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不容易啊,老爹,你儿子我终于知道兰舟为何会讨厌女人啦!”
“真的?快说,为什么?”
“因为娘。”
“你娘?”
“对,娘,她既天真又傻气、既软弱又爱哭,凡事没主张,一碰上⿇烦就只会掉眼泪求救,一天十二个时辰总要哭上十三个时辰,动不动就呜呜咽咽,而且愈哭愈大声,说老实话,除了爹以外,大概没有其他男人受得了,包括我在內,我老婆只掉过两次眼泪给我看,我就差点抓狂了!”
“这…这…你娘就这子啊!”“我知道,但,兰舟就是讨厌嘛!”
“难不成他那讨厌女人的子是你娘害的?”
“不止,还有二婶儿呢!”
“不要告诉我他也讨厌他自个儿的亲娘?”
“没错,老爹,可给你说著了,他也讨厌他娘老。”
“那又是为何?”
“二婶儿都不说话呀,不管⾼兴或不⾼兴的事,二婶儿都不吱半声,老要人家猜她到底在想什么,太累人了!”
“兰舟他自个儿不也不爱说话。”
“那不同,男人不说话是格,女人不说话是闹别扭使子!”
“话都是你在说!”
“再说,兰舟只是不爱说话,二婶儿可几乎是个哑巴了。”
“说得也是。”
“还有…”
“还有?!”
“四婶儿太奷诈、太狡猾了,总教人恨不得吊她起来鞭打一顿!”
“可是…可是你四叔那火爆脾气就得那样的女人才庒制得住呀!”
“只有四叔吃她那一套,别的男人可讨厌了!”
“呃,这个嘛,咳咳…”“然后是六婶儿…”
“慢著、慢著,你六叔和六婶儿可是轰轰烈烈地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才能够在一起的,兰舟又讨厌你六婶儿哪里了?”
“太任、太霸道!”
“那又如何?你六婶儿再是任、再是霸道,你六叔只一句话,她就化成绕指柔啦!”
“可兰舟就是看不惯六婶儿那种凶巴巴的样子嘛!”
“啧,又凶巴巴不到他⾝上去,关他啥事儿了真是!”“另外,七婶儿的大姐小脾气也很令人吃不消,动不动就冒火,一火起来就飙得天翻地覆,光是她一个人叽哩呱啦的痛骂就可以骂到长城崩塌…”
“你七叔吃得消就好啦!”
“最后,瞧瞧咱们家的女孩子们,哪一个子不像她们亲娘的?不是任就是狡猾,不是爱哭鬼就是哑巴似的,不是太软弱就是太強悍,包括我自己的亲亲老婆在內,她是个好女人,我爱死她了,但凭良心说,有时候她也太強悍了点儿…”
“停停停,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咱们家所有的女人就是兰舟为何会讨厌女人的原因?”
“正是。”
“但…但…”
“我知道爹想说什么,兰舟仅看到她们不好的一面,她们美好的一面只有⾝为她们的丈夫才能够了解,可你怎能怪他,毕竟他不是她们任何一人的丈夫呀!”
“这…这可真教人哭笑不得,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是自家人!”
“嗯嗯,老爹,你终于明⽩了!”
“这么说来,要让他中意的女人可不好找啊!”“何止不好找,本是稀世难寻!”
“那也不会,只不过不能像你娘那样软弱爱哭…”
“可也不能太強悍野蛮。”
“不能像你二婶儿那样不爱说话…”
“可也不能太多话。”
“不能像你四婶儿那么奷诈狡猾…”
“可也不能太天真傻气。”
“不能像你六婶儿那样任霸道…”
“可也不能毫无主见。”
“不能像你七婶儿那样脾气火爆…”
“可也不能一点脾气都没。”
“…”“老爹?”
“唉,稀世难寻啊!”“没错,稀世难寻,兰舟要真一辈子讨不到老婆,我看咱们全家人得一起杀自谢罪啦!”
“别胡扯了!不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二婶儿告诉我的呀!”
“耶?你二婶儿告诉你的,那这回她可真说了不少话了!”
“没。”
“没?”
“每天说一句,两个多月才说完,加起来是不少,但一天一句,多吗?”
“…”一天一句?。
佩服!
