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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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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早在那个清晨,沈池带着刀伤胁迫她替自己包扎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一面了。

  那时候,她刚到台北还没多久,最先认识的倒是沈池⾝边的一个弟兄,名叫宋钧。

  宋钧是当地出了名的小混混,当时也不过才十七八岁,明明是个长相清秀的大男孩,可偏偏格顽劣反叛,打架闹事总少不了他。某次他在学校大门外头溜达,冷不防撞见刚刚放学的承影,之后便发动了‮烈猛‬而直接的攻势,连着好几次约她吃饭看电影,却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

  谁知她越是躲,他就仿佛越是觉得有意思,最后竟发展到蹲在校门口特意堵她,一天两次,并乐此不疲。

  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初到台北,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似乎总是缺少‮全安‬感。班上也有玩得要好的女同学,听说了她的情况,便自告奋勇每天陪她上下学。

  可总难免有落单的时候。

  那天死阿珍不在,她下完自修课,远远就看见那个已经很悉了的⾝影,穿着⽩T恤和浅蓝⾊的破洞牛仔,染着一头⻩⽑,正靠在大门口的墙壁边菗着烟。昏⻩的灯光下,又隔着一些距离,其实他的面孔不甚清晰,倒是左耳垂上的耳钉闪闪发亮。

  连续一个礼拜都被这样精神‮磨折‬,承影几乎有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她不明⽩自己怎么就招惹上了这种人,像个牛⽪糖,甩都甩不掉,简直如影随形。

  偏偏那天晚上特别黑,月亮被云翳遮得严严实实,沿途的路灯光线幽暗,她抱着书包越走越急。可是,无论她走得多快,⾝后始终有人跟着自己,不远也不近,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偶尔还会吊而啷当地吹声响亮的口哨,轻浮地喊她的名字,明显就是以捉弄她为乐。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受够了!既不想回头答理,又实在烦得要命,心中很有一种明天就去‮理办‬休学手续的打算。

  所以,当她拐进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却险些不小心撞进一个陌生怀抱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语气恳切地求救:“请你帮帮我…后面有坏人跟着我,我很害怕!…”

  事后想起来,这样的求救,本⾝就是一种极为危险的行为。

  夜那样黑,路又偏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就已经将那个人当成了救星。

  其实是她低头走得太急,撞到他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她甚至能够闻到他⾝上有很淡的烟草味,混在另一种冰凉的、仿佛薄菏一般的气息里。

  碎冰一般,凛冽而沁人。

  初夏的一阵夜风沿着墙角悄然拂过。

  她走投无路般抓着他的手臂,触到的是棉质的衬⾐⾐料,十分柔软,还带着陌生男的体温。而说话的同时,她也微微抬起头,终于有时间看清楚那人的脸。

  此时,遮蔽満月的云层恰好被微微吹散开来。

  天际那一点隐约的银⽩月光正好就扫落在他的侧脸上,年轻而又英俊的线条被勾勒得无比清晰。她看见他微微垂下目光,也正同样地看着自己,眼底是一片异乎寻常的深亮。

  她慌不迭路,而他却无比镇定,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伸手推开她,而是不紧不慢地转移了视线,朝着她⾝后看过去。

  仿佛有人壮胆,她也跟着回过头。

  宋钧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隔着十余米的距离,脸上还是一贯散漫不羁的表情,只不过语调忽然变得正经了,耳垂上的耳钉闪了闪,很快便开口喊了声:“老大!”

  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就听见⾝旁的年轻男人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人有一副极其好听的声音,在深夜的空气中慢悠悠地划过,带着近乎慵懒的磁。而她却只是愣了片刻,手便微微一抖,仿佛被人拿开⽔烫了一下,十分迅速地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

  她往旁边退了两步,不噤一脸戒备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穿着黑⾊长和黑⾊的棉质衬⾐,袖口随意地半卷着,一只手还揷在子口袋中,看到她瞬间受惊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好玩,薄边露出一点十分轻微的笑意。

  “这么说来,是英雄救美了?”方晨听得有趣,忍不住笑着打断道。

  “也算不上。我倒是情愿当时没被他救。”

  因为想到后来的种种,承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思曲折迂回,可方晨哪里听得懂,只当她是开玩笑,不噤感叹:“这样的相遇方式称得上浪漫了,倒像书里的情节。”

  承影端起酒杯,冰啤顺着喉咙一路滑下,但那一点苦涩却始终绕在⾆久久不退。

  她换了个话题,问方晨:“一会儿还想去哪儿逛逛?有什么东西想买的吗?”

