆尽,能硕果仅存至今的,已是寥寥无几。

  在内城西北隅,顺着风光旎的什刹海沿岸,有几条静谧悠长、绿柳荫荫的街巷。街巷中坐落着一座座王府和花园,高低错落,疏密有致,一些属于朝中重臣高官,一些则住着贝勒亲王。红墙灰瓦,明廊通脊,庄重肃穆,器宇轩昂,门口镇守着威武的石狮子,彰显着皇家的气派和尊崇。

  果亲王府宅前,守卫森严。

  在被留存下来的几颗星辰中,十七阿哥允礼,无疑是最璀璨夺目的一位。先帝在时,原本一应皇子的名讳中皆带一个胤字,因为最后由四阿哥胤禛继承大统,为避其名讳,其他皇室兄弟都一律改成了允字。先帝对这位年轻的皇子有着很高的评价,称其直朴谨慎,品行卓然,当今圣上亦是赞誉有加,一直委以重任。

  莲心站在大门口,仰望着头顶那一块漆墨匾额,几个烫金大字,尚朴去华,内敛而奢贵。

  请通报一声,民女想求见果亲王。

  看门的人抬起眼皮看了看她,问也不问,反手就是狠狠地一推,哪儿来的不懂事小丫头,这里可是堂堂果亲王府邸,竟敢跑这儿来捣乱!

  莲心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手肘磕破了,仍旧扬着头,民女是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真的有要事求见果亲王爷,烦劳…

  另一个门卫不等她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四品?是正的,还是从的。别说你是什么典仪的女儿,就算是郡主,我们王爷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赶紧走人,别胡搅蛮的!说罢,不耐烦地上前驱赶。

  莲心却是早就知道想进门不容易,也不恼,只掸了掸裙裾上的尘土,从容地起身,你们连通报都未曾,怎知道王爷不会见我?

  看门的人啐了一口,找茬是吧?别以为你是个姑娘,老子们就不敢动你!我可告诉你,待会儿若是冲撞了王爷尊驾,小心抓你进天牢!

  堂堂天子脚下,民女只想求见十七王爷,大清有哪条律例要因此谪罪天牢?你们倘若再不通报,我便自己进去,就不信还没有个说理的地方!莲心梗着脖子,倔强地就要往里闯。

  两个把守一见,立即蛮横地阻拦。

  就在这时,王府的红漆大门被打开——

  什么事,在外面吵吵嚷嚷的?元寿牵着马走出来,刚将门栓挂好,就听见门口的争执声,不由皱起眉呵斥。

  莲心就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手肘磕破了一块,裙摆蹭了泥,显得狼狈不堪。一身简单的衣裙,发间只有一支银钗单簪,然而却衬得乌丝更黑,肌肤更白,檀轻抿,难掩一抹弱不胜衣的动人。

  元寿这时也瞧见了她,不疑惑地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果亲王府门前…

  早朝过后,王爷要去一趟九门提督衙门,现在门口站着个陌生姑娘,成何体统?

  把守的两人见元寿皱起眉,脸色一变,赶紧过去推搡她,这是我们府里的管事大总管,还不赶紧走,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莲心被推得一个趔趄,转过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总管大人,民女有要事求见果亲王!

  府里的奴才刚给专属的马匹钉好马掌,哒哒的马蹄声,就这样由远及近。随着那双墨云锦靴踏出门槛,一抹温润的嗓音轻轻地响起,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王?

  平稳的步履,手里牵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马匹一身油亮鬃,膘肥体健,在阳光下极是惹眼。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这执着缰绳的年轻男子——一张极为年轻清俊的面容,瞳心清浅,映着背后漫天的桃花,更显得离慑人。眼底飞扬着神采,洒中带着暖意。那样的明媚,足以胜过初升的朝阳。畔噙笑,明朗而轻暖,恍若即将召回的一抹春天。

  两个把守在看到他时,面容一怔,毕恭毕敬地弯行礼,异口同声地道:王爷——

  莲心抬起头。

  绯红的桃花,自年轻男子踏出门槛的一刻,随风簌簌飘来。太阳的光线投在那一袭月白缎烫染云纹蟒袍上,泛起蒙蒙的白雾,他整个人就笼罩在光尘里,俊美得不可思议。只是站在红漆门廊前,简单的举手投足,却愈加衬得锦袍盛雪,清俊落拓,干净纯粹得不染纤尘。

  允礼,年轻而尊贵的十七王爷…

  莲心跪在地上,轻声而一句一顿地道:王爷容禀,民女的父亲是纽祜禄·凌柱,一直闲置在散官官职上,这次朝廷新一轮的任命,阿玛原本有机会雀屏中选,却反倒被才干次等的官员取替名额。民女听闻王爷一向爱惜人才,知人善任,故此特来请求王爷做主。话音落,俯身,深深叩首。

  纽祜禄·凌柱…他静静地看着她,须臾,倒果真想起了这个名字,你说的是,那个四品候补典仪?

