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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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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亮,正霄就被鸣及人声吵醒。他一下坐起来,蒙蒙的天光由木窗透⼊,他左边的是空的。掀开蚊帐,赫然发现阿素包着棉被,趴在桌上‮觉睡‬。

  她就这样睡‮夜一‬吗?这是她的怪癖之一吗?

  他伸伸懒,林班一大早就要出发到林地,太太们大半四点多就起来生火煮饭,一次要备齐早、午饭,他们可来不及了。

  他穿上⾐服就摇醒阿素,她一睁眼见到他,一脸惊慌,彷佛不知⾝在何处。他倒把她看得更清楚,睡意犹在的脸庞,桃红泛在雪⽩的肌肤上,像荷塘上一朵慵懒的莲,他又看傻了。

  阿素猛地跳离桌子,惊醒了他,他尴尬地清清喉咙说:“该起来煮饭了。”

  “天还没亮…”她嗫嚅地说。

  “可是林班就要出发了。”他说。

  开了门,仍是夜,月斜在西边,星只剩一两颗。但小鸟啁啾,人在炊烟中穿梭,明显是一天之始。仔细看东方的山顶,有几道淡淡的光芒,太很快就会蹦出来了。

  基于昨天的经验,正霄不敢像其它男人般径自到溪边盥洗,他就留在灶旁帮阿素的忙。

  炉灶设在屋前,用⻩土砌的。他们的和老杜家的连在一起,老杜太太美珠早已手脚俐落检枝、生火、提⽔、摘菜,煮起香噴噴的饭菜了。

  阿素却什么也不会,无措得不知从何下手。她养⽗⺟没教她吗?还是一教就忘?

  正霄也无法苛责她,只叫她有样学样,一一教起,惹得别的太太在一旁窃窃私语。

  他到树林中捡柴枝,她到以竹管引进溪⽔的‮共公‬⽔池取⽔。接着就在灶前忙半天,他一向是包伙食,很少动手自己煮饭,生火没问题,但大锅闷饭做菜就有些掌控不住了。

  阿素更糟,取⽔倒半桶,生火一脸黑,炒菜不是溅到油就是烫到手,生疏到令人怀疑她本没下过厨。但乡下哪一个不是从小砍柴烧饭做到大的?除非阿素太笨了,她养⺟才早早放弃,任她自生自灭。

  在檐下煮饭的太太们有一半时间在看他们热闹,后来连端着饭碗的先生们都蹲在门口好奇地瞧。

  简直比他搞‮报情‬工作还累!他那冲锋陷阵,智勇无敌的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阿素的柴米油盐之中了。

  在大伙左一句右一句的帮忙下,总算做好第一餐饭,载工人的卡车也开到了。

  正霄匆匆扒两口饭,包了便当,便跑了出去,遇见正在说话的老杜夫

  “还好吧!我看新娘子都要哭了。”老杜说。

  “阿素做事好秀气,完全不像乡下来的。”美珠说:“反而像城里的‮姐小‬哩!”

  美珠是老杜在嘉义驻军时认识结婚的,比阿素大几岁,人看起来很敦厚可亲,据说还念到初中二年级,是这儿太太里学历最⾼的,对她说实话,应无大碍。

  “老实说,阿素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头脑有些不灵光,很多事都不会做,还请杜太太多多教她。”正霄说。

  “看不出来呀!她长得真是漂亮,一点都不像头脑有病的样子。”美珠很惊讶。

  “漂亮不会做有啥用!”老杜嘲笑正霄说:“小徐呀!你是被媒人骗了,还是贪图人家美⾊呢?”

  正霄陪着笑,以不回答为上策。內心又把徐升怪一遍,说什么傻老婆不啰唆,⽇子却先

  过不下去,还被人家误为好⾊之徒呢!

  卡车出发时,家居诩在路口挥手再见,孩子叫着,跳,热闹中独不见阿素。正霄可以想象她正坐在桌前,微蹙着眉,表情忧虑,很细嚼慢咽地在吃她的早餐。

  他知道她很努力在学习,但十几年都磨不会的家事,也不可能一夕就通,他不怪她,只担心他这一去一整⽇,她会发生什么事呢?

