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房间內的气氛有点尴尬。
不过,叶萌萌承认,她蓄意抉选在⽗亲生前的卧房召开遗嘱相关会议,就是为了让眼前的这两个女人感到愧羞…她的继⺟陆双丝,和她的继姊⾼维箴。
目前叶家门下仅存的人烟惟剩她们三口子,而其中仅有她名正言顺的顶着“叶家”的祖传大姓。
“哼哼!”冰冰清清的冷笑声嗤出她的鼻尖,在偌大的室內却回响得有若核子爆发。
继⺟和继姊偷偷换了一个局促的眼光,赶紧又低颔了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就是没人敢视这个即将満十九岁的叶家么女。
很好!起码这两个女人还有羞聇心,尚且了解自个愧对于她。叶萌萌又哼哼地冷笑了两声。
“情况看起来很不乐观。”房內的第四名人类清了清喉咙,善意地解救两名女免于老么无声的指责。
杨老律师处理叶家的法律事务已经很久了。一年前,叶家男主人去世的时候,便是由他出面宣读往生者的遗意,同时被指定为遗嘱的执行监督人。
叶⽗的遗嘱中明文指出,倘若他过⾝之后,小女儿未満十八岁,那么她新来的继⺟可以代为管理叶家的财务,直到她成年为止。
叶萌萌盯着手中的财务报表。上头一大堆坑坑巴巴的支出数字就自动省略吧!重点在于底端的加总数字…两万六千七百二十四元整。
这就是叶家目前的现金总值。股票:零;有价债券:零;信托基金:零。
换句话说,除了三人栖⾝的这栋房宇,她那两个狼狈为奷的继⺟和继姊把叶家财产全给耗个精光。
“好,很好。”她铁青的脸⾊很类似月圆之夜的僵尸。
“…”两位英雌气短的女人哼也不敢哼一声。
全怪她那不争气的老爸!如果晚死个半年也就没事了,他老兄偏不!硬要选在她満十八岁的四个月前嗝掉。这下可好了吧!陆双丝成了头号“散财后⺟”⾝旁还有⾼维箴这个“秦桧二世”做帮凶。
“萌萌,你也了解,令尊在世时,府上的财务状况就已经大不如前,而现在…”老律师温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儿⾝上。
“您老人家的说法还真是客气了。”叶萌萌刺耳地回他一句。
老子的脾,做女儿的当然摸了个通通透透。她老爸绰号“赛孟尝。”千百年前有个古代瘟生叫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人;二十世纪有个现代瘟生叫叶老头,生平无大志,莳花植草享受人生,三千万的祖传家产花剩两百万,然后他老兄腿两一搁,走了。
于焉,成婚仅一天的天女新娘无怨无悔地接下重担,替他散光最后一丝花花绿绿的大钞。
难怪这两人会看对眼,决定结为夫妇,因为他们脑神经同样短路嘛!
陆双丝今年才迈⼊三十一的关卡,一年前甫成为她老爸的第三任娇,而且,两人的婚姻为期仅一天。也不晓得是这女人命带克夫的断掌还是怎地,两位老新人行完婚仪,准备展开藌月之旅的途中,却好死不死地发生⾼速公路连环大追撞,当场一死十三伤,其中那唯一咽气的幸运得主就是陆双丝的亲亲新郞倌。
“无巧不成书”用来形容新婚第一天就守寡的克妇,还算満好用的!
萌萌肃杀地眄睐继⺟的外形。凭陆双丝雪肌花容的丰姿,再找个男人嫁了原也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哪知这女人谨奉“出嫁从夫”的八股美德,一意留守叶家最微薄的一滴滴残金,萌萌真搞不懂她的脑子里装了些什么馊浆糊。死守四行仓库也不是这等搞法!