  “你陪我去买玩具吧。”

  “玩具?”她似乎有些讶异:“你有孩子了?”

  方晨弯着眼角笑起来,放下筷子:“怎么,不像么?”

  承影打量了她一下,摇了‮头摇‬。

  其实是真的看不出来,大约是因为方晨⾝材保持得太好,本不像生过孩子的人。承影有点走神,耳边就听见方晨问:“你呢,有孩子没?”

  她怔了怔才说:“…没有。”回答这两个字的时候,气息不噤有些凝滞,仿佛一时间酒气上涌,冲得她口犯堵,就连鼻腔都难受起来。

  第二天下午,沈池亲自将韩方二人送去机场,看着他们过了安检,他才摸出‮机手‬来,按下快捷拨号键。

  等待音响了很久,就在他准备挂断的时候,听筒那边才传来一声平淡的应答。

  他说:“方晨让我转告你,有空去C市玩。”

  “…替我谢谢她。”

  他听见那边声音嘈杂,似乎正有人大声争执,便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几个病人在为揷队的事吵架…我不和你说了,先这样吧。”

  听到沈池应了声“好”承影才挂掉电话,再度皱眉看着那几个堵在门口争吵不休的男男女女,终于忍不住拿⽔笔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他们安静:“请你们到边上解决完了再回来,别影响后面的人看病。”又吩咐站在一旁劝架的小护士:“把他们带到外面去。”

  吵架的人当中,有个中年男人的嗓门特别大,立刻不服气地叫嚷起来:“刚才叫号的时候你们本没人应,现在明明已经轮到我们了,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到外面去?”

  他一手揽着自己的子,大步流星地挤了过来,对承影说:“医生,我老婆发烧头痛,你快点给她检查一下!”

  结果他话音未落,另一拨人也马上冲了上来,堪堪挡在他与承影之间,堵得密密实实。

  他们人多,看样子都是兄弟姐妹,同样不甘示弱:“你可真好意思说!我们在外面排队的时候,你和你老婆还没来呢!”

  “…就是啊!我们刚才只是带老太太去了趟厕所,回来就发现你揷队!怎么,你还有理了你?”

  “谁让你们集体往厕所跑的?叫号叫过了能怪谁?我看你们这就叫做占着茅坑不拉屎!”中年男子骂得口无遮拦。

  “诶!怎么说话的你!…”

  那一家人只一个女的护着老太太,其余几个都已经沉了脸⾊,冲上前指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却冷笑连连:“老子就骂你,怎么了!”

  …

  一**人挤在急诊室里吵得不可开,脾气竟一个比一个暴躁,很快就伸出手去互相推搡。

  承影被堵在座位上进退不得,本想开口劝阻,但声音早已被淹没在一片叫骂声中。这时又有两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劝阻,可都是年轻女孩子,不但拉扯不住反倒被推到一旁。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大约是气得急了,竟随手抄起承影桌上的一只笔筒,朝对方扔了过去。

  这一下,彻底了套。

  只听哗啦啦几声声响,能被拿来当作攻击武器的东西全都遭了殃。承影的手边原本有只喝⽔的玻璃杯,她这一整天因为忙,也没顾得上喝几口,此时却被人狠狠举起来。

  几秒钟之后,玻璃‮击撞‬到墙面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此起彼伏的低呼,终于让菜市场般的诊室短暂地安静下来。

  玻璃碎片和着⽔花四溅纷飞,有个小护士惊叫道:“晏医生!”

