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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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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偶尔会问,假若生命有限,是不是刹那即胜过永远?

  因为珍贵,因此他总是收藏著记忆,将每一朵花开,她每一次的回眸深记在脑海裏边。

  她时常在想,倘若生命等长,是不是就永不会有离别?

  因为不舍,于是她总是刻意忽略时间,淡忘他的身影,和曾经有多少人掠过她的眼帘。

  多少年下来,他追赶著岁月,她逃避著岁月,追逐闪躲间,他们皆离开了原本停留的地方,换上了陌生的脸,但在人间待了那么多年后,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人们总是急著离开,却往往在离开后,才发现守在原地的人,才是最爱。

  …

  饭可以吃,人不可以救。

  这二十多年来,碧落一直都这么想。

  事情的起始源于一个末的午后,那一

  自妖界私下溜回人间探亲的凤池,此刻正被高绑在木柱之上,柱底堆了柴薪与碎木,身怀六甲的她,恐惧地抚著腹部左张右望,盼能在人群裏见著自家小弟或是正四处找寻她的夫君,可随著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她始终没见到半个来搭救她的人影,反倒是在下头见著了置她这人间叛徒于死地的人们。

  身为凤族之女,竟与妖界通婚并已怀有身孕,无法忍受这等辱的驱凤镇居民,这在得知凤池私返人间省亲,趁著凤池之弟凤湖出镇捉妖之际,将她自凤府裏拐骗出府后,硬是将她绑来镇旁的祭山上,准备在此动用火刑,以惩戒投向狐王怀抱的凤族之女。

  “行刑!”算准了时辰,头花发的镇上长老,站在祭台上拉开了苍老年迈的嗓子。

  站在柱旁高扬著火炬的村民,将手中的火炬凑向柱底的柴薪,但就在点燃的火炬快碰到柴薪之前,火炬忽遭不知哪来的风儿吹灭。

  众人怔愣了半晌,纷扬首看向天际,在这无风无云的午后,这阵风吹得让众人心底有些犯嘀咕,但在长老们的催促下,负责行刑的村民又将火炬点燃。

  凉风一吹,初燃正炽的火炬,在靠向柴薪之时,又再次在众人面前硬生生地熄灭。

  私聚在此的村民们忍不住哗然四起,眼中盛惊讶与不解的众人,你你我我地互看了一会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环看向四周,最后,目光全集中在那面高放在祭台上,散放出阵阵冷风、镜面色泽漆黑的铜镜上。

  待在镜裏睡午觉,睡得全身酸背痛的碧落,在遭人吵醒后,觉得外头热得令人难以再次入睡的她,先是将镜外一丛丛高举的火炬给吹熄,然后将一手探出镜外,以掌心测了测外头的天候,随即在瞪凸了眼的众人面前,一手撑著镜缘爬出镜外,在两脚落地后,大剌剌地站在镜旁伸展著四肢。

  无言的众人,愣张著嘴看着这只打断了他们行刑的不速之妖。

  将全身酸疼的骨头活络过一回的碧落,微偏过芳颊,老大不痛快地瞧着那几个手执火炬的村民。

  “原来就是你们。”都暖了,还点什么火?不怕热死妖啊?

  “妖怪…”静至极点中,人群中蓦然有人出声。

  手边伸展的动作突然止顿住,高站在上方的碧落环首顾看了四下一会,笑咪咪地扬手指著自己的鼻尖。

  “我?”现场看来看去,好像除了她外并无第二只妖。

  怔慑于她的美貌与妖异的众人,默然地朝她颔首,两眼不断地在她与那面铜镜上游栘。

  大大方方站在祭台上任众人瞧的碧落,则是趁著他们发愣的片刻,先是看过他们手中的火炬,再将双眼移向身后那个被绑在木柱上的孕妇一会,忽地有些明白这裏发生了什么事。

  碧落脸上娇的笑意顿时一收,替换上一张毫无血的恶魅之脸,冷冷低了纤嗓。

  “既然破你们看见了…”

  被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一吓,众人赶紧撇清“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正巧,我肚子饿了,不如那个女人就让给我吃吧。”她刻意咧开了血盆大口,并作势一手抚著肚皮“或者…乾脆拿你们来开开脾胃?”

