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降临人间。
一个⾝怀七情六,懂得心痛为何物的佛。
这回,就在七灯尽灭之后,神之器的传说,即将成真。
…
夜⾊静谧似⽔。
禅堂里,端坐在蒲团上的晴空双目紧闭,夜风自敞开的禅堂大门与两旁的窗扇徐徐而⼊,在这早舂的夜里,寒意直上心头,但在他的额际,却布満了汗珠。
当外头的虫鸣声顿止之时,晴空结印的手颤动了一下,不知不觉之间,原本气息顺畅绵绵的他,呼昅变得有些急促,一颗汗珠顺著他的脸庞滑下,滴落在⾐衫上迅速渗透,形成了一颗暗⾊的渍迹。
紧闭著眼,原本晴空在他的冥想之间,所见的也是暗⾊一片,唯有在远处有著斑斓七彩的佛光,一如往常地引领著他在黑暗中前进,只是在虫声停止的刹那间,他眼前一切悉的景物皆尽散去,晕眩感直冲脑际,当他想再定下心时,眼前如有个湍急的漩涡横卷而过,佛光迅遭漩涡呑噬,西天的仙山与祥云遭滔滔⾎海漫过,放眼看去,尽是腥红。
晴空赶在心神被拉走前回神,奋力睁开双眼,一手撑按在地,不由自主地微,膛里的那颗心也是剧烈地跳动著。抬首一看,四下什么都没有,方才所见,和以往一样仅是他脑中的幻象,可他却觉得不安,也悟不出此象何来。
以袖拭去额际的汗⽔之后,他仰首看向座上的佛,但双眼却遭一旁燃烧得格外灿亮的莲灯昅引,远远看去,他仿佛看见了盛开的花丛,在朵朵妖的群花里,他见著了一张陌生的面容。
才在想他的心是否遭魔乘隙而⼊之时,眼前的女子偏过脸庞背对著他,登时花朵四散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落力挥下的,一下又一下地,齐打在那名跪地的女子⾝上,他看得有些不忍,方伸出手,女子随即消失无踪,在莲灯熄灭之前,他看见一袭在风中翻飞的金⻩袈裟。
来得快去得快的影像,像不经意滴落在纸上的浓墨,忽地晕化开来,四周的景物迅速在他的两旁倒退,他眨眨眼,赫见他仍在原位,四下并无他所幻见的种种,而座上的莲灯,灯焰也依然安妥地燃烧著。
寂静中的息声听来格外清晰,他试著想镇定下心神,但耳边却传来一阵微弱的拍打声。
一旁的灯座上,灯纸內有只奋不顾⾝扑向火源的灯蛾遭困在纸罩之中,他立即站起⾝走向灯座,小心地拿起纸罩,获救的灯蛾在他的护送下,振翅飞向门外。
送至门边的晴空,在灯蛾遁向黑暗前,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所蔓延的不对劲之处,他叹了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自他手中挽回一命的灯蛾,在星光下摇⾝一变成了一名娇娆的美女,嘴边噙著笑,袅娜朝他走来。
晴空直视著来者一会后,在她走至近处之时,面⾊冷淡地扬起一掌,自掌心中唤出浮屠之火。
红似莲的佛火,在下一刻袭向女子,将她立地烧成灰烬。
“真无情。”坐在墙上旁观的无酒,嘲讽地撇撇嘴“这就是神佛的本?”
