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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事两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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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皇亲国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刹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着平安大街,清一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错落的灰墙青瓦,远近相接的朱红门楼,均饰以漆柱飞檐,苏式彩画及石雕门墩等,营造出朴素淡雅、古拙典范的清朝皇室风采。

  街道两侧幽静宽敞,绿柳成荫,平素很少有车马和行人经过,平坦洁净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规整。暮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洒在那些层次分明的青瓦和飞檐上,闪烁起一层离的光泽。

  当莲心第二次站在果亲王府宅院前,与初次的硬闯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请!

  朱红的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出里面一座莲纹屏门影壁,砖雕古兽,用以遮挡住闲人的视线,同时烘托出内宅的气势和风貌。元寿亲自在门口为她领路,而负责把守的还是之前见过的两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后即刻点头哈,生怕礼数做不周全,有丝毫的怠慢之处。

  莲心绾着裙裾,施施然跨进府宅。

  这是在康熙帝后期建筑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良工艺,布局规整,搭建套间四合院;另一部分则是仿造江南风韵,亭台楼榭,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元寿引着她走过宽敞通阔的两道垂花门,走不多时,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几个嬷嬷们早已等候多时。

  寝阁两侧是两道月亮门,中间是雪白的墙。初夏时节,枝藤萝都开好了,大片大片紫的花海铺陈得肆无忌惮,蒸腾起一抹浓郁的花香,宛若置身梦境。

  莲心一路走来,始终低着头,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来到几个嬷嬷跟前,轻轻敛身,行了一个端庄的礼。

  这是二嫫,王府里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对她提。

  元寿说罢,便摆手让苑里洒扫的丫鬟们都退下。

  莲心抬起脸,面前站着一个面容端肃的妇人,有着跟额娘一样的年纪,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气度却是截然不同。微翘的眼角,鼻翼有一颗痣,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二嫫好。

  被称为二嫫的老妇挑起眼皮,跟着摆摆手,身后的丫鬟和婆子们都纷纷围拢上来。

  都是府里伺候的老嬷嬷们,此刻细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标致——不知是因走路多,还是羞赧,脸颊微微涨红,却越发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着一身蓝底碎花襦裙,单布子,脚上穿着旧却洁净的绣花小布鞋,只往那儿一站,简单而干净,俏生生得动人。

  难怪爷要领进府门,这姑娘年纪轻轻,已然美得不像话,若再虚长个几年,还不将城里的那些个窑姐儿都给比下去了!

  等几个丫头将人领进寝阁,其中一个才悄声打趣,话音落,引得其他几个嬷嬷呵呵直笑。

  元寿皱起眉,呵斥道:别瞎说!这位以后就是府里的小姐,是要当格格养着的!都好生伺候着,怠慢一点儿,看主子不拧了你们的脑袋!

  毕竟是府里的一等管事,一语出,众人都缩脖噤声,悻悻地散了。二嫫却站在原地,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不咸不淡的表情。

  那位是何来历?姓什么的?

  元寿面对她,生出几分恭敬,低声音道出了一个姓氏:纽祜禄。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儿了。可我瞧着模样,却不像是镶黄旗里哪家的郡主。以前从不见爷带什么姑娘回来,怎么,头一遭,就捡了一位沧海遗珠?

  此事说来话长,连我都摸不清爷的意思。元寿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过身份来历比较简单,是刚提拔的四品典仪的女儿,家世单薄,是上三旗里早已没落的人家。

  四品?二嫫摇头,区区一个典仪的女儿,就要请进府当格格养着,按照爷的子,连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个表小姐都不怎么待见,倒是真有个特别的么…

  元寿也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

  就在两位管事说话的时候,屋苑里,几个丫鬟早已将木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薄纱双面绣屏风后面,宝阁巾绢,香花暖水,熏热的烟气徐徐升腾,弥漫得偌大寝房都笼罩着一层蒙蒙白雾。门扉在身后关上,莲心走过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衣。

  简单的襦裙和单,里面也一件不剩,莲心抱着双肩站在朦胧的水汽里,纤柔单薄。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肤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两桶水…先是沐浴,然后再刮痧,寓意着去垢去毒,贞净清白。宝阁里盛着各,香膏。每一桶水换下来,都是绯的红,仿佛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们用犀角柄发了狠去刮,原本白皙干净的背,顷刻就被刮得通红。

  莲心扶着木桶边缘,泪眼婆娑,却咬不出声。不疼,怎么洗得干净。

  等换到第四桶水,几个丫鬟已经大汗淋漓。莲心出浴,肩膀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细腻柔软,身上果真是带着一股子异香。漉漉的头发搭在后背,遮住了紫红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娆。

  姑娘,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个丫鬟捧来崭新的旗装,铺展开,瑰丽奢华的绸缎,光四溢。托盘上,是一袭石青色团锦珊瑚彩襦裙,杏织染云纹小坎肩,配着一双月白缎芙蓉纹花盆底旗鞋。等莲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铜镜前,再由侍女为她梳妆。

  紫檀雕花彩绘镶宝石的妆奁前,侍女每拉开一间,层层叠叠的抽屉隔角,里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泽——金嵌珍珠耳环,累丝红宝石蜻蜓簪,银镀金串珍珠苏,铜镀金点翠钿花,桃红色瓜形佩,镂空嵌珠石扁方…宝光潋滟,精致奢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妆饰…都是要佩戴的么?

  侍女道:都是为姑娘专门准备的。但二嫫吩咐过,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莲心略一颔首,再不开口。

  抿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梳成髻。又为她戴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章,镶嵌五枚珠玉,正中间着一株纯美的赵粉,旗头上的璎珞顺着耳际垂坠下来,随着步履翩跹,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侍女挑了几件华丽的簪饰,再配上一对玲珑金累丝耳珰,发髻上十三朵镂空雕金云的金约,又在间悬挂一枚白玉飞燕佩。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静静倾洒,泛起一层蒙蒙的白尘。

  踩着一双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伫立在铜镜前,这时,一侧的奴婢揭开镜前锦袱。但看镜中人,身姿被华美的宫裙勾勒得端丽而贵气,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身旗装和配饰,都是按照亲王嫡福晋的定制,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侧的丫鬟细细打量,不由都羡的目光,啧啧称赞。

  莲心也怔怔地看着镜中女子,一时难以分辨,仿佛那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与自己神似的另一个人。

  半月前,当果亲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寿登门拜访,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会那么便宜和简单。如同当的任命文书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给自己一样,在那以后,总会有人隔三差五地送来一些名贵的衣料和首饰。堂堂十七王爷,仅仅一面之缘,她当然不会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对她产生何等倾慕之心。

  然而她依旧跪在他面前,掷地有声地许诺:为报上恩,甘效犬马之劳。

  那时,他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会说这些话、会这么做,静默不语,只是用一种温润而又充叹息的目光看着她,你果真想好了么?