  被绑在柱上的凤池,愣愣地看着在碧落话尾一落后,就做鸟兽散的村民们,三两下走得乾乾净净。

  “一点长进也没有…”怎么这么多年来,这些胆小的村民只要一见到非人的众生,就是这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德行?

  两手捂著脸的碧落,边著方才因咧大了嘴而有些酸的面颊,边跃至木柱下方,仰首看着那名似站在上头看风景的妇人。

  “夫人没事吧?”

  随意往下看去,不意却见著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被美人容貌怔呆的凤池,当下忘了方才她身处过什么险境,两眼灿亮地直盯著下头那只貌美非凡的妖类。

  “别害怕,我这就放你下来。”以为她被吓呆的碧落,抬手弹了弹指,施法解开绑缚在她身上的绳索,并伸长两臂准备接住她。

  但缓缓降落的妇人,却在即将被她接住前,遭另一抹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黑影给打劫走。

  “咦?”两手空空的碧落,纳闷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凤池…”接住爱的龙沼,小心翼翼地让她两脚著地,焦急的大掌保护地抚过她的腹部。

  “狐王?”被晾在一旁的碧落,在认出来者后,诧异地看着她已几百年没见过的妖界头头。

  “你怎么样?伤到哪了?”自妖界追到人间,差点被逃吓出一头白发的龙沼,一手搂住凤池,紧张地弯著身子为她检查。

  “我没事。”沉醉在惊中的凤池,面兴奋地扯著他前的衣襟“龙沼、龙沼,这位姑娘…”

  皱著眉的龙沼,不解地依她所指看向身后“是你救了王后?”

  赫然发现身旁的女人大有来头后,碧落神色惨淡地愣张著嘴。

  “王后?”她是听过他们妖界之王娶了个人间女子为,可她从没想过,她的运气会好到在这种地方救了那个听说把狐王得晕头转向的女人。

  “就是这位姑娘救了我!”眼中盛感激之情的凤池,一手紧拉著龙沼的衣袖,急急要龙沼认清楚她的救命恩人。

  “不,那个…”抬起两掌的碧落,讪讪地陪著笑“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啦…”

  相当疼宠爱的龙沼,先示意凤池稍安勿躁后,微偏过头,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碧落,半晌,他两眼忽然一亮,饶有兴味地一手抚著下颔上上下下打量起她。

  “镜妖吗?”很久没见到这种罕见的妖了。

  “我…”一阵冷颤倏地上身,碧落大感不妙地忙想走人“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坏了,她该不会不小心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吧?

  “慢著。”一男一女的两掌登时齐按放在她的肩上。

  她僵硬地转过头“还…还有事?”

  “你等会。”扔下简短的指示后,扶著兴奋过度的爱到一旁的龙沼,弯下身子低了音量开始与凤池商量。

  站在远处什么也听不著,又没胆上前去探个仔细的碧落,心中百般不安地看着那对头接耳的夫

  商谈了许久,久到让等在原地的碧落差点睡著,经过烈讨论才达成共识的妖王夫,在齐步走回她的面前时,速速换上了两张诚恳感激的笑脸,并一左一右地各捉住她的一手。

  龙沼慢条斯理地启口“既然你救了王后…”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打算说完话就走人的碧落,嘴裏的话突然遭他俩上前来的面孔住。

  他们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夫俩决定送你一项大礼,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什么样的大礼?”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俩亮晶晶的眼眸。

  “这个。”两手指同时指向凤池高高凸起的腹部。

  “这个?”碧落看得一头雾水“我不太明白…”

  龙沼清了清嗓子,以沉稳的音调宣布。

  “后王后若是生男,本王就将王子许配给你当夫婿,若是生女,以后你就与公主结为金兰姊妹。”没办法,这是他那个对美丽的人事物,已偏执到某种狂热的老婆所作的决定。

  两脚登时直接踩进十八层地狱的碧落,当场刷白了一张脸。

  “儿子还有用许配的?”有没有搞错,只是随手救了个人罢了,不必到这么夸张吧?

  龙沼皱眉地向太座请示“人间之人不都是这么说的?”

  “你又错了。”凤池纠正地一手敲著他的后脑“是把她许配给咱们儿子。”人间的民俗风情他老是分不清楚。

  他恍然大悟地拍著额“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

  “等等!”碧落抬高两掌大喊暂停“不管哪一种说法都不太好吧?”谁有空管他说得究竟对不对,重点根本就不在那裏!重点是在她就不想嫁给肚裏那个人妖混血的人妖!