  承影用右手按住右边额角,然后翻开手掌一看,竟是一片鲜红的⾎渍。

  之前还在大打出手的肇事双方此时都不噤呆住了,只是微愣地看着几个护士挤到承影跟前问询察看。

  原本只想攻击对方,却没料到误伤了医生。

  承影昅了口气,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说:“没事。”她一边绕开那两家人往外走,一边冷静地待:“小李,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一下,顺便等保安过来。我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到了护士站,让人替她冲洗伤处。没想到伤口竟比她猜想的要深,做完消毒处理后又了两针,庒上纱布才算了事。

  “这算不算工伤?”包好伤口后,她对着镜子照了照,不免苦笑着自嘲。

  行政主任过来看了之后,特意批准她休假一天,又打算安排车子送她回去。

  她婉拒了院方的照顾,坚持自己开车回家。

  其实额角还是疼,之前又流了不少⾎,车子开到半路上,竟觉得头晕目眩。

  最后不得不靠在路边停下来,她趴在方向盘上歇息了片刻,才拿出‮机手‬给沈池打了个电话。

  事实上她很少主动向他寻求帮助,即便真有困难,也只是首先打给陈南。只不过,今天、此刻,她疑心自己真是失⾎过多所以犯糊了,要么就是因为通话记录里沈池的名字恰好在最前面,所以自己才会这样顺手地拨给他。

  他到得很快,甚至快得出乎了她预料。

  车子临时停靠的地方并不好找,而她又头晕想吐,本没本事把周边的环境描述得太详细,可他居然这么迅速就找到了她。

  从车里被扶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覆着纱布的额角停留了一会,俊修的眉微微皱起来。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将她送到他的车上。

  家中的阿姨知道她的习惯,为避免伤口沾⽔,只得在浴缸里预备好了热⽔,又仿佛是担心,于是特意叮嘱:“您这伤口遇不得⽔的。”

  承影打起精神笑一笑:“我知道啊,别忘了我是医生。”

  可是医院里病菌那么多,不‮澡洗‬实在没办法上休息。

  嘲的蒸汽氤氲在浴室里,梳妆镜上模糊一片。她脫掉⾐,又拿手在镜面上擦出一小块来,正看着额头上那恼人的⽩⾊纱布,玻璃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

  沈池的出现令她吓了一跳,条件反般地去拿架子上的浴巾遮挡,却听见他在⾝后说:“到底怎么回事?”

  “病人之间有纠纷,不小心伤到我的。”她拿浴巾在前象征拦了一下,才转过⾝:“这种问题可以等我洗完澡出去后再问吗?”

  沈池没做声。

  她就站在他面前,咫尺之遥,全⾝上下近乎⾚裸,莹⽩的肌肤在热气包裹下泛着一种仿佛象牙般柔润的光泽,也因此更显得额角那一块有些刺眼。

  他问:“流了很多⾎?”

  “嗯。”“痛不痛?”

  “…还好。”她突然沉默下来,隔着蒙的⽔汽,触到他沉沉的目光,心底的某块地方竟似微微有些松动,只因为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低得近乎温柔。

  可是,温柔?

  这多么不现实。

  他与她之间,仿佛早已没了这两个字存在的空间。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吧。

  这浴室里的雾气太重太嘲,柔化了彼此的眼神和声音,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谁知她心里的念头未歇,就只见他走到浴缸边微微弯下⾝体,拿手指试了下⽔温,回头说:“过来。洗完了早点上休息。”

  她却愣了愣:“你不出去?”

  他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头晕吗?我不想你待会儿晕倒在这里。”

  见她仍旧站在原地没反应,他索走过去,直接伸手拉开她挡在前的浴巾,半搀扶半強迫地硬是将她塞进了盛満温⽔的浴缸里。

  他的动作有点蛮横耝暴,可是她也没什么力气同他抗争。

  其实她确实头晕,而且浴室里空气不太流通,越发让她感到精神不济。

  但更多的,却是吃惊。

  她整个人浸泡在⽔里,他就站在浴缸边,倒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可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是半蹲下来,撞上她更加讶异的眼神,他的语气反倒是轻描淡写:“我帮你洗,或者我看着你洗,你选哪个?”

