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御书房,顾名思义,便是皇帝阅书、审奏折的场所。由于前后两任皇帝皆崇尚学术,因此御书房內的蔵册蒙尘的机会相当稀少。
御书房位于大內噤宮的东首部分,室內堆栈着七座及屋⾼的大型箧柜,蔵书量超过四万册。千年黑檀木制成的桌椅摆置在房间正央中,桌案表面镶雕着腾云驾雾的青龙,龙⾝的鳞片以精纯度几近完美的金箔一片一片黏贴完成。龙椅背上搭覆着⽩额金睛虎的上等⽑⽪,任由屋角的烧檀鼎熏出清雅的气息。
盎贵人。每天下午,皇上循例会留在御书房內批览国事。
此刻“⾼贵端正”的圣上正跷⾼二郞腿,翻阅密探飞鸽传回来的奏报,脚丫子还沾黏着适才⾚⾜在御花园內演练劈空掌的灰尘。
最近两个月,国境南端传出內忧的讯息。
江湖中第一神秘教派…黑炎教,自在贵州境內成立以来,已经超过三十年的时间,目前为止总共网罗了四千名的死忠教众。长久以来,黑炎教一直采取低姿态,定居在贵州边陲。除非是教內中人,否则外人从来无法得知他们的活动讯息。
御前派遣出去的探子传回的密报也仅能让皇上了解一项数据…黑炎教教众们主要钻研摘种草葯和炼丹术这类的技艺,除此之外就莫宰羊了。
可以想见,该教应该不乏精通歧⻩之术的医者,然而他们的行踪却又如此隐密诡异,既不打算贡献一⾝的医术替凡人们看诊治病,也鲜少主动与外界产生接触。整个黑炎教俨然成为自给自⾜的小帝国,而且不外来者的介⼊。
倘若黑炎教持续它的隐密活动也就罢了,只要没有妨害到一般百姓的生活,朝廷也管它不着,就可惜该教的不肖教众们开始在外头生事。
据说黑炎教的教主何古已经病⼊膏盲,随时有可能咽气离开人世,教众为了争夺掌舵者的位子,裂分成两大派。保守派势力誓死支持何古指定的下一任继承者,而反叛教众则处心积虑要拱送大法王坐上教主的宝座。过去三个月来,新旧两派已经爆发了几次零星的打斗冲突。几名卑劣的教众甚至在平民百姓的⽔源中下毒,再将罪行推诿给另一派的人马,衙门里的公差为了处理黑炎教的权力斗争,每个人忙碌得团团转,动的风波引发云贵两地住民的人心惶惶。
彷佛嫌情况不够刺似的,上个月何教主的指定继位者忽然失踪了,保守派教众认定了必然是大法王的支持者绑走了他们的新主子,要求对方马上释放真命天子,而这批反叛者当然打死也不肯认帐,为此两方人马的火葯味再度暴升了九成九,任何行经云贵附近的旅人都可以感受到气氛的紧张。
为了避免黑炎教发生大规模的流⾎冲突,朝廷…也就是仲修这个皇帝小子…下令调派两万兵马驻扎云贵境內镇庒,然而“围堵”的方式或许能够治标,却无法保证将战事的祸拔除。
唯今之计,朝廷也只能暂时采用“观察”的策略,随时留意何古咽气的消息。旧教主一旦归西,宝座的争夺战随时有可能拉开序幕,届时朝廷再从中协调,尽快使新教主的⾝分明正言顺下来,方能平息新旧两派的争权夺利。
“找闻人总捕头过去监视一阵子好了。”仲修哼着小曲儿,⽑笔在指间转了两圈,正待批示下去。
不过…老大哥最近新婚,马上派遣他出差似乎违反人道精神。
违反人道精神也就罢了,反正那两兄弟也没把他当人看,就怕闻人名捕以为他存心报复,故意在短期內派下新差使,到时候联合封小子追究起来,他又头大了。
可怜唷!仲修哀叹。他们俩反倒比他更大牌,这年头连皇上都得瞧着兄弟们的脸⾊才能办事。
“启禀皇上,太后驾到。”御书房门外,司仪太监低声奏报。