  “好,当然好!”洋洋得意的龙沼,为爱想出的报恩法感到相当满意。“最好的报恩方式就是身体力行以身相许,爱,你说是不是?”

  凤池红臊著小脸,害羞地以两手掩著颊“想当年我就是这样报答你的恩情的…”

  “若不是爱,本王恐永远不知人间女子是这般温柔多情,亦不知人间有这等幸福的救人规矩。”沉湎在回忆裏的龙沼,边说边执起她的小手轻吻。

  “讨厌,你又来了。”凤池爱娇地推了推他,脸上写花朵朵开的幸福模样。

  宝力太强了…

  完完全全被遗忘在他们面前的碧落,一手扶起自己合不拢的下巴,发现这对夫除了强妖所难外,还练就了一身彻底忽视他人的本事。

  “狐王,此事攸关王子或公主的人生大事,我想我还是…”忙想让他们夫俩收回美意的她,话未说完,就遭决心已定的龙沼截断。

  他以掌拍拍她的肩头“这事就这么决定了,三个月后,别忘了来王宫一趟。”

  这算是强迫感激吗?再次被他们怔呆的碧落,两目直愣愣地盯著这对根本就不管他人愿不愿意的夫

  “我就直说了吧。”用力甩甩头力持振作的碧落,乾脆老实地把拒意抖出来。“我是妖,而这裏头的小家伙并非妖,因此我不想…”

  “记得。”凤池笑脸盈盈地握住她的手“一定要让我们夫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她既想跳脚更想翻脸“你们向来都不听别人说话的吗?”这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夫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有恩不报非我妖类本,你若不来,别怪本王到时派妖将你架来。”同样也没把她半句话听进耳的龙沼,干脆与爱一块来个软硬兼施。

  备感压力的碧落,听得一头冷汗“不用了,不必那么客气…”

  “好了,咱们回去吧。”挽著爱的龙沼,低下头甜蜜地对她微笑。

  被甩到身后的碧落,忙不迭地赶在他们走前留人“慢著…”

  “到时别忘了回妖界喔。”倚在龙沼怀中的凤池,边走边微笑地对她挥挥小手。

  一手还停顿在空中的碧落,呆然地瞪大一双眼看他俩离去,犹想挣扎的自白,寂寂地徘徊在空气中。

  “真的不必…那么客气…”

  三个月后。

  遭言出必行的狐王龙沼派妖强行架进王宫的碧落,此刻,正站在殿上一个头两个大地看着怀中之物。

  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眼前这名在她臂弯裏睡得香甜的小娃娃,刚巧是妖王与王后在前诞下的独子,刚巧就是妖界的小王子,刚巧,也就是妖王方才在殿上所宣布,她的…未婚夫婿。

  鸦雀无声中,殿上的众妖皆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后,她得嫁给这个不人不妖的小娃娃?

  不是吧?

  …

  “碧落!”

  正打算偷偷摸摸离开王宫的碧落,在听见身后童稚的叫声后,僵著身子,保持著一手拎起裙摆、一脚跨在围栏上的姿势不动,当那阵杂乱无章的步伐抵达她的身后时,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过头,并把两目往下一降,降至眼前这名老是让她逃不成的小男孩身上。

  “碧落,你又想离家出走了?”因跑步而脸颊红通通的黄泉,张大了那双一黑一碧的眼眸,看着这个逃家前科累累的未婚

  修长的玉指朝他伸出,在下一刻准确地顶上他的鼻尖。

  “叫姨,”一个还不到她际高的小表,也敢不客气唤她的名?他到底要教几回才会懂得敬老尊贤这门学问?

  黄泉天真地向她摇首“我爹说我将来要娶你,所以不能叫姨。”

  两际隐隐作疼的碧落,无奈地以一手掩著脸。一个才七岁的小表,就懂得以她夫君的身分自居?那对诡异的夫究竟是怎么教育他的?

  叹息复叹息过后,她将两手擦在际,板起脸孔正地再对他重申一回“听著,我是绝不会嫁给你这小头的。”

  “为什么?”完全不知她与双亲之间恩怨的黄泉,即使已经听过不下数回了,依然还是搞不懂那些内情。

  碧落笑咪咪地问:“你知不知道咱们俩之间差了几岁?”知道说得再多也只是让他更不懂的她,这次学聪明直接点出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退婚理由。

  “不知道。”骨碌碌的大眼转了两圈后,黄泉懵懂地搔著发。

  佳人甜笑一收,取而代之的是高声尖叫“七百三十二岁!”