晴空看了站在庭中搞鬼的不速之客一眼,转⾝就想走进禅堂不想理会他。
跃下墙头的无酒慢条斯理地启口“听说,你为神之器所做之事让佛界十分震怒,鬼界和神界也差不多让你得罪光了。”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事?”停下脚步的晴空,没有回首地问。
“不。”
“若你想找蔵冬,他在灵山。”只想打发他的晴空,⼲脆为他点明老对手所栖之处,省得他一直留在这烦人。
无酒咧笑着嘴“我不是来找他的。”
“别告诉我,你大费周章的自须弥山来到人间,却一点也不想见见蔵冬?”晴空不以为然地盯著过了千年,仍是难掩斗争之心的他“这一点也不像你。”
“我与他之间本就无怨无仇。”完全不承认的无酒,大剌剌地将头一甩,将过往撇得一乾二净。
晴空淡淡轻应“只不过有些不甘罢了。”
“我没有。”如挨了一记闷的无酒,忿忿地瞪著这个嘴利的男人。
“何苦呢?谎言听来会比较安慰吗?”晴空绕眉笑问“总想站在至⾼之处睥睨众生的你,本就不是那种能够忍受手下败将这词的人,好胜的你,最望渴的是有天能将众界对手全都踩在脚底下,伏⾝对你仰首翘望,可偏偏,却总是不从你愿。”
霎时冷了一张脸的无酒,努力捺下満腹怒火,百思莫解地看着这个跟他一样也可以换两张脸的男人,实是不明⽩,明明平时就是个温呑呑的子,可每回若是正经起来就嘴上不饶人。
老早就想找个机会开解他的心结,在既已开了口后,晴空乾脆不理会是否会削他颜面又再开讲。
“众生各有众生的领域,也有其一定的界限,这是天意亦是定数,在我看来,以你之能,已达巅顶极限,再如何努力也只是惘然,何必总要強求不可能属于你的那些?”
“罗哩又吧唆…”每次见他一回就得听他念经,无酒极力地克制著自己不要抡起拳头朝他打过去。
“你打道回府吧。”晴空将冷目朝他一瞥“斗神已封,你永远也无法求得一战,而神界的两位战神,一神沦为山神、一神已逐出神界,两者不再有战神之名,无论是在神界抑或是在这人间,皆没有你要找的对手,更没有你想得到的冠冕。”
无酒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提醒他似漏了一位。
“你太低估你自己了。”神界他看上的是那三位神仙,至于佛界嘛,他认为最值得挑战的对象就是这位晴空。
晴空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无酒愈看那笑容愈觉得刺眼。
他相当老实“抱歉,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就连蔵冬和郁垒都拚不过了,还想找⾼出那两神一截的他?
真想…宰了他。
遭人看得相当扁的无酒,涨红了一张脸,硬是強迫自己再次忍下口头上的闷亏。
“这回我来不是来找你一战的。”杀人的方式千百种,谁说一定要以武力见真章来著?
晴空不解地皱眉“那你为何而来?”他的最大心愿不是登上斗神之位吗?真难得他会放弃继续挑战武艺。
琊恶的笑意登时飞上无酒的角,就在那片刻间,晴空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专程来找你⿇烦的。”无酒边说边扬起两掌拍了拍,而后示意他看看⾝后的禅堂。
晴空侧首看向⾝后,赫然发现禅堂的地上多了七盏灯。
“这些灯,名叫七情灯,它们分别是喜…、哀、乐、爱、恶、。”无酒兴⾼彩烈地向他介绍“当它们全灭之时,也就是我的法术完成之时。”
他挑⾼一眉“那又如何?”
“在神之器毁灭之后,你懂得心痛了是吧?”带著看好戏的心情,无酒笑得坏坏的“那七情六呢?你也明⽩吗?”
“我没那么无知。”他来人间那么多世,岂有不知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是个人。
无酒朝他摇摇食指“可是你却从不曾深刻体会过。”他的确是有七情六,但他的凡心从来不动,简直就跟个和尚没两样。
“你究竟想说什么?”晴空两手环著,愈来愈感不耐。
“佛界的传说将不会成真。”无酒甚有自信地向他宣告“今⽇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当你真正明⽩七情六时,佛不会以人⾝降临人间,因你的生命将会因那七盏灯而走到尽头。”
晴空相当不以为然“凭你?”
“不只是凭我,还有你前世的债。”若不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他哪会轻易来找这个佛界的圣徒?
“债?”
“还记得你转世来人间的第一世吗?”他好心地提醒“没有丝毫记忆是不是?”
晴空不自觉地沉下了脸。
“你会不记得,是因有人将它洗去了。”对他第一世的事知悉甚详的无酒,刻意将部分的秘辛透露给他知道。
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有把柄被人捉在手上,心头感觉不是很舒服的晴空再次瞪向他“这与你来此何关?”