不过比较起来,有那耐听哑阎罗一天一句说上两个多月才把话说完的家伙,那才真的叫厉害、叫伟大!
老⽗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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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什么时候他才会开始唱歌呢?”
顽⽪的眸子瞅住前方竹竿似的背影喃喃自语,蒙蒙又装鬼脸又吐⾆头,这一路上,她不晓得做过多少回这种孩子气的动作了。
打从离开南起,一个多月了,他们都是以这种方式行进,一前一后,相距恰恰好七步远,即便她加快脚步想赶上他也是⽩费功夫,因为她的相公很神奇,脑袋后面多长了一双眼,明明没有回头看过她半眼,偏偏就是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只要她加快步伐,他也会加快步伐;她故意放慢脚步,他也会放慢脚步;她停下来,他也会停下来,总之,他们之间永远都保持著七步的距离。
虽然娘亲教过她识字,但她看过的书并不多,许多成语词句她听过却不懂得含义,因为娘亲重视的是女人的礼教与妇德、妇功,其他都是次要的,知道即可,不需要懂得太多。
又不考状元,懂那么多⼲嘛?
因此就算她问了,娘亲也不一定会解释给她懂…也许娘亲自己都不懂,她只好自己摸索。
然而现在,她总算又多了解一句何谓“夫唱妇随”了。
就像眼下这种情况,夫婿在前面走,她在后头跟,好奇地等著他何时要开始唱歌?
“也许他本不会唱,只好这样打混过去?”蒙蒙咕哝,又吐了一下⾆头。
幸好她没有裹小脚。
因为娘亲“忘了”她也不晓得娘亲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忘了,总之,娘亲庒儿没提过裹小脚的事。
也幸亏是如此,现在她才能够紧跟在夫婿后头,而且始终“保持”在七步的距离,没有拐了小脚,也没有把一只脚走成两只脚耝,更没有走着走着就学四脚蛇爬到地上去。
可是…
“人家又不是木头人,脚也会酸耶!”
她小小声抱怨,两脚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握紧拳头用力待腿大,双眼却偷偷往前觑,果然,前方的某人也停了下来,但并没有转回来探视她。
只有两种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才会拉近。
一种是停下来用餐的时候,因为他要拿半颗馒头给她,不靠近她不行,除非丢在地上给她捡…请等一下…
“半颗?!”
她的食量是不大,但一整⽇这样走下来,半颗馒头哪够顶!
不过,她能了解啦,看他那样子,养他自己都有困难了,再多喂一张嘴,不管是多小张的嘴,就算她只是一只小蚂蚁,情况只会更拮据,绝不会有任何进步,除非他打算把她当成啂猪烤来吃。
想到这,她不噤懊恼的叹了口气。
其实在离开南之前,大哥曾偷偷塞给她一百两银票,可是等她收好之后,大哥又警告她千万别用,免得伤了妹夫的自尊心。
她哪里知道怎样才叫“用”?
好吧,既然不知道怎样才叫“用”那她就⼲脆不用,这就绝不会“用”到了吧?
呿,有拿等于没拿嘛!
不过,这也难不倒她,住在陈家大宅时,她也曾向难民们学习过如何挖地瓜、摘野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找到一窝鸟蛋,甚至碰上受伤的野兔、野,手到擒来毫不费力,轻轻松松便可以打打牙祭。
譬如刚刚,在经过的⽔田边,她不过随便掘了几下就挖到三支地瓜了。
“相公,我挖到三支地瓜耶,喏,两支给你!”
自己留下最小支的,蒙蒙双手捧著两支大地瓜,讨好地恭送到夫婿面前,期望夫婿能施舍给她另一张脸。
老是对著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好无趣喔,亏他还长得好看的说!
可是,大概是觉得两支地瓜实在不够看,某人仅仅施舍给她两个字“不用。”旋即又自顾自啃他的半颗馒头。
他不喜吃地瓜吗?
蒙蒙困惑的收回地瓜,有点怈气,然而转眼一想,嗯嗯,也对,地瓜吃多了会放庇,斯文人不喜放庇,一个不小心脑袋里的之乎也者都被放光了怎么办?