  被吼得两耳轰隆隆的黄泉,不太明白地低下头,扳著手指头开始数算起她所说的岁数,但数了一会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够用。

  她凉凉地伸出十手指头“要不要我的也借你?”

  黄泉微皱著眉“可是好像还是不够…”

  “你知道就好!”一口怨气不吐不快的碧落,当下忍不住又拉大了嗓门“我才不要嫁个小我七百三十二岁的娃娃!”真是一失足成千占恨哪,当年她就算闲著没事干,那也不必自找麻烦地救什么王后。

  他认真地抬起一指“你不会老,我会长大。”

  “对,就是这一点!”碧落愈说愈想捶心肝“我是不会老,但你会呀!你又不是纯正的妖类,再过个四十年你就变成老头子了!”都怪那对夫!要生也不生只血统纯正的妖,偏偏生给她这种不人不妖还会老会死的,他们是想在几十年后看着她当寡妇吗?

  转眼间脸上写思的黄泉,微偏著头愣愣地看着她。

  “我听不懂…”爹娘不是常对他说年纪不是问题吗?为什么年纪这两个字一到碧落这裏就成了他的错?

  她跟个七岁的娃娃讨论这个干啥?赫然发现自己又跟个小头计较的碧落,勉力定下口那股在见到他后总是会不知不觉走岔的气,随手抹了抹脸。

  “算了,此事不提,免得我又要后悔个没完没了。”打他出生后,她就作了整整七年的噩梦,她可不希望这个噩梦持续到他成年为止。

  看着碧落那张没好气的脸庞,心底觉得有些受伤的黄泉,低著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碧落,你讨厌我吗?”

  她猛然回过头“啊?”没头没尾的,他怎突然问这个?

  他问得有些哽咽“你也讨厌人跟妖生的孩子?”那些讨厌他的妖,每次趁她不在身边,或是他不在爹娘的面前时,总是边嘲笑他边与他动手。

  “我…”

  “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低了脑袋的黄泉,不想让她看见他受伤的自尊,与他长期以来所受的委屈。

  “黄泉…”碧落将他拉来面前,关心地抚著他的脸蛋“是谁又欺负你了?”

  黄泉把头得更低“他们说我不是妖,没资格待在妖界。”

  碧落摆著手“别听那些小妖瞎说,你是狐王的儿子,你比谁都有资格留在这。”改天她定要再去教训教训那票老是质疑他血统的妖。

  “可是就连我爹娘都不要我留在妖界。”就在刚才,他的爹娘才对他宣布他们要将他给踢出这座他自小长大的家。

  “不要你留在妖界?”她呆了一下。

  他扁著小嘴,脸上盛了遭到遗弃的落寞。

  “我娘说,下个月她要带我回人间把我交给我舅父教养。”听说舅父已经答应娘亲要教授他人间的术法了,还说以后要让他继承凤家。

  “什么!”音量猛然暴增的碧落,这下子可结结实实被他吓得不轻。

  “我爹也认为,我待在人间或许会比较好…”一想到将要只身离乡背井,愈说愈想哭的黄泉,心酸地鼻子。

  她愕然瞪大了眼,语调颤颤“他们…决定把你丢到人间?”

  “爹娘说,身为妖界王子,我必须学习各界术法,还有我必须…必须…”他以指抠了抠脑袋,实在是记不起爹娘口中那些长长一大串的理由。“糟糕,我又背不起来了…”

  清脆一响,脑中名唤理智的细弦猛然断裂,气炸的碧落此刻简直想拆屋愤。

  “那对夫究竟在想什么!”这是哪门子的爹娘啊?居然把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扔到人间?他们以为只要有了那个姓凤的当他舅父,人间的人就不会欺负他这个妖子吗?还是他们以为人间的人不会把他绑到柱上当柴烧?

  “碧落…”心惶恐的黄泉,怯怯地拉扯著她的裙裾“人间的人,会不会也像妖界的妖一样讨厌我?”

