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寂静的夜里,幽淡的荷叶香气在风中带来初夏的讯息。
柳凝真⾝上穿着藕⾊薄纱衫儿,睡在轻薄的衰衾里,香梦沉酣。
突然,东边的窗户无声地被开启了,风中带着异样的气息。
一条小小的人影从窗户进来,悄悄地走到柳凝真的边。
那人看了上沉睡的人儿一会,也跟着爬到榻上躺着,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睡到半夜,柳凝真突然醒了过来。
看到边多了一个小人儿,她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秀雅的蛾眉,没有说什么。
他还是这样,喜跟她睡在一起,说也说不听。刚才把他赶了出去,他晚上还是自己又跑进来…
她在心中咕哝着,却还是起⾝替花问陶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帮他盖上被子,躺下来继续睡。
到了隔天清晨,花问陶还睡得正好,就被柳凝真叫了起来。
“六娘,你早,这么早就醒了?”他还毫无愧意地冲着已经梳理完毕的柳凝真笑道。
“还早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能再跟我一起睡吗?你怎么还是不听?”
以前有几次花问陶都跟她睡在一起,她本来觉得横竖他的年纪和她相仿,大概没什么关系,但后来越想越感到不妥,所以就噤止他再到她的房里过夜,不过,很显然地,花问陶并不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
“我比较喜六娘的。”花问陶说着,还赖在她上不打算起⾝。
“你…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收拾收拾,快些回你的房间去吧,如果让府里的人看见了,恐怕惹人闲话。”“不会吧,没有人会知道的。何况,就算真的让别人知道了,那又如何?”他依然闲适地卧躺在上。
“别这样,你还是快回去。”
噤不住柳凝真再三恳求,花问陶只得乖乖地起⾝打理。
“那,我待会儿再过来找你。”临出门前,他回头说道。
“嗯,你快走吧。”
眼看着花问陶出门离去,柳凝真才放下心来。
只是她没料到,花问陶从她房门走出去的那一幕,正好被一个王杏姐房里的丫环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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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是我的丫头亲眼见到的。问陶少爷今天早上真的从柳六娘的房里走出来,那时天都还没大亮呢。”
王杏姐从丫环口中得知这件事,连忙跑去告诉花老太监。
“如果真是这样,那陶儿和真儿,未免也太不识分寸了。”花老太监微愠地说道。
“可不是这样!不过,老公公,奴家想这件事不关问陶少爷,八成是六娘那贼没廉聇的,引勾问陶少爷…”
花老太监闻言,看了王杏姐一眼。“嗯?杏姐,就算真儿有什么不对,容得你这样骂她?”
“就是说嘛,别说事实就算是那样,六娘也不一定有错;现在连事情都还没证实呢,你骂得那么顺口给谁听?”银月说道。
“你这是怀疑我说谎?”王杏姐瞪着银月,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也许问陶少爷只是刚好清晨跑去找六娘罢了,何必这样大惊小敝?”“只是跑去找她?哼!我说问陶少爷本就是在六娘那儿过夜!”
“耶,杏姐,你是哪只眼睛看到了?居然这样随口污蔑人!”
“随你信不信,把六娘叫过来一问,事实就出来了。”
“就算事实真的是那样好了,又犯着你什么?一副要给人家定罪名的样子,关你什么事?好不好,自有老公公定夺呢!你少猫抓住耗子尾巴似的得意。”银月气不过王杏姐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忍不住发了几句话。
“银月,你!”王杏姐简直气炸了。
她真不知道自己和银月这泼辣货有什么过节!她自寻柳凝真的⿇烦,她每次偏要出面⼲涉;一只嘴头子又利得刀一般相似,真是不甘心!