  王爷还记得民女的父亲?

  允礼的脸上含着一丝温然,示意元寿先扶她起来,我曾看过你父亲的文章,确实有几分才华,只可惜贿赂官员的罪名不小,最终被取消了备选的资格。本王看在他年事已高,已经网开一面并未追究,但再想获得任命提拔,却是不可能。念你一份孝心可嘉,还是速速离开吧。

  允礼说完,示意元寿将两匹马牵到街道上。

  莲心却是脚下一晃。贿赂官员?

  来之前,她设想过很多理由,却不曾想竟然会是这样——不是朝廷包庇的问题,也并非上面的重臣只拿银子不办事,而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鲁莽,才让阿玛与任命擦肩而过,而且还险些引来牢狱之灾。

  请王爷明察,是民女着阿玛献上珍珠,那珍珠也是民女采来的,一切都与阿玛无关!莲心有些急,连礼数都忘了周全,冲口而出。

  允礼一翻身,利落地骑上马,这是朝廷的决定,既已给出诏命,便是定论无法更改。更何况散官亦很重要,如若不知感恩,只懂钻营,投机取巧,就算是有腹的经纶和才华,朝廷也不敢任用。

  枣红骏马自府前的街巷缓缓而行,元寿紧随其后。

  王爷,民女不敢对朝廷的决策有所置喙,但民女的阿玛真的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生清廉,之所以那样做是有苦衷的…莲心红着眼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裙摆追了上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阿玛就这么担上贿赂之名,名声尽毁,前途尽毁!

  然而,骑在马上的人再不多言。

  王爷,求你听民女一言。只要你肯听民女说完,哪怕要民女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王爷…

  风,吹散了一地香尘。有些哑的嗓音,被吹散在风中,弥漫出一缕淡淡的馨香。

  允礼忽然勒住了马缰,徐徐转头,望向含泪追上来的少女。

  额娘为什么想当太后?

  几前的寿康宫暖阁里,熏香正好。

  那时有宫女提着暖炉进来,徐徐升腾起的暖烟,驱散了早料峭的寒气。勤太妃就坐在西窗的炕上,一袭无云石青袍挂的锦缎宫装,红织锦寿字缎的面料,眉眼含着慈笑,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雍容端庄的皇家味道。

  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你皇阿玛的那个早晨,他朝我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样子。已然老迈的太妃回忆起少女时的往事,脸幸福的味道,分外动人。

  然后呢?

  然后,额娘当时就在想,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安宁晴好,都一定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陪着他分享每一分喜怒哀乐。所以皇儿你知道么,额娘想被封为太后不是要跟谁争什么,更不是贪恋慈宁宫那个位置,只是希望百年之后,有资格跟你皇阿玛合葬在一起…

  那时的阳光,就如现在一般明媚静谧。

  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子,眼角已经是妆容遮不住的皱纹,然而那样的笑靥,却一样温柔而美丽。

  他记得自己也是这般坚定而倔强,握着她的手良久,掷地有声地道:额娘放心,既然这是额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做儿子的一定要帮您完成,就算是要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街上,开始飘起了柳絮。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凝视着孤单伫立的少女,眸光深深,又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眼底隽永的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你真的愿意为了你阿玛,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怕?