  王爷大恩,万死不足以回报。民女愿为奴为婢,从此供十七王爷差遣!

  为奴为婢,难道果亲王府还缺一介奴婢么!然而莲心明白,从那道任命书送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没有选择。没错,是她当初硬闯果亲王府,硬要拜见十七王爷,可她只不过是想亲眼见他一面,然后将阿玛的名讳在他面前提及,哪怕无用也好,也是她能为阿玛做的事。可万万想不到,寥寥数语,就能让朝廷的任命发生改变!

  于是,额娘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倘若不是答应什么,岂会如此简单呢。

  本王再问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当莲心站在正堂的一刻,仿佛悉数的阳光都投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瞬间绽放出的璀璨光华,再不是美丽和华贵这样简单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从未这般美丽过,更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美丽,然而正是这种浑然不觉,愈加让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彻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愿,睿智而悲悯的佛,终于让你在最美丽的一瞬,遇见了我。然而谁都无法料想,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时刻…

  允礼看着她,那眼神却是深沉的、压抑的…有些莫名而难懂。片刻之后,再次重复出那句曾说过的话。

  莲心一直垂着眸。倘若她改口不答应,阿玛能够在那正四品的官职上待下去么,待多久?她不甚明白为何一个王爷会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挣扎,是她的错觉,还是难言之隐呢…咬了咬,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询问,面色如常,轻声道:民女心甘情愿,百死而不回。

  朱红的团花旃毯很软,跪在上面,膝盖都不觉得疼。莲心低着头,片刻都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音。

  隐在袖中的手渐渐地攥成拳,掌心里早已一片。有那么一瞬,她就要回转了!那样的问语,究竟是包含着怎样严苛的条件,以及未来她将要面对的莫测命运?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视的目光中,为何会隐隐不安…

  倘若他再问一次,自己或许就会妥协。只是,允礼静默了片刻,朝着她一摆手,淡淡地道:你先起来。既然是要报恩,以后便在府里头安心住下吧,稍后会有嬷嬷负责教你礼数,用心学,本王还等着你来还恩。

  多谢王爷。

  莲心起身,端庄地敛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丝,雪白的柳絮随着微风,飘散进宽敞明亮的内堂,夹杂着莫名的花香。

  等府里的丫鬟引着她离开正堂,堂内安静了一瞬,然后自那道紫檀木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后,忽然缓步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皱纹堆叠起一抹的蔼然笑意,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精明而内敛。一生辅佐康熙帝,这是个能在深宫中经久斡旋,而始终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练就一身悉世事、世故圆融的本领。虽然已经出仕,却是对昔日宫闱了解最深的一个人。

  刚才打从莲心跨进门槛,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甚至此时人影都走远了,还踮脚张望,久久地不能从惊叹中回过神来。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着手,连声慨叹,倘若当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简直分辨不出两个人谁是谁。王爷还记得当年索额图大人也曾找人假扮过那位,一样的身段,一样的相貌,然而气度和神韵却是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拆穿。可这一次不同,老奴瞧着,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轻,更貌美着几分,连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她,也觉得很像。

  可倒是说呢!您别看已经事隔三年,可老奴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别说是老奴,凡是宫里头的老人儿,谁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着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十七爷,您可是挖到宝了!

  允礼静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着微烫的杯盏,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说得眉飞舞,唾沫横飞,却忽然觉察出不太对劲,抬头看过去,果然允礼已经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唤了一声:十七爷,您这是怎么了?

  一滴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静静坠在他白皙而修长的指尖——透着清润的阳光,璀璨离,闪耀着一抹动人的光泽。但是,只须臾,那水珠就从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案上,晕开一抹淡淡的痕。

  允礼低下头,一直看着那道暗黑色的痕迹。那样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再美丽,一旦堕入泥淖,便是会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后面临殒灭的命运。

  以一人之事,却殃及无辜。这样做,真的对么?

  十七爷,您不想帮助太妃娘娘册封为太后了?魏珠看着他,忽然长叹一声。

  允礼眼神复杂,难道皇上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更改祖制?

  十七爷怎么还没明白呢!别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说,可若是那位,别说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们的万岁爷也愿意摘下来给她!魏珠说罢,兀自摇了摇头。

  有着那样刚烈子的女子,就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也是那样的光芒,曾照亮了万岁爷一颗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荣耀和幸福,又能怎样?在那位主子看来,始终抵不过那一副若有若无出现在梦中的面容。最终,还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决绝而去。

  十七爷知道么,如果能换回那位主子,万岁爷就算是现在把江山拱手让出去,都在所不惜。区区一道册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熏暖的风吹进来,然,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允礼转过头,握着茶盏的手良久都未松开——

  魏珠深深地一叹,轻声道:十七爷,您也知道太妃娘娘毕生的期冀,也不过是那一道册封。想来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爷一样。王爷成全了自己,也等同于是成全了她啊…

  莲心被领着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没瞧见元寿,甚至是那个二嫫。几个负责教习的嬷嬷之后便到了,与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一起,开始讲解一些浅的礼数。

  毕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没落了,但也曾矜贵过。更何况额娘还是大户之家出来的女儿,自然对女仪和女德精通非常。莲心一边学,一边已经看出,这些所谓府中的礼仪,其实都是宫里面的——如何穿着花盆底的旗鞋行动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时该问安,何时该跪安…嬷嬷们以为她学得快,实则早在家里时,额娘就过她了。

  莲心只是不懂,为何会教习自己这些宫中的礼数。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将悉数的礼仪,掌握了多半。教习师傅们无不夸奖她博闻强记,灵巧聪慧。