“好了,你们别吵了,现在,先去叫真儿和陶儿过来吧,咱家亲中口问个明⽩。”花老太监慢慢地说道。
“我叫柳凝真去。”王杏姐很快的便要走出去。
“好让你狐仗虎威、狗仗人势地趁机欺负她几句?”银月望着王杏姐迫不及待的背影,冷笑地说道。“告诉你,不必劳动你二娘亲自去叫她,遣个小丫头子请去就是了。”
银月说完,转头吩咐她的奴婢说道:“梅香,到后头厢房去请六娘过来。口气慢点儿,别大惊小敝的,惊吓了你六娘。”
“是,奴婢遵命。”梅香答应着往后头走去。
王杏姐见状,只得恨恨地瞪了银月一眼,尴尬的走回她原本的座位。
另一边花老太监也遣个小子去叫了花问陶过来。他们两人很快地来到花老太监跟前。
柳凝真见她和花问陶同时被花老太监叫来,心中不噤有些不安,但她还是进退得宜地向老公公请安。
“妾⾝凝真,见过老公公。”
“嗯,起来吧,坐下。”
柳凝真依言起⾝,慢慢地在她平常的位置坐下。
花问陶请过安之后,问道:“爹,您找孩儿,有何事吩咐?”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们,你也先坐下吧。”
“是。”花问陶答应着坐下。“爹请说。”
“我听说,今天清晨有人见到你从真儿的房里出来,可有此事?,”
柳凝真一听见这句话,原本就⽩皙的⽟颜更加显得面无⾎⾊。
“确实是这样。”花问陶丝毫不打算隐瞒,坦然无讳。
“哦?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陶儿?”
“这…”花问陶正想照实回答,在眼角余光接触到柳凝真的那一瞬间,他不由得迟疑了。
对他而言,直接坦承这件事是无所谓的,横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养⽗也不会因为这样而生他的气;但六娘似乎不希望这样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也许他该考虑到六娘的立场?
“怎么了,陶儿?”花老太监问道。
“这…”怎么办?该说,还是不该说?如果他说了出来,六娘会不会因为这样而生他的气?
正在迟疑问,王杏姐突然对着柳凝真说道:“我说六娘,是不是你昨夜让问陶少爷在你那儿过夜呀?既然有胆这样做,为何没有胆量承认?”
她冷嘲热讽的鄙夷语气怒了花问陶,他看着王杏姐冷冷的说道:“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
他说出这句话,等于是间接承认了。
花老太监闻言,转向柳凝真缓慢地问道:“真儿,这是真的吗?”
柳凝真知道不能瞒,便起⾝跪在花老公公跟前。
“确有此事,凝真知错,请老公公原谅。”
“三娘,你看吧,我难道是会信口胡言的人吗?六娘她都自己承认了!”王杏姐见柳凝真承认了,便得意地对着银月说道。
“你也好笑,就算是这样,可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陶少爷现在也不过十来岁,想跟他的娘⺟一起睡,也是人之常情,哪里错了吗?”银月不以为然地说,脸上的表情似在嘲笑王杏姐的小题大作。
“你才笑话!问陶少爷年纪虽轻,六娘可比他还小点儿!”
“你别忘了,他们是⺟子,你可不要随便想。”银月说道。
王杏姐冷冷一笑。“名义上如此罢了,连做丈⺟娘的人和女婿之间都有所嫌疑,难保没事,何况他们!”
“王杏姐!你这话是在影什么?你这样说未免太不堪了!”银月登时大怒地说道。
“我在影什么,各人心里有数。”
“问陶少爷年纪还小,就算和六娘一起睡也没什么不对,你别刻意往不好的地方想去,惟恐天下不!”
“这可难说,问陶少爷年纪小,但柳六娘年纪可和他差不多!”
“你…”“够了够了,别再说了。”花老太监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她们。“银月说的对,陶儿年纪还小,和真儿又是⺟子的关系,就算一起睡,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杏姐,你别再胡说八道。”
被花老太监这么一说,王杏姐红着脸低下头来“是,妾⾝不敢。”
“真儿,你起来吧,这也没什么的,你不用再自责。”
“是,谢谢老公公。”柳凝真向花太监磕了一个头,才慢慢地起⾝,坐回原来的位置。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以后也不用再提起,当一件事儿说去,否则让我知道了,是不会轻饶的,你们听到了?”花老太监对着他的姬妾们吩咐道。
“是,妾⾝等知道了。”
“很好,另外,陶儿、真儿,我有一件事吩咐你们。”
花问陶和柳凝真听了,相视一眼,说道:“请说。”
“陶儿和真儿虽是⺟子关系,感情也好,但陶儿年纪毕竟一⽇一⽇大了,不可不避些嫌,以免惹人闲话。”花老太监说道。
花问陶愣了一下,说道:“爹,您的意思是?”