  如雪的柳絮落在他的衣襟上,微风中,月白缎的衣袂轻轻扬起,更显出一丝遗世独立的味道。莲心咬着,顷刻,使劲点了点头。

  既是这样,本王倒真是要看看你的决心。

  允礼说罢,看向一侧的心腹管事,吩咐道:把你下的马让出来给她。

  元寿不甚明白,还是依言下马。

  不用这么看着本王,允礼将马头掉转,用目光给她示意着城门的方向,你如此的执著,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前面不远就是德胜门,出了那道门,是宽阔的土道,一直通往北郊树林。只要你能够骑着这匹马在那里追上本王,本王就听你说。

  莲心怔怔地看着元寿递过来的缰绳,王爷,这…

  怎么,怕了?允礼居高临下地俯视,抿一笑,扬眉间却是意气风发,怕,就不要说狠话,粉身碎骨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说罢,忽然扬起马鞭,狠狠打在马身上,再不管身后的人,朝城门口策马奔驰。

  清朝是在马背上打开的天下,按照蒙一贯的习俗,八旗女子向来能骑擅,甚至是识兵习武,不比中原弱不风的汉家女,惯养在闺阁里。然而历经几代,居住在关内许久的八旗贵族,已经容纳和效仿了汉风俗,一些草原的习早已褪去,现如今很多贵族子弟都已不知兵,更遑论是女子。

  枣红骏马的马蹄,踏起一路飞扬的尘土,就这样在眼前潇洒地绝尘而去。莲心愕然看着那一抹身影就这样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甚至不容自己考虑,不十分懊恼。然而狠狠地咬,不服输的女子一咬牙,也翻身上马,跟着追了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骑过马。只记得小时候总是阿玛带着她,不厌其烦地教授着马术,但她那时胆子很小,总要阿玛牵着马缰,一圈又一圈地走完,才肯练习。

  阿玛,阿玛…

  莲心想起那个狷介又固执,总是板着脸,却默默地疼爱着她、包容着她的父亲。虽在不惑之年,却因怀才不遇,过早地两鬓斑白,郁郁愤懑。即使有再多的惧怕,也统统消失了个干净,顾不得骑在马背上颠簸得如何厉害,只死死地攥着缰绳,在枣红骏马的后面紧追不舍。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阿玛争取到这个机会!

  穿过德胜门,两个人一前一后飞驰在北郊树林小路上。自眼前飞快掠过的是树枝和树叶,甚至看不清究竟跑到了何处,可这样仍是赶不上前面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就刻意放缓马速,反而勒紧了缰绳,策马奔驰。

  眼看就要被落下,莲心咬紧牙,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驾——

  一声娇喝,下的马吃痛,嘶鸣了一声,开始急速狂奔起来。

  风,在耳畔嗖嗖地刮过。青丝飞扬,宛若一道泼墨云霞。少女的脸上含着一抹决绝和坚定,眼睛只看着前面那白衣锦缎的身影,一直跑进生长着低矮灌木的林荫小路里,也丝毫没有让马减慢速度。

  眼看就要追上了!

  莲心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单手挑着马缰,另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似乎想要去摘那枣红骏马的头冠。可就在纤细的手指碰到那马的鬃的刹那,忽然,自己下的马前踢高高扬起,一声响亮的嘶鸣,整个人就被狠狠抛了出去。

  啊——

  树林里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倒转,莲心认命地闭上眼睛,想着摔下马,然后被马蹄踏在身上究竟是怎样的痛楚——粉身碎骨!看来很多事情果真不能轻言,这么快,自己曾说过的话就要在身上验证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肢,将她飞坠的身形稳在怀里,然后,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骑术不好,也能这么无所顾忌。是因为你阿玛得不到官职,你就不要活了么…

  莲心睁开眼睛,允礼已经在跟前了。

  那厢,枣红骏马已经着气停在树下,而她的马却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年轻的王爷拦抱住她,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有机会一直看进他浅若琉璃的眸心,折着林间阳光,熠熠夺目。

  谢…谢谢王爷…稳住身形,她了口气,惊魂未定地道。

  还能说话,就证明没有事。允礼轻暖地一笑,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放开了她,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一枚银簪捡起来,还过去。

  莲心却没有接,扶着树干支撑住颤颤巍巍的身体,腿还有些软,却反是朝面前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拳头里攥着一团绯红的东西,已然被捏得发蔫,待手指完全舒展开,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绯红色的绒花,正是拴在枣红骏马额冠上的配饰。

  王爷,民女做到了!

  莲心的气息不匀,臆还有些息,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含着一抹笑靥,有些狼狈,但那样的神采,甚至比林间的阳光更加灿烂。

  允礼一怔,你——

  王爷,民女做到了,请王爷不要食言…莲心走上前一步,敛着身,端庄而坚定地揖礼。

  清风拂来,少女身上蓝底碎花纱裙上的璎珞轻轻曳动,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允礼静静地望着她良久,顷刻,牵过马缰,却是一笑道:本王说过,如果你能在北郊树林里追上来,就听你说下去。然而,这里已经过了山坡岔路不是么…擅闯王府已经是于理不合,本王念在你爱父心切,并不予追究。你还是走吧!