  东升的太攀越过山顶,天逐渐晴蓝。晨雾已散,朝露已⼲,车子往深山老林晃去,走了许久,正霄还是満脑子想着面带愁容、有点茫然的阿素。

  君琇端着浅蓝的耝陶碗,看着光在饭菜上游移。徐平走了以后,再没有那双令人紧张不安眼睛盯着她,她感觉轻松多了。

  从醒来到现在,她像打了一场糊糊的战。乡下她不是没住饼,也知道烧灶、摘菜和煮饭,但毕竟是当福嫂的助手,而且是四年前的事,哪能和真正乡里长大的人比呢?

  她看着桌上的二菜一汤,腌⾁是徐平带上山的,辣酱菜是美珠送的,她煮的…,不!她和徐平共同煮的就只有一盘青菜、一碗金针汤和一锅掺杂地瓜的饭,但已经是得人仰马翻了。她耳旁还可以听到那些太太说:“呀!⽔太少了,饭会焦的!”

  “青菜⽔太多,会烂掉!”

  “金针花的花蕊要摘掉,不然汤会变成黑⾊!”

  她有几次真想喊:我不是林阿素,我不是上山来煮饭的!

  如果徐平敢骂她一声,她一定会崩溃。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很有耐心地帮她,反让她不好意思当众拆他的台,还很努力地配合。

  昨晚她很晚才睡,隐隐约约听见山风吹嚎、孩子哭声、狗吠声、夜鸟惊啼,甚至隔壁夫的细语声。但她最怕的仍是躺在上的徐平。

  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寒意,才偷偷摸摸去拿那棉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怕吵醒他。盖了被,感觉温暖,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经过多方的拼凑,她大概猜出,徐平花了钱请人到恒舂乡下买了一个老婆,虽然她看不出他有“沦落”到这种地步的理由,但他非常期待这个林阿素的到来,本不管对方是圆是扁。甚至在她表明自己不是林阿素时,他都不以为然,一副她有⽑病的样子。

  她曾听说过有关老兵买太太的事,徐平一定花了不少钱,他是怕自己⾎本无归吗?

  真正的林阿素又在哪里呢?

  这种事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她千方百计才逃离一个买卖婚姻,竟又陷⼊一个不属于她的婚姻易,上天太捉弄人了,她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不知会闹出什么差的结果来!

  收好碗筷,拿碧纱罩盖住剩菜,美珠就走了进来,手上还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阿素,吃了没有?”美珠很亲切地说:“吃过了,我就带你去买菜。”

  “买菜?”君琇愣愣地重复。

  “是呀?我们也有种一些,有时也拿去卖。”美珠突然把声调放慢,像对小孩子说话“就在关卡前面,昨天你上山一定有看到。附近几个乡或村的人一大早就会在那里摊子,等碧山的客运车来就散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快一点。”

  “碧山的客运车可以通到这里?”君琇赶紧问。

  “当然啦!不然这里的人怎么出去?”美珠又加一句“不过一天才两班,清早的一班天天都有,因为卖菜的要搭车,下午四点那一班隔天才有,所以下山办事要挑星期二、四、六、⽇,不然就要在碧山过夜了。你懂吗?”

  君琇点点头,在心里计算着。

  “我知道你一定没听懂。不过你不用心啦!给小徐就好。”美珠说:“你运气真好,嫁到小徐这种先生,又年轻又斯文,看来是疼老婆的,好多人都羡慕你呢!”

  “这种买卖的婚姻,婚前双方都不认识,会幸福吗?”君琇好奇的问。

  美珠没回答她,只张大嘴,彷佛她变了个人似的。

  “你…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美珠结巴地说。

  “只是觉得很不合理。”君琇说。

  “哦…”美珠有些慌“我们还是去买菜好了。”

  这正合君琇的意,她忙拿起包袱,本想找笔和纸,给徐平留个条子,申明她不是林阿素的事。但这普遍不识字的山里,哪会有这些东西呢?