“现在?”紫毫笔从仲修的指间划出拋物线的起点。
“就是现在。皇上,赶紧把履穿妥。”贴⾝太监小昆子滑顺的溜到黑檀木书桌底下,掏出两只“龙鞋。”
死了!仲修暗暗叫苦,此刻正值未时的烈光时分,向来是太后午休打盹儿的好时机,他娘哪儿不好去,偏要上御书房来寻他晦气。他已经心里有数待会儿自己会受到哪方面的质询,唉!⽇子难过了。
“我的⾐带呢?快把⾐带找出来。”他七手八脚的拉拢敞开的⾐襟。
避不了那么多了,外观勉強过得去就成。反正知子莫若⺟,太后也不期望能逮着皇上儿子私底下穿戴得妥贴整齐。
“有请太后。”他扶正⾐冠,步下书案,等着⺟亲大人上门发飙。
熏香的午后轻风捎来粉菊的慡雅气息,御书房的门外静躺着一条丈许长的廊道。远从走道的另一端,踏哒的细碎莲步声踅向红木门外。司仪太监躬⾝为太后拉开门扉,素淡的茉莉馨香随着娇娆的⾝影袭进屋內,冲淡了屋角轻焚的檀香气息。
“儿臣向⺟后请安。”仲修躬⾝向⺟亲参拜。他的优点少的,顶多只能填満两本帝语录而已,一点儿也不多,真的!然而“孝顺”这一项倒还可以拿出来说嘴。
“皇上免礼。”董兰心轻轻挥手,香风伴着⾐袖的舞动遍洒在空气间,一⾝⺟仪天下的贵气得旁人不过气来。“其它人全部退下。”
随侍的宮女、太监顷刻间走得⼲⼲净净,偌大的御书房仅留⺟子俩静谧相望。
皇太后董兰心虽然接近五旬的耳顺之年,眉梢眼角比起三十岁的年轻妇少仍然平滑柔润了好几分。她的美眸无法蔵匿住格中的刚烈气质,牡丹花似的丽五官却柔和了那份辛辣,必要时甚至⾜以说服别人她只不过是只有爪子的家猫。
但,聪慧的人自然联想得到,区区一介女流能在后宮三千佳丽的竞争中抢得皇后的头衔,并且顺利让自己的爱子登基为皇帝,她手段之⾼明、心思之灵敏,绝对不亚于擅长调兵遣将的大将军。
因此,英明的皇上背后有一位精明的太后,是文臣武将们普遍赞成的论点,至于太后私下的言行和为人如何,大伙儿就有些仿真两可了。
太后浅漾着温柔唯美的笑容,彷佛和蔼可亲的妈祖娘娘一般,贝齿轻启…来了、来了!仲修吩咐自己提⾼警觉。
“臭⽑头!我问你,上回为娘的亲自替你招进十来名佳丽们,你临幸过多少人了?”辣火辣的炮轰彻底摧毁太后完美的形象。
此时此刻仲修便巴不得自己“无能”如此一来就有合理的借口解释他为何极少莅临那票娘子军的寝宮。为了下一代龙子龙孙的问题,⺟子俩已经争论过不下两百三十回。⾝为一位注重下任皇帝品质的准⽗亲,他打从心眼里反对让自己儿子的娘与后宮里十多名软趴趴的美人扯上关系。
可能是微服出巡的次数多了,他接触过太多立独豪慡的江湖女流,因此那种少了伴随、出门就会路的⾼雅闺秀最最令他受不了。偏偏⺟后大人尽替他捡选一些温顺美人⼊宮,真不晓得她是依据何种标准选妃的。
如果早知⺟后的眼光倾向于乖乖牌,说什么仲修也不会将“选妃”这种芝⿇蒜⽪的事委托给她代为处理。
这下可好,佳人们全都迁进后宮了,他又不好直接回绝⺟后的好意,将她们再送出宮去。除了逃躲应尽的“夫君义务”之外,似乎没有其它上上之策了。
“娘,你不要一天到晚替我烦恼这事好不好?”
“有幸让当今皇太后为他烦恼这事的人,放眼望去还找不着半个。”董兰心从鼻头嗤出凉飕飕的冷哼。“听着,我再给你半年的时间,你非得从十来个缤妃当中挑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封为皇后不可。一国少了皇后⺟仪天下成什么体统?”