“就帐面上来看,除了这栋叶家祖传老屋,你们别无其他恒产了。”老律师抬头审视着房內的装潢。虽然若⼲家具蒙上一层尘埃,大致上还称得上体面。“可惜令尊的遗命规定得明明⽩⽩,叶家后人不准把这栋老宅子脫手。即使财务窘迫到非卖不可的境地,也得捱到萌萌年満三十岁为止。”
“真好,三个落魄到一文不名的女人,居然有幸栖住位在明山的独栋豪宅。”她嘲讽的语气冷飕飕又酸溜溜。
“哪有落魄到一文不名…”陆双丝勉強鼓起勇气反驳,细细弱弱的声音可比蚊呐嗡呜。
“还敢说,都是你们两个!”啪!石破天惊的拍案声比惊木更嘹响。
“喝!”两位泪眼汪汪的罪人吓得紧抱成一团,来不及等她兴师,自动就先认罪了。“对…对不起。”
“对不起?咱们的财务陷⼊这种窘境,随便一句‘对不起’就了结了吗?”萌萌火大地挥舞财务报表。“没钱了、没钱了、没钱了!你们给我解释清楚,两百万是怎么变成两万块的?”
“我…呃…那个…”陆双丝扁着颤抖的下。“本来…本来还剩下五万多…”
“哦?”萌萌马上拉拢上下眼睑的距离。“那么另外三万跑哪儿去了?”
“我…我…”堂堂继⺟大人低头扭绞手指,不敌她威严的喝问。“那个…慈济功德会…”
“你给我拿去捐赠慈济功德会?”萌萌森森的口气不怀善意。
“捐钱是好事…”陆双丝的眼眶盛満⽔雾。
“废话!”即使明山的休火山噴发,顶多也只到萌萌这个程度。“捐钱当然是‘好事’…好有钱的人才⼲得起的事!上个月我明明警告过你,家里快没米下锅了,别再把⽩花花的现钞免费奉送给那些杂七杂八的慈善团体,你为什么没听进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把捐款培养成趣兴的!你自己算一算,这十二个月来从咱们家库房输送出去的银两有多少数目了?”
“萌萌,你…你…别这么凶嘛。”⾼维箴竭力想振持长姊的威严,虽然不怎么成功。“两百万和两万的差别只在于短缺了两个零。‘零’就是虚无,虚无就等于不存在,所以两百万和两万…”
“你给我闭嘴!”萌萌的食指宛如一把利刃,直直刺向姊姊的鼻尖。“⾼维箴,省省你那套‘形而上’和‘存在主义’,现在你这个非常‘形而下’兼‘现实主义’的肚⽪就要面临紧缩政策了。”
“啊…”她老姊张着嘴,小猫音量顺着原来的轨道吓回肚子里。
老律师很勉強才将笑气憋在肚子里。
即使叶先生在世的时候,叶家最有威严的人物就已经由最年少的女儿萌萌荣任,叶家上上下下,打从男主人、当时还未成婚的现任女主人,以及前一任子带过来的继女⾼维箴,无人敢对叶萌萌失了敬畏的礼数。
叶萌萌是整个家族史上唯一的怪胎,不爱诗词书画、风花雪月、玄学思想,反而把全家人视为毒蛇猛兽的理和逻辑感发挥得淋漓尽致。目前叶家上下,恐怕就剩这个小女儿有出息了。当然,外人眼中的“有出息”若换成叶家的标准,可能成了“庸俗不堪。”
“啊什么啊,你继续‘啊’下去,慈济功德会就会转头接济我们吗?”萌萌失声锐气地抨击。
“继⺟大人,她…她凶我。”铩羽而归的长姊忍不住含着两汪⽔潭诉苦。“萌萌她…她居然凶我…这个小表本没有敬老之心…三十年之后我们怎么敢仰赖她奉养我们…天哪!届时我们会沦落街头,变成无家可归的游民,每天睡在菜市场…”
“⾼维箴,先把你不切实际的悲观格给我收回去!”萌萌挫败地支着额头,她才想喊“天哪!”“你这个蛀书虫除了啃书⽪,啥也不通,研究所的学费谁帮你张罗?还有,我下个学期升大二,学费从哪里变出来?至于你,伟大的继⺟大人,你的第二十三个老板又被你辞掉了,家里犹有两位女儿濒临饿死的危机,你竟然还有多余的现大洋捐献给慈济功德会!⿇烦两位教教我,接下来的⽇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个…”两位年纪较长的女面面相觑。
“对了。”天乐观的陆双丝突发奇想“我们可以经营小生意。”
“资金呢?”她毫不容情地放出一记冷。
“呃…”两双犹豫的⽔眸瞥向老律师,发出SS讯息。她们只负责筹想点子,又不负责实行。
老律师叹息。“我可以贷给你们一笔小款。”
笔人的遗孀,不能不救。
“好,钱的问题解决了。”萌萌讥诮的嘴角暗示,接下来的问题可多着呢。“请问,在场的三位女哪一位具有经营小生意的长才?”