  很多事情即便再尽力争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旧无法改变初衷。私相授受的行径,足以证明一介官员的秉,即使她再怎么孝感动天,他也不能因此在国法面前容情。

  王爷,民女追上来,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林间,风忽然静了下来。

  锦靴只是往前迈出一步,脚步顿住。

  你想问什么?

  民女想问,一个人空有腹才华,却报国无门,在世风下的现实面前,如果不随波逐,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莲心仰着头,目光灼灼晶亮。

  该走正道。

  正道?莲心对着他的背影一笑,却是摇头,再摇头,王爷可知道,阿玛他…走这条正道已经走了十几年,可是每一年都因为没有银子贡献给上面的官员,而得不到任命。王爷说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里,您去了哪呢?您为什么没有出来给天下的寒门子弟主持公道?阿玛已经没有多少年去耗费,现在从善如,您却又让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却不是如你所言,暗无天,无法无天。允礼转身,正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气,普天下的清又开始因噎废食,会达到怎样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爷就要放弃那些曾经在等待和坚守中苦苦挣扎的人了么?

  莲心垂眸看着脚下飞落的花叶,贝齿咬着,咬出的是无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礼一滞。

  民女不识家国大事,但正如王爷所言的正道——阿玛他已经在无望中等待十几年,从踌躇志的壮年一直等到白发苍苍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私囊、投机钻营之辈,断不会一直等到此时,对么?所以民女恳求王爷,不要因为一件事就抹杀他的才华,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也给天下无数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随着莲步轻移,裙裾下,出一双刷得发白的绣鞋,鞋头磨损,显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坚定,话音落地,纤柔的少女单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样,带出淡淡的英气,竟是颇有几分蒙女子进关前的风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怀才不遇之辈,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心愿。允礼看着她半晌,忽然抿轻轻一笑,你阿玛却是有一个好女儿。

  风息,叶动不止。

  婆娑的树影洒了一地,映衬着阳光那一抹独有的橘光辉,愈加明媚而温暖。已经到了申时两刻,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视的当口。时辰被耽搁了下来,年轻的王爷也未动气,只目送着那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北郊古道。

  直到这时,元寿才从林荫深处走出来。

  早在莲心骑了他的马之后,他就赶紧回府里又牵了匹马,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两人,只是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跟着,同时也将对话都听在耳里。

  各处送来的礼都还在老师的府上么?允礼一直注视着莲心离去的方向,并没有回头,只淡淡地朝着身后的人道。

  元寿点了点头,道:前些时候,小李子还过来禀告说,尚书大人推举官吏之前,各处的礼物就都堆在储物房里了,动都没动。后来尚书大人要将那些东西扔进后海,就更没碰过。想来过两天就要统统清理掉,小李子特地来问问爷的意思。

  回去后,你过去一趟,将纽祜禄府上送去的珍珠拣出来,送还回去。其余的东西,就照老师的主意办吧。

  元寿一怔,不由迟疑地道:那关于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过来的礼品还有归还的道理——那么,这姑娘来请求的事儿,是不是也要对礼部官职的核选产生影响。

  正四品的典仪原本就有两位同时任职,明,你便将调动簿册送到老师府上让他过目。然后,将纽祜禄·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帮她?

  允礼闻言,眼底转出一抹笑,你认为不妥?

  元寿沉默着片刻,低声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过人,怎会猜不出那姑娘该是早知道主子会在戌时两刻,离开府邸去九门提督衙门,所以才故意在门口跟门卫发生争执…

  虽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凭借果亲王的身份,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说见就得见的,尤其,又是落选官员的家里人。那姑娘不仅是得见其人,而且争取到将自己的意愿和祈请一一阐明的机会,怎么能不说,还是有些心机的呢!

  爷一向最痛恨那些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门生,更应洁身自好。可这一次,为何单单要偏帮她…元寿眼底透出一丝担心。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知道事实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讲?倘若那个凌柱就是个贪赃钻营之人,主子这么做,岂不就是揽祸上身!