“宮內有亲亲⺟后您撑着就够了,⼲嘛还封那些劳啥子皇后、贵妃?”他凉凉地捞起狼毫笔,就着青龙运石砚台,以松烟墨条研磨出一汪纯皂⾊的浓墨,铺平皇亲国戚专用的丝绸宣帛,开始画乌⻳。
“我顶多再撑个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呢?”董太后攒眉的姿貌颇有和儿子翻脸的架式。
“二十年之后我八成下台一鞠躬了,届时再去担心由谁来接位也不迟呀!”
他没事人似的。“⺟后,乌⻳的头怎么画?”
“端顶是三角形的,后面连着一截圆颈…”董兰心猛然醒悟。“臭⽑头!
我为了巩固你的帝王之位,担心得眉⽑都⽩了,你倒轻松得很,居然给我画乌⻳。坦⽩告诉你娘我吧!你推三阻四的,迟迟不肯立后,是不是和宁和宮收留的女子有关?”
“宁和宮的女子?”仲修一脸茫然。“宁和宮哪有什么女…哦!‘那个’丫头。天!当然和她没有关系,八百年也沾不上边。”
仲修忽地爆笑出来。他险些忘了,七天前的夜里,曾素问被闻人独傲偷偷送进宮內。为了避免惊动太后和其它嫔妃,他特意将不速之客安排于西首的边疆地带…宁和宮。
爆內统共分派十名女官负责打点曾小妮子的⽇常生活,外围也加派了几十名御林军看守。相关人员尽皆经过严厉的警告…不慎暴露⾝分与宁和宮所在地者,杀无赦。因此经过这番重重叠叠的监视,即使闻人独傲和封致虚亲自来到现场,料也没法子无声无息地溜出他的监护网。
他一直没机会前去探望她。不晓得那丫头最近如何了?宁和宮的屋宇仍然维持着旧有的模样,没被她的好奇心拆了吧?
“那位姑娘家是什来历?”董兰心的美梦霎时被儿子的捧腹大笑打碎。难得仲修主动对姑娘家感趣兴,并且遣调手下层层保护着,她原本还冀望宁和宮的新主人可以为皇室诞下第一胎龙种哩!
“不晓得。”他在脑中思虑过一回。倘若招出是闻人独傲要求他代为收留的,⺟后可能还觉得不痛不庠,但拿出封小子的名头招摇撞骗可就是两码子事了。
“封致虚将她托给我照顾几个月,我一口答应,也没有过问太多。”
“封致虚?”董兰心一愣。
神秘难解的光芒在她美眸中一闪而逝。封!好久未曾接触到这个姓氏了。
事情明明已经飞度过二十八个寒暑,即便连“那个人”也已过逝二十年了,但每回听见儿子提及“封”姓的时候,芳心仍然不可避免地怦动一下。
将近三十年了吗?时间消逝得何其迅速呵!
“你口中的封致虚…就是那个人的儿子?”她低头把玩皓腕上的⽟环。
多年前“他”亲手为她套上这充満占有的象征,霸道地叮嘱地无论如何也不准取下来,从此以后,她也真的末曾让⽟环离开过自己的左右。
“倘若我记得没错,老爹好象就只有一个名叫‘封致虚’的儿子。”
“噤声。”董兰心惊慌地四下瞄了一眼。“隔墙有耳,如果让人听见你呼唤先皇之外的男子为‘爹爹’,咱们俩还活得下去吗?”
“大不了皇帝的宝座换个人来坐坐看,至于公子我要想活命倒是没啥困难的。”他咧咧嘴。这股洒脫劲儿就有几分异⺟弟弟封致虚的影子。
“别胡说。我辛辛苦苦劝服先皇立你为太子,可不想⽇后由你手中奉送给其他小人。”董兰心不愿意再和儿子多提他生⽗的旧事,毕竟他的出生代表着自己多年前短暂的出轨,一旦讨论起来,多少亏损到她的妇德形象。“朝中大臣哪个不晓得,有朝一⽇你若来不及立下太子就驾崩了,皇帝的宝座非逸王爷莫属,他早就挥眈眈地觊觎着这个龙座。为了巩固咱们这一支的⾎脉,你最好尽早让嫔妃们怀胎,否则…”“否则如何?”仲修満怀希望。他应该会比较倾向于“否则”的选项。
“否则我就押着你进新房。”董兰心甜藌地摧毁他一切奢望。“即使需要我整夜监督也在所不惜。”
“⺟后,我有没有说过我觉得自己很像一条种牛?”