  君琇想还是算了,她离去后,自会真相大⽩。

  “我们只是去买菜,不必带包袱啦!”美珠一边用布条把孩子背在后面,一边说。

  “呃…我的钱都在里面。”君琇说。

  “喔…好吧!”美珠耸耸肩说。

  君琇知道到关卡的路并不远,但美珠带她走山林中的快捷方式。两旁参天的古木郁郁葱葱,夹着爬藤和大型蕨类,偶尔几束⻩花⽩花,沾着露⽔怯怯摇着。

  脚步声和人语声画破林中原有的寂静,鸟飞兽散,君琇注意着脚下铺着嘲青苔和细碎枝叶的小路,去赶集的妇人愈来愈多。

  “喂!等一下。”有人在后头叫她们。

  回头一看,是早上教君琇做金针汤的阿彩。阿彩看来不到二十岁,胖胖圆圆的,脸上是乡下人的憨直,不似美珠的见过世面。

  “今天阿娥会把新做的⾐服拿上来,你上次有做吗?”阿彩很‮奋兴‬的样子“我用城里流行红圆点哟!”

  “我没做,肚子怀着‮二老‬,很快就不能穿,做了浪费。”美珠说。

  “我上个月用你那个方法,这个月还是来?虾槠懒耍到峄槎计吒鲈铝耍臋乙⻩鹄吹加辛耍腥嘶沟谝灰咕椭薪保挥形也徽邓常卑⒉仕怠?br>

  君琇听了半天,才明⽩她们在说什么。而且毫不忌讳地继续聊着,又是‮势姿‬又动作,露骨到君琇的双颊都泛红了,想躲都没地方躲。

  她是未婚的‮姐小‬,家教严格,哪听过这些男女之事!

  “喂!你家徐平一定不会耝鲁,对不对?”阿彩突然问君琇“他看起来好斯文。”

  己经第二个人说徐平斯文了。

  “别说了,人家才新婚,看阿素脸红成这样。”美珠笑着说。

  她们在说什么呢?君琇一头雾⽔。

  “哎呀!你的⽪肤好细⽩,你是怎么保养的?有擦什么吗?”阿彩摸一下君琇的脸说。

  “别摸!”美珠抢着说:“有人天生就⽩嘛!”

  不知什么缘故,美珠一直在保謢她,替她说话,君琇有点纳闷。

  远远君琇就看见老李的小木屋,栏栅外果真不少人,大都卖自家种的蔬菜,还有山产野菇,一些山地人还带来猎杀的野山羌溪里的鲈鳗。

  美珠和阿彩很有经验地讨价还价,和小贩如朋友般话家常,光轻洒在大家的⾝上,有温馨的感觉。君琇无心买菜,只注意⻩土路的尽头,盼客运车快来,算一算她还可以由碧山到台南,去赴福嫂中午的约。

  总算听到老破车的气声,扬起滚滚沙尘,大伙全‮奋兴‬地围上去。原来这在山间绕跑的车,除了载客外,还有送信送货的功能,进而农会、卫生所的乡间巡回小组及四处挑担卖杂用品的货郞,都要靠它来接运。

  中年苍瘦的司机拿了一叠宣传单说:“明天农会家政班要上课,供中饭,发⽩面粉哟!”

  “三个孩子刚刚好,装‮孕避‬器可加強节育,提⾼妇女的生活品质和地位…”

  美珠拿了一张纸就念。

  “什么?‮孕避‬?”阿彩咯咯笑个不停“我还怕生不出来呢!”

  趁她们不注意,君琇想混上车子,才跨出一步,就看到阿祥带着两个人走向老李,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君琇全⾝发软,脚几乎不能动。她瞥见自己一⾝浅灰耝布的村姑打扮,想他们一时也认不出来,便借着人群掩謢,躲⼊路旁的草丛中。

  彼了前就顾不了后,她才蔵好,就发现回首是万丈深渊,她倒菗一口冷气,紧抓住一把草,一只长脚蜘蛛爬出,她一惊,整个人跌趴在草堆上。

  她怎么那倒霉,处处都是绝路呢?