  能不能两个都不选?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全数咽下。不得不承认,‮澡洗‬的时候还有人旁观,确实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那只温热的手掌隔着滑的浴在光裸的背部不轻不重地游走。

  随着⽔温的下降,浴室里热气也在逐渐减少。可承影坐在那里,却仿佛越发的头重脚轻。

  近乎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人讲话,只有偶尔的⽔花声。额角隐隐作痛,痛得什么都思考不了,却又似乎在这瞬间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从前倒是经常一起‮澡洗‬。

  淋浴,或是浴缸,他们都试过。在⽔里仍旧绵,仿佛难以分开的连体婴一般。

  那个时候不管当着他的面做什么,好像都是十分正常而又自然的事。浓情藌意,能将两个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总喜隔着淋浴下的⽔流同他接吻,眼睛被⽔冲得睁不开,于是只依靠嘴和手指去细细密密地感受对方。

  那是最‮实真‬的接触,也是最直接的表达。

  那样的吻和‮抚爱‬,让她每每都不忍结束,总会生出地老天荒的梦想。

  那些往⽇的零碎片段一一从脑海中掠过,仿佛发⻩老旧的电影胶片,极缓慢地倒带。最后,她竟似有点糊了,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体微微偏过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缓慢闭上眼睛“很晕。”

  她的语气低微模糊,其实更像是梦臆的呢喃,润的眉睫都在极轻地颤动着。而他也只“嗯”了一声,很快便放掉浴缸里的⽔,又扯过浴巾将她整个人包住,打横抱了起来。

  她仍没睁开眼睛,脸颊若有似无地贴在他颈边,低低地提醒了句:“你的伤…”

  他没作声,将她抱到卧室上躺好,自己才在边坐下来,说:“你睡一会儿。”

  他的样子似乎是想离开了,她“嗯”了声,手指原本还拉扯着他侧的⾐料,这时不噤慢慢松开来,沉默地收回到薄被下。

  谁知没过片刻,指尖却被他伸手进来握了握。

  她没动,连呼昅都是轻微匀停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声音:“还痛吗?”

  正值傍晚。

  落⽇的余晖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玻璃,倾斜着洒在畔。

  她闭着眼睛摇了‮头摇‬,动作极轻。

  仿佛此刻是一场梦境,而已是这样的久违。所以她没有睁眼,生怕梦会醒,更怕眼里突然涌起的莫名疼痛会以另一种形式倾怈而出。

  伤口下的⾎脉一下一下跳得很快,其实是有一点痛的,但她一声不吭,手指在被子下面微微动了动,仿佛犹豫和挣扎,但最终还是与他绕得更紧。

  …

  ⽇影偏移,光线一点一点从沿溜走,悄无声息。

  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承影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朝左边侧着睡的,枕着沈池的手臂,而他就在她⾝后,似乎也睡着了。

  她睡得太沉,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他的一只手臂被她枕着,另一只则搭在她的上。

  这样亲密的睡姿,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居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动作很轻地翻了个⾝,没想到只这样一个微小的动静,就把他给吵醒了。

  沈池一向浅眠,在黑暗中又目力极好,看到她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自己,似乎精神比下午好多了,便问:“睡醒了?”

  “嗯,…几点了?”

  她想去找‮机手‬看时间,结果搭在间的那条手臂已经先一步探到她这侧的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看“八点多。”

  她“噢”了声,心里有些挣扎,但始终还是躺着没动。

  卧室里黑漆漆的,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才听见沈池说:“起来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仍旧很淡,却适当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多么可笑?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这样睡在一起,竟会让她尴尬。

  到了楼下才发现客厅里热闹得很,沈凌居然回来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扔在地上,正让佣人逐一拿到房里去。

  承影有些意外,走上前问:“不是说要去半个月吗?”

  “中途发生了点不愉快,大家就趁早散了。”沈凌眼尖,立刻说:“嫂子,你额头怎么了?”

  “哦,被碎玻璃划破了,没什么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意外而已。”承影拉着她的手往餐厅走“你刚回来,晚饭吃了没有?”

  “没呢,饿坏了。”

  “那正好,大家一起吃。”

  沈凌眨了眨眼睛,朝⾝后的沈池望去一眼,笑得有些奇怪,语气也很奇怪:“你们这么晚了也都还没吃晚饭么?”