  而自她进府,就一直住在西侧的苑子里。偌大寝阁,极为敞阔明亮,面开五间,前出廊,檐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着淡雅的苏式彩画。窗扉和垂花门都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锦底、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棂上,雕饰着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夜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间里睡下了,管事的婆子们也早都退出寝房。

  莲心在寝阁里的榻上坐了一会儿,发现睡不着,索推开窗扉,望着天幕中一闪一闪的星辰,静静地出神。

  寝房的外阁同样是面阔五间,垂花门,步步锦轩窗。南北各置月亮门,一道挡着轻薄的纱帘,一道垂着琉晶帘,藕荷的花帐轻绾,将整间阁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晕,堂阁又和苑中的景致相通,一览无余。

  莲心斜倚着雕花镂空的窗棂,闲看苑中花开花落。玉砌雕栏环绕着一道抄手游廊,处处青瓦飞檐,廊缦回。顺着北面的菱花窗,可见府宅里通阔的莲花池,璀璨的星辉洒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宛若一池碎碎的银。池面上还有蓬蓬的莲叶,隐约一抹嫣红,却是莲花半开未开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场荒唐的梦…

  倘若从这梦里就此醒来,她或许还是父母膝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儿,生活卑微艰辛,却过得自在安乐。阿玛,也还是那个狷介执著的阿玛,怀才不遇,郁郁而不得志…

  这么晚了,姑娘还没歇着?

  轻然响起的声音,搅了她的思绪。莲心一怔,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在敬亭轩外的抄手游廊里,元寿打着一盏灯笼,正朝着书房走过去。在他身后,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视过来,正静静地望着她。

  王爷…

  府宅里,东、中、西三处楼阁呈品字形建造,中间则是莲花池,大理石的雕栏自西一直环到东,莲心此时倚着北面的窗棂,倏尔抬眸,隔着两道雕栏、一弯莲花池,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碰触到一起。

  遥遥相望。

  月檐下的灯亮着,离的光晕投过来,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长,莲心抬着脸,忽然间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似乎于理不合,于是猛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棂上,然后整个人捂着额头摔了下去。

  元寿扑哧一声笑了。

  要不要紧——

  说话间,他已绕过正中的回栏,步至西苑的寝阁前。莲心捂着头站了起来,苦着脸道:不…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时,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红肿的额角,寝阁里的窗棂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让人将上头一层雕花木梁都撤了,换成软呢子绸布。

  元寿在一侧愣愣地看着,直到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连应声称是。

  莲心抬脸看着允礼。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尽管也甚少与男子接触,帮额娘揽活计的时候,却要经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儿的气。那些京城中的纨绔子弟,又哪个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额娘说,做姑娘时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这样才能学会讨好未来夫婿。

  莲心忽然庆幸出了家门,倘若一辈子只知道乞求别人的疼爱和怜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礼的一个动作、一些话,让她感到心中温热。长这么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对权贵,也同样能得到尊重和关怀。

  如果是因为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可是得尽早习惯才行。

  靠着一道月亮门,她站在寝阁里,他扶着雕花木梁站在窗廊外,两人只隔着一道半敞雕花轩窗。莲心正在胡思想间,听见他温然的声音,不抿了抿,轻轻地点头。

  允礼帮她将帘子撂下来,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还有更多的教习,早些休息!

  莲心低着头,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从身后叫住他:十七王爷!

  他回眸,询问地望向她。

  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莲心咬着,一抹月洒在她的脸颊,清韵而动人,自进府到现在,王爷让嬷嬷们教我礼数,若是没认错的话,那些礼数…都是宫中的…

  为什么?

  她全心为还恩而来,而他一直都没说,究竟想让自己怎么做?又做些什么呢…

  你想知道?允礼静静地看着她。

  莲心定定地点头。

  月光柔柔地照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允礼望着她,目光有些难懂,过了好半晌,就在莲心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就听他淡淡地道:跟我来。

  此时月已至中天,风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树还在簌簌颤动,淡淡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在地上筛下一层安静的疏影。莲花池里,月影朦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动,呼入鼻息,莲香醉人。

  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来到中苑里的一间画阁。元寿没跟来,然而月檐下都悬挂着一道道灯盏,顺着温暖的橘光晕,允礼将她带到一座画阁前——半敞的构造,雕花窗棂都开着,若是素去看,定要觉得是闲时作画品茗之所。

  推开门,内里布置得清雅简单。西侧有一张暖炕,两张太师敞椅,那云腿桌面摆着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盏,描金的纹饰。炕上还铺着金心烫红呢子软褥,玉石手搭,还有两阶踏脚,用明黄的旃毯覆盖着——都不是府里一贯用的物什。

  允礼带着她走进去,这才得见内间,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没有供奉佛像佛龛,只挂着一幅裱起来的画,上面画着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小男孩儿在草地上嬉戏。阳光轻暖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温暖着两个小孩子稚气的笑脸和女子美丽温静的笑容。

  允礼负手站在画前,静静地看着。

  莲心注意到那画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轮廓被笔墨勾勒得很淡,看不清楚匾额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檐上兽,却不是寻常家里能够见到的,只有皇宫。

  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额娘,勤太妃。允礼看了半晌,轻然对着她道,而那两个小男孩儿,小的是我,稍大的则是皇上。

  莲心瞪大眼睛看着他。

  允礼扯,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时身份还很低,按照宫中规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须由皇后抚养,就是当时的佟佳皇后。但那时候佟佳皇后的身子并不好,于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额娘。深宫之中最难的就是这个,皇子皇孙,身份骄矜尊贵。若是多疼一些,旁人会说有心攀附,或是心怀鬼毒,故意让其玩物丧志。但倘若疏远一点,又会说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孙。额娘她…在宫中过得一直很苦。后来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没断,直到现在,皇上仍尊称她为'额娘'。

  王爷的额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礼淡淡地道:这么多年,她都无怨无悔。可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告诉我她想当太后,不为别的,只为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皇阿玛身边,与他合葬一起。这是她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心愿,但我几次上书请旨,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

  莲心看着他,轻然开口:我能为王爷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进宫,获得皇上的宠爱,然后帮我额娘争取到这个册封。

  苑里忽然起了风,暮夏初的风,夹杂着乍暖还寒的气息,顺着雕花窗棂吹进来,带着一股淡淡花雾,淡淡的熏香。

  莲心蓦然滞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爷的意思是,要让我进宫去选秀?