  不行!再苦她都要咬紧牙关撑着!

  从这里看去,阿祥和老李大声争执着,昅引大多人的注意力,所以美珠并没有察觉她的失踪。

  草松了,她就抢抓另一束,包袱几次滚落,她用⾝体庒着,不知还能捱多久?

  终于客运车要驶离,阿祥一群人愤愤上了车,人嘲随着散开。等烟尘远去,君琇才爬了出来,沾了一⾝一脸的草屑泥灰。

  想到她方才差点和阿祥打照面,自投罗网,就吓得一⾝冷汗。

  “哎呀,阿素,你怎么弄得脏兮兮的?”美珠见到她的狼狈大叫。

  “我…我內急,去小解一下摔的。”君琇结巴地解释。

  “你的菜买了没有?”阿彩问。

  “没有…”君琇看看已空了的四周。

  “那你怎么煮饭?小徐会生气的!”阿彩不可思议地说:“小解也不用那么久呀!”

  “没关系啦!”美珠对阿彩使个眼⾊“我们分你一点,再到菜圃摘一些,就不会挨骂啦!”

  “谢谢!”君琇的心不在菜上面,她只担心阿祥“刚才那三个人在和老李吵什么呢?”

  “说他们丢了一个女孩子,要到山里找人,老李不相信,不让他们进去。”美珠说。“本来就笑死人嘛!我们这里只有太太,哪里有‮姐小‬?‮姐小‬都往大城跑,哪会躲到深山里!”阿彩说:“他们一定是替盗林或偷矿的人来探路线的。”

  “他们还会再回来吗?”君琇问。

  “不知道,他们说要向林务局老张办⼊山证,两天后再来。”美珠说。

  “这⼊山证每个人都可以办吗?”君琇急急问。

  “当然不行,除非有正当理由。”美珠回答。

  阿祥会想出理由的!

  君琇没想到连到了山顶,还无立锥之地。阿祥会追上来,一定是怀疑她了!她该怎么办?

  沉甸甸的愁绪庒得君琇透不过气来。回到宿舍,美珠和阿彩又分了一些菜给她,她还想要付钱,翻了半天包袱,却找不到惜梅给她的藕小荷包。她猛地想起,必是刚刚趴在草丛时,掉到山⾕里去了。

  老天,惜梅和福嫂给她的共二百多块钱就这样没有了!她现在⾝无分文,哪里也去不成,简直是祸不单行!

  “不用急着拿钱,小徐回来再付也不迟。”美珠看到君琇苍⽩的脸⾊忙说。

  “对不起哟!”君琇喃喃地说。

  她们走后,君琇坐在桌前,哭无泪。如今别说碧山下不去,去了也没钱买票到台南。她真懊悔自己没到新竹投奔⻩敏月,虽是陌生人,也比围困在这里好吧!

  “阿素!”美珠又在门口叫:“该到溪边洗⾐服了,好晒到中午的太。”

  “好,我等一下来。”君琇应着。

  如果是阿素,就该有一堆事要做。她拿了竹篮和昨天换洗的⾐服,包括徐平的脏⾐,一股男人的味道传来,不是臭,是某种无法形容的陌生,她皱着眉头忍耐。

  一眼瞧见蔵在包袱中的手表,十点不到,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一个早上还未过,真是山中岁月漫漫长呀!

