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七日(上)
凡牧民之官,失于抚字,非法行事,变良民,因而失陷城池,斩。”
——《大清律》
三月十八,万寿节。
按照约定俗成规矩,除了恩典进京请安的员官外,地方员官多要浴沐更⾐、祈福颂恩的。虽然没人看着,但是大家多少是这个表示,以示忠心。
像是品级⾼的,在请安折子里,就可以很“老实”地在恭贺皇帝万寿时将这些讲出来。
就是品级低的,没有资格上请安折子的,因上行下效的缘故,也都要走走这个形式。不过是费些事,总比因此被不开眼的当成小尾巴抓住,弹劾个“张狂无礼”、“目无君⽗”的罪名要好。
然,被临时请来道台衙门书房的州知州叶敷此时却没有祈福的兴致。他只觉得头⿇,实在不明⽩自己这个少年显贵的同门小师弟为何要如此这般,难道这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这火可不好烧,说不定成了“燎原”之势。
他看着手中盖着东兖道守道印信的手书,胳膊不噤微微抖,面⾊沉重起来,略作迟疑,开口劝道:“大人…”因见曹颙穿着官服,所以叶敷这般称呼。到州一个多月,曹颙第二次穿着正四品的⽩雁补服,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看起来与往⽇的温煦截然不同,浑⾝散着一股冷意。
叶敷只当他这端官威,并没有现他的反常,皱眉头摇道:“大人,不可轻动烧锅啊!这里头的⽔委实太深。纵然你是郡主额驸的尊贵⾝份,若是得罪了这些人…”关切之间,一时忘了尊称。
见叶敷地关切不似作伪,曹颙暗暗感动,说:“叶大人不必担心,‘督导农桑、整肃税源’是本官职责所在。就算他们闹到御前,也没有本官的错处!”
虽然整顿烧锅庄子确是有些⿇烦,但却是眼下能够最快筹集粮食,稳定米价的唯一途径。况且。这烧锅展至今,已经成了地方大患,若是在任凭其展下去,会使得地方米粮越紧张,像今年这样的事会不断地生。
想这要去得罪些人,再想起其后那些七七八八的关系。曹颙虽然觉得烦,但是心中也生出一丝挑战的奋兴来。看来。虽不到“同流合污”地份上,但是也该“于光同尘”要不这么看着,没有半点主导权,只会越来越被动。为了这三年道台当得舒心。
有些事情还是处于自己的掌控中更好。
再说,如今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若历史真未曾改变。那他留在州的时⽇也不多,留在这个世上的时⽇也是倒计时了。既然来了州为官,也不能⽩来一场,总要为这边地百姓尽尽心力,留下点什么。纵然没有青史留名的念头,也不想碌碌一生,连个痕迹也留不下。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明的不来,还有暗的,到时大人可怎生是好?”叶敷道。
见叶敷不提百姓安居,一味地说这个,曹颙瞧瞧他袖口的墨迹,不噤反问道:“叶知州,近半月米价上扬之事,你可知晓?”
叶敷思量了一会,方道:“好像听家人提起过两回,这也并不稀奇,新麦五月末、六月初收割,三、四月正是青⻩不接之时,年年米价都有涨的!”
大兴充当米粮销售地酒糟,临沐镇与南镇米店前人们的唏嘘,再到州那抱头痛哭地一家几口,这就是所谓的不稀奇?那小姑娘的哭声,仿佛在曹颙耳边,驱之不散。这本是夫和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男人做工,养活⽗⺟儿,即便清苦些,一家人也有些奔头。粮价暴涨,实在饭桌上的馒头、面饼成了面汤。亲生骨⾁,险些离散。
曹颙不噤对叶敷地不通世情有些恼,皱眉道:“不稀奇?往年不过涨几分,最多不过一钱,眼下州的米价已经涨每石一两三钱银子,是原来的两倍半倍;地方各县,也是两倍到三倍不止!如今才三月,到六月新麦收割还有将近三月,若是再这样涨下去,百姓谁还买得起米,大家吃什么?”说到后来,声量越⾼,脸⾊带了郑重。
叶敷就算再书呆,也明⽩曹颙地意思。如今单单粮食涨,别的却不看涨,百姓生计会越来越艰难。
就拿知州衙门的衙役来说,每月二两银钱,原本能够买米三石,三百余斤,全家老少几口嚼用都够了。如今,却只能买米一石,百余斤,人口少的还好,人口多的人家,就要喝粥了。若是米价再涨,连一石米都买不到了,那全家就要跟着挨饿,时间久了,还不知会出什么子。
叶敷将曹颙的手令收好,正⾊道“下官惭愧,不过请大人放心,下官定当不负所命!”
曹颙想了想,问道:“你们衙门能够使动的衙役、捕快共有多少?”
叶敷略一思索,道:“回大人话,四十余人,若是尽量都拉出来,五十人是有的!”
曹颙点点头,道:“米粮店铺这边无妨,烧锅庄子那边,先叫他们挑小的来吧!本官打人去安东卫了,过两⽇他们会派来兵丁,下各州县协助大家‘整肃税源’。”
叶敷这才想起有的烧锅庄子不是自己这几十号人能够对付得了的,脸上对曹颙多了些佩服,隐隐地心里又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告辞离开,先回衙门准备去了。
书房里,只余曹颙一人。
曹颙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脸⾊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紧紧地握住书案上的那封信,⾝体不噤有些抖。庄先生与魏黑都不在,眼下他连能够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切的一
有自己承受。
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曹颙的伤心与自责,想起与宁舂地初次相遇。想起这几年的点滴相处,他的脸⾊越来越沉。
惊闻噩耗,真是惊闻噩耗!
