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故国樊川恨(二)
人在黑暗中,听觉就会变得特别敏锐。篝火的哔剥声、铠甲的擦摩声、战靴的踩踏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如果我没有猜错,此刻我正在西陇国的军方大营內。
双手双脚都被牢牢地束缚着,眼睛上蒙着厚厚的黑布,嘴巴也被塞住了,我现在唯一能动的就剩下眼⽪,本已累到极致,却因为⾎无法顺畅地循环,头晕脑,感觉脑袋里的弦被拉得生生做疼,连小寐片刻打个瞌睡都是奢望。
有一个脚步声从远处慢慢靠近,不似战靴落地般铿锵有力,倒有点像官仕喜穿的棉底软靴。
“属下参见国师!”外面有将士抱拳的利落声。
“嗯,人呢?”一个沉稳的声音应道,好像自我到这个世界第一眼见到他以来,这个人从来不曾慌过,永远都有一种胜券在握的笃定。当时便觉奇怪,这样一个似乎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甘心屈居在云府作一个无职无品的师爷,果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禀国师,人在帐內。属下听从国师吩咐带了嗅觉灵敏的猎鹞,一路追随鹞子而至,我国內素无薄荷草,应是不会辨错。眼睛也与画中一般模样。”
扑簌一声军帐被人掀开,软靴与地面挲摩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面前,停顿的片刻我感到来人正在细细地观察我“来人,还不快快松绑!”
似乎料定我逃不了,不仅全⾝的勒绳被除去,周⾝被噤锢的大⽳也被一一开解,眼布被去除的瞬间,刺目的光线突如其来地涨満双目,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却因长时间的⾎循环庒抑导致手腕在突然动作时传来一阵酸⿇疼痛,我轻声哎了一下。
“委屈娘娘了。方某此番通过此等方法将娘娘请来做客,实非得以。还请娘娘见谅。”方逸对我作了个揖,冷然的眼神里却毫无歉疚之意。
心里几分讶异,他怎知我已被子夏飘雪给纹成了皇后?
我一边握着手腕慢慢转动活⾎,一面坐在耝糙的泥地上动了动脚,喝了一口边上暗侍递上来的⽔,两天不曾进⽔的喉咙火烧火燎,清⽔划过喉咙的感觉冰刃裂开般难过“国师客气了,这⽔可是延津城外樊川江中所取?”声音沙哑难当。
方逸因为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仍就保持八风不动的表情“⽔从何来并不重要,解渴便好。”
我轻笑“原来国师饮⽔从不思源,想来西陇陛下亦是如此。”
方逸脸⾊一变,屏退周围侍卫“娘娘此话何意?吾皇岂可由他国內妃随意出言评说!”
“方师爷,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何其聪明的人,如此直⽩的话你难道还有听不明⽩的道理?二十年来,云家待你君臣二人如何!而你君臣二人如今又是怎样回报云家的?!桓珏此番御驾亲征置云家于何境地!可叹我爹爹英明一世竟一朝失⾜养虎为患!”一口气提不起来,口很闷,我有些息。
方逸的脸一下冷了下来,讥笑地“哼”了一声“方某还实是不敢当‘聪明’二字!这世上还有谁比云家人更狡诈?你爹云⽔昕可真真是只九尾狡狐,云家历代经商岂会做蚀本生意?云⽔昕心大呑天,当年收留我为师爷收养陛下为义子他自有一番计较,表面上对我的意见很是看重,凡事与我相商,不过是想安稳住我,云⽔昕收买人心素来有一套,多少人为他出生⼊死到最后搭上命还对云家感涕零。他平素从不勉強陛下做什么,陛下喜好丹青之乐,他便放任陛下沉浸其中,看似疼爱实则是为了将陛下培养成傀儡。我又岂会看不明⽩他打的主意!他不过是想⽇后辅佐助陛下夺回西陇皇位后再架空陛下一步一步侵呑西陇,再借西陇之力与他在香泽的势力里应外合将香泽皇室颠覆,最后达到他鲸呑天下的野心。我千挡万防却不料他还有一招‘美人计’,你自出生便被那香泽先皇亲封为太子妃,婚盟在⾝⾝份敏感,莫说男子便是女子接触都应避讳几分,云⽔昕却从不阻止你与陛下同吃同住,我多番阻拦都被他一句‘孩子们都还小,兄妹相处自当如此融洽。’给推诿了回来。而你这出生能语的妖女果然惑了陛下心智,将陛下拖住。幸而陛下最后醒悟,不然方某死后还有何面目面对先皇!”
