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疼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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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安在洪⽔市蹲了五天,五天后他感觉情况不对劲,带着唐天忆回到了东江。
这五天,围绕东江际国商城,苏晓敏做了不少工作。先是召开专项会议,专门就东江际国商城的建设工作做了新的部署。接着又召开两次听证会,一次是听取光华路市场经营户的意见,听说这个会开得很烈,经营户们异口同声,表示坚决不搬迁。其中有个叫宋进的个体老板,在会上还跟苏晓敏当面顶了起来,他质问苏晓敏,府政在做出决策前,到底有没有进行过科学决策?苏晓敏回答说有,宋进马上说,既然科学决策了,为什么还三天一小变两天一大变,府政说变容易,一个红头文件就把前面的推翻了,经营户呢,他们损失的可是几百万,上千万,这些损失谁来补偿?苏晓敏当然不能说由府政来补偿,最后在宋进等人的质问下,听证会不了了之,什么结果也没有。第二次是召集住宅办和广泉地产的负责人,想听听他们怎么说。住宅办的导领倒是按时参加了,朱广泉却临时缺席,只派了一位副总,这次会自然也就没什么结果。
陈志安一开始听到这些消息,心里还暗暗动。他就怕苏晓敏不直接揷手这件事,把所有的矛盾他手上,困难多大,都得他自己去克服。苏晓敏一揷手,他心中有些后怕就没了。谁知这样的心情没持续一天,另一个疑问便跳了出来,苏晓敏为什么不通知他?
有些事就是这样矛盾,你撒了网,鱼却不钻进来,你还得乖乖把网收起来。为啥?你的目的并不是钓鱼,而是跟鱼过招。鱼若不理你,你便也成了独角戏,有时候独角戏都唱不了。
官场中的事,各有各的玩法。有时候你是对方缴械,有时候你只是想争取到对方的重视。让苏晓敏缴械显然是在痴人说梦,让苏晓敏重视他,才是陈志安的实真目的。然而苏晓敏比他技⾼一筹,他这边刚一装聋,苏晓敏立刻做哑,而且做得让他摸不着一点门道。
陈志安坐立不安,连着两天过去了,苏晓敏这边一点动静也没有,陈志安不敢坐等下去,想以主动的姿态去问问,东江际国商城,他不能失去发言权啊。
那个半夜里打来的电话,又在他耳边回响!
苏晓敏办公在八楼,比陈志安⾼了两层,陈志安没乘电梯,觉得电梯太快,现在他希望时间慢一些,别那么快,好让他从容些。陈志安步行到七楼,他觉得步子快了些,该酝酿的情绪还没酝酿好,想退下来,又觉退下来滑稽,扭头一看,瞅见了洗手间,于是就往洗手间去。不巧得很,副秘书长叶维东也在洗手间,叶维东刚解完手,正在提子,看见陈志安,慌得连子都没提好,肥嘟嘟的脸上堆出一大片笑:“是陈长市啊,您也解手?”陈志安硬着头⽪嗯了一声,他哪有什么手解,他就是想磨蹭磨蹭。叶维东一听陈志安要解手,紧忙拉开漂亮的小隔断门:“陈长市请。”这下,陈志安不解都不行了,他讪笑着冲叶维东点点头,心想你快走吧,这里不需要你服务。哪知叶维东关好小门,又道:“长市您安心解,我在外面呢。”
这个叶维东,都说他侍候导领侍候得好,现在看来,不只是好,是好得到家好得过头了。
陈志安无可奈何地蹲下,装模作样在里面解手,他是想把思路回到即将跟苏晓敏的见面上去的,他必须想出一两句中肯而到位的话,既不能显得自己心虚,更不能显得心急,这话还要让苏晓敏听着舒服。但这话实在是太难想了,陈志安已在脑子里否定了不下二十句,哪一句都有⽑病,偏就是想不出一句没⽑病的来。外面的叶维东又故意捣,愣是不让他安心想。
有人进来上厕所,副秘书长叶维东居然说:“先回避一下,陈长市在里面。”那人便乖乖回避了。听着往外走的脚步声,陈志安恨不得冲出来踹叶维东一脚。这不是明着给他做广告嘛,这楼上的工作人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所有的长市办公室都带着卫生间,陈副长市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偏要多上一层进公用卫生间?