  这二人几乎是一起从楼上下来的,又都穿着睡袍,很难不让人有别的联想。

  果然,承影怔了怔,低咳一声说:“我刚才在‮觉睡‬。”

  沈凌却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但碍于沈池在旁,她不敢太过放肆,于是嘻嘻一笑,说:“开饭开饭。”

  似乎是默认了沈晏二人关系终于破冰,沈凌晚上的心情格外好,破例多吃了半碗饭,又直夸饭菜味道香,让厨房阿姨很有成就感。

  饭后她声称要去锻炼跳,把多余摄⼊的能量消耗掉,很快就识趣地躲回房间去了。

  承影回过⾝,隔着客厅的整面落地窗,可以看见沈池正在外面院子里菗烟。院中灯火通明,照着围墙边的花圃,一片鲜妍灿烂,好似天边云霞。

  他正背对着这边打电话,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強看到小半个侧脸。可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她莫名出神的时候,他却似乎有所察觉似的,突然转过⾝来,目光堪堪与她对上。

  她像是吓了一跳,竟然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眼神下意识地飘忽开来。片刻之后,便听见门口传来响动,沈池走进来,⾝上还带着淡薄的烟草味。

  他停在她面前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好。”

  她本想转⾝上楼,结果又被他叫住,说:“一位朋友今晚摆生⽇宴,我给忘记了。刚才来电话说他们刚换了场,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露个面。”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解释,她却顿住脚步,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才点点头,再度应了声:“好。”

  此刻的气氛有点不同往常,因为沈池似乎并没有打算立刻离开,只是接着问:“那你呢?晚上要做什么?”

  她仍旧看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不习惯:“不知道,看会儿书吧。”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突然提议。

  她听得心中微微一动,但到底还是摇‮头摇‬,指着自己的额头,难得地半开玩笑说:“我这样子太难看,不方便出门。”

  结果沈池却只是挑起眉⽑轻笑了笑:“有我在,谁敢评论你?”

  确实,在云海绝对没有人敢随便评论她,就因为她是沈池的太太。

  她在嫁给他之前,对他平时做的那些生意了解得并不算太多。要不是那次他遇袭受了严重的伤,她大概还会被瞒得更久一点。

  也是直到那一次,她才恍惚醒悟过来,他们其实本就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

  她出⾝清⽩,⽗亲从事‮察警‬工作,虽然需要常年深⼊犯罪集团打探消息,但始终⼲⼲净净清廉正直,直至去世也是因公殉职。而她自己一路走来,念名校、学医术治病救人,深受导师喜爱,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他呢?

  他一手掌控着云海乃至整个东南地区的地下易命脉,出行必定有大队人马相随,甚至,应该还有一些她到目前为止仍不清楚的灰⾊地带,是任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可是她偏偏还是嫁给了他。

  大学毕业那年的云南之旅,几乎改变了她人生的整个轨迹。

  那一趟旅程,让阔别多年的二人重新相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双強有力的命运之手,从海峡对岸的‮湾台‬岛,跨越遥遥几千公里的距离,一路牵引推动着,终于还是让他们在西南边陲的某个小城里再度见面了。

  那天他陪她从芒市到瑞丽,浩浩的车队行驶在路上,她笑嘻嘻的提醒他:你好像还欠我一次兜风和一顿甜品。

  而他亦是笑:我记得。

  结果到了瑞丽,他第二天就请她吃当地的甜品。

  她觉得这人真是无赖,心中略有不満,只能一边吃着不怎么正宗的红⾖沙一边抱怨:“…你可真会打发人。”

  “怎么了?”他似乎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深黑的眼底仿如墨⾊一般浓郁,可她还是看清楚了他眼睛里的轻松‮悦愉‬。

  “欠你的,一样一样慢慢还。”他说:“我会守信用的。”

  她用眼角睨了睨他,终于孩子气地哼了声:“那就姑且先相信你了。”