“我。”陆双丝的美眸蕴发少女般的清亮澄光。
“抱歉,阁下生意头脑和蚂蚁一样大。”萌萌一将她打回原形。“即使你辛辛苦苦赚到钱,转眼间也会送到什么流浪动物基金会捐掉了。”
“呃…嘿嘿。”陆双丝只好咧出腼腆的傻笑。
“萌萌说得对。”为了防止资金外借最后变成⾎本无归,老律师不得不赞同叶家么女的论点。“与其自己拿着资金瞎碰运气,你们倒不如接受一点专业协助。”
“谢啦!”萌萌遗憾地对他摇头摇。“这两位女士虽然格有缺憾,但还没达到必须寻求专业治疗的程度。”
“我是指在经商方面的专业协助。”老律师必须努力咳嗽好几下,才能勉強把笑声酿成的气泡按捺回去。“我的朋友拥有一间商业顾问管理公司,专门提供公司行号服务,为他们研发精确的投资理财和管理模式,在国內商圈还算颇有一点名气,你们不妨和他的秘书约个时间,请他给与一些创业方面的建议。”
他从⽪夹內菗出一张精雅的小卡。
“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吧!”萌萌狐疑地接过名片。“招牌这般响亮的人士收费一定很贵。”
斌!当然贵,天价的贵!
“呃…还好。”老律师提醒自己,待会儿务必拨个电话到好友公司,提醒那家伙偿还前阵子欠他的一笔人情债。“我可以要求他八折优待。”
“喔!那就多蒙您费心了。”她随手将名片放进菗屉,瞄也不瞄一眼。嘴上的回应只是礼貌地说说而已。
近一年来她们叶家已经欠杨律师太多恩惠了,不能再承人家的情。他宣称对方收费不贵只是客套话,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既然对方专门提供公司行号服务,而她们三人顶多弄个小面摊来卖,还构不上“公司行号”的谱,用不着太劳师动众。
“太好了,一切都没问题了。”陆双丝转眼又乐观起来。“萌萌,你不要太担心,我是妈咪,我一定肩负起照顾你们的重责大任。”
“是喔!”当年在⽗亲的丧礼上,她就是被陆双丝这种“万事有我来挡”的口气给唬过去了。
不过,咕哝归咕哝,她心里总觉得蒙上一层温温润润的暖意。
这就是一家人齿相依的感觉,虽然她们彼此没有⾎缘关系。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源节流,能省就省。”陆双丝挽起⾐袖,⺟光辉全面散发出来。
“不能省的呢?”这是⾼维箴的质疑。
“不能省的也要想办法找到最省的方式!”这是萌萌懊愤的结论。
“你用说的就好了…不要这么凶嘛。”姊姊委屈地咕哝。
“那么,不打搅了,我有事先离开一步。”老律师收拾好文件,欠了欠⾝提起公事包。“萌萌,你送杨伯伯到门口。”
“好。”她乖觉得很,听出老世伯有话要说。
一老一小走出主卧房,远离⺟姊的听力侦测。两个女人原本还露出一副“听窃而后快”的好奇相,被萌萌一记回眸刀瞪过来,登时乖乖地效法幼稚园生学端坐回椅子內,两只手摆搁在膝盖上,顺便漾出満脸讨好的甜笑。
有趣!老律师偷笑,停伫在玄关,慈蔼的手抚她的发丝,一如过去十多年来的长者关爱情态。
未満双十的花样年华就得承受命运的磨折,看进眼里总是教人心疼。
倘若萌萌外观壮硕一些也就罢了,偏生她只长⾝⾼不长⾁,纤瘦的骨架菗拔到一六五,依然冰肌包着一层⽟骨。年轻女孩难免面临⾝形未长成的尴尬阶段,只盼过阵子家里的财务状况稳定下来,萌萌的⾝上得以囤积几磅脂肪,再丰腴一些才像大人,也才令人安心。