“昨天曾经听你提过。”
“有没有告诉过您,您比牛头马面更难?”
“有,今天早上。”
“您执拗的程度⾜以让千年巨石为自己的柔软度感到愧羞。”他只好发明新鲜出炉的议抗词汇。
“好说,目前为止这句话是第一次使用到,你继续发挥。”董兰心转⾝,旋起一⾝的香风刮离御书房,以免留下太多时间让儿子平反成功…“记住,半年之后立后。”她不忘再度提醒儿子自己的来意。
仲修望着娘亲消失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哀怨。过去七天以来,今⽇是他第二回遭受到威胁。
为何先人登上皇帝宝座之后到处吃得开,偏偏轮到他时就变成处处吃了亏?
可见人哪!真是不能太好说话。便是冲着他太重情义这一点,姓封的、姓闻人的和他娘才敢吃得他死死的。
当然,也因为如此,在尔虞我诈的宮廷生活中,他才拥有三个真正以命相许的亲人。
那是什么人?
深夜时分,皇帝陛下躲在凉亭后头观察来人偷偷摸摸的⾝影。
今儿个仲修终于忆起自己蔵匿在宁和宮中的小娇客。既然曾素问是闻人独傲亲自托给他的负担,以兄弟关系来看,她也算得上是他间接的恩人的孙女…这层关系似乎有点复杂…他⽩⽩让人家坐了十来天的冷板凳,实在没有理由继续漠视她的存在。于是,⼊夜之后,他决定上门拜访一下曾姑娘,倘若⽇后闻人独傲询问起来,也算有个代。至于曾大妞挑在他探视的期间睡大觉,错过了找人谈天说地的机会,那可不是他的问题。当然,他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捡中深夜的“探访期”是为了挽救被嫔妃们嗲了大半夜的耳子,所以特地逃到宁和宮图个清静。
他先回寝宮换上轻便的⽩丝长挂和纶巾,改装成曾素问印象中的野雁阁主形貌,而后踩着上乘的轻功步法,避过宮城內守更的侍卫,无声无息地欺近宁和宮。
结果,就在曾素问进宮的第十六个深夜,英明的当今皇上终于明了何谓自己口中“连蚊子也飞不出去的监护网。”
仲修远远来到宁和宮的外围花亭,帘瞅见一抹伶俐又玲珑的纤影溜出宮门外。
曾素问?绝佳的辨视能力告诉他包准没有认错人。
那帮守卫和宮女睡死了吗?他忍不住暗骂。早八百年前他便嘱咐过不准让曾素问私自…所谓“私自”便是独自一人的意思…离开宁和宮,那么曾小妮子是如何躲过十来道鹰眼监视的?
他决定抢在不速之客直捣皇宮的重心之前拦劫她。
“曾姑娘?”含糊的低叫声被夜风吹淡了。
曾素问突然屏住呼昅。她有没有听错?刚才好象有人在叫她。
应该不至于吧?她住进这座华丽却透着几分气的宅邸已经十六天了,连婢女尚且混不,遑论遇着认识她的旧友。
不管,继续往目的地迈进。
她一溜烟穿过出口处的圆形小花庭,凭着直觉溜向右边的青石板路。
长安城內似乎筑満了缤丽的园区。从她居住的豪宅走出去后,放眼望去便是二十尺见方的庭园流⽔,环抱在两人⾼的围墙內;穿过小桥走出了正门,横陈在眼前的又是另一座圆形花庭,在夜风中轻吐着浮动的暗香;好不容易钻出圆庭了,此刻她纵目眺望,四周仍然是层层叠叠的树丛和花种,隐约才见树之间透出几栋暗暗沉沉的屋宇。又是花!奇怪,长安人天天赏花,难道赏不完吗?
或者她已经离开长安了?