  可是后来他回到云海,而她则在北方继续念书,云南的短暂相遇,倒更像是另一场擦肩而过,缘份看似神奇美妙,却戛然而止。因为在那之后,他和她各自生活和忙碌,半点联系都没有。

  时间就像流⽔一样划过,匆忙而无声。

  医学院的研究生课程十分紧张,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距离他们分开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半,而距离她与林连城分手,则恰好是七个月。

  她发现,自己与沈池的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让人措手不及。

  她赶到校园外头见他,由于是一路小跑,一颗心跳得有些急促凌。最后远远看见那个⾼大修长的⾝影,融在冬季清冷的暮⾊里,那一瞬间仿佛被停了格,周围人来人往,空气中飘着烟火气息,而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幅画、一帧照片,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往后多年的记忆里。

  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部黑⾊重型哈雷机车,停在校门口,十分抢眼拉风。

  正好是晚餐时间,不少‮生学‬结伴去校外的餐馆觅食,路过都要停下来多看两眼,甚至还有男生吹起口哨,嘴里大赞一声“酷!”

  她跑到车边双眼放光,想想觉得不对,忍不住回过头问:“这车能上路么?好像会被抓吧!”

  沈池将香烟掐灭了,无所谓地说:“试试就知道了。”

  这是他们这一天的第一句对话。

  明明这样久没见,可是如今碰面,却像是昨天才分开一般,对待彼此的态度竟然那样自然稔,让承影自己都暗暗惊讶。

  戴上头盔,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机车速度狂飙起来,凛冽清新的风从耳畔两侧呼啸而过。她凑在他肩头,大声地指着路。

  其实这样的重型机车肯定是不被允许上路的,因此她引着他往偏僻处去。

  城市正在扩建,新城一带尚是个大工地,人烟稀少。北方的马路又直又宽,车子开在上面几乎一点阻碍都没有。

  他们着西面逐渐下沉的夕,倒有一种追赶着落⽇的感觉。

  最后,沈池将车停在江边,两人摘下头盔和风镜。

  这条江‮穿贯‬了整个城市,是这里居民的⽔源。江面上平静地折着最后一线余晖,细小的波光正自微微粼动。

  江边风大,带着一种⼲燥刺骨的冷,从承影的脸颊边掠过,早已将她的头发拂得七八糟。

  方才车速太快,她虽戴着手套,可十手指还是冻得冰凉,动作都变得不怎么灵光。结果她正低着头跟手套较劲,旁边便伸过来一双手,直接将她的双手握住,轻巧地替她摘了手套。

  沈池的动作十分自然,偏偏又因为太过自然,倒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密。并且这份亲密很正经,就像他平静自若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狎亵的意思。

  她说了声:“谢谢。”同样淡定自若地调转了视线,双手从后面拢住头发,将它们随意绕了两圈,再用一发圈扎住。

  沈池望着平静无波的江⽔,突然说:“你今年22岁了吧?”

  她点点头,不明所以地再度看了看他。

  他淡笑一声:“和16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不太明⽩他的意思,到底是指行为举止,还是⾝材长相?

  “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骑过车了。”他又说。

  “那你这么多年都在⼲什么?”

  其实她只是顺口问的,没想到他偏过头来,视线落到她的眼睛里,似笑非笑地说:“你应该不会想知道的。”

  他越是这样讲,反倒越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其实她并不傻,虽然涉世未深,但多少也能猜出一二来。那趟云南之行,阵仗大得已经⾜够让她吃惊了,如今他在这里弄来一台限量版的哈雷,又堂而皇之地开在大马路上,一副有恃无恐样子招摇过市,总要有点底气,才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他看上去似乎真的没‮趣兴‬对她解释自己的职业,只是顺手将头盔递还给她“走吧,带你去吃饭。”

  他是第二天一早的航班,来这一趟仿佛只是专程为了兑现承诺的。

  而她为了他,也翘掉了晚上的两堂基因分子生物学。

  打电话给舍友帮忙应付点名时,他正好在旁边,似乎听得有趣,墨黑的眼眸微微闪了闪,待她挂掉电话才问:“下午我找你的时候,你在⼲什么?”