“当年你选择来人间历劫七七四十九,转世四十九回,可你不知,你连第一劫都差点渡不过,若非当年有人帮你,你不是早⼊了魔道就是神形俱灭…”无酒说著说著,刻意回头睨他一眼“这一回,我看还有谁帮得了你。”
“你在说什么?”他紧蹙著眉心,这事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难道佛界都没告诉你?”无酒怔愕了一会,接著无法自抑地笑了起来“真不愧佛界的作风。”
“他们瞒著我什么?”
“这个嘛…”无酒朝他眨眨眼,转⾝扬起⾐袖“答案就由你自己慢慢去找出来吧。”
“慢著。”丢了个谜团就想走?
无酒愉快地朝他挥挥手“看在咱们是旧识的份上,当灯灭了之后,我会来为你收尸的!”
…
冬⽇之梅已随雪落尽,园子里恢复一派绿意,那株生长得格外⾼大的桃树,朵朵花苞正在枝头上期待绽放。
将园子打扫过一回的晴空,站在树下仰看着这株照料得当,正准备接舂天的桃树,心中漾満了安慰,在他转⾝准备走向厨房之时,一朵早开的桃花,缓缓飘落在他的面前。
他以手盛住那朵迫不及待的花儿,笑了笑,顺手将它收进袖里,大步走出园子来到厨房,将那些已凉的⾖腐装进桶里,只是不过一会儿,他突然満面疑惑地看向一旁,看着那名不声不响溜进他家的客人,正在他家东嗅嗅西找找。
“你在做什么?”这家伙由神变成了狗吗?
摸进晴空的宅里,蔵冬原本是打算直接去挖⾖腐来填填肚子的,可自他两脚踏进屋內,一股令他觉得既悉更觉得反感的味道,就一直让他不断起⽪疙瘩。
“你家…似乎有怪东西。”在确定了反感来源的方向后,蔵冬一手指向禅堂的方向。
“前阵子无酒来过。”晴空笑笑地告诉他正确解答。
“无酒?”老冤家的名字一进耳,蔵冬非但笑不出来,还挂了一张比之前更臭的脸。
“他带来了七盏灯。”将袖里的桃花摆在蔵冬的头上柔和屋內的画面后,晴空挽起两袖,去一旁取来扁担,将它套⼊绳里。
他一脸沉“有何用处?”
“杀我之用。”无酒是这么说的。
蔵冬当下不客气地自鼻孔里蹭出两口气。
“就凭那小子?”那个几千年来都窝在须弥山苦修的无酒修过头啦?想找晴空单挑,他是修到连脑袋都坏了不成?
“无酒这回可是很有把握的。”这么不给面子?他倒是很期待那七盏灯真能变出个什么花样来呢。
“无酒那家伙若有把握,就不会连输我几千年了。”蔵冬不屑地低哼。在心中那份危机感解除后,他一转脚跟,自动自发地在屋里找来木碗和木杓,动作稔地自桶里挖来一碗的⾖腐。
晴空默然地看着这位不把主人看在眼里的客人,在下一刻又是形象全无地坐在桌边大啖起他今⽇要卖的⾖腐。
“蔵冬。”他也在一旁坐下。“你记得我来人间第一世的事吗?”
“⼲啥问这个?”⾖腐塞満口的蔵冬,脸上的表情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吓了一跳。
“自我来到人间后,每一世的种种我都记得很清楚,唯独第一世的事全遭我忘了。”晴空留意他的异样一会,一手指著自己的额际“我想知道那一世究竟发生过什么,以及我为何会没有那世的记忆。”他不得不承认,那夜无酒的话,他深感介意,也兴起了一探究竟的兴致。
看着晴空认真的模样,蔵冬想了想,守口如瓶地丢下一句。
“我不能答。”
晴空微扬起角“你知道。”
“对。”他撇撇嘴,迳自埋首在碗里努力吃⾖腐。
在蔵冬又想去挖另一碗⾖腐时,晴空一手按下他,微侧著脸读起他似蔵了什么的双眼,不一会,晴空又将目光落至他的坎上。
“少来,你从我这挖不出答案的。”不吃这套的蔵冬,以碗护著口不让他看地往旁一跳“真想知道的话,去问佛界。”他该去找佛界那些没胆认帐的家伙才是。
“他们不会告诉我。”晴空无奈地摇首,很清楚在他为神之器得罪了佛界之后,现下的他已成了佛界的大罪人。
“那就别知道。”太好了,这下谁都不用说。
晴空在他又想去挖⾖腐再次按住他的肩,蔵冬有些不耐地瞪向他,而晴空只是抬起手要他先缓一缓,边瞧着蔵冬有点惨烈的脸⾊边问。
“你今⽇来这只是又想吃⾖腐?”怎么一个冬⽇没见,他就把自己搞得一脸惨相?