  半月来一直教习她宫中礼数,除了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学会打理旗装,梳旗头——原来,都是在为进宫做准备?她因为要帮助阿玛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时此刻进府;而他,则是要完成额娘的心愿,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开了一个玩笑,同样的愿景,同样的企图,在这么恰当的时间,让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错,何其巧合?!

  这件事关乎到你一生的命运,如果你不愿,我不会强求…寥落的几个字,从他的瓣里吐出。

  莲心低着头,畔一抹苦笑。若是她不问,他要等到何时才跟她说呢?

  王爷愿意给我阿玛出仕的机会,现在,又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选择摆到我面前,换作任何女子,恐怕都不会后悔吧…

  多少官宦人家,挤破了脑袋也要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若能博得品阶,莫说是一官半职,与天家结了姻亲,那就是皇亲国戚,何愁仕途不顺,前程不锦呢?而那进宫的女子,得见天颜,命好的话,一朝荣宠,就是飞上枝头。这是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允礼声音沉沉,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莲心一滞,心底却是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仍保持着微笑,面色如常,道:王爷可否想过,那么多在旗女子,即使我进宫选秀,也未必一定就被选上。

  如果是你,就一定会被选上…金胎绿珐琅长颈瓷瓶里着几卷画轴,允礼轻轻出其中的一卷,徐徐展开在莲心的面前。

  那张画,有些略微泛黄,像是被撕过的样子,虽修补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几道痕迹。画上的,是一个身着明黄宫装的美丽女子。

  咄咄人的青春,咄咄人的美貌倾国倾城。鹅蛋形的脸颊,一对亮灼若晶石的眸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卷轴上画的,光芒四,比阳光更加明媚夺目,仿佛凤凰羽,与生俱来的光鲜亮丽。

  在画卷的右下侧,还写着一行隶书小字: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她…莲心捂着,却是瞪大了眼睛。

  她是八阿哥的嫡福晋,郭络罗·晴川。

  八福晋…

  莲心凝视着那画像上的女子,久久难以转开视线。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她这样站在画卷跟前,就像是自己在照镜子一般。她甚至能感觉到画上女子正朝着她微笑,那般明媚而动人的笑靥,让她心里不涌起一抹淡淡的温暖和熟悉。

  在市井中早有流言,传闻当今皇上在登基前,爱慕上了自己皇弟的福晋,也就是弟媳,用尽手段却不能得。而后因爱成恨,在荣登大宝之时,将这个皇弟赐死,并诏下极恶毒的罪名。

  她现在在哪儿?素未谋面,仅凭着一卷画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会十分关心。

  在八阿哥被处死的那一,她被接进宫中,但之后不久,就病死了。允礼声音清淡,提起那段往事,虽未曾亲眼所见,却也记忆犹新,听宫里面的人说,她其实是消失了,就在南三所的一口古井上,化成了璀璨光,随风而逝。

  郭络罗·晴川,曾是紫城里传奇一样的存在。然而就像以往那些过于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那朱红的宫墙之后留存一样,她,最后还是追随着倾心相恋的八阿哥,烟消云散。那段往事,也就从此再没人敢提及。宫中原本伺候过她的奴才和侍婢,都被驱散出宫,老人儿里面,除了一个先帝御前的心腹大太监,魏珠,其余的,大多在夺嫡之祸的余孽清算中,凋零殆尽。有些人,有些事,也最终成了皇上心中永远的痛。

  允礼对那女子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年纪尚轻,而且在那时候,他已经听从勤太妃的劝告,很早便离开了权力斗争的核心,也因此未受波及。

  在王爷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对么?莲心看着他,畔漾起一抹苦笑,因为我的长相酷似八福晋,若是进宫选秀,只会被封赏而不太可能落选。

  外面的花香早就散了,风带进来一丝月光,打在地面上,泛出一片蒙白而离的光晕。

  允礼站在光晕里,目光沉沉,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可以拒绝。

  莲心弯起角,淡淡地微笑,王爷已经成全了我的孝心,现在王爷也是因为一片孝心,我如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她说罢,朝着他深深敛身。

  推开屋门,苑的莲花香息。在莲心踏出门槛的一瞬,她咬着,硬生生将回头的动作忍了回去。他刚才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一入宫门深似海,却是萧郎,从此是路人。

  (2)

  已是四月初,时隔几,东厢房里的花阁都布置好了。元寿负责一应筹备,府里从未住过娇客,哪里见过还要安置什么宝架和刺绣的,只是连着两,忙进忙出,却是将几家绣坊里的针线都看得

  辰时两刻,早膳刚过。

  昨夜下过一场微雨,莲花池里蓬蓬的莲叶都被打得有些萎谢,唯独是后苑里一棵白色的桃花树,过了花期,依然绽放得很好。莲心站在树下,风拂过,那些斜斜低垂的枝干微微颤动,枝上开的团团簇簇桃花,有些花蕊吐芬,有些则还是花骨朵,她轻拈起一枝轻轻地嗅,扑鼻都是清甜的芳香。

  二嫫走进月亮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倘若换作是寻常的姑娘,再娇俏,站在那白桃下恐怕都要黯然失,可隔远瞧着,那树纯白的桃花与花树下的少女,却竟是相互辉映,相得益彰。更甚者,分明是因着那一抹柔弱纤细的身影,那株璀璨的桃花树才增不少。

  二嫫斜眼端详了一阵,暗道,主子带进府的这年轻女孩儿,可真够漂亮的。只可惜,终究是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头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将来,又不知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姑娘这便起了,怎不多睡一会儿。

  莲心转眸,老迈的女管事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二嫫好。

  她端庄地敛身,用的便是在府里学过的礼数。

  老妇点点头,主子刚刚吩咐老奴请您去绣阁,姑娘这便准备一下吧。

  有劳二嫫。

  身为府里的一等管事,又是果亲王的娘,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被奉承巴结惯了,见到一个不卑不亢的,倒也新鲜,却不知她是不是在装腔作势。二嫫挑着眼皮,不咸不淡地一摆手,示意她跟自己来。

  西苑和中苑相隔甚远,足见王府之深阔。

  穿过抄手游廊,顺着一弯朱漆雕栏,再穿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可见临溪高筑的一排亭台楼阁。绕过嶙峋的假山,径直可来到中苑最北侧的厢房。每到一处,无不是歇山式屋顶,苏式彩画,廊柱粉刷着朱红色漆,油亮亮,像是随时都能淌出浓稠的胭脂来。