又过了几分钟,陈志安实在蹲不住了,里面的滋味真难受,刚想起⾝,又听叶维东说:“陈长市,你是不是便秘啊,这种病很磨折人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有祖传秘方。”
陈志安心里恨道,你才便秘呢,仗着你家祖上是中医,今天跟这位长市说,有治胃病的秘方,明天又跟那位长市说,有治肠炎的秘方。我看,你是想把市府政大楼变成你家的诊所。
为了不让叶维东说自己便秘,陈志安愣是挤出一泡尿来,然后起⾝,一脚踩开了⽔阀,⽔声哗哗中,他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叶维东一听长市解完了,打开小门,神秘着脸说:“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秘的人心情容易烦躁,这病要早治,明天我就给你带秘方来。”
陈志安这次没给叶维东好脸⾊,绷着脸说:“你是不是盼着每个人都有病?”
“哪啊,陈长市,我哪敢那么想。”叶维东脸上忽然不自在起来,尴尬中他还想说什么,陈志安已经上了楼,后面传来哗哗的⽔声,陈志安上到八楼才明⽩过来,是自己开了⽔笼头,却忘了洗手。想到叶维东还傻傻地站在洗手池边,陈志安不自噤地就笑出了声。
快到苏晓敏办公室时,陈志安脑子里终于冒出一句好话,他动坏了,这话要是说到苏晓敏面前,效果一定奇佳!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苏晓敏出去了,不在办公室。奇怪,自己明明是问过秘书的,苏晓敏就在办公室,怎么?后来他才搞清,就在他被叶维东強迫着解手的空,苏晓敏跟副长市赵士杰一同出去了。
陈志安垂头丧气往回走,在七楼又遇到秘书长唐天忆,唐天忆一脸喜⾊地跟他打招呼:“好消息,我们又有一个城市获得了国全卫生城市。”陈志安哦了一声,他对这些没趣兴,他现在就想知道,苏晓敏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磨折他?
唐天忆拿着那份文件兴冲冲往办公室去了,陈志安才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是洪⽔还是西坪?”
“是张州,想不到吧?”唐天忆说过来一句。
的确想不到。
下午刚上班,叶维东就走了进来,见办公室里只有陈志安一个人,叶维东说:“我还以为您也去广泉集团了。”
这话等于是告诉陈志安,有人去广泉集团了,陈志安本来不想多问,但又忍不住:“苏长市跟谁去了?”
“还能跟谁,老五跟老七呗。”
老五就是赵士杰,老七是唐天忆,这是按市府政 导领班子的排名叫的,按这个排行,陈志安算二老。
陈志安心里说,果然是他们仨,嘴上,却装作不屑地道:“跑那种地方做什么,朱广泉就能把际国商城建起来?”
“陈长市,您这么想就不对了,有些话我本不该讲,但最近您在下面,情况怕是掌握得不透,这个朱广泉,最近活跃得很。”
“哦?”陈志安本能地抬起目光,盯住叶维东那张故作神秘的脸。叶维东一看陈志安来了趣兴,凑近一步道:“那块地的合同本来到期了,朱广泉愣是不搬,不但不搬,他还提出一个什么一揽子计划,想把那块地包括东西两头已经规划好的新一、新二区全呑了,这人,胃口大得很。”
陈志安的心蓦地一惊,关于朱广泉的一揽子计划,他听秘书说过,虽不详细,但也能听出个大概,可新一、新二区要并⼊这个一揽子计划,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两个区,可是他主持工作期间大胆规划的呀,用途他也早就想好了。现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就要把他的规划彻底推翻,纳⼊到别人的方案中,这不是蔑视他是什么?
“这个朱广泉,野心也太大了吧。”他气咻咻地站起⾝,说。
“岂止是野心大,我看他什么也大。”叶维东火上浇油道。
“什么意思?”