“今后,你可以不必再亲近真儿,一切按照规矩来吧。”
“爹,这是为什么?”花问陶听到这些话,简直不能接受。
“爹知道你和真儿情分好,但你很快就不再是小孩了,若是再这样黑天⽩⽇地和真儿玩在一块儿,难免会有些不好的话语传出去,不论是咱家或是你,都不能丢这个脸儿,你明⽩吗?”
“爹…”
“真儿,你知道咱家的意思吧!?”花老太监不理会花问陶,径自转向柳凝真叮咛道。
柳凝真看了花问陶一眼“是,真儿…真儿知道。”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于情于理,这都是应该的;但,为什么她明知道应该,却还是…依依感到不舍?
“如果以后再有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传出,不论咱家多疼宠你,恐怕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你可记着了!”
花老太监微笑着说,却让柳凝真心中万般惶恐。
她连忙跪下来答应“真儿不敢忘记老公公的叮嘱!”
花老太监点点头“很好,你下去吧,今天用不着你伺候了。”
“是。”柳凝真依言退了下去。
她知道有一对眷恋的眼眸一直跟随着她的背影,但却没有回头,也永远不能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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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花问陶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和柳凝真玩在一块了。
别说他不能再进出柳凝真的闺房,就连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就算偶尔能见到她,也必须隔着重重的布幔,彼此的谈,也只能借由侍女传话。
从前如胶似漆的一对,如今却变成这般疏离的模样。
面对这样的转变,他愤怒、他不平,却无法去改变。
养⽗的决定无法更改、礼法的枷锁无法挣脫,他只能选择接受。
但,虽然他接受,却不甘心就这样和柳凝真断了联系。他常常借机会要跟柳凝真偷偷见上一面,却总因为她的刻意闪避,而无法如愿。
比起花问陶的心有未甘,柳凝真是认命多了。
虽然她也常常想起那个从前常和她玩在一起的霸道男孩,但她却很听花老太监的话,再也不跟花问陶见面。
她知道花问陶千方百计想和她见面,但对她而言,世俗的礼法是一切的准则,她不能逾越,也不想让花问陶因她而逾越。
不管怎么说,她是花老太监的妾,是花问陶的…姨娘。
这样的⾝份,是他们之间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这样的⾝份,让他们连见上一面都是无法饶恕的罪恶。
除了遵守该有的规矩,她无计可施。
夜午梦回,她常常忆起从前和花问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虽然他有些霸道无理,却一直对她很好。
在这样无聊的岁月里,她深深怀念从前在银杏树下捡树叶的⽇子;但那样悦愉的片段,如今只能在梦里回忆。
柳凝真宁愿在梦里、回忆里想念着那个曾经陪伴她的男孩,而不愿再与他相见;花问陶也深刻地想念着从前的⽇子,但那样的回忆,却更加深了他想见到柳凝真的望渴。
⽇子一⽇一⽇地流逝,花问陶这个当初早的男孩,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京里人家风闻花家少爷丰姿卓越、允文允武,纷纷遣媒人来花府示意。他自己也认识了不少京中闺秀,心里却始终牵挂着,那个从小他称为“六娘”的女孩。
从前六娘总当他是男孩,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却是…再也无由得见。
难道他们之间的约定,就从此结束了吗?
他们曾经在银杏树下,彼此约定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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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问陶信步走到花园里的合树旁。
如今也是合花开的时节,一簇簇的红丝花儿,在深绿⾊的叶丛间开得烂漫。
记得从前也是合花开的⽇子,在这树下…
花问陶伸手碰触那红丝缕缕的合花,思绪跌落在那遥远的记忆中。
正沉思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花问陶知道有人来到这花园,他猜想来人是府里多位姨娘之一,惟恐他就这样走出去冲撞了对方有所不便,因此他先蔵⾝在几棵桂花树后面,打算等来人过去之后再离开。
不料,那脚步声却在他前方的合树丛停了下来。
“六娘你看,这花开得好多、好漂亮!”
这似乎是婢女的声音传⼊花问陶的耳中,他不由得愣住了。
来人…是六娘凝真!?