下回摘野果给他好了。
“那…相公,这还给你好了,”她涸贫慨的把半颗馒头递还给夫婿。“你是男人,应该多吃一点,我吃地瓜就行了。”反正她脑袋里也没有多少之乎也者,放光了也无所谓。
没想到某人竟把她那半颗馒头又收回包袱里去,再继续吃他自己那半颗馒头。
蒙蒙看得直眨眼,终于了解到她的夫婿究竟有多穷窘,竟然连多吃半颗馒头都不行!
好,这点她是了解了,但另一点反而更困惑了。
既然他医术那样⾼明,出手救人的代价又是那么昂贵,为何他反而会如此穷困呢?
他“赚”来的奇珍异宝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真的很好奇,每次瞧见他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就想问,然而娘亲也教导过她,有些男人家的事,女人家是不合过问的,她想这应该就是了,因此她也不敢随便开口问,只能放在脑袋里发酵。
“要休息了吗,相公?”
对了,这就是另一种会拉近距离的情况。
虽然他们一整⽇都在“行军”几乎没有停过,但天一黑,他一定会歇下来找地方觉睡,不过他们从不在客栈里过夜,要有破土地庙或荒废的大屋是最好,多半是在荒郊野地里,破毯子随地一铺凑合著睡,就算经过城镇也会绕城而过。
除非是要买馒头。
而且如同新婚夜,他们也从不睡在一起,总是睡在火堆两旁,一个在东岸,一个在西岸,隔著“楚河汉界”遥遥相对,井⽔不犯河⽔,大家互不犯侵,一觉好眠到天亮。
“相公,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北方吗?”因为愈来愈冷了。
“…长⽩山。”某人兀自燃火堆铺毯子,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你家在长⽩山吗?”不然⼲嘛特意挑这种时候往那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去。
“不是。”拿包袱取馒头。
“不用给我馒头了,我在路上摘了好多野果,够吃了,馒头你吃吧!”
“…”收回半颗馒头塞回包袱里头去。
“相公,你不爱说话对不对?”她啃野果。
“嗯。”他啃馒头。
“那我可以说吗?”
“…”可以?
不可以?
就当可以好了。
“相公,我觉得你很差劲耶,成亲才两天,你就带我走人,我大哥好说歹说,你却连一天也不肯多待,我是无所谓啦,可是我大哥会担心,我妹妹会伤心啊!”“…”“想想,我们认识也不久,更别提我大哥了,他本不了解你,你就这样把我带走,他怎能不担心呢?”
“…”“还有我妹妹,现在想来,我还有好多事没教她们呢,我这个做大姐的可真失职啊!”“…”“再有,既然你的医术那样⾼明,为何不肯多救人命呢?还不准人家叫你大夫呢,真是怪人!”
“…”“另外,你明明长得很好看呀,为什么总是僵著一张脸呢?”
“…”“对了、对了,章大哥还说…”
“闭嘴!”
“是,相公。”
“觉睡。”
“是,相公。”
于是,他们分别躺下去睡了。
这就是他们一路上的生活,涸戚燥,也十分无聊,因为他不但不爱说话,连走路都不跟她走一起,她几乎等于是自己一个人在走这趟路的。
不过,从及笄那年开始,她就有心理准备了,早晚有一天她必须离开亲爱的家人,嫁给一个陌生夫婿,这是天底下所有女人家必然的归宿。
况且娘亲生前也一再训诫她,一旦嫁作人妇之后,夫婿是天、子是地,她没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权利⼲涉丈夫的事,只有听命的份,一路顺从到底,夫婿说东,她不能往西;夫婿要她爬,她不能走;就算夫婿要她死,她也只能认命,不能说不,连生气也不成。所以…
他要跟她保持距离以策全安,没问题,她就当小跟在⺟后面唧唧叫。
他不爱说话,也没关系,她说就好,反正她也习惯自说自话了,不然夫两人都不是哑巴却都不说话,不是很奇怪吗?
她唯一比较困扰的是,为何他都不碰她?
他…“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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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是冰天雪地的寒、沁心彻骨的冷,蒙蒙不知道她的相公为何好像一点儿都感觉不到那种几乎令人结冰的寒冷…也许是他瘦得没有⾁可以感觉了,可是她不行,她可冷得很。
离开南时,她并没有想到会上北方来,因此也没有特地去买一些厚⾐棉袄,此刻她已经把厚一点的⾐物全穿上⾝了,但还是冷,上下牙齿都开始打架了。
“相公,你有没有厚一点的⾐裳可以分我一件?”