  迳自在腹裏又气翻一回的碧落,低首瞧见他张不安的小脸后,忙在他的面前蹲下,努力挤出令他安心的笑颜。

  “不会的,你生得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讨厌你呢?”

  他的眼中写怀疑“是吗?”真是这样,她干嘛每回见到他总是拔腿就逃?

  “嗯。”啾啾两记香吻当下落在他的两颊上佐证。

  黄泉小心翼翼地睨著她“那你也不讨厌我罗?”

  “别说傻话,我怎可能会讨厌你?”碧落干脆席地一坐,伸手将他揽进怀裏让他坐在她的腿上,抬起一手宠溺地抚著他的发。

  “碧落…”两手紧抱著她手臂的黄泉,一想到要离开她,鼻头不觉得酸酸的。“你会来人间看我吗?”

  “不会,因为我会陪著你去人间。”在听到他要被扔到人间后,就已做了最坏打算的碧落,百般哀怨地叹了口气。

  希望的火苗顿时在他眼中燃起“真的?”

  她沉痛地问:“我不去行吗?”她要是不去人间代那对眼中只有彼此没有别人、连儿子也没有的夫看着他,难道就真任他在人间自生自灭不成?

  “说了就要算数,不可以又骗我喔。”快的黄泉忙不迭地对她扬起小指,要她给个保证。

  “我保证。”她举起手与他勾了勾小指,并郑重许下承诺“到了人间后,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

  自来到人间的七年来,黄泉时常怀疑,碧落所给的承诺,可信度究竟有多少?

  他还记得,那只在他七岁时说过会好好保护他的镜妖,当年在他面前是说得如何的信誓旦旦,可在人间的这段日子来,他除了得倒转过身分,时常去替那只常捅楼子的镜妖收拾残局外,他还三不五时就要出门打听一下,这回那只镜妖又是跑哪去逍遥或闯祸了。

  他早该明白,碧落跟他爹娘根本就是同一挂的,全都是说谎不眨眼的骗子,他要是想靠她在人间生存,还不如由他自立自强比较快。

  再次将整座凤宅彻底搜过一回,依然找不到那只令他舅父气跳跳的镜妖后,黄泉拖著疲惫的步伐踏入表兄东厢房的书斋裏。

  听舅父说,爱管闲事的碧落这回又惹祸了,喜欢打抱不平的她,听街坊邻裏的三姑六婆们说,县城的县太爷又再次来到镇上强抢民女纳妾,连连死了几家的闺女,于是腔正义热血的她就趁著夜半跑到县太爷的府上,放走了囚在府裏的小妾们不说,还一不做二不休地顺道阉了县太爷。

  真是的,她也不想想,每回只要有鬼怪妖作祟,人们总是第一个想到这座住了只镜妖的凤府,而她毫不考虑后果就在人们的眼前现形,这简直就是扛著他们凤府的招牌去作恶嘛,这下可又苦了裏外不是人的舅父,不但得在人前睁眼说瞎话以求让碧落全身而退,还得腹的火气再次收下众人不信任的眼神,而在舅父发完怒火后,下一个倒楣的,一定又是他这个教不严的未婚夫。

  什么教不严…他们就还没成亲好不好?

  “又找不到人了?”手握一卷术法书的凤书鸿,在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后,头也不回地问。

  黄泉没好气地在他面前坐下“是找不到妖。”

  再次遭黄泉纠正称谓后,凤书鸿朝天翻了翻白眼,直在心裏大叹他永远都搞不懂,这个自小到大把人与妖分别得那么清楚的表弟,脑袋瓜裏都在想些什么。

  他搁下手中的书,一手撑著下颔看着这个心思永远都在那只镜妖身上打转的表弟。

  “她这回又没事先对你说她要上哪去?”瞧瞧这小子,才几不见碧落,就失魂落魄成这副德行,看样子那只镜妖已经完全将他给俘掳了。

  “没有。”心情烦躁的黄泉,实在想不出碧落这回又是上哪玩去。

  习以为常的凤书鸿笑了笑。

  “别找了,反正她想见你时就会来找你。”妖类不都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就不顾忌他人的心情,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是不能适应?