“我是来赏花和借住的。”这才想到自己的问题也烦恼不完,蔵冬神⾊顿时一黯,百般哀怨地垂下颈子。
“借住?”他在灵山上的家不要了?
他可怜兮兮地扁著嘴“我的窝给人抢了…”
“谁?”
“轩辕岳。”那个野蛮人,既耝鲁又凶暴,脾气更是硬得完全不听别人的解释,燕家小子的眼睛究竟是长哪去了?
晴空百思莫解“为何他要抢你的窝?”
说到这,被迫搬家避那对师兄弟的蔵冬,就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气,他大剌剌地往桌上一趴,万分后悔地两手抓著发。
“他要炼丹…”燕家小子的事关他什么事啊?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帮凶而已,偏偏姓轩辕的就是两耳听不进,硬是要他连带负责,一脚把他踹出家门不说,还派众多式神在他家后院盖了座丹房。
“噗…”晴空忍不住失笑出声,莞尔地挑⾼了两眉“那对师兄弟都在炼?”现下热中炼丹的不只燕吹笛一人了。
蔵冬瞪他一眼“是都『还』在炼。”
晴空愈听愈觉得好笑“你认为哪个会先炼出来?”
“谁知道?”他朝天翻了个⽩眼“都因⻩泉躲回妖界避风头去了,轩辕岳目前还在设法找出⻩泉究竟是给了什么藥引好对症下藥,而燕家小子则是还在不可能中求一个可能。”比快的话,被炸惯了的燕家小子肯定比他的师弟快,但比成功的可能的话,炼丹技术一流的轩辕岳,胜面绝对比他家师兄大。
“你不去劝劝他们?”晴空一手掩著嘴,有些担心这对已翻脸的师兄弟,会不会迟早都一块被炸上天。
蔵冬消受不起地指著有一块明显淤青的脸颊,和旧创未愈的口。
“你想让我再各挨一回金刚拳和七星大法吗?”一个才开门就又迁怒地赏给他莫名其妙的一拳,另一个,则是看到他的脸后,二话不说的给他来个七星大法,哼,好歹他也是个有神格的山神,往后他再也不去当这对师兄弟的炮灰了!