萌萌的五官玲珑细致,眉宇间早老成的神态却冲淡了可亲可爱的气息,冷淡、尖刻成了她贯常的表象。除了对家人和亲近的长上,萌萌稍稍会表露喜怒哀乐的情绪之外,其他时候的她总带冷眼旁观的调调看世情。
没法子,在一个不切实际的⽗亲影响下,家中总得有一位成员懂得看重现实,为生活张罗。
“你姊姊和继⺟的事,就给你多费心了。”他带些怜惜的凝视后生小辈。
“我晓得。”瞥向卧室的秋眸虽然透露无奈懊恼的意味,却包含更多的宽纵。
“过一阵子我再来看看你们。”临走前,老律师再度向她谆谆叮嘱。“萌萌,答应我你会去找我朋友。他真的可以提供你们一些具有效益的建议,总好过你们几个门外汉徒自瞎子摸象。”
“再看看吧。”她笑了笑,不肯正面回答。
老律师轻轻叹了声,不再多言,又了她削薄的软滑青丝,才转⾝离去。
这三名女子,一个超级乐观,一个超级悲观,一个居中采理智思考。三个人,三款子,却结合成单一的命运共同体。
叶家女人的前途可有得打拚了。
纪汉扬坐在办公桌后面,已经九十分钟了,截至目前为止,他却尚未真正摸透这两位女客户的来意。
说出去实在有损他管理顾问的威名,因为“发挥时间效益”是一位经营者首要掌握的原则,也是他向来谆谆嘱咐的重点。
⾝为一位声威凛赫的专业管理顾问,他的钟点费⾜以媲美湾台⾝价最⾼昂的名律师。尽管如此,当他舍弃一个小时六千五百元的收费标准,象征地酌收两百元意思意思,绝不代表他的新客户就可以任意滥用他的时间。
纪汉扬浅勾着十⾜耐的微笑,十只手指错成金字塔状,平稳地搁在紫檀木桌面…只有跟了他十几年的亲信才能判断出,这个充満毅力的手势代表老板大人就要失去耐了。
“让我搞清楚一件事。”他如丝如缎的男低音尽量收抑在适当的频率之內。“叶夫人,你握有的资金约莫在三十万上下,而且打算经营一个小生意?”
“对。”阵双丝笑意盎然,娟秀的妍貌永远乐观开朗。
斑维箴补充一句“我们偏好往外卖生意发展,如此一来就可以在家中工作,省下承租店面的成本。”
外卖?她们是指像披萨、便当、面店这样的小营生?他要杀了那只姓杨的老狐狸!那家伙简直嫌他时间太多没地方花!
“请问两位府上何处?”纪汉扬捺不暗恼。
“明山。”陆双丝迟疑地偷瞥他凝重的神情,突然低低的和继女谈起来。“小箴,这位先生为什么一直重复我们的谈话內容?难道我刚才分析得不够清楚?”
“你讲得很清楚,应该是他听力有问题。”长发飘逸的大女儿向继⺟确认。“我想这种现象可能牵涉到某些宇宙共通,当人类的智能成就到一定的地步,他的体能必定相对的耗竭,在消与长、失与得之间,⾝心两方面互相折冲,就会产生相对现象的抵触,因而造成感官功能的失序。因此,一个世纪之后,人类的躯壳机能和外观会进化得与现在有所差异,这就是人脑促使科技过度发展的结果。”
陆双丝恍然大悟。“了解。”
“很⾼兴现场起码还有人‘了解’。”纪汉扬喃喃评论,终于不耐地爬梳过密发,略微弄整齐有型的发式。“假若两位不介意,咱们言归正传可好?我并没有另外一个九十分钟的空闲陪两位聊天。”
“当然不好。”哗的一声,扉扇霍然拉敞,带动一股无形的气流,刮搔了三位会谈者的注意力。
他的办公室门被第四道人影意外地推开。
恶利的视线直接抬起来,戳向忘记敲门的来访者。
一个女…的!
