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疼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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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长唐天忆问苏晓敏:“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吗?”
苏晓敏说:“嘴长在他们脸上,我哪知道?”
唐天忆笑笑:“长市成了。”
这是几天后的下午,周末,唐天忆请苏晓敏吃饭。吃饭不过是借口,唐天忆是想找个机会,跟苏晓敏单独聊聊。
唐天忆比苏晓敏大几岁,跟她家老瞿是大学同班同学。以前在市委政研室工作,是向健江发现了他,将他安排在秘书长这个岗位上。对向健江这一安排,苏晓敏打心眼里⾼兴。她能这么快地悉东江的工作,一半功劳在唐天忆。都说秘书长是市府政的大管家,这话没错,苏晓敏也这么认为。唐天忆是她和各位副长市以及部门之间的那“线”她在东江的工作能否⼲得好,某种程度上要取决于唐天忆这“线”这线穿好了,就能把各种力量紧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体。要是穿不好,她这个头,就很难带动⾝子。
“是不是又有锦囊妙计?”因为有老瞿这层关系,苏晓敏一向在唐天忆面前说话很随便,现在不仅随便,还多了份亲切。
“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来那么多妙计?”
“别谦虚啊,谦虚有时候并不是美德。”苏晓敏笑呵呵的,看不出她有什么忧愁。
唐天忆还担心她为会议的事烦心,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显得多余。
“诸葛亮就诸葛亮,参谋错了,你可别怪我。”
“敢!出上一个馊主意,就让你原回政研室蹲冷板凳去!”
“那我现在就走。”唐天忆也是玩笑开惯了,公开场合,他能把握好分寸,一到私下,说话就没了上下级间那么多的噤忌。苏晓敏倒是蛮喜他这样,还警告唐天忆,私下场合,敢拿她当长市,一定不客气。
“走就走,反正工作做不好,就全赖给你这个臭⽪匠。”
两个人斗了一阵嘴,苏晓敏觉得差不多了,言归正传道:“说吧,我洗耳恭听。”
“该告诉的我当然要告诉,不过跟你说这些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唐天忆也正经起来。
“要挟我是不,让我答应什么,违犯原则的事我可不答应。”苏晓敏抬起眼来,目光清澈地盯在唐天忆脸上。唐天忆却忽然垂下目光,神⾊忧郁地道:“先吃菜吧,点了这么多,你一口不吃,我可要见怪了。”
苏晓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是好菜,地方选的就更有意味。这是东江再就业市场边上一家叫川西坝子的食府,门脸不大,门店装修却很别致。唐天忆选的是一雅间,类似情侣包厢那种,竹排做成的隔断,加上各种工艺画的装饰,既简朴又有情调,苏晓敏很喜这里。
“这里的菜味道不错,重要的是,没人打扰。”唐天忆像是觉察到苏晓敏想什么,主动说。苏晓敏笑了笑,她的笑有赞许的味道。
唐天忆替苏晓敏夹了一块鱼,告诉她,川西坝子的鱼是市场上见不着的,女主人在月亮湾承包了一个鱼塘,自己养自己卖。月亮湾苏晓敏听过,是东江郊区一个小渔村,这些年发展很快。鱼的味道的确新鲜,做法也很别致,苏晓敏赞不绝口。
“有空你应该去那里看看。”唐天忆又说。苏晓敏眉头一皱,唐天忆明明是想跟她说什么,却总拿这些不相⼲的话题跟她兜圈子,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唐天忆却不急,老谋深算地劝苏晓敏吃菜,完了又让她品汤,苏晓敏原本没有味口,结果在他的一次次劝下,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唐天忆这才笑眯眯地说:“人是铁饭是钢,老辈人的话什么时候都有用。无论⼲什么事,都得先吃肚子。”
苏晓敏呵呵一笑,老大哥就是老大哥,劝人吃饭都要讲技巧。“现在该说了吧?”她讨好地往唐天忆跟前坐了坐,道。
唐天忆点了支烟,悠然自得昅了一口,再次说:“你得答应我,听了我的话,不能犯急。”
“不急,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急。急顶什么用,还是你说得对,一口成不了胖子,慢慢来。”
“东江很复杂,”唐天忆掐灭烟,脸⾊比刚才沉重许多“且不说之前发生过那样的大案,就是大案平息后,东江形势也未晴朗。”
“来点实用的好不好,别老生常谈。”苏晓敏不想听这些,类似的话她听得太多,从她家老瞿到罗维平,再到唐天忆,一提东江,都说复杂,好像东江真成了大染缸。就连新荷,也不止一次替她担心:“东江那种地方,一听都怕死人了,你还是想办法调回来吧,别到时候让我到监狱里去看你。”
苏晓敏想听的,是对具体人和事的分析。
唐天忆被打断,脸上露出不快,掩饰地说了句:“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苏晓敏知错地笑了笑,规规矩矩坐下了。
“你和向记书都是新来的,健江同志虽比你早两个月,但那两个月他什么也没做,做不了。东江现在是一条搁浅了的船,你和健江同志都急着让它起航,回归到它原来的航道上去,但你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唐天忆说着,又点了一烟。
唐天忆这人,要么不菗烟,要么就菗个没完,你还不能劝他少菗。这点上他跟老瞿有点相似,都是那种犟脾人。
“什么事实?”苏晓敏来了趣兴。
唐天忆也不谦虚,直接道:“这条船还需要维修。”
“哦?”苏晓敏夸张地哦了一声。
唐天忆对她的惊讶视而不见,继续着老练的口吻道:“知道你现在为什么孤立吗?”未等苏晓敏回答,唐天忆又道:“你太急了,向记书就比你沉稳。”
苏晓敏⾝子往后一倒,庇股下的竹椅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唐天忆瞥了她一眼,又道:“我想知道,你对志安副长市到底怎么看?”