颇同情他遭遇的晴空,善心大发地伸手朝院后一指。
“这样吧,山后有间我用来待客的小屋,你就暂时待在那养伤好了。”
“感不尽。”他总算不必在外头流浪了。
“我出门去了。”眼看时候不早,还得挑⾖腐下山去卖的晴空,边拿起搁在桌畔的扁担边向他颔首。
蔵冬笑意満面地挥挥手“我会好好帮你看家的。”
弯⾝挑起沉重扁担,肩担著⾖腐出门的晴空,才步出山门,在他⾝后的蔵冬立即转⾝快跑向禅堂,在见著了里头那七盏由无酒亲手点燃的灯后,双目写満寒意的他,不快地褪去了笑容。
…
暗香浮动,褪去了冰雪之后,舂⽇的夜晚,有种引人沉沦的惑。
街道上挤満了赏灯的红男绿女,熙来攘往的人嘲,将舂夜织成一片热闹。人群中挑著扁担的晴空,在人挤人的街道上行之相当不易,当他所挑的箱子又再遭行人撞上时,他⼲脆放弃再这般拥挤碰撞下去,当下挑著家当闪⾝走至街角一隅,打算等夜深点人群散去后再返家。
原本在卖完了今⽇的⾖腐,他就该离开这座人口众多的城镇,只是磨房里的⻩⾖已用尽,他不得不前来此处采买补料,偏偏买著了⻩⾖却也耽误了时间,以致被困在这儿动弹不得。
倚著墙站在角落的他,搁下扁担后,一手著有点酸疼的肩,两旁住户人家所植的杏花,瓣瓣自他后方的墙头洒落下来,但沸腾的人声掩盖住了落花的声音,放眼看去,远处近处一派红灯融融,在他人眼中,也许此景是个繁华绮丽的人间,可在他眼中却不仅如此,这儿,还是个人鬼妖魔混杂的人间。
穿梭在人群中的游孤魂、跟随在男男女女背后的嗜之魔、伪⾝人为与凡人竞的各式妖精…
将自己隔离在人群外的他,静静地看着众生界限早就被模糊的人间众景,一如往常的,他只是躲站在人间的一角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加⼊他们的打算。
重重丝竹乐音与嘈杂人声,在他的耳边进进出出,他没留住任何声音,习惯地将自己伪装成一种隐蔵的姿态,下意识地用心蒙上了双耳不去听见任何声音,只是,当另一头的街角响起了琵琶的弦音之时,他那双每每来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就置若罔闻的双耳,听见了声音。
轻慢拈的弦音,曲调听来很古老,单调且感伤。
他全神贯注地聆听著,在找著了弦音的方位后立即张眼直视前方,在人群一来一往的间隙里,他看见了个躲在街角巷口里弹琵琶的女人。
感觉有人在子之后,手抱琵琶的女子按弦不动,缓慢地抬起头向他的目光,与他四目相接。
人群中,她是个很奇怪、也很醒目的存在,只是,她究竟是人是鬼?晴空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她的⾝分。
若她是鬼,那她应当死了很久很久。放眼看去,她⾝上的⾐著打扮皆很古老久远,一席⽩⾐红带,在红⾊的衫领与⾐袖间绣著精致的花绣,头上梳了既小且松的发髻,簪了朵金⾊的簪花,其余的长符怈而下,她那与时下不同的穿著打扮,看上去就像是千百年前、或是更久之前大户人家所养,也有可能是教坊或是宮里所养的乐女或乐,但不知为何,在她⾝上,就是有种岁月飘泊过后的沧桑。
若她是人的话,她⾝上人的感觉又淡了点…奇怪,他为何觉得自己好像曾在哪见过她?
一迳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容颜,晴空遗忘了现下自己正⾝处何处,也没理会周围的人声,他只是专心地瞧着那个站在红灯下,抱著琵琶与他相望的女子,看着那双似有话对他说的眼,和她⾝上风飘飞的⾐带。
蓦然间,他的⾐角突遭一阵拉扯,低首一看,是个骨瘦形枯的男孩,如柴的小手紧按著鼓的部腹,那几乎已凹陷的双眼,则骨碌碌地看着他。
他一笑“想不想吃碗⾖腐?”