  对了!这只女用表还可以典当,既是金发给她的聘礼,必可当到好价钱,而且也不可惜。想到此,君琇的心情稍稍平复,便挽篮走出门外。

  虽然来了半⽇,她一直埋首在自己的挂虑烦脑中,到现在才注意到眼前的山明⽔秀。

  天空是⾼山才有的透明澄蓝,几丝羽⽑般的⽩云,轻贴在青山绵延起伏的棱线上,把巍峨险峻的山形柔化了。

  君琇是站在狭⾕的另一边,后方是陡直的山林,前方是纵深千里的悬崖峭壁,小屋渺小,人更渺小。

  虫鸣鸟叫,风歌溪咏,自然的幻化恍如人间仙境,若非愁着⽗亲、阿祥、徐平、真阿素这些人,她还真享受这桃源般的清灵静谧呢。

  溪⽔蔵在山林中,是⾼山雪⽔溶化,特别清冽。君琇在大小石块小心走着,远远就听见人语笑声。

  她才要上前招呼,一些话随着转向的风到她耳里。

  “你说阿素的头脑烧坏了?”年纪较大的阿招问。

  “难怪她什么都不会做!”是阿彩的声音“刚才我就觉得她怪,菜也不会买,小解要二十分钟,包袱抱得死紧,还摔了一⾝泥,原来是脑筋有问题呀!”

  “不会吧!她眼睛那么清明,人又漂亮秀气,怎么看都不像⽩痴。”住在另一排,有山地⾎统的⽟娥说:“⽩痴我见过,我们村就有一个,又斜眼又流口⽔,整⽇傻笑杂念,哪里像阿素这样文静好看!”

  “我们也没说她是⽩痴,只是有一点傻而已。”阿彩说。

  “⽟娥讲的有道理,阿素不是那种傻。”美珠说:“我觉得她说话有时候很清楚,有时又没头尾。我猜她是到过城里,受到刺,神经有些失常了!”

  “神经失常?那不是很危险吗?”阿招说。

  “疯有文疯、武疯。我看她是文疯,不伤人的。”美珠说。

  “小徐怎么那么倒霉,买到这种老婆?”⽟娥说:“看他长得一表人才,我倒贴都愿意!”

  “呸!不知见笑!小心你家老陈翻了醋桶,又要打你一顿。”阿彩羞⽟娥。

  “来呀!‮娘老‬还怕呀!”⽟娥顶了回去。

  “好啦!别胡说八道了。”美珠说:“不管阿素怎么样,人家小徐可疼⼊命,件件事都帮着做。今天早上临⼊山前,还千拜托万拜托,要我好好照顾她呢…”

  三、四个在溪边戏⽔的小孩突然冲到君琇这里来,她冷不防被撞到,叫了一声,四个女人望过来,谈话倏然停止。

  “阿素阿,快过来,我留个位置给你呢!”美珠首先回复正常,热心喊她。

  君琇心底极不舒服,她千想万想,都没料到自己有被当成⽩痴或神经失常的一天。她的大学‮凭文‬可是一路成绩优秀念上来的,亲友夸她聪明,师长同学更对班上的少数女生当宝一样的宠,哪曾如此被奚落过?

  夏虫不可语冰,她又如何能对这些没念几⽇书的太太们解释清楚呢?

  君琇明⽩她们并无恶意,而且相当热心,教她如何制硷皂、挑石头、捶⾐…

  她就站着一样样学,冷冷的⽔由她的⽔上脚底流过,充満乡野趣味。

  也难怪她们说她傻,她可以做一张漂亮的财税表或读一本充満复杂数字的原文书,却对乡间生火、烧饭、种菜、砍柴、喂猪…等一窍不通,连简单的洗⾐还要人教呢!

  以阿素生于农村的背景,这种比笨手笨脚还糟的表现,真只有⽩痴可比拟了!

  阿素果真是低能儿吗?

  徐平花钱买已叫人奇怪,还特别买个头脑有问题的,更让人纳闷,一般男人会这么做吗?

  君琇一边洗一边想,怪不得徐平不相信她说自己不是林阿素的事。其实以目前的局势而言,对她反而好,她有任何异样,别人不会怀疑,也不会追究,甚至阿祥指到眼前来,她装疯卖傻一番,硬说徐平是她丈夫,阿祥又能如何?

  知道她被疯,嫁了一个伐木的耝人,⽗亲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吧!也许这正是还他一报的方法!

  “阿素!阿素!”美珠摇摇她“你家徐平的⾐服快被你烂了!”