  中侧,一间精致的花阁就坐落在花木掩映中。

  四面琉晶帘在风中摇摇曳曳,入耳都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内里一方紫檀木长案几,案几上是藤木绷子,和几块雪白的绸缎。一侧还安置着金錾雕花的熏笼,早有奴婢熏了香料,丝丝缕缕的白雾随着曳动的纱帘浮散出来,飘飘渺渺,宛若江南浩淼的烟霭。

  随侍的丫鬟掀开纱帘,引着莲心走上二级台阶。

  花阁里,摆放着一座座宝架,宝架上悬挂着长长的绣帘,曲院风荷,梅坞早,蕉声夜雨,山盈雪,百鹤纳福…从唐时到明朝,再到专属清朝的吉祥绣品,无不绣工精细,色彩瑰丽,折着明媚青光,一道道煞是好看。

  作为女子,外貌体态固然重要,但针黹女红也不容马虎。眼前的这些,都是历朝历代的刺绣名家遗留下来的传世之作,每一幅都是珍品,纵然是京城的几家珍宝斋,都未必寻得到。二嫫说罢,回头朝着教习的师父一摆手,却是对着莲心道,不知道莲心姑娘,可曾学过刺绣?

  莲心轻轻地点头。

  那好,请姑娘绣给老奴看!

  话音刚落,即刻有府里的丫鬟捧着盛丝线的笸箩进来。

  二嫫是让我来绣…

  摆在面前的,是各丝绦绣线。可见此后一段时间不仅要教习宫中礼数,还有针黹的手艺。

  在这些刺绣名品前,在教习师父面前,莲心不敢卖。她说罢,轻然垂首。

  教习之前,总要先让刺绣师傅瞧瞧底子和资质。姑娘还是不要推辞吧!

  二嫫展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脸上却带着一抹不容回绝的气势。莲心无奈,只得坐到紫檀木案几前——穿针,引线,然后端起绷子,开始在那雪白的绸缎上刺绣。她的手很巧,在家里时,经常帮着额娘做一些织补活计,能够将衣料上很严重的破损补得不着痕迹。

  只是换成是刺绣,光是织补手艺还是不够的。莲心取了一丝线,绣完大半,对着绸缎上繁复的描样,忽然就犯起难来。

  老奴若没看错的话,姑娘用的是湘绣的针法。就在这时,二嫫的声音在身侧悠悠地响起。

  莲心颔首称是。

  姑娘用的是湘绣手法——滚针,打边儿,而老奴的这幅绣样,勾画的却是岁寒三友。姑娘看到绷子上的是软缎,就先选了纯丝,后又配以绒线…想是应该要通过颜色的变化来绣出图样中绿植、花卉的缤纷效果,对么?

  莲心对她在刺绣上的精通甚感诧异,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对了,姑娘只注意到了软缎,其实却忽略了这缎子是丝织造而成的,质地较寻常软缎都要来得坚韧。二嫫捡起一块料子,给她看,所以主线用纯丝,就会显得生硬。而且,要完成像这样繁复的图籍,用撒针的针法,是不是比一般的齐针要好呢?

  莲心愣愣地听完,一瞬间,顿时有恍然之感。难怪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她用错了针法。

  我额娘常说,刺绣最讲究针法,配清雅即可,而并不是要在绸缎上填彩——莲心想起自己的额娘,眼睛里渐渐闪耀出一抹神采,大凡绣品,宽至巨幅,小至丝帕,不论是繁是简,都最是要精细到针脚。

  额娘还说,针黹之艺,譬如养——修内方可恒久,否则,表面上即使再亮丽光鲜,终究是经不住推敲和打磨。

  你额娘说得不错。

  二嫫低下头,抚摸着绣缎上的图样,脸上蓦地显出一丝笑意,对女红手艺的女子,必然是蕙质兰心的。你额娘又能有那般见地,可见更是个练达聪慧的女子。

  莲心一直对她有几分敬而远之,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抿,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绷子上图样已然半成,针法虽错了,几个人都觉得还是应该完成这幅描样,于是莲心索撇开一些丁丁卯卯,信手去绣。教习师父在一侧不时指点,这样练着,几个时辰的时间,倒也生出几分乐趣。

  等到晌午的头上来了,二嫫吩咐丫鬟们好生伺候着,自己有事,便离开了花阁。莲心坐得有些乏,手腕,背轻倚着紫檀桌案。微风轻拂着纱帘,苏坠子角儿有些散了,有零星的丝绦飘落,一些落在她的衣襟上。

  听说户部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但等着皇上的御批。这一次整个镶蓝旗的势力都有所倾斜,若是皇上当真准奏,对京师的稳固而言,可不是件好事情。

  老师是担心,庄亲王倘若将这股势力收入羽翼,在朝廷中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万岁爷的心思,一向都不好猜。这回想让十六王爷和鄂伦岱两个人互掐也说不定。老臣倒是觉得,倘若是王爷接任镶蓝旗蒙古都统,也无不可。毕竟皇上现在最信任的,还是王爷。

  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一两句交谈。

  莲心抬起头,隔远,就瞧见了一抹月白缎锦袍的身影。

  若男子仅着白衣,则会略显柔,刚气不足,然而,映入眼帘的那卓拔男子却不同,能将那一袭盛雪之,穿得如此落拓而清俊,修身清刚,隐隐透出人之势的,再不作第二人想。是十七王爷。

  自从那之后,她便再未见到过他。因为自己刻意避着,亲王府里很大,他的公事亦很繁忙,若不想碰见,总归是有办法的。莲心尽量在早朝后和晚膳后留在自己的屋苑,想不到此时午膳刚过,一向要到兵部衙门巡查的人,却回了府。

  莲心静静地看过去,留意到月白缎的衣袂上绣着云竹的文雅纹饰。他似乎偏是嗜好这样颜色和缎料的衣服,不同绣纹,不同款式。若将那图案若换成莲纹,不知道是不是也能配得上呢…她捏着银针,不由对着面前的绣样,比划了两下。再抬头时,碧柳下的男子恰好转身,也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一刹,莲心下意识地缩着肩膀,躲了回去。