男孩张大了乾裂的,小口不断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晴空抬手示意他不必心急,转⾝弯自篓子里的桶中舀出仅剩的一碗⾖腐,正想端给他,渴饥难耐的男孩随即慌张抢过。
蹲在他面前看他大快朵颐的晴空,怜悯地瞧着这只流落人间无处可归的孤魂,三两下就将碗中的⾖腐吃尽,并意犹未尽地以⾆著碗缘。
跋在他连碗也啃下腹前,晴空收回了碗,顺手拉过他,以指顺了顺他那一头杂如草的发,拿来摆在篓边的汗巾替他把脸上的尘灰都抹去,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张纸,用剪刀细心剪出一套⾐裳的模样,再将纸⾐裳放在掌心中焚灭。
大功告成后,晴空満意地看着从头到脚焕然一新,面⾊红润、穿著簇新⾐裳的男孩,在他喜不自胜地抚著⾐裳发呆之时,晴空爱怜地伸手轻推著他。
“吃了,就快去投胎吧。”
満面笑容的男孩朝他点点头后,边跑边向他挥手道别,目送他离去的晴空,在他消失在人海里时,回过头再次看向对街街角,但在红灯之下,却不见方才那名女子。
…
他不习惯带不认识的众生回家。
夜阑人静时分,晚归的晴空,肩挑著扁担独自走在漫长的山阶上,在他下面一点的山阶上,则有个手抱著琵琶的女鬼或女人跟在他后头,他每走一步,她便跟一步,他若停顿,她也止步。
其实打从一出城他就发现她的存在了,因她看来并无害人之意,他也懒得管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她竟就这么一路随他回家。
⾝后细碎的步伐声依然不断,晴空摇了头摇,继续拾级而上,在他抵达山顶一脚跨进山门后,他回首看向下方的山阶,那名女鬼已不再跟上,只是站在门外遥望,并无进门的打算,不想搭理她的晴空兀自将生财工具放进磨房里后,开始为明⽇的买卖做起准备。
忙至夜半,在他打理完⾝边所有的琐事后,他离开磨房净⾝换好⾐裳,走在廊上准备到禅堂打坐之时,自山门门前处,却传来悠扬的琵琶声。已经累了一天的晴空,一手掩著脸,有种想叹息的冲动。
有话,就说;没事,那就走,她⼲嘛三更半夜坐在他家门前弹琵琶?
袅袅弦音在夜⾊中,听来很像一曲催人⼊眠的夜歌,他站在廊上听了一阵,觉得听来不生反感,也不是多吵人,于是他耸耸肩,想就这么由著她去算了,只是突然绷裂的琴弦倏地在夜⾊中⾼扬拔起,硬是拖住他的脚步。
他认命地抹抹脸,自屋里拿了盏灯,下廊穿好鞋后,大步走出小院直向山门处前行,在来到山门外,掌灯仔细将一手紧握著伤指的她瞧清楚时,他首先确定了一事。
她是人。
不只如此,她还是个死过又再重活一回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替她还的魂。
晴空再次伸手抚向微疼的两际,看她看得一个头两个大之余,他频频在心底安慰自己,罢了,至少有⾎有⾁,在某方面来说她也的确是人,而且返回人间的她已经很有诚意的装得像人了,只是…
这种⿇烦为什么会跟著他回家?
“进来。”他朝她轻唤。
获邀⼊內的晚照,在他把话丢下马上转⾝就走后,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好半晌,她才举⾜跨进山门。
“坐。”走至廊上的晴空抬手示意她坐下,自顾自地往屋里走“在这等我一会。”
搬来藥箱之后,晴空朝她伸出一掌,示意要替她疗伤,而晚照也配合地将手至他的掌心中。
在烛火的映照下,被掩盖在黑暗中的伤口暴露了出来,看着她那可能是因长期弹奏琵琶而伤迹斑斑的十指,晴空忍不住要为她皱眉,并在心底猜想着,她究竟用这双伤手弹奏了多少年。但他没问,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皱一下眉头,也没有嚷一声疼,可能是习惯太久的缘故,或者是她早已⿇木没有痛感。
处理完一只手后,他拉来她另一只手边上藥边问。
“为什么自间私逃?”⾝无流离失所的野鬼气息,也没有冲天不散的怨气,她本就是只该栖息在间的鬼,只是她是怎么从间跑出来还有这副人的⾝躯,就很令人玩味了。
“你知道我之前不是人?”软嫰令人觉得浑⾝酥软的语调,在夜里听来格外媚妩人。
“看得出来。”心定如⽔,晴空不受影响地朝她点点头。
“你不怕?”搁在他掌上的指尖,开始在他的掌心里有意无意地画起圈圈。
“需要吗?”晴空将她暗示的举动当作视而不见,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后,继续再替她上藥。