  黄泉却不这么想“她近来在躲我。”

  “那是因你愈来愈让她招架不住了。”心有戚戚焉的凤书鸿微微颔首,完全能够明白,碧落为何要躲这个感情太早开窍的表弟。

  觉得问题不只出在自己身上的黄泉紧皱著两眉。

  他承认他是急切了点,但他并不曾大刺剌地对碧落表明爱意过,他也不曾面对面地她正视他这份她总不以为然的感情,若说碧落的闪躲起因在他,那么身为逃兵的碧落也要负一半的责任,在他看来,那个害怕改变与不能接受他已成长的碧落,根本就是个胆小表。

  “书鸿。”沉思了许久后,下定决心的黄泉缓缓启口。

  “嗯?”

  “十四岁娶,会不会太早?”虽然他与碧落早就有口头上的婚约了,但他知道碧落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因此他想,能早一把碧落娶进门,就早一行动。

  咚的一声,某人的额头直接撞向桌案。

  “是…早了点。”一手抚著额的凤书鸿,愣愣地看着这个巴不得能早点成家的亲戚“你要不要再等个几年?”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吧?

  黄泉担心地摇首“再等几年,她就被人抢走了。”碧落美到让他家娘亲当年一见到她,就直接把肚裏的儿子奉送给她,更不用说在其他众生眼裏,碧落又是如何炙手可热,这教他怎能不着急?

  凤书鸿很想仰天长叹“你太小看那只镜妖了…”

  想那只镜妖在人间大摇大摆混了那么久,也没见过任何男人碰过她一,倒是她常把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们玩得团团转,担心她被拐走?他该担心的是她每回一出门,就又在外头造了多少孽。

  “我还是再出门找找好了。”一刻也坐不住的黄泉,说著说著就起身往外走。

  “等等。”凤书鸿忙拦下他。“十五了,你这个月回不回妖界?”他别老是找妖找到忘了每个月要回家的日子。

  “回。”他点点头“我爹说他有事要我代办。”

  “何事?”真难得那个只会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狐王,会有心思干桩正经事。

  “他要将猎妖权交给我。”

  “由你这个半人半妖的来猎妖?”凤书鸿饶有兴味地扬高了两层“你不觉得讽刺?”该说这等于是让他去杀同类吗?

  黄泉并没想那么多“我不过是替我爹捉回那些罪妖,这与身分无关。”

  “你爹是在为你著想吧?”身为局外人,看得也格外清楚的凤书鸿,慢条斯理地替狐王所为下了注解。“因你坚持是人不是妖,为了让你在人间好过些,所以狐王才把猎妖之责交给你,如此一来,人间之人就会把你当自己人看待,而不会再把你当妖类来看。”

  心中痛处再次被提起后,黄泉无语地垂下眼睫。

  他当然知道他爹为何要把猎妖权交给他,自小以来,在妖界,众妖瞧不起他,但在人间,人们又把他当成妖类来看,小小年纪即站在人间与妖界两边的他,脚下的世界虽大,却是无处容身。

  处于人与妖这两者暧昧的身分多年,他曾想过乾脆回到妖界,向妖界靠拢彻底当只妖,也好过待在人间受歧视,可妖界这座世界,又非他心之所属,可能是人间待得太久,因此妖界的种种在他眼中,皆是格格不入与缥缈不实,在无法选择之余,他只好以寿命做为界限,以生命的长度来定位他究竟身属哪一界。

  凤书鸿懒懒地问向他的心结“你还是很坚持你是人不是妖?”

  他挑眉反问:“我的寿命与人等长,不是人,是什么?”

  “你爹还等著后由你来继承王位呢。”他也不想想他爹盼他回妖界接掌王权已盼了多少年,若非他纪尚小、妖法也还学不到火候,只怕妖王早就把他给接回去登位了。

  “妖王的位子我爹可一直干下去。”以妖类不老不死的特来看,多年过后,就算他已老死入土,他爹依然还是年轻潇洒,有什么好愁的?

  有些头疼的凤书鸿,以两指拧著眉心。

  “你真不想回妖界当只妖?”真是的,固执十年如一,早知道他就不收下姨娘的好处来说服这小子回妖界了。

  反感的黄泉黑著脸“我说过,我是人不是妖。”

  他啧啧有声地长叹“可惜了,这世上许多人都很想当妖的。”明明就有著妖类的血统,又何需强迫自己硬要当个人呢?世人的眼光在他眼中为何那么重要?

  “当妖有什么好?”多年来受血统问题所困扰的黄泉,愈问心情愈是低劣。

  凤书鸿莞尔地眨著眼“当人又有什么好?”