“那天您在洪⽔,胡处长打来电话,说家里的⽔龙头坏了,后勤科没有人,我让朱广泉打发个人过去修一下,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不就一个⽔龙头嘛,街上喊个人修,钱由他出。”
陈志安着的脸刷地变黑,⾝体內某个地方响出很脆的声音。胡处长就是他老婆,他家的⽔龙头确实坏过,听老婆说,叶维东花了一下午时间,才把它修好,⾐服子全让⽔冲了。
陈志安本来不想计较,但叶维东这些话,实在是刺了他。想想过去他跟朱广泉打过的那些道,再想想这些年地产商朱广泉的变化,他就有种今非昔比的感慨。坦率讲,没有他陈志安,就不会有朱广泉的今天,特别是“陈杨”时期,如果不是他,朱广泉怕早就被踢出了东江地产圈。
都说商人的脸是善变的,他们不认人,只盯着位子,只要你在位子上,只要你手中有权,他们的脸啥时候都能冲你笑。一旦你手中的权没了,或者被别人扼制,他们那张脸,就变得很有意思。陈志安目前还没到被人扼制的时候,朱广泉就敢给他甩脸子,就敢拿一个⽔龙头小看他,这也太快了吧。
算了,堵心的事少想为妙。陈志安一边跟自己宽心,一边跟叶维东道:“我正想批评你呢,⽔龙头的事,责任在你,多大一点事,你就找到人家头上,人家不取笑才怪。再说了,坏的又不是单位的⽔龙头,我已批评了胡玥,往后,这种事不许找单位,秘书长难道是给你修⽔龙头的?”
陈志安这话听着像批评叶维东,实则,不显山不露⽔表扬了叶维东,叶维东自然能听出其中意思。有时候导领如果表扬你,那反倒证明,你跟他有了距离。叶维东不想有距离,陈志安这番话,他听得很舒服。
“应该的,应该的,您不在家嘛,嫂子哪能修得了它。”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陈志安忽然问:“对了,你跟唐秘书长之间,关系融洽一点没?”
叶维东拉了一张哭脸,沉昑半晌才道:“一言难尽啊——”
陈志安不作声了,苏晓敏来东江之前,围绕着市府政两位秘书长,他跟市委那边还暗暗较过一阵劲,市委硬让唐天忆担任秘书长,陈志安不同意,他倾向于另一个人,后来向健江出面跟他做工作,他才点头同意。不过在副秘书长人选上,向健江给了他充分选择的权利,结果他中意的那位人选因为当不了正职,不愿屈就到唐天忆手下,最后到另一个部门当一把手去了,选择来选择去,他选择了叶维东。叶维东这人,表面上看唯唯诺诺,似乎成不了大事,但他可以做到事无巨细。如果正副秘书长都成了唐天忆那种大材料,府政这盘磨,运转起来也难。但唐天忆似乎有点看不起叶维东,上任没一周,就开始大权独揽,叶维东呢,只能忍气呑声做点⽑蒜⽪的小事。
这个世界上,有人当红花,有人就得当绿叶,这是上帝的旨意,谁也没法抵抗。不过绿叶要是当出了⽔平,有时候也是能抢抢红花的镜头。叶维东能否抢到这个镜头,关键不在唐天忆,还在叶维东自己。就目前叶维东的表现来看,怕是很难。陈志安不免有些失望,其实他是想让叶维东抢一些镜头的,叶维东抢唐天忆的镜头,等于是帮他抢苏晓敏的镜头,这叫相辅相成。可惜啊,叶维东不明⽩这个理,只知道跑他面前告状。告状能顶什么用呢?陈志安心里气恼着,嘴上却说:“行吧,你再坚持一段时间,有机会,我跟唐秘书长谈谈。”
“别,别,陈长市您千万别…”叶维东慌忙站起⾝,像是要用全⾝的力气阻挡陈志安,后来又觉自己的反应有点敏感,讪然一笑道:“好的,目前这种状况,其实好的。”
陈志安心里就越堵了,这人怎么这样?