发现自己似乎是遇上热心正直的木头后,晚照颇意外地扬⾼了柳眉,畔噙著笑细看着这个坐怀不的男子,不一会,她将目光落在他⾝上那袭类似袈裟的⾐裳上,而后又疑惑地看着他那头未剃的发。
晴空在将她的伤口处理得差不多时,眼尖地在她滑落的⾐袖下看见许多新旧淤伤,当他想拉开她的⾐袖看得更仔细时,也发觉这一点的她,迅速将袖口拉至腕问。带著点防备的意味,短暂接触过暖意的小手在他的目光下缓缓撤开,晚照将⾝子往后挪了挪,与他拉出一段距离后,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
“你找我有事?”忙著收拾藥瓶的晴空,也不想过问太多她的私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语气里蔵著一丝期待。
“不知。”他答来没有一丝迟疑。
难以言喻的失望,尽写在她没有掩住心事的丽容上,令正打算取来琵琶替她修好的晴空,手边的动作顿了顿。
他不噤放软了音调问:“重回人世,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有一个。”轻轻流转的⽔眸,看来远比夜⾊更能轻易将人灌醉。
“能否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上忙。”她一举一动似都能勾人,晴空虽是不想靠她太近,但因她庒低了音量,深恐没能听清的他只好往前靠近她一点,就在他再次接近时,淡淡的香气再次萦绕在他的鼻尖。
她一笑“恐怕你帮不上。”
忍不住皱起眉的晴空,实是百思莫解。为的,并不是她的话,而是她脸上的笑。
灯下的她,看来娇丰丽得像株牡丹,可如此人的笑靥,为何在进了他眼底时,他竟会看着看着就觉得它突然变成一抹乾净恬淡的笑?是他的眼睛出了差错吗?
“眼下有个忙你帮得上。”晚照趁他在发呆时,一手指向她带来的琵琶“若你真要帮的话,可否帮我修弦?”
套不出话,而从她方才的话意里,她好像是专程因他而来此,満腹疑惑的晴空,不语地替她拉起那条断弦重新接上后,一手按著琵琶,以掌心感受著它冰冷的温度,再将双眼扫向她的口,一如往常他用在其他众生⾝上的办法,想藉此将她的心事给看出来。
可他看到的只是谜团。
他不懂,她分明只是个女人,⾝无术法,平凡得一如人间之人,但她的过去却像罩上了层浓浓的雾被掩盖了起来,就连她是自何处而来他也无法看出。最诡异的是,往常他只消一眼,即可自众生双眼中看见他们埋蔵的心事,但他独独看不清眼前这双美丽的眼眸,亏他还自恃能看透人心,能够看透众生过往与预测未来,但他却在今晚发觉,众生之中,仍是有颗心是他看不清的。
“多谢,告辞了。”见琵琶已修好,晚照含笑向他致谢后,取来琵琶就要走。
“慢著,你的背也受伤…”晴空在她起⾝背对著他时,赫见她背后的⾐衫上隐隐透浸著一条条⾎迹,他忙想拉住她的⾐袖。
像是遭人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般,晚照飞快地扯回⾐袖,将双手护在口,一脸戒慎地看着他。
他抬⾼两掌,満面无辜“我只是想替你疗伤。”
“我没事…”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在察觉失态后很快又重新振作“抱歉,我真的没事。”
“过子时了,别出去。”在她走至廊上时,晴空在她⾝后出声。
她回首笑问:“为何?”
“外头有许多鬼魅。”若是他没弄错的话,她才还魂为人不久,⾝上气仍重,若她在这种时辰出去,只怕会招来一群自以为是同伴的鬼魅与她作伴。
“我不怕。”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但这与你的安危有关。”晴空⼲脆好人做到底“若不嫌弃,就留在寒舍待一宿吧,我会为你备好客房。”
她款款摇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打搅你歇息,告辞。”
再次遭拒后,晴空站在廊上纳闷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有个两千年没见,跑来他这放了灯、把话说一半就走的无酒,再来一个知道秘密也不告诉他的蔵冬,而现在,又来了⾝上同样也蔵个谜团的女人。
他愈想愈怀疑“不会是凑巧吧?”