  然而等她躲在轻薄纱帐后面,又感觉他只是随意张望,应该没有看见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

  莲心失笑地摇摇头,靠着桌案,正准备将绷子上的绸缎紧一紧,却忘记了手里还拿着银针,两手指相错,细细的针尖就直接扎进了指头里。疼痛感一至,嫣红的血珠同时跟着冒了出来。沾染图样之前,莲心赶紧将绷子换了手,将受伤的指头咬在边轻啄。这时,就听见背后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不知何时,允礼已经走进了花阁。

  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顶戴花翎,石青色官袍,上面还缀绣着仙鹤的补子图案。莲心认出那是从一品官员的朝服,猜想应该是刚下了早朝,正回府里议事,不想却被自己打扰了。不由起身,歉疚地朝着两人敛身揖礼。

  既然王爷有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随行而来的官员说罢,做了个揖礼的动作。

  元寿就跟在后面,听见这么说,本以为主子会开口挽留,却见允礼淡淡地点点头,而后朝这边一摆手,你去送老师一下。

  元寿怔了怔,转瞬一溜烟地跑出去备车。

  莲心听见了那一声老师,抬眼望向那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想着,他是不是就是阿玛曾经送珍珠过去的理藩院尚书呢?上三旗中最尊贵的一支,同时,也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人,纽祜禄·阿灵阿。

  你的手怎么样了?

  莲心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片刻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看到允礼就在跟前的脸,不由想起自己的冒失,抿着道:一点小伤,并不碍事…

  你似乎对这些小伤很不在意。允礼伸出手,轻轻地将落在她肩上的丝绦摘掉。

  王爷也说是小伤,涂些药也就不碍事了。她微微笑着,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刺绣的绷子还拿在手里。允礼像是没看见她的动作,只是让她拿绣样给他看看。

  岁寒三友的图样,松柏若林,翠竹成荫——被丝线勾勒得栩栩如生,就只缺几朵梅花。莲心在家里时绣过简单的小东西,独自完成这种繁复宫样还是头一遭,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二嫫说针脚和配线都有些错了,应该不是很好看…

  允礼端详着绣品一阵,点点头,是不怎么好。

  莲心闷闷地低下头。

  不过第一天练习,已经算是很出色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完,翻看了一下,眼睛里泻出一抹笑意,这图样绣的是岁寒三友,不过看来看去,好像都只有枝桠,怎么不见一朵梅花?

  手指的血珠还没干,莲心想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接过绷子,就将自己受伤的手指印在那雪白的绸缎上,一下,两下——使劲挤了挤,随着指尖的血珠晕染,白绸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正好就是刚绣好的那一枝墨梅枝干上,点点绯红,宛若绽放的一朵朵嫣然梅花,相得益彰。

  莲心角微弯,会心一笑。

  允礼盯着那绣缎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脸上——莲心今身上穿的是一袭清雅的百褶襦裙,襟前和裙裾上都坠着用五彩珠玉串成的璎珞,巧别致。卸去了旗头,乌黑的长发只梳成一麻花辫,的额头和尖俏的下颌,显得眼睛更亮,檀更红。此刻低着头,出一段雪白后颈,肌肤柔光若腻。

  不疼么?

  女子不是一向最在意自己的肌肤,倘若留下疤痕,不是很可惜。他在心里这样想,不觉就执起她的手,拉到眼前细细观瞧。上面的伤口很细,被狠狠挤过,略微有些红肿。

  待会儿让二嫫给你找些金创药,涂一涂,别留下痕迹。

  明灿的阳光,透过树梢间的空隙,轻轻地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仿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角边的笑靥,明灿而轻暖,像极了她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莲心抿不语,或许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对她是不一样的,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胡思想。自己是迟早要进宫的人,怎么能对其他男子产生绮念呢…

  其实在家时帮额娘做活,这双手早就练得百毒不侵了。莲心轻松地一笑,说罢,轻轻从他手里出手指,更何况,若是总劳烦二嫫,怕她老人家会嫌我烦呢!

  允礼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注视着她半晌,倏尔,轻然道:你且先回去准备准备,然后随我去一个地方。

  回到屋苑,负责照顾她的老嬷嬷还是拿来药膏,一边给她涂,一边咂舌地摇头道:凡女孩儿到了这二八年纪,无不是对自己的外在格外上心,哪有像姑娘这样的。瞧瞧,好端端的青葱玉指,都红肿成什么样了!

  就算是要讨王爷心,也不必要这么糟蹋自己吧…

  后面的话,老嬷嬷当然没敢往外说,只是见多了攀龙附凤的女子,心里有数而已。

  莲心坐在敞椅上,只任由嬷嬷涂完药,又了一小圈雪白纱布。

  不多时,就有二嫫领着几个丫鬟走进来,然后吩咐屋里伺候的人,将托盘里新制的衣裳和首饰给她换上。

  能劳烦二嫫亲自过来,看来王爷对姑娘可甚是上心呢!屏风后面,老嬷嬷伺候着她穿戴,看到二嫫领着丫鬟们离开屋苑后,才对她悄声道。

  莲心有些失笑,二嫫她人很好,只是看我孤身一人,才格外照顾罢了。

  她可是我们府里堂堂的女管事,除了我们王爷,还没见把谁当回事儿过呢。以前来府上做客的几位表小姐,哪个不是身娇贵的,见着也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仗着自己是王爷的妈,横竖不将其他主子放在眼里。

  老嬷嬷她把身上的衣裙除了,取来准备好的衣饰,拿在手里一抖,华美的料子,在阳光下光彩四溢,啧啧,这是香芸纱吧,出自碧云坊里的东西,区区一尺都要二两金子呢!

  那是一套纯白色的长裙,样式有别于旗装,略带着些前朝遗风,裙裾很宽,裙料纯白,点缀着一团团淡杏的花瓣。细细的璀璨金线,在襟口、袖口和裙摆上勾勒出一圈水纹镶滚,熠熠生辉。再配上一件月白缎小坎肩,娇美中带着贵气。

  姑娘可真漂亮,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人。老奴伺候王爷二十多年了,还没见他带哪个女孩子回来过,姑娘是第一个呢!

  莲心闻言一怔,心底有些莫名的落寞,片刻,甩甩头,打趣地道:嬷嬷刚刚还说,府里住过几位表小姐,怎么现在就我一人了!