“没怎么看。”苏晓敏端起⽔杯,呷了一口。
“假话。你们两个,在玩一种游戏。”
“什么游戏?”
“猫捉老鼠。”
“…”“你们两人,都自认为是猫,把对方看成是老鼠,结果两个人拼⾜了智慧,却发现老鼠不在了。”
“我没有。”
“你先别急着澄清,如果我说的不对,我向你检讨。”
“你对志安同志一开始就有成见,或者说有一种本能的提防。我不知道你的成见从何而来,按你的格,不应该是这样。后来我想,可能你在来东江之前,太多地听了他的传闻,他是‘陈杨’大案中惟一没被牵连进去的,对于这样一个人,传闻不可能放过他,这就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提防一个人没有错,问题是,你有没有必要提防他?”
“你认为呢?”苏晓敏反问道。
“我认为完全没必要。”
“这只是你的想法。”
“是的,我谈的就是自己的想法。”
苏晓敏长叹一声,承认道:“是的,我听过他太多传说,对这个人,我不大放心。”
“你心里竖了一堵墙,志安同志心里也竖了一堵墙,你们之间的疙瘩,就没法化开解。”
苏晓敏点头,唐天忆分析得对,但要想让她把心里那堵墙拿掉,她做不到。
“不过这都是小事,一起共事,不设防不可能,如今大家都在设防,包括你我,都不可能把自己⾚裸裸暴露给众人。”
“小事?”苏晓敏不解地盯住唐天忆。
“设防是为了保护自己,本质上讲,它不会影响工作,就跟夫之间一样,再好的夫也不可能没有隐私,有隐私而不影响感情,婚姻才能走得远。”唐天忆说着,别有意味地把目光对在苏晓敏脸上。苏晓敏脸兀自一红,好像什么秘密被唐天忆窥到似的。
唐天忆接着又道:“现在的难点是,际国商城马上要开工建设,这项工作避不开志安,但志安态度又不积极,你呢,又不可能采取低姿态,这样僵下去,不但会影响到你们二人的形象,还会伤及整个班子。”
“你的意思,我该低头,去求他?”
“这倒没必要。”唐天忆笑了笑,又夹了一烟。
“行了,你就少菗点,这才多大工夫,你菗了多少?!”苏晓敏一把夺过唐天忆手里的烟:“我看得找个人管着你了,这么菗下去,⾝体哪能受得了。”
“你别打岔,这跟今天的谈话是两码事。”
“好,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发现志安一个秘密。”唐天忆忽然极为神秘地说了一句。
“什么秘密?”苏晓敏的味口被吊了上来。
“其实他很怕你。”
“说。”
“真的,洪⽔那几天,我也在反复琢磨他,你还甭说,以前我对志安同志,也缺少了解。你知道的,我这人向来就烦政治斗争,也看不惯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的人,索躲起来,做学问。现在当了秘书长,情况不一样,也得学着琢磨人了。”
“琢磨出啥了?”
“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你没来之前,志安同志主持工作,东江在短期內,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这个圆健江同志一开始也不想打破,还想让它继续活跃,现在你来了,这个圆不得不打破,志安同志有些失重,一时半会儿,他怕是找不到方向。”
“这话我不同意,志安同志对我有意见,这我能理解,但你说的这个圆,我不赞同。”
“我说了不让你急,你还是急。”唐天忆笑笑,他的笑有一种豁达的韵味。瞿书杨曾经说,世上有唐天忆这么个人,让那些自以为有智慧的人汗颜,好在老唐不事张扬,他把智慧蔵在肚子里。瞿书杨还说,这种人一旦真刀实弄起来,千军万马怕也抵不住。看来,瞿书杨对他这个老同学,了解得还真是很透。
苏晓敏为自己的急躁懊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病。为官从政,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浮躁。苏晓敏尽管对官场哲学不是太精通,但最基本的,她还能掌握,要不然,她也到不了今天这位子。问题是,有些错误你明明知道不该犯,犯了就会出问题,关键时刻,你还是犯了,这叫什么来着,对了,按唐天忆和罗维平他们的话说,这叫修炼不够。
自己真是修炼不够啊——
“不好意思,老⽑病又犯了。”她再次友善地笑笑,算是对自己的检讨。
“有个问题怕是我们都想错了,志安同志的意见不是冲你来的,换上谁做长市,他都会有意见,你想想,一个志在必得的人,最终没抱得金碗,上面只给他个银碗,他怎么能満意?都说不谋,不谋是假话,哪个人愿意做副职,况且他做副职也不是一年两年,五年啊,坐的又是冷板凳,心里没怨气才怪。”
苏晓敏会意地点点头,唐天忆这些分析,她还是赞同。说来也是奇怪,等唐天忆说完,苏晓敏心里,竟隐隐生出对陈志安的同情。哪一个从政的人没有野心,包括她,谁能心甘情愿做副职?