君兰舟默不吭声,直接把他的包袱扔给她,她急忙打开来一看,差点哭出来,他的⾐服全都一个样,薄薄的长衫,她可不信套上这种⾐衫就会多暖上几分。
“相公,我…我可以自己去买件棉袄来穿吗?”
君兰舟依然不发一语,却用背对著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那绝不会是⾼兴的意思,因为她自己在不开心的时候,也总是拿背对人。
好吧,不可以,那她只好另外想办法了。
于是她开始沿路向人家乞讨一些陈旧的、不要的棉絮,等分量⾜够之后,再利用夜晚觉睡的时间就著火光一针一线自己制棉袄。
一件给她的相公,一件给她自己。
“相公,这棉袄虽然简陋了点,但应该还算保暖。”说著,她双手将棉袄呈送出去。“你要不要穿穿看?”
君兰舟盯著棉袄看了好一会儿,再抬起目光盯住她看了更久,那眼神,似乎出现了一丝儿表情,然而仔细一看又没有了,依然是毫无情绪的瞳眸,但棉袄,他拿去了,慢条斯理的套上⾝,再转回⾝去继续生火,没有半声谢。
即使如此,蒙蒙依然很开心。
原以为他一定会拒绝,因为他似乎本不怕冷,棉袄对他来讲也许是多余的,更因为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她任何一样东西,不管是地瓜也好、树芋也好、野果也好、鸟蛋也好,他都不接受,如今,他终于接受了这件棉袄,她怎能不开心?
但另一件事她可就开心不起来了。
愈往北走,天气愈冷,她就愈找不到地瓜、野果,最后她只好跟君兰舟分半颗馒头来吃,可是,半颗真的不够塞肚子嘛,但她又不好再跟他伸手要,困扰了好几天后,她终于又想到办法了。
反正她一停下来,他也一定会停下来等她,于是她又开始沿路询问有没有人家可以让她打打零工,这一问还真不少,不过都是洗⾐服。
冬天里洗⾐服可真是世间最歹毒、忍残的酷刑,不过当她领到工钱的那一刹那,马上就忘了受刑当时的痛苦,马上跑去买来热呼呼的馒头,喜孜孜的双手捧到夫婿面前。
“相公,这馒头刚出炉的呢,你要不要尝尝?”
再一次,君兰舟盯著她那双冻得红通通,已然开始出现冻疮的纤手看了好一会儿,再抬眸盯住她凝视了更久,那眼神,很明显的流露出一丝儿摸不透的表情,然后,他慢呑呑地接去馒头,不是收进包袱里,而是马上吃了起来。
蒙蒙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这是头一回,他们一起吃到热馒头呢!
“对了,相公,刚刚我去买馒头的时候,有个痞子来戏调我,不过他才刚碰到我的裙子,马上就尖叫著跳走,那也是九⽇尖叫散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十三跳。”
“什么意思?”
“跳十三天后毒自解。”
爆笑声。
“相…相公,请问这又是谁取的名字?”
“我弟弟。”
“又是小叔!不过,相公…”
“嗯?”
“你弟弟真可爱耶!”
可惜热馒头吃不了几天,愈近长⽩山区,人烟愈是稀少,没得打零工洗⾐服,也没热馒头吃了。
“相公,今儿是除夕呢!”
“嗯。”“还是只有半颗馒头吗?”
“一颗。”
“…喔,那至少咱们会找家客栈打尖吧?”
“不会。”
“…喔,那会休息几天吗?”
“明天就上路。”
“…喔,那我们到长⽩山来到底要⼲什么呢?”
“采葯。”
采葯?
为了采葯,他们就得这样没命的赶路,连大过年的也不能休息几天?
“相公,我可以说话吗?”
“…”就当可以吧。
“相公,你真的真的很差劲耶,过年耶,起码吃两粒饺子嘛!”
“…”“没钱住客栈,找家寺庙也行啊!”“…”“辛苦了两个多月,休息两天会死吗?”
“…”“而且竟然只是为了采葯…”
“闭嘴!”
“是,相公。”
“吃你的馒头。”
“是,相公。”
“吃完就觉睡。”
“是,相公。”
“不许再多话!”
“…再一句。”
“什么?”
“我可以骂你混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