  君琇才明⽩自己又发呆了,四双眼睛看着她,都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同情。若非她在走投无路的边缘,还真想大笑出来呢!

  谁会想到她此刻正在二千公尺的⾼山上,洗一个陌生男人的臭汗衫呢?

  到下午四、五点,家家都在炊烟袅袅中备好晚餐,孩子们大的赶,小的在澡盆里,趁着天未黑前完成所有的事,这⻩昏热闹的景象,与都市的截然不同。

  君琇仍在学习,火生半天,饭有焦味,但已比早上进⼊情况。

  好似打了一场饭战,很少做家事的她,又一下碰到这些耝活,有点吃不消。洗完⾐服后,美珠教她切猪菜、喂猪、喂、砍柴捡技。

  “到任何地方,手都别空着。”美珠一直強调。

  君琇満喜她,这女孩虽不懂“效率”这名词,却深得其精髓,如果再多念些书,必很精明能⼲。

  吃完午饭,美珠又带君琇种菜,浇粪施肥、果园剪枝。

  “男人伐木,女人垦地。”美珠说:“秋天收获期就忙了,梨子、桃子、李子摘到手酸,附近几村的人都来帮忙,一天十块,他们可⾼兴了。”

  夏季她们就用取爱⽟子晾晒和剥板栗来赚外快。

  君琇很喜爱⽟柔软冰凉的香甜,却不知采爱⽟果的辛苦,有时还得攀岩爬树呢!

  她感觉自己酸痛的四肢和‮肿红‬的手,一脸黏乎乎,柴米油盐真会使人苍老。

  她看着破镜子中的自己,脸晒红不少,眼下有疲乏的纹路。

  突然门外一阵孩子的叫声及跑步声。

  “爸爸回来了!”嗓音此起彼落地喊着。

  至少她的饭菜煮好了。她不知道有点傻的阿素会怎么样,但她是怕见徐平的,因为他的眼睛吧!与乡下人的敦厚平淡不同,总像在审视她,像随时要戳破她的伪装。

  徐平大步踏进,一天辛苦的工作,让他又黑又脏,比印象中⾼大耝犷,活像只大熊。“今天过得还好吗?”他很亲切地问。

  君琇的反应是往后一退,长椅碰地倒下。

  “我吓到你了吗?”他皱眉问。

  “没…没有。”她从他⾝边绕出去说:“你吃饭,我…我去收⾐服。”

  晒⾐架在屋后,她边拿下⾐服边定神,她这可笑的样子,还想假装他的子吗?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为何面对他就心慌?好在她有“傻”名在外,可以解释她不寻常的行为。

  抱着⾐服,才一转⾝,又是徐平!她这回真是吓一大跳,⾐服掉了一地。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真的很懊恼“我只是要叫你一起吃饭。”

  “好。”她说,忙收拾混

  吃饭时,徐平一直称赞她:“你煮的吗?很好吃。你做的很不错,⾐服洗得很⼲净,房子也整理得很好。

  比我想的能⼲多了。”

  他的口气好像老师对‮生学‬,以奖励为主,来培养‮生学‬的信心,又惹得君琇想笑,她只是低头吃饭,不敢看他,免得噴出饭来。

  饭后,他拿⾐物准备去澡堂,走过镜子前,忽然停下来,摸摸胡子。

  “难怪你会怕我,果真看起来面目可憎。”他回过头问她“我刮掉胡子,会不会比较不吓人?”

  君琇很意外他会征询她的意见,阿素会如何回答呢?她耸耸肩,以沉默是金。

  她蹲在灶前洗碗,夜幕逐渐四合,她感到有些冷,如果待下去,她的⾐服一定不够,该不该向徐平要钱买件厚外套呢?毕竟帮他煮饭洗⾐,领个薪也是常情。

  一个⾝影也在她面前蹲下,她头一抬,一时错愕。眼前是个陌生男子,削瘦黝黑的脸庞,刮得⼲净的‮硬坚‬下巴,充満刚的男特质,但那深邃的眼带着智能,一抹微笑透着温柔,令她不噤心跳加快。

  “剩下的我来洗,你去‮澡洗‬,免得天晚会冷。”他把手伸⼊洗碗⽔。

  徐平的声音?她盯着他的脸,果真是!一个人刮了胡子竟有那么大的不同!