  老嬷嬷一打脸,啐了自己一口,瞧老奴这张嘴。姑娘可不要以为我们王爷是皇家子弟,就一定三四妾、左拥右抱的,王爷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否则,怎么现在连个侧福晋还都没娶呢!若是哪家闺女被我们王爷看上,能得到他长长久久的怜惜和疼爱,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莲心淡笑着应和。

  等换好衣裳,老嬷嬷便领着莲心到正堂里去等候。果亲王府很大,伺候的下人却不少,一路上,无论是经过的丫鬟婆子,还是随扈小厮,见到她,都点头哈地行礼,尽量做到礼数周全,不敢有半分怠慢。

  巳时两刻,刚好到了午膳时分。

  厨房那边,婆子们已经煮好了一大锅香米,浓醇的味道一直飘得老远。勾人津。莲心坐在敞椅上安静地等,直到允礼踏进门槛,起身朝着他揖礼。元寿就跟在他后面。

  待会儿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啊?莲心抬脸看着他。

  带你去何福楼吃饭。允礼简单地回答,练习了一上午的女红,也该饿了吧。

  莲心刚想摇头,却忽然觉得是有些饿了。方才还没感觉,经他这么一提,刚才又一直闻着饭香,倒果真是腹内空空。

  正巧这时,二嫫走进正堂,请示道:王爷,午膳已经备好。

  不在府里头吃了。待会儿庄亲王和鄂大人怕是要过来,你好生伺候着…但若是他们问起来,就说本王陪娇客出门,要到晚上才回来。

  元寿和二嫫都愣了愣,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莲心身上。莲心抿,只是出一抹苦笑。

  谨遵王爷吩咐。

  这时,允礼朝着二嫫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带着元寿和莲心出府了。

  王府里的马车很宽敞,走过平安大街,路面稍微有了些坑洼,然而坐在车里面却不觉得颠簸。

  窗帘轻绾着,能瞧见街上的酒肆和茶坊从眼前缓慢地倒退而过,耳畔还能听见小二穿堂吆喝的声音。街边摆着一些小摊,食客跷着二郎腿,坐在长板凳上闲闲地嗑着瓜子。伙计忙着往锅里下面,掀开锅盖,一股葱香味儿扑鼻而来。

  往常居于市井,却忙于家事持,都不觉街市上的货品多么琳琅目,商贾行人摩肩接踵,场面何其喧嚣热闹。莲心坐在马车里,此时静静地看,看得有些出神。那厢,允礼静静地注视着她,就这样渐渐来到东城的街道上。

  何福楼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馆子,尤其是鲥鱼做得一绝。等元寿将马车停妥,允礼下了车,莲心开幔帘走出来,堂皇的楼阁就伫立在眼前。

  前一阵主子公务身,也没什么机会带姑娘出来逛逛。这何福楼很不错,比起府里的厨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姑娘在府里吃过了山珍,这次来要好好尝尝海味才行。元寿一边说着,一边扶莲心走下马车。

  何福楼确实出名,平素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尤其是那二楼雅间,据说是专程为皇亲国戚准备,市井商贾出手再阔绰,都没法登上那雕花阶子一层。平常日子在这里吃上一席,要赶上寻常百姓家几月开销。若换成是大日子,出入的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而楼里布置之绮丽奢华,单是瞧上一眼都让人咋舌。

  十七爷大驾光临,恕小的有失远。何福楼的掌柜亲自过来接,行过礼,便始终垂着脸,像是不敢多看一眼,引着两人上二楼。

  正是晌午时分,有些附近府衙里的官员也在这里,穿着便服,埋首在席间大快朵颐,只出油光锃亮的额头。西侧围着折扇屏风,里面大概有娇客。送菜的伙计轻手轻脚,生怕有半点唐突。

  允礼未带亲随,只有一个元寿跟着,然而三人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抛开元寿不说,走在最前面的两人,同样身着一袭白衣锦缎——男子清俊优雅,卓尔不凡;一侧的少女则是樱红润,水明眸,温静而端美。轻暖的阳光眷恋般在周身萦绕不去,两人比肩而行,美得不像样子,金童玉女也不外乎如是。

  莲心有些不自在,因为投过来的目光,大多都盘旋在自己身上——她并不知道,十七王爷允礼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丰神俊朗,年轻有为,深得闺阁小姐倾慕。然而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身边更从来没有女子出入,此次公然带着一位姑娘,是很稀奇的事。

  她稍稍落后一些,却不想他走到楼梯前,朝着她伸出手,小心脚下。

  一楼堂的食客,在此刻都伸长了脖子,男的都盯着十七王爷,眼珠子都差点落下来,女的则是恨不能用眼睛在莲心身上烧出来个窟窿。

  谁不认得堂堂十七王爷呢!在他身边的女孩儿是谁?瞧着面生,只是那么周到的呵护,看得出果亲王对她倒是格外在意。

  莲心脸颊微热,在愣神的当口,就见允礼轻轻执起她的手腕,拉着她走上了二楼。元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那边,掌柜的抱着菜谱也跟着走了上来。

  等两人落了座,雅间只剩下一个元寿和等着上菜的掌柜。

  想吃什么?

  莲心摇摇头,表示让允礼做主。

  这里最出名的就是那道'酒酿蒸鲥鱼',其余的,照旧就好。允礼点完菜,抬眼看了掌柜一眼,另外再来一壶清酒,刚温就好。

  考究的红木方桌,上面摆着粉彩方花底茶杯。小厮捧上来新沏好的西湖龙井,元寿取了两只杯盏,顶级的香茗,就这样只做烫杯之用。

  王爷经常来这里?