陈志安不喜唯唯诺诺的人,尽管有时候,他也需要别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但骨子里,他还是希望手下能有点⾎,敢于冲锋陷阵。尤其眼下这种时候,更需要有人站出来,替他向苏晓敏和唐天忆的阵营发起攻击。一个阵营一旦巩固了,是很难颠覆的,要颠覆,就得趁早。趁苏晓敏立⾜未稳之前,彻底搞她,这是陈志安的目标。但叶维东显然担当不了这个角⾊。他无可奈何叹了一声,道:“也好,难得你有如此怀,工作嘛,就是在碰碰磕磕中⼲的。”
叶维东脸上的讪笑不见了,表情僵在那里。其实他巴不得陈志安跟唐天忆谈一次的,多谈几次更好,唐天忆实在是过分,现在秘书处,庒就没他叶维东说话的份,他这个副秘书长,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默站了一会儿,叶维东从包里拿出几个小瓶,还有一沓包装并不怎么好看的膏药贴:“药我给您带来了,这是吃的,一次吃几片,我都写在上面了。这膏药看似不起眼,其实管用的,您试试。”
“药?”陈志安一时恍惚,记不起自己有什么病,等看清膏药贴上的字,猛就笑了,原来,叶维东真以为他便秘,把祖传的好东西拿来了!
苏晓敏终于组织召开了一次长市办公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如何尽快启动东江际国商城项目。
会议先由陈志安主持工作时期任命的项目组副组长、住宅办主任李长发代表项目小组向会议作汇报,李长发先就该项目的大致背景、前后经过及目前的基本思路向与会导领作了汇报。苏晓敏原打算让副长市赵士杰汇报,把赵士杰临时拉进这个项目,是苏晓敏灵机一动想出的法子,赵士杰以前是安平区区委记书,光华路又在安平区的管辖范围內,对这个项目,赵士杰也算悉。但决定开会前,省上来了通知,要赵士杰去参加省委校一个为期一周的短期培训班。她只好改变主意,让李长发汇报。李长发汇报的时候,苏晓敏的目光一一扫过与会者,最后刻意在陈志安脸上多停了会儿。陈志安一开始没回避,坦然跟她对视在一起,几秒钟后,陈志安坚持不住了,装作喝⽔,低下头去。
苏晓敏暗自一笑,她不是笑陈志安,她是在笑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来故意冷落陈志安,她自己也说不清。按说这不是她的风格,以前在招商局,她跟副局长⻩国梁也闹过矛盾,远比现在尖锐,但在具体工作上,她还是十分尊重⻩国梁的意见,⻩国梁分管的事,向来都是⻩国梁说了算,她只是把把关,不要太越过原则就行。但这次,她改变了策略,她决计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化解目前在东江遭遇的冷危机,这危机不只是她跟陈志安之间的这种别扭,还包括其他导领。她的工作局面还没打开,整个班子还处在彼此观望的程度,并没磨合到一起。按常规办法来解决班子融洽的问题,时间来不及,工作也不容许,她只能用些奇拳怪招。
这第一招,她就是想给陈志安一点颜⾊。
你不是不打招呼躲走了么吗,好,我让你躲,躲到啥时候都行。我就不信你不急!
苏晓敏料定陈志安会急。陈志安去东江的那天晚上,苏晓敏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罗维平,罗维平先是过问了一下她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状况,然后说:“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际国商城这项目,你要亲自抓,不可把它到别人手上,分管也不行。”
“为什么?”苏晓敏当时很不理解,按说这种不合常规的建议不应该由罗维平提出,罗维平如此郑重地跟她说,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不为什么,这只是我的忠告,如果你不想让它再一次流产,就听我一次。”
罗维平的语气分外严肃,隐隐的,还有点骇人。苏晓敏忽然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拿着电话的手不由地微微的抖颤。
“…我听。”半天,她咬住牙说。
“有些事单靠情是不行的,还要讲究策略。”罗维平又说。
“我懂。”苏晓敏应了一声,问“省上对这个项目怎么看?”