夜风轻巧地穿过廊院⼊室,带来了阵阵桃花香气,満腹疑惑得不到解答的他朝外头瞧了瞧,走至禅堂的小瘪前挖出一壶好酒,打算在这可能会夜一无眠的夜晚,携著酒到院里去品酒赏花。
七盏灯焰莹莹明亮的灯,在禅堂里静静地绽放著明亮的光芒。
无酒说,待这七盏灯全灭,法术就将完成。可几⽇过去,这些灯仍是一个样,还是一灯未灭,就算是刮风也吹不熄这些用法力点燃的灯,也不知无酒这回是说真的还是又在唬他。
有些耳的琵琶曲,忽自远方传来,正准备走出禅堂的他竖耳聆听了一会,在听明了曲子时,脸⾊蓦然一变。
“镇魂曲?”
晚照并没有离开晴空的居处太远,因她在下山的山阶上遇上了大批晴空口中所说的鬼魅,走不开的她,⼲脆在山阶上坐下,纯地弹起已奏惯的镇魂曲,静看着那些原本充満戾气与苦楚的鬼魅,一个个脸上的表情由痛苦渐渐转为放松,舒适地坐在山阶上听起她的曲子。
匆忙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曲子,坐在山阶上的众鬼跟著悠悠转醒,脸上的神情宛如作了一场好梦,在这安静的片刻间,晚照按弦不动,默然回首瞧着那个站在她⾝后的晴空。
“你方才所弹的是镇魂曲。”晴空的眼中写満怀疑“是谁教你这曲子的?”
“鬼后。”
“鬼后?”晴空忙不迭地抬首四下探看“她知你来人间吗?”在间代鬼后亲奏镇魂曲之鬼,鬼后会轻易放她离开间?怎么想就怎么不可能。
晚照微微摇首证实了他的猜测。
“你不能留在外头,快跟我回去。”他动作飞快地一手拉起她。
她莞尔笑问:“和尚收留女人,不妥吧?”这男人是怎么了?方才se他时连正眼也不看她一眼,现下却一改前态。
“我不是和尚。”面对这个他对世人解释了多年的老问题,他实在是很懒得再重申。“我叫晴空。”为什么每个人都会刻意忽略他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呢?
“我是晚照。”她柔柔一笑,也大方地介绍起自己,并自动自发地将他握住她的手握住。
本想拉她回家的晴空,怔了怔,低首看着她握著不放,且势姿看似稔的小手,而后在他将眼对上她的时,一种遥远的悉感莫名地自他的心底窜起,渐渐地,在她媚柔似⽔的目光下,他开始感到不自在。
“为何找我?”她会出现在他⾝边,绝对不会是什么巧合。
晚照也不介意向他说实话“我是来看那七盏灯的。”
“灯?”果然。
“我在等它们全灭。”现在来,似乎还太早了点。
晴空微眯著眼“你是无酒派来的?”
“派?”她一脸茫然“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无酒只是告诉我,当那七盏灯全灭之时,我会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那…”他乾脆拐个弯再问:“你可知在灯灭之后,我会有何后果?”
她愈听愈不懂“你会如何?”灯灭…不就只是灭了吗?还会有什么后果?
“无酒没告诉你?”他的表情有点惊讶。
“没有。”她诚实地摇首。
无酒到底在搞什么鬼?
“请问…”在他沉默不语时,晚照怀疑地睨向他“你同无酒是何关系?我来这看灯,与你又有何关系?”
“我明⽩了。”晴空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下了个结论“你来,只是想找个答案是吧?”
“嗯。”她愣愣地点著头,总觉得他们似乎在同鸭讲。
“什么问题的答案?”
她回答得很模糊“过去,也可说是我的前世。”
在她提及“前世”这两字之时,之前曾在禅堂里看见的那些幻象,突然排山倒海而来,晴空深昅了一口气,在幻象即将褪去之时,紧紧捉住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感觉自己好像快想起什么,却又忆不清。
“好。”考虑了一会后,晴空突然对她宣布“你留下。”
“我留下?”晚照深觉古怪地皱起柳眉“你不介意?”她又没说要住他家,这男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那个无酒一样,在作决定前都不事先徵询人家的意见一下?
“不介意。”晴空弯下⾝子一手拎起她的琵琶,一手紧牵住她“因为,我同样也在找一个答案,而我的答案,可能就在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