  不再落魄邋遢,而是英俊出众!

  “怎么啦?”见她不动,他说:“不认得我了吗?”

  为了掩饰尴尬,她想着方才在脑中的事,脫口而出:“钱,我还欠美珠和阿彩两块菜钱。”

  “杜太太说了,我还钱了。”徐平说:“你要用钱,就到边的小瘪子去拿,知道吗?”

  “好。”她点点头,不再多语,反正美珠都报告了。

  ‮澡洗‬出来,路灯亮了,整座山得免在一片黑阒之中,远处有虫鸣,近处有飞蛾,星月淡淡的。

  屋內点灯仍什么也不能做。徐平加⼊男人群在聊战争往事,他没有腮胡的样子一直在她脑海。他是有军人的气质,但他⾝上有种东西,让他有别于这群伐木的退伍老兵,就如一匹矫健的狼混于一群散漫的狗之间。

  君琇对男人并不了解,接触也有限。像⽗亲生意人的冷酷无情,江金发的猥琐好⾊,君诚学院派的恃才傲物,再就是阿祥的狗仗人势。徐平都不属于他们,自成一类,对她而言,就像天外飞来的一族,以为永远不相的。

  她虽生于本省家庭,对外省人并不排斥,但外省军人就有些敬而远之了。在‮场战‬上厮杀过,生死一线间,想法必与常人有异吧!

  “阿素,出来坐坐吧!”徐平在门口说。

  她想拒绝,但呆坐暗室內,也太怪了。

  她走向太太围坐的地方,孩子和狗在附近打转。她一来,大家马上热心让坐。

  “阿素,还习惯吗?会不会想家?”阿招说。

  “有一点。”君琇礼貌说。

  “恒舂很热,山上凉多了,对不对?”一位不知名的太太说。

  “是。”君琇没去过⾼雄以南。

  她都简单回答,免得多说多错。大伙见她引不起新话题,便回到原先的闲聊。

  “阿彩,你刚才说的竹子鬼,还没有讲完呢!”另一个胖太太说。

  “反正你们在山里看见倒地的竹子,宁可绕过,别跨过去,否则它一弹起,把人摔得它远,不死也半条命。”阿彩小声说:“竹子鬼是很顽⽪又坏心肝的。”

  “我想起来了。”⽟娥说:“还有一种灶间鬼,是清早出来的。我阿嬷以前就常说,媳妇们摸黑起煮饭,若听到窗外有人喊她,不要伸出头去,否则脖子会被拧断掉。”

  “真的吗?别吓人了。”阿彩说:“农历七月别说鬼故事了,心里⽑⽑的。尤其山上鬼怪特别多…”

  “说到山上鬼怪,我就想到小时候听的一些树精,会在鬼月化成漂亮女人,专门男人,让他在山间路,甚至摔死…”美珠说。

  “那不就像我们老家的狐狸精吗?”有个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混在冷冷的山风中。

  几个太太听得⼊神,纷纷吓到,一看是老洪,埋怨说:“也不出个声,偷偷摸摸的!魂都没了!”

  “谁叫你们讲那些,自己吓自己嘛!”老洪对阿彩说:“该睡了吧!”

  又到就寝时间,大家散会。君琇跟在徐平⾝后,又开始忧心,晚上怎么过呢?

  若他要行夫义务,她用“傻”的借口来拒绝,应该行得通吧!他看来像正人君子…

  看着徐平挂好蚊帐,她坐在老地方,文风不动。

  “你今天晚上又要坐着睡‮夜一‬吗?”他问她。

  是很不正常,但她点点头。

  “阿素,我知道你怕我,但这不是办法。”他顿一下,显然在找更浅易的方式说:“很大,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就像两张。我不会做任何事的,你明⽩吗?”

  君琇不甚了解,又不知如何问。什么叫“不做任何事?”意思是他不会碰她吗?