“目前意见不怎么一致,但有一点很明朗,这个项目肯定要上。”
“哦——”苏晓敏握着电话,就不知说什么了。罗维平那边也是一片静默,半天,电话里又传来罗维平的声音:“有机会,还是来一趟省里,单独跟程副长省汇报一下工作。”
程副长省?单独汇报?罗维平尽管没把动因讲出来,苏晓敏却已意识到,这项目,跟程副长省有关,而且,程副长省对她现在的工作有了意见。
上级对下级有意见,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下级没把工作做好,二是下级没把上级尊重到。苏晓敏断定,她是属于第二种情况。自打到东江,她还没单独找过程副长省。她是想找,但一则时间不容许,另来,她也怕。怕什么呢,苏晓敏说不清,但一想单独面对程副长省,她心里的怕就莫名地涌出来。看来,光怕不行啊,该面对时,还是要面对。下级找上级汇报工作,重要的不是你汇报什么,而是态度,这点认识苏晓敏还是有的。没有一个好的态度,就算你把工作⼲在了前面,该挨批评时,照样挨批评。
况且,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批评。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快要庒电话时,罗维平又说:“估计万盛集团会给你添些⿇烦,你心里要有准备。”
“什么⿇烦?”苏晓敏失声问。
“具体我也说不清,到时你就明⽩了。”罗维平含糊其辞的回答越发让苏晓敏心里有了魔,刚想追问,罗维平又说:“陈志安最近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提陈志安,苏晓敏的情绪就无端地败坏起来。这样的晚上,她是不想跟罗维平谈陈志安的。
罗维平呵呵一笑,知道她在闹情绪。笑完,语气非常沉重地道:“这人⽑病不少,你要警惕点。”
“不会吧…”苏晓敏虽是十二分的不愿,终还是忍不住问过去一句。
“什么都有可能,你还是谨慎点好。”罗维平说完,就庒了电话。天太晚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了风,风吹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响,这声音打在苏晓敏心上,让苏晓敏坐立不安。人其实是很脆弱的,有时候脆弱得经不住一点风吹草动。没有哪个人能做到稳如泰山,特别在官场上,每个人的心,都因了外来的一句话,一条信息,就会变得飘摇不定。苏晓敏往窗户这边走了走,感觉有点凉。后来她才知道,天下雨了。
罗维平最后说的这句话,让苏晓敏想了一个晚上。罗维平是轻易不攻击别人的,更不会无原则地挑拔是非。苏晓敏跟他认识几年,还是第一次听他谈论别人的不是。
难道?
分析来分析去,苏晓敏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副长市陈志安一定跟港香万盛集团有什么瓜葛,而且这瓜葛,牵扯到程副长省!
人是需要一种敏感的,官场中人靠什么生存,其实就是敏感二字。能从一些毫无关联的信息中勾勒出全景,进而把握事物的本真,这是一种能耐,苏晓敏不缺少这种能耐。
会议仍在继续,苏晓敏的目光静静注视着陈志安,李长发汇报什么,她不去关心,那些东西早已烂在她脑子里,她今天格外关注的,就是陈志安以及在座各位的反应。
苏晓敏惊讶地发现,今天的与会者表情十分怪诞,除常务副长市陈志安外,其他人脸上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漠然,或者超然于事外的冷静。虽说这是市上开会常有的一种表情,但今天这会不一般啊,讨论的是大家颇为关心的际国商城,怎么也会?
一股寒风袭来,苏晓敏暗暗打出一个冷战。
苏晓敏不由得一阵多想,市上开会这种表情,在省直机关看不到。省直机关开会,每一个主题都跟与会者息息相关,因为就那么多人,就那么多事,谁想绕绕不过去,也不能绕。市上不同,东江现有五名副长市,两名长市助理,加上一名挂职副长市,正副秘书长,办公室副主任,以及例会的经贸委、外经局、建委等导领,今天与会者共有十六人,这十六个人,就是十六份心思。苏晓敏虽然不能一一猜到他们的心思,但她敢保证,今天真正关心这件事的,超不过五人。
这个发现令苏晓敏惊讶,也有点不甘心。
尽管苏晓敏早就有一种发现,在市上,除了研究人事的常委会,与会者能做到心神⾼度集中外,其余各会,不管是谁召集,有多重要,与会者都是带着耳朵来,心却留在别处,有时候甚至耳朵都在开小差,除非这件事跟自己有密切关系,一旦关系稍稍远一些,你就瞧吧,抓耳挠腮的,盯着天花板出神的,望住别人眼睛瞎琢磨的,还有没事⼲反反复复研究自己手指甲的。总之,五花八门,要多稀奇有多稀奇。苏晓敏以前并没这份感受,是到东江后,慢慢感悟到的。她也研究过原因,起初她以为,可能是导领多,分工也多,分工越细,职责便越明确,噤忌也越多,谁也不想让别人揷手自己的事,更不敢轻易揷手别人分管的事。大家在各自分管的范围內,建立一个小王国,心照不宣地恪守着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和平共处原则。后来她又想,原因还不只这一个,更关键的,怕是大家都在设防,都不想把自己暴露出来,因为说的话多暴露的就越多。有人说这叫虚伪,其实不是,这是一门官场艺术,只不过,它属于低级层次。
什么时候,我们的⼲队部伍互相之间能诚坦相对,彼此不设防呢?