  他侧着头,正端着茶盏嗅着香气,听她这样问,稍稍凑近了些,低声道:这里是庄亲王名下的产业。

  莲心哑然失笑。

  平素看着那么沉稳安静的人,原来,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别人上府里叨扰,他便来人家的酒楼蹭饭吃。不过这么看来,那庄亲王委实不是个讨喜之人,否则他也不会特地找个借口避出来。

  等伙计将菜肴端上来,扑鼻的香气早足以让两人食指大动。先是三道冷盘,然后是三道热盘,主菜当然要在中档才被端上来。莲心对这道酒酿蒸鲥鱼早有耳闻,伙计端上来时,却发现不是用瓷碟盛放,而是一方红木嵌金银丝椭圆盘——圆盘中央,糖醋烫过的鱼,一颗颗裹在雪白的鱼骨上,橘红若珠玉,香扑鼻。

  允礼给她夹了一筷子,放在碟里。自己也夹了一口。

  莲心一尝,鱼可口,齿颊留香。

  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很喜欢酸甜的味道,因此吃了许多,一直到这道菜吃掉大半,却发现允礼只是在上来的时候吃了一块鱼,之后再没动过,觉得十分不解。

  元寿站在对面,留意到她的神色,轻笑道:主子向来不喜甜食,也不喜酸。平素那些厨娘做菜,可是连醋都不敢多放一滴呢!

  莲心闻言更有些疑惑,因为每送到屋苑给她的菜肴,却都是酸甜口味的。

  春日鲥鱼何归?六月带雪寒,三千里路到长安。允礼抿了一口清酒,淡声道,其实并不用等到六月。四月清明前后,肥美的鲥鱼就已从江南运到了京城,专供何福楼烹制,鲜非常。

  莲心愣了愣,不甚明白他的话,却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曾在闲谈时,跟二嫫提起的一首诗——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尧厨未进银刀脍,汉阙先分玉盘。

  二嫫当时还取笑她,面上看着温温静静,其实倒看不出是个馋嘴的姑娘。她还记得这段闲谈,是在一次练习规矩的空当儿,他怎么会…

  无意间听到的。允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端起一盏酒杯,缓缓啄饮。

  莲心抬脸看他。原来,他以为自己想一尝鲥鱼之鲜,所以才特地带她来这儿的么?她却根本没吃过鲥鱼,只是在那时想起在河边采珠的日子而已…

  酒过几巡,允礼时而给莲心夹菜,时而自斟自饮,自己却并未吃多少。何福楼的每一道菜都做得十分精致,菜肴羹汤恰到好处地铺盘盏。

  就在这时,在楼下忽然停了一辆马车,引起不小的喧嚣声。元寿探头一望,正看见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低声朝着允礼道:主子,好像是十九爷。

  允礼皱了皱眉,须臾,像是想到了什么,转眼,对莲心道:你且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起身的时候,又顿了一下,望向楼外什刹海的方向,这里的景致很好,用过午膳,不用走动,就能将半个京城的风光收进眼底。要是觉得闷,就看看风景。

  莲心轻笑,朝着他点头。

  允礼走出雅间,元寿也跟着出去了。

  门帘被放下,偌大小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莲心从敞椅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便倚着玉砌雕栏,探出半个头去,眺望远近相旎风光。

  何福楼的梁柱甚高,在二楼上不仅可见长安街上繁华的店铺和摊位,还能瞧见那些鳞次栉比的楼宇和房屋,而最美的,则是远处一泓烟波浩渺的什刹海,远远地,还能望见与天相接的蒙蒙水线。温润的空气自海面上吹来,仿佛就拂在脸上。

  莲心看着眼前胜景,独自打发着余下的时光。

  直到雅间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元寿开门帘,允礼走进来。

  得过些时辰再走了。他似有无奈,说话间,重新落座。

  莲心不解地看他。

  元寿接过话茬,道:姑娘有所不知,刚才来的是十九王爷,最是胡闹得紧,平素尤其嗜好美貌的女子。若是让他给上,想是没一两个月都不开身。

  果亲王府的马车也停在何福楼前,让同来的十九王爷看见了,必是要上楼来寻他。情这么喜静的一个人,又身为兄长,却要先亲自过去客套。这份周到的心思,却是真真难得…莲心抿,心里有温暖的感觉涌上来。

  那十九王爷大抵是个急子,吃完一顿,火急火燎地就走了。楼上的三人目送着那辆奢侈得不像话的马车离开,才起身下楼。

  马车是不能再坐了,索是沿着街道缓步而行。莲心看出是相反的方向,不由问道:不回府么?

  跟二嫫说过要等晚上再回去,想来府里也是不会备晚膳了,不如吃完再回去。

  他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莲心却只当是玩笑话——这个时辰回去,别说是晚膳,就是再做一顿午膳都是可以的,一大帮丫鬟婆子,还能让堂堂王爷饿肚子不成。

  那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先去添置几样东西,然后去喝茶,听戏——京城里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平时忙着公事,现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不如都去逛逛。

  逛?

  莲心顿时哑然,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将进宫,不由觉得在市井里多走走也是好的,于是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所以这样在吃完何福楼的佳肴后,就去长安街上的几家铺子里,买了一些胭脂和首饰,然后在梨园听了最有名的几个段子,又到宝恒茶斋里喝了一壶西湖龙井…一直到夕阳西坠,在九品斋里喝了最出名的糯米松香粥,夜弥漫上来,一行人才缓缓地顺着平安街往回走。

  掌灯时分。

  府里的琉璃灯盏都高高地挂起,一片氤氲的光线投在地面上,温暖的橘,照亮了直通府邸的石板路。把守见他们回来了,忙打开府门。绕过屏门影壁,府邸里静悄悄的,只有两旁扶疏的花叶,无风自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允礼将她送到西苑外。

  逛了一下午,早些休息。

  莲心仰头看他,嗯了一声,如银的月洒在一张雪玉脸颊,弯弯眉眼,纯然静美。

  允礼站在朦胧的月里,就这么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身后的人绕过红漆廊柱,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侧。

  二嫫已经在两人身后看了很久,自然将一应对话都听在耳朵,此刻看着自己主子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这位莲心的姑娘确实很不错,没有寻常百姓的小家子气,也不会恃宠而骄,像一些贵族格格那般既任,又跋扈…二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然而却不妨碍她的视线,而且老奴看得出,王爷对她很不一样。

  允礼未动,也未说话。

  二嫫低头看了看地面,复又抬首,王爷知道,老奴并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不得不说一句,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实属不易,太妃娘娘知道王爷的一片孝心,也就够了,其他的,还是应该遵照王爷的心意。想来娘娘跟老奴一样,都不希望王爷将来后悔。

  娘放心,既已决定的事,就不会动摇。允礼转过身,淡然地道。

  二嫫看着他,又是一叹,王爷,二嫫不是想要阻止您什么,而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再这么下去,王爷恐怕要痛苦而不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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