  他也答不出来。

  他只是,很羡慕这座人间裏的人,羡慕这座红尘中短暂却绚烂的一切,看着人们努力地过每一天,汲汲经营所拥有的仓卒岁月,与妖界那些虽拥有永恒生命,却茫然一过一的妖类相比,人间之人,活得格外真实积极,但妖类,却只能在永恒与一瞬间来回徘徊。

  “我若是你们,我会好好珍惜凡人的身分。”黄泉感慨地叹了口气“只是你们总是身处在这个世界,却又向往著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人。”合起书本的凤书鸿,回头对这个生在妖界,却向往著人间的他笑笑“你愈来愈像人了。”

  …

  “这三年来,你上哪去了?”

  夜半未眠的黄泉,两手环著,瞪看着眼前这个一消失就是三年,且三年来任他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女人。

  “哪都没去。”夜半回家的碧落无辜地摊摊两掌“我被封了。”她也不想消失这么久啊,可谁晓得她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封在镜中,而且一封就是两年多。

  他倏地眯细了眼“谁做的?”

  “不知道。”摇头晃脑的她,皱眉地指著自己的脑际“我的记忆被锁起来了。”

  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拉过的黄泉,一指抬高她的下颔审视起她的脸庞,紧接著再将两眼往下一滑,彻头彻尾地将她给看过一遍,看她似乎并无遭到半点伤害,顽皮的眼神也没增减半分,他这才稍微放下心。

  温暖的大掌抚上她的面颊“是谁放了你?”

  不自在地想自他的眼神不闪避的碧落,忙不迭地退离他的掌心碰触,努力稳持住心绪后,她咧开了灿烂的笑意,拉著他一块来到桌边。

  “来,瞧瞧。”她朝他勾勾指,要他看向桌上那面她带回来的铜镜。

  心思细密的黄泉,多虑地将她过于热情的举动放在心头后,随她之意低下头看向那面经她指尖一抚,立即出现影像的镜子。

  “美吗?”碧落指著镜中那个身处在一片芍藥花海中的女孩。

  黄泉只是微瞥她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地将双眼移向镜中。

  她热心地在他耳边介绍“她的名字叫无音,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个好女孩。”

  他淡淡地问:“你想把我推给一个陌生人?”

  “只是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心思遭看穿的碧落,脸上的笑意差点挂不住。

  反手盖上铜镜的黄泉,隐忍地离开她的身旁,走至书案前来一张纸,一手拿起笔沾了墨后,无言地看着那张任他再怎么写,恐也无法将他心衷诉于万一的纸张。

  “在写什么?”碧落好奇地凑至他的身后“又是书鸿教你写的?”

  一语不发的黄泉,沉思了许久后终于落笔。

  “我们的名字?”她边看边扬高黛眉“咦,怎多了三个字?”

  不想解释的黄泉,只是在写完搁笔后,侧著脸端详她脸上的表情。

  猛然看懂字义的碧落,心虚地一把将纸张走藏至袖裏。

  房裏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闷,几令人窒息。

  “碧落。”他低沉地唤著。

  心音轰隆隆作响的碧落,绷紧了身子,很想抵抗即将自他口中吐出的话语。

  “我喜欢你。”

  垂下眼睫的她,不愿去看此时他眼中的深情,她闭上眼反覆地在心中咀嚼,这份外由荆棘包裹,裏头是甜美糖心的感情果实,深知黄泉子的她,知道他在将这些话说出口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她想,或许她这辈子,永远无法听见黄泉再这么对她说一回。

  可他为什么要将它说开来呢?这样一来,她还能用什么藉口留在他的身边?他知不知道,她一直很不愿这的来临,她还没做好离开他的准备,也还没有,勇敢到能够把他放下。

  带著酸涩的心情,她强迫自己抬起头面对他。

  “你知不知道,为何妖界的镜妖如此稀少?”