  只是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

  允礼望着那曲曲长长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却渐渐飘远,变得幽深而离,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元寿闻言,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景象,须臾,不低下头,慎声地道:主子这么一说,奴才还真是想起来了,主子莫非是想…不过刚才奴才看着,那姑娘一股倔强的劲儿,不仅是跟那个人,跟主子也真有几分相似呢!

  (3)

  等莲心回到家里时,纽祜禄·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回堂的大夫开过方子,莲蕊照着抓药、熬药,却是喝了就吐,根本喂不到口中。瓜尔佳·雪心脚不沾地照顾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里捂出了一身的热汗,折腾了几个时辰,总算能够安稳地睡过去。

  大夫说,是气郁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郁,导致肝失疏,气血不畅。若久郁不解,则气滞血淤,成啯瘕积聚。譬如诸多不得志的书生,迂儒拘谨,横念此事无以自明,轻则气病及血,冲任不调,重则却是会因郁结发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吓坏了,片刻不离地一直守了两两夜。凌柱才从最开始的频频呕血,到后来的昏沉嗜睡。隔,半夜里已经不再梦呓,汤药也能喂下去。这样直到第三的晨曦,情况终于有了些好转。

  此刻,辰时刚过,院的雾霭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几株桃树,轻薄的花瓣沾染了珠,在风中簌簌颤动,一丝丝淡淡的花香顺着窗棂飘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莲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案上,已经疲惫地睡着。瓜尔佳·雪心在铜盆里拧了巾,敷在凌柱的额头上,转身回手,裙摆被一把轻轻地握住。

  老爷,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两昼夜,悠悠转醒的一刻,睁开眼皮,一眼就看见了瓜尔佳·雪心那憔悴而苍白的面容——红肿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却因他的清醒,惊喜得又淌出泪来。

  雪心,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心里一酸,扶着身下的榻,就想支撑着坐起来。然而大病三,水米未进,哪还有力气?刚一使力,就虚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过来搀扶。

  没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没用!凌柱闭上眼睛,有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老爷,你不要这样,瓜尔佳·雪心的眼圈又跟着红了,却硬生生地将眼泪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着他出一个笑脸,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何必要在乎现在一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上,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被褥,另一只手激动地敲打着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却连一介正品官职都轮不上!这些不都说,只这一次,竟然连累到我们的莲儿,冒着那么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采来珍珠,却因为我的无能,一并损失!让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老爷——

  阿玛!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和哭腔。纽祜禄·莲心端着药碗踏进屋苑,看见的就是凌柱捶顿足,捡起一块摔碎的茶盏,要割腕的一幕。

  瓜尔佳·雪心吓坏了,扑过去抢,却不慎割伤了手指。莲蕊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额娘用血的手死死地攥着阿玛的胳膊,鲜血蹭在了衣襟上,染开大片的嫣红。

  纽祜禄·凌柱随之愣住,过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子大哭起来。

  请问,是纽祜禄大人的府宅么?

  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的声音。

  屋里作一团,地碎瓷片,汤药洒了,连被褥都被扯拽下来,纽祜禄·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泪眼蒙眬地抬起头,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莲心叹了口气,赶紧让莲蕊去开门,自己则随后踏出屋苑,一并将几扇门窗都掩上。

  府门外,站着三个小厮模样的人。

  模样很陌生,却极是恭顺而知礼,修身直,举手投足间,都并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随扈可相比。

  你们是——

  纽祜禄·莲蕊歪着头,疑惑地打量着他们,却见其中一个礼貌地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拿出一个蒙着红呢软布的托盘,到她手里。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们将这盒子还给纽祜禄大人的长千金。

  托盘里,安置着一枚漆墨锦盒,描绘着鸱吻的纹饰,奢贵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莲蕊年轻单纯,不谙世事,就这样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开来看,盒子里面,赫然是用金丝银线固定着的一颗莹润硕大的珍珠。

  咦,这是不是姐姐采回来的那颗啊?莲蕊不捂着嘴,惊诧地叫了出来。

  这时,另一个人将一卷簿册交给了她,我家主子说,这簿册是给纽祜禄大人的,但同样要交给大人的长千金。届时纽祜禄小姐看到,便会知晓。烦劳姑娘代为转

  莲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三人,不甚理解,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来人随即敛身告辞。

  等三人走远,莲蕊捧着东西关上府门,这才翻开被蓝绢布包裹着的簿册观瞧,却赫然发现,在文书里面有一行简单的楷书,写着纽祜禄·凌柱的名讳,还有新召命官职,以及对应的一切公务,不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天哪,这真的是朝廷的任命书?