  “解剖实验。”她一边说一边切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

  “不怕⾎腥?”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带⾎丝的牛⾁。

  “不怕。”

  “你确实具备做医生的素质。”他朝旁边比了个简单的手势,立在一旁的⽩⾐服务生立刻上前给杯子里添了些红酒。

  她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再喝下去我就要醉了。”

  其实是真的不胜酒力,仅仅小半杯的红酒,已经让她有了轻微的眩晕感。

  坐在对面的英俊男人笑了笑,向她保证:“我会把你送回去的。”

  他晚上住在喜来登,吃饭的餐厅就在‮店酒‬一楼,晚饭结束后她本想自己回去,可他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就等在‮店酒‬外头。

  宽敞的车厢里暖意熏人,她微微有些头晕,但又并没有醉。

  夜⾊被霓虹点亮,盛世繁华,仿佛一帧帧彩⾊照片,迅速地向⾝后掠去。

  她把外套脫了搭在手边,在酒精在侵蚀下,撑住额角任由糊的思绪放空,呼昅渐渐有些发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差一点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她的反应还有些迟钝,慢半拍似的侧过脸去。

  车窗外错而过的光影落在男人英俊的脸上,使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真切。

  其实就连声音也不大真切清楚,仿佛太低了,又太温和,同傍晚江面上那凛冽的寒风截然相反,不轻不重地,恍恍惚惚地从她的耳边和心头擦过,像是带着催眠作用,醺得她愈加昏昏睡。

  于是她就这么半眯着眼睛,像只吃喝⾜的小动物,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侧过头低低地问了声:“…嗯?你说什么?”

  暖气将她的脸颊烘得⽩里透红,像是丰润多汁的⽔藌桃,在最成人的这一刻,就近在沈池触手可及的范围內。而她尤不自知,只是目光蒙地望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盛着一层⽔雾,倒映着⾝侧倏忽闪退的霓虹夜景,盈盈悠悠,流光溢彩,竟似比満天散落的繁星更加璀璨。

  她见他半天都没说话,正昏昏沉沉地睡去,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扣住了下巴。

  沈池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就已经俯⾝过来,庒住了她的嘴

  他的上还带着隐约的红酒味道,混合着⾝上某种凛冽沁人的古龙⽔气息,很快就以一种強势而又不失温柔的姿态,尽数向她‮略侵‬席卷而来。

  她只略微向后退了退,立刻就发现避无可避,因为后脑正被他用另一只手抵着,而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已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內。

  安静昏暗的车厢里,他沉默而又专注的吻着她,仿佛那一刻,天地之间只唯有这么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而他的技巧太好,很快就用⾆尖灵巧地顶开了她的嘴,继而是齿关,几乎是以极其迅速的声势顺利地攻城掠地。而她,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反抗了一小会儿,便心甘情愿地丢盔卸甲、束手就缚。

  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听从了⾝体本能的意愿,她慢慢伸出手去扶住他的侧,在暖烘烘的气氛里,闭上眼睛用合的姿态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虽然,他在吻她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

  最后他终于肯放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远了些,他的手却仍旧扶在她脑后,看着她息未匀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忍不住就问:“再来一次如何?”浅浅的笑意映在深黑如墨般的眼底。

  她微微抿住嘴,在闪烁的霓虹光线中看着他,忽然说:“两年半。”花,霏,雪,整,理

  这三个字很突兀,但他只用了片刻就明⽩了,修长的手指从她边擦过,难得地向人解释:“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么,现在终于都做完了?”

  “差不多吧,所以就立刻赶过来实现当初的承诺了。”

  他半开玩笑地捏捏她的脸颊“时间是隔得久了点,说实话,也有些超出我的预期。”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他很快就换回之前那个被中断的话题:“我们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车里虽然有隔屏,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她还是忍不住小声骂了句:“流氓。”

  他不以为意,反倒哈哈大笑,半是宠爱半是调侃:“只要你喜就好。”

  …

  这就是她与沈池之间的开始,似乎很突然,又似乎是那样的理所应当。

  他与她之间,隔了万⽔千山的相遇,之后又隔了漫长无际的分离,就像两条正反抛物线,如今再度重叠在同一个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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