怕是没这么一天。
不过苏晓敏还是想改变这种气氛,至少,在她主持的会议上,力争让气氛活跃一点。
李长发汇报完,轮到大家谈意见,会议果真出现了冷场。苏晓敏不着急,现在她遇到很多问题,都不着急。
苏晓敏刚来东江时,遇到类似情况很不习惯,在她心里,大家那么忙,谁都在⽇理万机,谁都忙得连回家的空都没,召集一次会不容易,召集了,却都不讲话。为此她还跟向健江展开过一次争论,她认为应该制定一项制度,要求大家对会议所议事项必须提前有所准备,并在会上畅所言,发言不积极或态度模棱两可者,应该当场给予警告。向健江说你这想法很好,也很积极,不过我告诉你,履行不了。苏晓敏不服气,问向健江为什么?向健江笑说:“这是市里,跟你我以前所处的机关不同。”“市里怎么了,机关又怎么了,不都是在⼲工作吗?”向健江再次笑笑:“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你体会一段时间吧,到时候你就会明⽩,我说的没错。”
“你这是不负责任!”苏晓敏当时很动,一个月后,向健江再次问起她,她就哑巴了。现在,苏晓敏已经能适应这种冷场。如果说以前她对惯两个字不甚理解,现在,她不仅有了新的理解,而且深深感觉到,这两个字像无形之绳,捆住了她。
会议沉默了将近半个小时,苏晓敏觉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沉默下去,目光一扫,决定用点将法。这是很老土的一个办法,但却管用。对付一些老积习,你还真得用老办法,这是苏晓敏总结出的一条经验。就在她把目光伸向陈志安的一瞬,陈志安忽然掏出机手,⾝子一歪接起了电话。在会场接电话,苏晓敏也噤止过,噤了两次,开噤了,不为别的,她是长市,可以噤得了市府政这边的会,噤不了市委那边。同是市上的会,常委会上大家能接电话,府政这边为什么不行?难道府政的会规格比常委会⾼?这事她没跟向健江理论,只是淡淡说了句:“看来我做什么你都不支持。”向健江似笑非笑地回答她:“该支持的我自然会支持,但不是每件事都支持。”
陈志安一个电话接了将近五分钟,后来索抱着电话出去了,在楼道里又接了五分钟,等他走进会场时,苏晓敏头靠在沙发椅上,双目微闭,像是在养神,其他人表情肃穆,会场气氛有点瘆人。
“老陈,是你分管的,你说两句吧。”苏晓敏依旧微闭着双眼,不淡不咸地说。
陈志安今天也是明显带着情绪,听苏晓敏点他的名,并不慌,不淡不咸地回敬了一句:“我没说的,会议怎么定,大家怎么执行。”
苏晓敏便清楚,陈志安是在跟她较劲了,较劲好,较劲证明你还在乎际国商城,也在乎自己在班子里的位置。就在她打算冲陈志安说句什么时,罗维平的提醒猛地在她耳边回响起来,她马上咽下要说的话,换了一张笑脸,直起⾝子,语气轻松地道:“大家的意见呢?”
会场终于有了声音,但有了还不如没有,与会者几乎异口同声:“这事志安同志分管,听志安的。”
“好吧,今天就议到这里,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