  声音引来了屋里的两个人,瓜尔佳·雪心搀扶着凌柱踏出门槛,蕊儿,你刚才说什么任命?

  阿玛,朝廷的任命书下来了,正四品典仪的位置上有阿玛的名字!阿玛被扶正了!

  纽祜禄·凌柱难以置信地看着莲蕊手里的册子,那样名贵的巾绢,烫红色的簿册封面,陌生而又熟悉的字体——在想象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物什,现在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整个人仿佛置身梦中。

  快…快拿给阿玛看…

  莲蕊含泪递过去,凌柱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来,拿在手心里,良久地摩挲,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老爷——

  凌柱紧紧地握着瓜尔佳·雪心的手,相顾无言,俱是热泪盈眶,也不知道是承了哪位高官的恩典,一定要好好去道谢,好好道谢。蕊儿,送东西的人可报出来处了?

  莲蕊想了想,老实地道:他们只是说听从主子的吩咐,至于来处,却是没提。啊,对了,他们一口一句长千金,应该是在说姐姐,说是这两样东西一定要先到姐姐的手上!

  说罢,呀了一声,捂着嘴道:我都给忘了,应该先给姐姐过目的!

  此刻,莲心刚拾掇完屋苑里的碎瓷片,踏出门槛,正看见相互扶持的老夫双双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玛脸上的泪还没干,却是怀着感激和心疼,而额娘的眼神则是有些难懂,含着淡淡的不安,淡淡的伤感。

  阿玛,额娘,吩咐送这簿册来的人,应该就是十七王爷。莲心静静地道。

  纽祜禄·凌柱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一位高不可攀的王爷,十七王爷…果亲王?这次负责选核官职的人?

  莲心含笑点了点头。

  那枚珍珠确实是献给了负责此次任命的官员,却不是送给果亲王,而是直接送进了十七王爷的老师——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府上。阿灵阿素有廉名,刚正秉直,凌柱在送礼前也是捏了把冷汗,然而那府上的家丁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凌柱于是更加觉得寒心和伤痛。然而此时,却如何都想不到,是果亲王亲自为自己下了命令——

  老天有眼!总算是有一个慧眼识珠的王爷,也不枉费我十多年的苦守!

  凌柱仰天长叹,脸上涕泪横。瓜尔佳·雪心扶着他,却是言又止地看着莲心,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见莲心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凌柱昏的时候,这个倔强的女儿就曾去找过果亲王,瓜尔佳·雪心是心知肚明。而且,朝廷的任命是多么大的事,怎么会轻易变动?若果真是因为女儿,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请求,能让堂堂一个王爷朝令夕改?

  夜深时,瓜尔佳·雪心还是来到莲心的寝房,拉着她的手,良久才担忧地道:莲儿,你老实跟额娘说,你是不是答应果亲王什么了?

  莲心看着鬓如霜华的女子,伸出手,将垂坠下来的发丝掖到耳侧,额娘为何这么问?

  莲儿,额娘最是了解你。平素温婉纯挚,骨子里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持,往往是认定一件事,即便再难,也百折而不回。这次,倘若不是你答应那边什么条件,你阿玛的任命书怎么会这么轻易地送过来呢?

  莲心抬起眼,并没想到平素深居简出的额娘,居然能有这一份犀利和彻,不别过眼,避开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对官员的核选,该是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书,是因为阿玛的能力和资质在备选之人里面实属上乘,累些时,最终颖而出,不应该跟我有什么关系的。更何况,我确实去找过十七王爷,但那仅仅是求情,我并未答应过什么,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莲心摩挲着瓜尔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肤因长年的浣洗,得不到保养,而糙皲裂,额娘要相信女儿。无论如何,那道任命书挽救了阿玛的性命,同时更实现了他毕生的理想。额娘和蕊儿以后再也不必为别人做浆洗和织补的活计。从今以后,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活得更好。

  灭的烛光,照亮了少女一张俏丽的面颊。那般明媚鲜妍,饶是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都羞煞得躲进了云层里面。然而脸上含着的坚强,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瓜尔佳·雪心鼻翼一酸,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眼眶里的泪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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