唐天忆接着道:“现在的难点还不在于陈志安一个人,府政五名副职,除志安外,老赵是新提拔的,其他三名是外派的,谁都有目的,谁都不把目的暴露出来,就像五匹马拉车,谁也不出力,车子当然不动。你是惟一手拿鞭子的人,车子到底动不动,不取决于你鞭子的力量,取决于你鞭子的方向。这样说也许不妥,但事实就是如此。”
唐天忆这番话说得虽然轻松,但也颇费了一番脑子。苏晓敏听了,感触颇深。唐天忆分析得对,尖锐中带着中肯,不恭中蔵着事实。按说,这些话不是他一个秘书长讲的,他讲了,证明他的心在工作上,在为东江着急,在为她急。
这天两个人谈得很开心,谈到后来,苏晓敏动得打开一瓶酒,非要给唐天忆敬。唐天忆推辞不过去,就跟苏晓敏碰了一杯。苏晓敏不过瘾,嚷着还要喝,唐天忆只好奉陪。两人连碰几杯后,苏晓敏脸上就有了酒⾊,那酡淡淡的红泛出来,很好看。唐天忆忍不住多望了几眼,心里扑扑的。唐天忆承认苏晓敏是个美人,以前在金江,瞿书杨请他吃饭,他还当面夸过苏晓敏几次,说瞿书杨这个书呆子,别的外行,找老婆內行。找的老婆不但心灵美,外表更美,里里外外都占上了。瞿书杨谦虚,故意贬低苏晓敏,唐天忆就借着酒,骂瞿书杨虚伪,不但虚伪,还带着酸臭。那个时候,苏晓敏多半是站在唐天忆这边的。只要唐天忆跟自己丈夫打嘴仗,她一准站出来拥护唐天忆。瞿书杨嘴笨,骂不过他们,只好拿员官两个字来攻击,说再虚伪还能虚伪得过你们员官?我们知识分子是脫光了虚伪,虚伪得实真,你们这些臭当官的,是穿戴整齐了虚伪,人模狗样,道貌岸然,不但可恶,还可恨。
那个时候在苏晓敏面前,唐天忆啥防也不设,一张嘴痛快得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不行了,现在苏晓敏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大老板,说话做事就有了几分谨慎。不过,唐天忆还是喜跟苏晓敏流,有哪个男人不愿意跟苏晓敏这样漂亮而又得体还能把你尊重得很舒服的女人流呢?唐天忆认为没有。
有时候唐天忆也会动那么一丝儿琊念,认为跟苏晓敏流是很享受的一件事,替她心也很享受。这是意识层次里的享受,跟平常说的物质享受或⾁体享受是两码事。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唐天忆就会把它掐灭。唐天忆受过伤,对感情两个字,他过敏。
“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啊。”酒精的妙处就在于它能让人生出些幻觉,这阵的苏晓敏就有了幻觉。在她眼里,今天的唐天忆不像是一位秘书长,倒像一位师长。
唐天忆没想那么多,他所以急着跟苏晓敏讲这些,是不想让她犯之过急的错误。最近一个阶段的工作表明,苏晓敏已经在犯这样的错误,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她将会很被动。
唐天忆正要开口,门轻轻一推,闪进一张脸来。苏晓敏望了一眼,是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不是青舂靓丽的美,而是在岁月中洗尽铅华的脸。美得成,美得自然,美得含蓄。她正要起⾝,唐天忆开口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老板娘蛾子,这位是苏长市。”
叫蛾子的傻傻盯住苏晓敏,大约她没想到,今天小店会来这么尊贵的客人,那双汪着⽔的黑眸子里扑闪出一大片惊讶,嘴翕动着,却不敢讲话。苏晓敏也从惊愕中起⾝,顺势望了一眼唐天忆,內秀地伸出手说:“我叫苏晓敏,你做的菜真香,有空我得跟你学两手。”蛾子更慌了,她是跑来为唐天忆他们续⽔的,刚才客人多,她顾不过来,怕慢待了二位,哪知就给遇上了长市。
“我…我…”蛾子惶惶地握住苏晓敏伸出的手,美丽的额头上瞬间沁出一片细汗。唐天忆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等两人打完招呼,他才说:“蛾子开这家店很不容易,今天到这里,我也有私心,还望长市以后能光顾这家小店。”
刚才还是师长的样,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突然间又谦恭地称她长市,做⾜了下属的表情,苏晓敏哪能适应,诧诧地瞪住唐天忆。蛾子抓紧续了⽔,知道他们谈正事,道了声安出去了。
“好啊,唐天忆,你也…”苏晓敏差点就说出金屋蔵娇四个字。猛见唐天忆表情不大对头,慌忙把话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