就在半个时辰前,曹颙正暗暗盘算七⽇时间,想着一步步的安排,看看哪里最容易出纰漏。哪里需要格外注意。小厮来报,京城来了送信之人,自称是完颜府大爷派来的。
完颜府大爷,除了永庆。还有哪个?曹颙忙叫带上来。
待见到那人胡子拉碴,満面风尘时,似乎站也站不稳当时,曹颙唬了一跳,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永庆⾝边的长随七斤,与曹颙也是常见地。当即打了千礼,随后才打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七斤是三月十四打京城出来的。四天內赶了一千余里路,每⽇只歇一两个时辰,也难怪他乏成这样。
曹颙指了指椅子,叫他坐下,一边拆信。一边道:“赶得这么急,可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七斤闻言,没有⼊座。
而是“扑通”一声跪在曹颙面前,道:“小的求曹爷帮帮我家大爷,我家大爷…我家大爷要被老爷死了!”
万吉哈死永庆,就算⽗子不合,也不必如此,这是什么与什么?曹颙也顾不上叫七斤了,一目三行,想要先看看信上內容。
这是永庆亲笔所书,宁舂与其⽗亲兄弟,因被人揭,三月初五⼊刑部大牢,三月初七⽗子四人“畏罪自尽”三月初八宁舂子钮祜禄氏自尽殉夫。
曹颙越看⾝上越冷,这到底是怎回事?永庆之事,怎地扯到宁舂⾝上?什么罪名,能够使得宁舂家⽗子兄弟,一家几个男丁都⼊狱?
怔了好一会儿,曹颙才开口问道:“你跟在你们爷⾝边,对宁爷地事也能晓得些,可知…可知他家到底被‘揭’出什么,是什么‘罪名’⼊的狱?这举报之人又是哪个?”
六斤回道:“小的也晓得些,这举报之人是个候补道,原是两淮盐运司副使,做过宁爷阿玛的同僚。揭的是宁爷阿玛自打康熙三十九年到江南任上后,曾侵呑盐款,并且出资助人刊印行‘大逆不道’的书籍!”
“贪墨”与“大逆不道”两顶帽子下来,这是要致宁舂家于死地啊!月初能让康熙震怒地刊印书籍,除了《南山集》还有什么?宁舂家是旗人,连旗人都参合进去,怎不使得康熙震怒?然,不过是幌子,若真是实情,也不会有后边的所谓“自尽”了。
曹颙摆摆手,叫六斤起来。他微微地眯了眯眼,心里紧成一团,恨不得立时飞回京城,去将宁舂之事查询个清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然而,案上自己刚写好地手书,想起脑子里那小姑娘一家的哭声,他又慢慢冷静下来,询问永庆之事。
记得宁舂救命之恩的,不单曹颙一个,还有永庆。论起三人的情,就算是没有所谓的“救命之恩”他也无法为宁舂之事束手旁观。
宁家⽗子⼊狱三⽇,永庆始终在四处走动查询,想着为他们家洗罪。结果,被人告到他阿玛万吉哈前。
万吉哈刚升了都统,正是舂风得意之时,见长子去参合这些不要命地事,便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直接在衙门里替他告了病假,将他噤⾜在府。
几⽇之后,永庆寻了机会出府,听到得尽是噩耗。永庆去寻了几位平⽇说得上话的爷,却都是被拒之门外。这期间,又有人通过各种渠道,对永庆进行威胁恐吓。
原本他还没有任何头绪,这意外的反常使得他仔细起来,顺着蛛丝马迹,知道宁舂家地事并非那样简单,六部九卿少不得有人在布局筹划,否则也不会使得宁家短短几⽇之內就家破人亡,再没有翻⾝余地。
为了给宁舂家讨个说法,永庆这耿直汉子,实也没什么好主意,便去督察院敲了“闻登鼓”叩上告,为宁舂家申冤。
钮祜禄氏⾝披红⾐呑金殉夫之事,在京城早传扬开来,毕竟宁舂家的事情过于离奇,引百姓各种各样的流言。
永庆的叩,使得流言越升级。宁舂家是冤屈的,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一点。不过,各种流言的版本实在离奇了些。就连钮祜禄氏红⾐殉葬,也使得大家猜测纷纷。甚至连恶男霸民女这样的版本都出来了,道是有王公显贵,看上这位少,才使法子谋害了她的丈夫与公公,目的是想要她改嫁;不想这少贞烈,宁死不从,随丈夫共赴⻩泉了。
叩虽然能够直达天听,但是哪里是那么好告的?按照律法,不管军民与否,冤情如何,这叩之人要流千里的。
“爷叩前,就将信给小的,让小的送到山东曹爷这里,说要曹爷心里有个数。小的不放心爷,就在京城多流了半⽇,没想到爷去了督察院衙门后,老爷那边就召族人,当⽇将大爷在族谱上除名,还向步军衙门递了状子,要告大爷‘忤逆’之罪!”六斤说到这里,又给曹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曹爷,除了宁爷,爷与曹爷最是好!小的求您了,就救救我家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