怎么可能这么巧?六娘这些年来为了躲避不和他见面,连这园子也不肯轻易靠近,今天怎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
正猜疑不定,一个婉约缥缈的声音蓦然传了过来
“是呀,记得当年也是这样…”
听了这个似曾相识的温柔嗓音,花问陶再也没有怀疑。
多年来,他梦里也不会忘记的人,现在就在离他不远处,只要他走出去…就可以见面了…
柳凝真丝毫想不到这园子里还有其他人,她看着眼前的合花树,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不曾再踏⼊这个园子,不曾再接触到回忆深处的点点滴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只有这花,依然灿烂得这样无忧…
柳凝真看着那丝丝红花,眼中的泪⽔忍不住就要滴落下来。
她害怕别人见了猜疑,连忙将她⾝边的丫环支使出去…
“桂香,我想在这里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去,过会儿再来接我。”
“是,奴婢遵命。”
别香离开花园之后,柳凝真一个人在花荫中立独。
“庭树不知人事改,依然花开似昨年…”她深深叹道。
“你也还记得…合花树吗?”
⾝后冷不防扬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惊得柳凝真连忙回头。
一回头,只见桂花树深处走出一个相貌俊逸的优雅男子。
他的容貌俊朗、⾝子颀长、风采儒雅,年纪大约弱冠。
柳凝真看着他,虽然陌生,却隐隐觉得有些印象。
那似曾相识的诧异,让柳凝真一时忘了回避。“你是…”
“记不得我了,六娘?”
这也难怪,都已经过了六年,当初稚气未脫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仪态翩翩的佳公子,任谁都会认不出来。
然而,柳凝真却还是像从前一般的模样。
鬓发如云、娇颜如花,如果说她有什么地方改变了,那就是她的仪容举止比从前更加雍容稳重,容貌更加丽成。
在花问陶眼中,她永远是那样的美丽出尘。
那一声悉的“六娘”蓦然唤起柳凝真的记忆。
“你是…问陶?”一时失神,她下意识地像以前那样呼唤他的名字。
多年不见,他已经长成这么⾼了…柳凝真忘神地抬头望着他。
这些年来,为了让自己不再想他,也为了防止⾝边的人起疑心、说长道短,她连从帘后窥探他一眼都不敢;她怎么也没想到,六年的岁月,不仅拉长了想念,也让他长成这般的拔少年。
眼前这比她⾼大许多的少年,就是当初那个在她⾝旁“六娘长”、“六娘短”的男孩…
“六娘,好久不见了。”
望着柳凝真美丽如凝脂一般的脸颊,花问陶忘情地伸出手想触摸她。
他突来的动作惊醒了柳凝真,她连忙闪开,转⾝要走。
“等一下,六娘!”见她想走,花问陶向前几步一手抓住她。
“放开我!”她极力挣扎着。
“好些年不见了,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多看我一眼?”他大手坚定的抓紧她细弱的手臂,一点都不肯放松。
“放开我…”她不回答,依然费力挣扎。
“六娘!”
“就算见了面,那又如何呢?你早该知道,一切都是枉然的!何况…”
“何况如何?”
“我们本来就不该见面。”柳凝真背对着他,摇头摇。
“为什么?你不想见到我?”
“当初老公公那番话,说得够清楚了。请你放开我,问陶少爷。”
“我不放,你躲我这些年,我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你…”“别再胡闹了,问陶少爷,你再不放开我,我要喊人来了。”她冷着声音威胁道。
“为什么你要这样避不见面,视我如外人?我们曾是那么地好,不是吗?”他不解地望着她纤袅依然的背影。
“那是以前的事。”
“我不管什么以前现在,在我心里,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改变…”
她深昅一口气,打断他的话。“是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改变我们是⺟子。”
问陶…难道他还不明⽩,横跨在他们之间的这道鸿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吗?他们之间的情谊可以变、可以走样,不能抹煞的,是这严厉的事实。
“我不承认!虽然我一直称你为六娘,但我从不曾把你当成我的姨娘!你不是!永远都不是!”“纵使你不承认,事实也永远存在…”
趁着花问陶一时没有戒备,柳凝真奋力挣脫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远。
花问陶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还是跟当年一样,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