他睐清了来客形影,努力想搜索出一个合理的名词。照理说,年轻的女应该称作“女孩”年长的可以冠之“女人”可是来人的形仪却诡异地无法区别成其中的一项。
若论年纪,门口的女算是“女孩”阶层,打薄的短发肖似前阵子曾经风行过的“黛咪摩尔头”纤⾼瘦削的躯态像发育未完全的⾼中女生。可是她隔着三十公尺,依然能将那⾝犀利、老沉的气息传达得如此鲜明,却又明明显显归属于“女人”的⾝分。
“萌萌!”两位女客突然像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手⾜无措地执握住彼此的手。
萌萌是茂盛的同义词。这位“茂盛”的女孩显然对于他在场的两位客户具有⾼度的影响力。
“总经理,抱歉,这位姐小坚持她和两位访客是一起的。”秘书无助的脸蛋从萌萌姐小⾝后探出来。
“无妨。”他忽尔对这女孩以小吃大的姿态感到新奇有趣。
萌萌推开门的一刹那间,一股隐隐约约的徐风带着淡淡松香的气息,拂掠着她的嗅觉。她素来偏爱松树的气味,它⾼大苍劲的树⼲总带给人可依靠的全安感。
密闭的华丽办公室內,为何会飘渗着松木的馨香?她虽然不解,却也放弃继续追究下去。因为,从对端投而来的凌厉视线,迅速驱逐了她的安适感。
几乎是立即的,那股凝煞目光转换成探巡,最终聚合成若有所思的趣致。目光的主人藉由两道无形无质的波嘲,将看戏似的嘲谑氛围传导向她。
萌萌莫名地被触恼了,马上回以一记充満评判意味的眼箭。
纪汉扬看起来就像个典型的生意人…这是她对“创世纪顾问管理公司”经营者的第一个感触。
很难形容他长得帅不帅,时至今⽇“帅”这个字眼已经泛通俗化,不再能深刻得捕捉住一个人的特质。只能说,他的五官比端正更端正一些,比沉敛更沉敛一些,看起来和她继⺟差不多年岁,两人成度却天差地远。
他的肩膀惊人的宽大,因此除非这男人的⾝材比例很畸型,否则他应该拥有一副⾼大硕壮的体格。精心剪成的发型服帖于他的头颅轮廓,眉宇间有一道深刻明显的直线,雕刻出他的固执。清朗的嘴角悬挂着专业质的微笑,然而,笑容中礼貌的成分多过于真心。
深蓝⾊西装,条纹领带,袖口镶缀着纯金的袖扣。
他的仪容显透着圆滑、冷静、有品味,举手投⾜之间传递出潇洒自如的气息,彷佛天下的绝顶难事到了他手中,全成了轻而易举的芝⿇小事。那份精练能⼲的气质⾜以让每一位坐在他面前的客户感到信任。只是,一切纯公事,仅此而已,不再有其他。
杨律师并未夸大其词,纪汉扬的专业名声的确像一块显目的招牌,昭彰于商业圈內。她特地向同校企管系的朋友打探过这位名人,商学院的生学一听见“纪汉扬”三个字没有不咋⾆的,还露出一副“成就当如纪汉扬”的欣羡眼光,只差没拿他当偶像膜拜。
“他属于那种社会金字塔端顶的人物,很有名耶!像‘台塑’、‘统一’,还有几家你叫得出名字的大财团,都和他的企管顾问公司有所往来,一些小ㄎㄚ的公司捧着钱还见不着人呢!我们系学会下个星期要举办系列讲座,听说其中一场演说的主讲人就邀请到纪汉扬。”追了她快一年的学长热情地告知。
经过现场实地审视过纪汉扬,萌萌不得不认断,精悍的谈判专家果然拥有相得益彰的人格特质。她已经很久不曾为了陌生人的打量而困扰,唯独他那双侦测探询的黑眼出奇地扰人。
她审讯犯人的眼光暂时移离他的容颜,改而瞪向亲爱的⺟姊们。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沉的瓜子脸拉得长长的。
纪汉扬也大大方方地任客户们自行议论,迳自啜几口浓咖啡。
“杨律师说…假如我们有需要,可以过来拜访纪先生…”陆双丝从未瞒着继么女去偷偷摸摸办正事,才一次便被逮个正着。
“我已经代过你们,纪先生的收费标准相当惊人,咱们负担不起。”她大剌剌地开始发飙,庒儿当纪汉扬不在现场。
“可是我们事先问过,他的征询费一个小时才收两百元。”陆双丝马上回复天下无难事的颜。
“一个小时两百?”萌萌狐疑地扫了他几眼,掐指先掂掂他的斤两。“如果一位商业顾问每小时只值两百块,表示他的功力也不怎么样嘛!那你们何必眼巴巴地跑来找他问一大堆傻问题?”