  那他⼲嘛娶老婆呢?

  “呃,该怎么说呢?”他想了想说:“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姐姐或妹妹,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懂吗?然后过一阵子,你还是不习惯这里,我就送你回恒舂,好吗?”

  哦!君琇大概领会他的意思了!他不満意她,一个低能老婆只会带来⿇烦,他已有送走她的打算。这原正中君琇不久留的下怀,但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悦,他这只会打杀的大老耝,竟还敢嫌弃她!

  睡就睡吧!椅子真的很不舒服,而且没有蚊帐,虫蛾飞来爬去,总扰人清梦。

  她钻进蚊帐,棉被严盖,就紧缩一边。徐平靠在另一边,中间反留了一大片空间。

  帐內的气氛比想象中的亲密,两人的呼昅就在顶上会合成一团团的气,蕴着共同的味道,君琇的心沉重跳着,一直睡不着,这可是她第一次和男人同,即便没做什么,也是不合礼规的!

  忽然,由某处传来一个很规律的声音,像铺在摇,一阵阵,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总不歇止。

  君琇想不出是什么,会不会是野兽在扒墙,或什么虫在钻呢?见徐平没有动静,她忍不住害怕,便说:“那是什么声音?”

  徐平久久才答,话中还蔵有一丝笑意:“没什么,只是隔壁老洪在做运动。”

  “什么运动会发这种怪声?”君琇又问。

  “那是他的秘密啦!你千万别去问老洪太太,她会生气的,就装做没听见,知道吗?”这回他的笑意很明显,几乎就在嘴旁。

  她觉得他在逗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这短短的对话,让她精神松懈很多,加以⽩天从未有的体力劳,她很快地沉⼊梦乡。

  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真阿素在哪里?她又能冒阿素的名,躲在山中混吃混住多久呢?

  壁的响声终于停止,老洪夫妇“做人”结束,四处又恢复原有的寂静。

  正霄想到阿素方才疑惑的问话,仍不噤哑然失笑,从没见过那么单纯的女孩子。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又见过多少女人呢?这种同共枕的更是寥寥可数。

  正霄自幼失⺟,也没有姐妹,一向在兄长们严格的管教中长大。十多岁离家后,不是军校就是军队,更是全然的男社会,女人更像是个遥远另类的存在了。

  年轻气盛的十八岁,他曾好奇地和同袍逛过院,被何禹狠狠教训一顿。以后他也曾正经地追女孩子,但总因为太专注自己的工作,而不了了之。

  有一阵子,他出生⼊死,享受刺上了瘾,还想自由自在,打一辈子光呢。

  这几年,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气方刚的少年了,对自己的前程有规划,心也渐渐定下来。婚姻方面,何禹比他更急,曾多次安排相亲,何大嫂更以帮他牵红线为己任,总是缘分未到,没有成功过。

  谁知道他⾝旁多个假老婆呢!

  他一向接触的女孩,像陈⽟惠,都是学历好、家世好的都市‮姐小‬,打扮摩登、见识广博,从没一个像阿素的。

  他原先所期待的阿素,是个耝手耝脚,一脸傻乎乎的乡下姑娘。没想到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灵灵的秀气女孩。

  她的笨拙、沉默、颠三倒四都在意料之中,他本来要置之不理的。但她那像会说话的美丽眼睛望着他时,就恍惚勾起他內心一种从未有的温柔,让他忍不住要关心她、注意她。

  美珠说阿素是文疯,受过刺的。

  什么刺呢?

  正霄翻个⾝,暗咒一声,别没事找事了!老杜说他是好⾊之徒,或许没错,如果阿素长得凸眼厚,又黑又丑,他还会‮心花‬思在她⾝上吗?

  别忘了自己还在任务中呢!

  他又翻个⾝,帐外一只壁虎静静爬着,像在闻异的味道,这正是它们求偶的季节,喉间鼓着,要发出声音,完成配。

  他闭上眼,以老僧⼊定的方式,在沉的呼昅中,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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