非常有可能。十多天前,她的“偶像”闻人名捕点了她的昏⽳,暗中将她送来这处用银两堆砌出来的监牢。待她醒转之后,已经失去出外活动的自由。因此,即使她此刻被囚噤在大漠的牢房,丝毫也不觉得意外。
臭闻人独傲!他是全天下最差劲的偶像,居然诓骗她野雁阁的主人承诺照顾她,直到他们找出永久安置她的方法。目前为止,她只隔着竹帘子偷瞄过阁主一小眼,然后再也无缘从头到脚地见到这位江湖奇人。
“喂!”一只手从莫名其妙的方位冒出来,猛地捂住她嘴角,拖向杜鹃花丛后头。
仲修竖直了全⾝上下每经脉,等着掌下的樱爆出惊惶失措的呜咽声,并提⾼警觉,戒备她可能上演的肢体挣扎记。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他擒获的俘虏静悄悄的,甭提挣扎了,甚至连深呼昅一下也感觉不到。
莫非他闷晕她了?仲修赶紧松开手,转过怀中的躯娇,检查运气欠佳被他逮个正着的现行犯。
月盘宛如放在丝黑绒上的珍珠,十里內照耀出一片晶莹。他忽地发觉自己对上一双明灿有神的眼瞳。
“你还好吧?”
“我以为你打算一辈子捂着我的嘴不放呢!”受害人开口了。
谈天似的口吻让他暂时遗忘自己揪住她的目的。
曾素问非常清醒。这项认知率先跳进他的脑海。
曾素问显然离“惊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是他得到的第二个结论。今夜是两人正式将彼此瞧个清楚透彻的机会。
除了玲珑的⾝材还算讨人喜之外,曾素问的外观完全找不出一丝丝起眼的地方。她的脸蛋太过娇小,因此浓密的发丛俨然对她的螓首形成沉重的负担;形虽然符合樱桃小口的标准,略微丰満的瓣却又稍嫌太有女人味;弧度优美的柳眉并未替她的外观制造出点缀的效果,反而让那两抹细密的浓黑⾊透露出野刚強。因此,她的五官分开来看绝对属于一等一的美女,但组合起来的效果硬是有那么一点点差強人意。
然而,那对眼睛。
那对眼睛!
天上的星芒彷佛亮进她的瞳仁里。
直到见着她出奇灵活的双眸,仲修这才真正了解“画龙点睛”的意思。
她的眼光没有一刻是静止的。这个说法并非代表曾素问的眼神不正,只是,即使她定定子着某个焦点的时候,琉璃般的⽔光也不断在她眼眶內盈盈幻化着,时而专注认真,时而活泼调⽪,彷佛这双秋眸本⾝是自主的,具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你不怕我?”他一直以为姑娘家比男人更容易吓呆掉。
“你打算伤害我吗?”曾素问偏头质询道。
“不打算。”他摇首。
“那我没有理由畏惧你,不是吗?”她以一种合情⼊理的口吻解释。
“有道理。”仲修不得不点头赞同。
有道理吗?
不对呀!他一开始偷袭她的时候,她并不晓得自己不打算伤害她,既然如此,她应该先怕了再说。
“夜行人,你的轻⾝功夫好象还过得去。我准备侵⼊其中一间华宅,你想不想跟着来?”她竟然邀请初见面的男人陪她闯天关。“可以告诉我咱们闯空门的原因吗?”他维持彬彬有礼的态度。
“我住的地方少了一间膳厨。很奇怪吧?我怎么想就是想不透。我是说,换成了你,你一定也会怀疑平常奴仆们是从哪儿变出饭食来的,对吧?像我,已经思索了两天仍然猜不出来。”她用力点头以強调自己的说法,彷佛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话解释了一切。
“你打算找到一个有厨房的地方?”他已经跟上曾素问的谈话速度。
“对。”曾素问属于行动派,说话的同时,拉着他的大手再度踏上寻宝之途。“受人监噤已经够悲惨的了,没理由要求我饿肚子。”
“你饿着了?”仲修猛然煞住脚步。他可以对天纺,无论自己再如何坏心,也不可能让宮女们害她承受空腹的苦楚。
八成是尚膳监的人误会她是失宠的嫔妃,所以顺手污走宁和宮采买粮物的伙食费,一天只供应她一、两餐。若果如此,闻人独傲会宰了他!而他会宰了那帮联合欺负她的仆佣。
“刚才好象听你提到过,平常奴婢会‘变出’饭食来。”他的口吻严肃起来。
两人彷佛将深夜站在花园里谈论民生问题视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们一天变出三顿,餐餐大鱼大⾁,确实很周到。”她的回答驱走任何贪污诈骗的揣测。“但是那些呀、鸭啊就很可怜了。想想看,当天早上它们可能还在地上跑,临到傍晚就得下锅熬汤头,那不是很悲哀吗?”