一口深褐⾊体险些呛岔了纪汉扬的五脏真气。
“你保重。”萌萌酷酷的丢给他一句祝福。
“谢谢。”他艰涩地接下狠招。这女孩不容易,连损人都云淡风清。
“你是说,我们⽩来一趟了?”⾼维箴顿时陷⼊严重的自我怀疑。“这下子惨了,我们⽩⽩浪费了九十分钟,你们可知道九十分钟可以成就多少学说?光是浪费时间还不打紧,我还因此与一位不太灵光的顾问先生产生集,若以长远的人生轨道来判断,每一次接触就代表一个转隔,我竟然平⽩为了一个庸人而⼲扰了生命的运行…天!这个意外可能会引发复杂的环状效应。”
没人理会她喋喋不休的独⽩。
“不是呀!我觉得他对我们收费便宜,是因为杨律师幕后帮衬的缘故,既然如此,现成的资源不用⽩不用。”陆双丝依然开开心心的,天慡朗乐观可不代表她脑袋钝。
萌萌突然冒出一句赞同词“有道理,我欣赏你。”
这大大出乎纪汉扬意料之外。他还以为萌萌姐小会沉不住气地蹦蹦跳呢!不愧是茂盛姐小,有意思!
“请问你们讨论出结果了吗?”他礼貌地介⼊她们的家庭会议。
“是的。”萌萌大踏步走到他面前,隔着三尺宽的长桌面向他探出小手。“你好,我先自我介绍,敝姓叶。”
“我知道,这两位是你继⺟和继姊。令堂在七年前因病殒逝,令姊的⺟亲原本是你的保⺟,五年前下嫁令尊,无奈却于四年前过了⾝。这位叶夫人是令尊的第三任牵手,然而在他们结婚的当天,令尊便不幸过世了。此外你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他纯地背诵出刚才听进去的叶氏族谙。
天晓得客户向商业顾问畅谈家族史做什么?萌萌冷眼回睨了继⺟一眼。
“唔…没事闲聊嘛…”陆双丝讷讷的颔低脑袋。
所以说,从一个人的格行为就可以分析出他的成长背景。举她继⺟为例,陆双丝一看就知道出⾝于美満幸福的家庭,典型的⽗慈子孝、兄友弟恭,因而养成了她对人际关系缺乏戒心,老是贸贸然地开放自己。
萌萌心里正泛着嘀咕,蓦然感到她探出的手得到回应。
纪汉扬回握住她。可是他握手的方式很诡异,并不若正常的社礼仪,毋宁说,他挽住她的姿态很类似握着门把的方式,有力的大手完整地将她的柔荑包握住。
一股淡雅的、若有似无的松香浮漫开来…
萌萌下意识一震,调回别睨着⺟姊的视焦,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就放开她了。
四道目光,锐气一闪。
第一回合,平手。
这男人够的。很好!她喜。
“听说你很厉害。”萌萌突兀地启齿。
“我比你听说的更厉害。”他平稳的口气陈述着这项事实。
“那么,请问你打算如何协助我的继⺟大人创业?”她承认自己有点幸灾乐祸。
“第一,我想和她签约。”他拨开桌上的笔记本,从菗屉里取出一份已经打好基本条文的草约。
“真的?我从来没有和人签过约耶!”陆双丝惊喜地轻叫。
“卖⾝契,有什么好奋兴的?”萌萌撇撇。
“这纸合约一签,我们会不会落到做牛做马还债的下场?”生晦暗的继姊又面临第二波洪嘲的洗练。
“萌萌,维箴,你们不用担心,有福同享,有难我当,我一定会负责照料你们的。”继⺟大人的眉梢眼角全都笑咪咪。“一旦出了事,大不了我们一起跑路。”
纪汉扬凝顿住,然后选择维持明智的沉默。人家都已当着他的面讨论如何逃避合约义务了,如果他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就该趁早送走这三尊瘟神。
可惜,今天他的感战胜理,警铃系统暂时失去功能,据说这是因为“相对现象的抵触,造成感官功能失序”的缘故。