  两目定看着她的黄泉,在听完她的话后,开始在心中揣测起她会突有此问的原因,并在推究出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答案后,目光因此而变得黯淡。

  “因为他们都被杀光了,我是妖界最后一只镜妖。”看着他表情的碧落,在半晌过后轻耸著肩“你似乎并不意外。”

  “我曾听我爹说过,镜妖能持镜看透人心。”妖界的镜妖就因有这项妖能,故而遭到各界众生的捕捉或是猎杀,每个得到镜妖的众生,都渴望着能够看穿人们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故事,窃窥那份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你想不想知道你心中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打算留给他一个临别赠礼的碧落,朝他漾出一抹温柔的笑。

  黄泉向她摇首“我不必看镜,也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勉强的笑意仍挂在碧落的边,面对著眼神清明、意志坚定的黄泉,一时之间像是失了保护壳的她,像个护甲突地被掀开的兵士,慌张的眼眸显得很不安定,急于想找个地方躲藏。

  “你想不想看?”当冷清悬于他俩之间时,无话可说的她,艰涩地再次启口。

  “你把话问反了。”这一回并不想放过她的黄泉,将眸心锁定在她慌张的面容上“就算我有勇气看,你呢?你有勇气面对我心中的答案吗?”

  他知道的,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知道的。

  她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他的答案,更不敢面对他的感情,这些年来,总以长辈和他的保护者自居的她,很怕改变,更怕这份单纯的感情变了质,而她更不愿意承认的是,他会长大。

  他之所以这般了解她,是因他总是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是因他总是用心聆听她的一言一语,她每一个小动作,脸上细微的表情。他知道这个外表看似大大咧咧,爱笑爱闹更爱自由的小镜妖,其实有颗善感童稚的心,他更知道在她掩饰的笑容背后,有一张因害怕别离而失笑的脸,她和其他妖类一样,无法去接受一段感情,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段感情在灿烂过后,如烟花般熄灭。

  黄泉受伤地别过脸“想离开我,不必将我推给他人,想拒绝我,也不必让我看镜,你只要说一声就成了。”

  看着他落寞的侧脸,碧落紧握著拳心,想牢牢将他此时的模样烙记在眼底心裏,将他那一张男人的脸,覆盖在她心中那张孩子的容颜上,彻底取而代之。

  心弦隐隐颤抖,不知为何,在他将一切都摊开来后,她忽然觉得在他四周的世界变得好窄小,小到他再多置一词,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再也没有…以保护者自居的她可站立的地方。

  茫然转身朝门外走去的碧落,在双脚跨出门槛之时,遭没有回首看她离去的黄泉叫住。

  “碧落。”

  迟疑的脚步停在门边。

  “请你记得,我喜欢你。”

  因他的话,她的心房上像加了铅块似的,沉甸甸的,就连她朝外迈开的脚步,也因此而变得沉重了。

  也许是身在人间扮人扮久了的缘故,偶尔她会忘了,其实她根本就不是人,虽然她的外表似人,但实际上她和妖界其他的妖一样,既爱己又自私,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因此对于那些生命有限的众生,她总是下意识地保持著距离,对黄泉如此,对无音也是如此。

  与她这生命没有尽头的妖类相较起来,人的一生,或许真的只是一声叹息的长度而已,因此,这些年来她尽量不去看、不去想,那个当年还是她怀抱中的娃娃,是如何变成了身后这个令她微微心悸的男子,而她更不愿想像的是,再经几声叹息过后,他就将老去,再也不能留在她的身边。

  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终有一,他的生命会走至尽头,彻底离开人间、离开妖界,也离开她好远好远。

  记忆中小小的身影,灿烂的笑颜,仿佛像昨还停留在面前,但低哑的嗓音,男人的眼神,却取代了昔日变成了今天。在这夜,她突然羡慕起遗失的昨天,怀念著岁月中消逝的辰光,只是记忆久了即变成回忆,回忆搁久了,则变成往事,而往事再累积成从前。

  无奈的是,她寻不回从前,所以只能放在心上,任它成了永远。

  她很想珍惜此刻的永远,将黄泉那双全然无私,单纯只是爱恋的眼眸牢牢留在心裏,将他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收留在耳边,关于他的一切,她一直都很珍惜的,一直都是,可她终究敌不过岁月。

  当生离死别来临时,被留下来的人,要将眼泪到哪儿去?而到时那份受了伤的心情,到底要经过几百年,才能彻底忘怀或熄灭?

  哀著微微刺痛的心房,仰首看着天际的她,无声问著夜空中那轮弯月。

  已经到极限了吗?

  天边的月儿没有给她答案,它只是静静地微笑上弯,笑她,也笑岁月。

  自那夜后,碧落没再出现在黄泉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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