他听出一点头绪来了。
“所以你吃素?”这女娃相当了解迂回曲折的描述方法。
“对。”曾素问钻过紫藤编串起来的拱门花架,直直撞向他的寝宮。
仲修赶紧第二度叫停。再让她走下去可不得了,帝王的睡榻附近,警戒程度比宁和宮严密一百倍不上。事实上,他已经开始纳闷,刚才一路过来,为何没有惊动任何一名侍卫?
“你何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醒唤奴仆,嘱咐他们替你端来一份纯素的飧食?”他当下替娇客找着合理解决的途径。
“我不能让他们伤心。”曾素问沮丧地回答。“每回他们端来一份餐点的时候,眼神总是充満期待,彷佛等着我说出一句短短的、赞赏的话。我没法子吃掉他们精心变出来的食物已经够糟糕了,如果再回头指责他们送错了內容,那不是很恶劣吗?”
仲修已经习惯了受人伺候,从来没想过伤了他们心意的问题。曾姐小的念头倒是新鲜的。
“为主子服务是奴婢的职责,他们唯有在令主人失望的时候才会觉得伤心。
”他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再说,让他们伤心又如何?反正他们也不可能私自逃离府邸。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你的脾气和习了。”
“但他们可能会变得讨厌我。”她无法忍受自己成为教人憎厌的对象。更何况,她并非那帮奴仆们正牌的主人,他们想必直接效忠于野雁阁的当家人物“仲修。”既然她和仆佣们缺少直接的关联,她更加不愿意让一群陌生而善良的好人为自己忙得团团转。
“那又如何?即使如此,他们表面上也不至于显露出来,你仍然可以得到最上等的服侍。”仲修发觉自己和她谈到现在,仍然搞不清楚这姐小的言下之意。
“我宁愿⾝旁的人是出于心甘情愿地服侍我。”曾素问对他攒眉头。
这位夜行同伴显然非常轻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关系。昔年师⽗曾经告诫她,疏视旁人的人,必然得不到其它同伴的赞赏,因此夜行人的友缘倘若不理想,她绝对视为意料中的必然。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以他卓然出众的外形条件,应该会博得多数姑娘们的青睐,⾜够弥补他人格上的缺憾。
对于外貌,曾素问向来有自知之明,异朋友们莫不是以“邻家妹妹”或”好朋友”的评语来归类她。长到十八岁为止,她尚未听过哪位师兄或异朋友为她神魂颠倒。因此她只能以欣赏的角度,观察美丽的师姊妹如何运用女伎俩得公子们团团转。
难得今夜月儿光光,上天派来一位外形极端优良的“上等货”陪她逛花园,光是欣赏他⽟面朱的俊朗风采、穿著长衫的颀体魄,也算弥补她这些年来贫⾎的女虚荣心。仅就她曾经打过照面的江湖侠土来看,还没有一人⾜以与他的华贵尊荣相抗衡。
闻人独傲和封致虚虽然同样具有优异的外貌条件,但相较起眼前的男子,却多出几分武人气息,少了几分书卷味。
“你喜我吗?”她天外飞来一句。
这个问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么说吧!我对你的了解程度尚不⾜以决定自己是否应该喜你。”仲修选择较为保守的回答。
“那好,反正你很快就会喜上我。”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仲修忍不住笑出来。他头一遭听见有人能够将如此嚣妄的话句,以聊天似的闲谈神气说出口。
而且他们谈话的方向似乎有点失控。今夜他明明打定了主意上宁和宮来虚应一下故事,为何莫名其妙的与曾素问邂逅,甚且冒着被值更守卫发现的危险,跟她杵在御花园里闲聊起来?仔细回想,他们俩还没经过正式的介绍,彼此认识呢!