“合作条件很简单。”他咳嗽一下,端出专业顾问的架式。“我这方面应该履行的义务如下;第一,评估你们应该从事何种外烩生意以达到营利目的;第二,提供专业建议,设计一套具有效率的经营方式;第三,定期为你们提出组织诊断,研判经营方针有无更动的必要,并且机动地提供应变措施。”
“听起来很笼统。”⾼维箴摸不着他的头绪。
“全世界的合约条文听起来都很笼统,如此一来立约人才能钻法律漏洞。”萌萌好心告诉姊姊。
“喔。”两个女人顿悟。
纪汉扬尽量维持嘴角保持一字形,无论如何都不使上翘。“谢谢你的解说。至于你们的义务只有一项,就是偿付我合理的顾问费用。我的要求很简单,待外烩生意的收⼊稳定后,我酌收年度营利率的两成作为顾问费,持续三年为止。如果该年这个数字低于三十万,就以三十万作为基本额。”
“慢着。”萌萌听出端倪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一年赚不到三十万,还是得照付你的顾问金?”
“当然。”他平稳自若地应了下来。这款费用还算超低特惠价哩。
“哇拷!”这家伙当她们是呆子。“不公平,那你一丁点风险都不必承担”
“我扮演谘询顾问的角⾊,而不是实际经营者,当然毋需为你们的事业承担风险。”他挑了挑眉“然而我必须承担自⾝的信誉风险。如果你们赚不到利润,相对地也影响到我的名声和公司形象,对我自然没有好处。”
“萌萌,这很公平。”陆双丝突然眼睛一亮。“你看,哪天我们不需要他了,直接发黑函给他的客户,中伤他的名誉就成了。”
萌萌考虑了几分钟,研拟着继⺟话意的可行。
“也对,我们发完黑函再跑路。”她冷静地表示同意。
真的!如果他有理智,真的应该拿大扫把轰人了!无奈他呼唤了半天,专司“理”的那神经还是继续罢工。
“很⾼兴我们彼此取得共识。”他乾涩地批评,迅速修拟着草约。“等我整理好这纸合约,我的秘书会另外与叶夫人约时间,请当事人移驾过来签署。”
“好,走人了。”萌萌乾脆俐落得很,挥挥手,招呼两位家人不准带走一片云彩。
“等一下。”在她意会之前,纤臂霍地又被他強劲的力道扯住。
她又震吓了一跳,那抹不经心的笑勾着她的视线。
怎么回事?今天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
“⼲嘛?你要请吃饭?”她不悦地挥开他的箝制。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黝黑的脸扫过一丝古里古怪的笑意,看得她心头⿇⿇的。“在我正式接手之前,可不可以先弄清楚三位女士的技能倾向?”
什么意思?三个女人疑惑相望。
“请问你们比较擅长哪一种烹调手艺?”这个问题可是当务之急,假设他评估出她们的经营地区适合西式餐饮,却没有任何人精擅,那岂不是⽩搭?
萌萌黑⽩分明的杏眼亮闪闪的,粉一撇,突然笑开了。骤然绽放的笑靥驱走她一⾝老沉,晃眼间唤出一个符合她实际年龄的精灵少女。
“老兄。”她慨然走回来,甚且得寸进尺地拍了拍他肩臂,眉眼之间俱是同情和怜悯。“人的一生必须经过不断试炼,你了解吧?”
“你的意思是…”他谨慎凝神,怎么连叶萌萌都变得有哲理起来?叶家已经有了一个长发飘飘、书香清灵的大女儿。
“我的意思是,你所提出来的问题同于你即将面临的试炼。”她咧开不怀好意的诡笑。
纪汉扬暗叫不妙。“慢着,你该不会是想告诉嗡帳─”
“没错,在场的三位女同胞凑巧都不会做菜,纪顾问。”
她承认,那一瞬间纪汉扬错愕的表情让她暗慡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