“为什么?”他发觉自己并不急于结束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谈。
“因为所有认识我的人最终都会喜上我。”她耸耸肩。“我应该事先警告你,免得你意外。从小到大我做每一件事必定会成功,当然这对其他头脑笨的人而言很不公平,但老天爷分派天赋的时候总得有所取舍嘛!他虽然赐给我平凡的外貌,却以一颗聪明的心做为换…”
“说重点。”
曾素问具有唠叨兼自言自语的习惯,倘若任由她继续发挥下去,可能嘀咕到天明时分还没扯出主旨。
“重点就是,我机敏得做每一件事都会成功,包括‘做人’,所以大伙儿注定了非喜我不可,这种解释你明⽩吗?”她拚命点头。“你最好不要违背上天的旨意、命运的安排。”天哪!仲修赶紧咽下自己嗤笑的发音。她是认真的!黑⽔晶般的瞳眸亮闪闪的,乍看之下让他误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其中一抹无庸置疑的诚恳却透露了她的意念。
曾素问简直不可思议,人间绝宝一个!
“噢。”他感觉得到嘴角正在菗搐,连忙转过⾝去,深怕自己会当着她伶俐的容颜笑出声。这女孩委实可爱,值得他深⼊了解。“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倘若继续愣在花园里闲聊,难保他不会一时兴起,绑她回宮去制成标本,永久保存。
“我明⽩你仍然拒绝接受事实,不过无所谓,命运会引领你向不可违的路径。”这会儿她又摇⾝戴上传道者的名头。“当然,上天自有他的旨意,我们都不晓得你会耗费多长的时间,屈服于我的友情之下…”“天杀的!这是怎么回事?”仲修的步伐倏然凝顿在宁和宮门口。
他的侍卫!
他的宮女!
甚至他的猎⽝!
放眼所及,每一种动物同时沉醉在甜藌的睡乡。
沁凉的夜风刮来一阵香气,空气中混杂着昅闻两下就⾜以熏倒人的异样气息…酒味。
仲修险些没吐⾎。
満宮的手下居然喝得醉醺醺的,就地倒在墙角边、花园里睡他们的大头觉。
这就是朝廷苦心栽培出来的菁英吗?
他决定明儿一大早马上斩掉现场的每一颗笨脑袋!绝不宽贷!
“人家⽩天忙得连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夜时让他们好好睡一觉也是应该的。”曾素问竟然把眼前的奇景当成吃饭一样稀松平常。她走向一丛粉⽩⾊的花卉,从半人⾼的植物上摘取巴掌大的葫芦形绿叶,送到他面前。
“喏,嚼烂了呑下去。”
“这是什么?”仲修停驻在叶片上的眼光彷佛打量洪⽔猛兽似的。
宁和宮专属的花庭里,往常向来栽种杜鹃或百合这类没有香气的植物,但他终于注意到,原本培育百合的园区已然被十来株不起眼的⽩⾊小花所占据。
粉⽩的花朵约莫相当于铜钱的大小,却散发出惊人的浓香。区区二十几朵的数量竟然使整座宁和宮包围在馨馥无比的气息中,实在太诡异了。而且他向来为自己善于鉴赏名花异种而感到自负,如今却发现以前从未见过这款奇特的花种。
“乖乖吃下去啦!我又不会害你。”夜行人不信任的眼光有如利刃一般,对她形成莫名的伤害感。
仲修选择忽略她怪异的举止,用力嗅闻了空气几下。“好怪异!你有没有闻到,屋檐底下溢満了那种…花卉…的…香…唔…”他的大脑忽然失去平衡感,脚下猛然踉跄地跌进门槛里。
发生了什么事?啊!他的头好晕。
好难过…彷佛刚刚灌下两大坛的陈年女儿红似的,他几乎可以尝出口齿间流转的酒味。大的⾆头已然失去灵活度…
怎么回事?他晚膳时没有喝酒呀!即使有,也不至于留待两个时辰之后才发作出来。
平时他的酒量虽然未达千杯不醉的海量,但凭借⾼超卓绝的內力撑持着,寻常酒极难醺得倒他,而今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醉态…
醉?喝酒?
晕倒的仆从和浓香?
心灵深处闪现一抹震骇的电光。“香…有毒…”醺成紫红⾊的俊脸不可置信地转向她。
“笨蛋,我不是叫你呑下解葯吗?”曾素问翻个⽩眼。男人实在是奇怪的动物,旁人明明早就提出好心的劝告,他们偏偏不听,总要等到吃了亏≤了气,才恍然自己的愚昧。
“快…给我…”颤抖的手掌夺过她手中的绿叶,一把塞进嘴里。然而,失控的上下排牙齿徒留下酸涩的⿇痹感,无论如何也嚼它不烂。
控诉的利光投向她的粉颊。
“瞪我做什么?”曾素问啐了一口。既然解葯已经赐给了他,他自个儿呑咽不下去,她也爱莫能助呀!
他是少数几个中了酒葫芦还能维持一刻钟清醒的狠角⾊,可见这位夜行人的內力起码排得进江湖前十大⾼手。
酒葫芦的质只会让受毒者醉晕过去,并不会造成实质上的伤害,但练武之人一定会直觉地运功与它的葯相抗,如此一来反而增加了自⾝的痛苦。倘若他效法侍从和奴婢们的效应,乖乖睡一场大头觉,明早醒来甚至不会有宿醉的征候。
“唔…”仲修努力攫紧飘浮的神智。“解…葯…”
夜行人的意志力委实太惊人,看样子他不会轻易屈从的。瞧他似乎很难受的模样,她能见死不救吗?曾素问迟疑了一下。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脆就帮他一次。
她顺手再摘下一片葫芦形状的叶片,放进嘴里嚼烂了,蹲在仲修⾝前,粉颊缓缓漾出清晰的红彩。
“我好心想救你,可别误会人家故意占便宜。”姑娘她还是个规规矩矩的⻩花大闺女,现今迫于情势,不得不利用非常手段解救苦难同胞,愿上苍和师⽗谅解她的苦衷。
“废…话…”他红的脸孔已经分不清是出于醉意或者怒气。
纤嫰的食揩抠出他口中的叶片,素问踌躇着、沉昑着,别扭的情绪拧绞着她的芳心。半晌,她猛然点头,下定决心,低头封上他的嘴。仲修在昏茫中怔住了思绪。
不由得他多想,清新的青草汁已然送进他口中。沉重的脑袋突地变轻了几分,他马上顺着草的润滑效用,将整口嚼碎的叶泥呑咽进腹里。
解葯的效果強烈得超乎他想象。眼前望出去的模糊景物有如早晨凝聚的薄雾,迅速被初升的朝蒸化了,万物剎那间变得清晰无比。
这么快?他再度感到惊愕。究竟是何等剧毒能够在一眨眼间将受害者倒,并在第二个瞬息间拉回他的神魂?
“是什么…”他的⾆头仍然肿肿的。
“酒葫芦。”她尽责地解说:“这是我师⽗栽种成功的异种花卉,每⽇固定在深夜丑时开花,一个时辰后⽇然凋谢。酒葫芦必须经由上好的女儿红浇灌才能培育成材,因此花香里蓄含了中人醉的葯。在中医典志里属于催人⼊眠的葯材,并不算毒花,你尽管放心吧!”
“还是…没力气…”他的四肢仍然软趴趴的,提不起劲来。
“活该,谁教你刚才运功与它的葯相抗,酒气已经顺着你的经脉侵⼊周⾝大⽳。”她⾆尖轻吐,扮了个鬼脸。“阁下不妨躺在这座露天花园里休息一会儿,欣赏牛郞与织女相会。幸运的话,半个时辰后就能起⾝了。我先回房觉睡去也,咱们后会有期。”
她翻⾝从他体侧跳起来,一骨碌钻进宁和宮內殿。今晚算是仁至义尽了。
“曾…曾姑娘…”他微弱的叫声完全被墙外的虫鸣声吃掉。
她就这样离开了?真是不讲义气。
曾丫头平⽩与一位陌生人历险了大半夜,竟然不询问他的⾝分和来意。而瞧她的模样,又不像已经认出他的长相,她也未免太特立独行了吧!
无论如何,曾素问姑娘的推断最好正确,否则明儿一早让宁和宮的侍卫发现他们至⾼无上的皇上委顿在泥土地里,他唯有出家…抑或将宁和宮的仆从们全部杀光光…才能遮羞。截至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共患难过夜一,却仍然尚未“正式”结识对方,老天爷着实摆了他们俩一个乌龙。
或许那丫头说中了一点…上天自有他的旨意,命运会引领他们俩向不可违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