心下一片冰凉,这个我从小敬重似⽗亲的方师爷,这个爹爹待若家人的方师爷,竟然说我爹是“狐狸”!而我在他心目中原来不过是个“妖女”!
桓珏,他也是这么想的吗?所以他才弃我于生死煎熬中不顾?所以他才娶生子重返故土?所以他才御驾亲征动战争?他一现⾝香泽众人面前,我爹里通外国的罪名就被坐实了,而狸猫若灭云家,以云家在香泽的地位和实力若云家一倒势必会动摇国之本,而狸猫若不动云家,则必定难平民愤动摇军心。西陇此番征战不费一兵一卒就已将狸猫将在了一个两难的棋局里,一箭双雕。
原来,正如方逸所说,桓珏他早已“醒悟”从头至尾,都是我一个人在执不悟。此番将我擒获,他明明就在这兵营的某处,却连现⾝看我一眼都已懒得,只让方逸来出言羞辱于我。明明已经痛到⿇痹的心却为何还会有锥刺之感…
“所以,当年你便在给我疗毒的药方中多加了一味‘鸢尾’?”花翡跟我说过‘⾎菊’虽毒却是慢之毒,即使中毒之人心绪紊,那‘菊盛’至‘菊枯’的过渡阶段至少也要经过两年的时间,而我当时毒渗⾎不到一年时间便进⼊‘菊枯’的假死状态必定是有人在药中作了手脚。他说,西陇国中人喜用一种叫‘鸢尾’的草煎汤喝可以清热散火,此草单吃并无任何毒,但若与补⾎的枸杞之类相遇,却是再好不过的毒药引。我当时在八宝教中毒已得到克制,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痛,对花翡的分析也无甚在意。如今一想,这‘鸢尾’定是方逸放进去的,他定是恨我一时惑了桓珏,恨不得将我斩草除。的e2
枉费我爹当年对他如此信任!
“不错,正是我放的!可叹竟未能将你这妖女除去!”方逸眼中扫过浓浓的狠戾之⾊。
那么,这次他派遣属下找到我却并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大费周章将我绑回军营中,肯定是想利用我做什么。
“云⽔昕不愧是只老狐狸,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竟在我西陇宣战前夕向香泽帝告罪辞官,将手中势力尽数与香泽帝手中,化解了云家的灭门之罪逃过一劫。”方逸口吻里有強烈的不甘心。定是我爹此举让他们想趁狸猫两难时一举夺下香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我心中冷笑,我爹爹这样一个満腹谋略久经政治斗争的人岂是随随便便就可扳倒的!
“不过。”方逸话题一转“此番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他突然快地出手,在我还未来得及看清的瞬间,扯去了我脸上的人⽪面具,他看着我的脸笑道:“阔别三年,娘娘容颜依旧未改,倒是益地牡丹倾国了。”他将手中面具一掷,向帐外唤道:“来人哪!”
帐中呼啦啦涌进一群侍卫,后面还跟了两个丫鬟,看见我的真面目后无不瞪着我的脸孔进⼊呆滞状态。方逸眉头一皱,对手下的失态颇是不満地咳嗽了一声“好生伺候贵客,如有差池,株灭九族!”之后便大步离开。
那侍卫丫鬟吓得呼啦啦跪了一地“属下(奴婢)遵命!”
被囚噤的⽇子里,我常常想,为什么我总是逃脫不了被监噤的命运,似乎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关起来,难道就是因为一张和别人一样注定有一天也将被埋⼊⻩土的脸容?答案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不在囚噤中窒息,就在囚噤中爆。我是个胆小的人,做不来杀戮之事,但不代表我不会。
除了伺候我的两个丫鬟外,看守我的侍卫一⽇分为两班更替。更替时间正是每⽇晚饭的时间。夜间岗的侍卫给我送来晚饭后便将负责⽩天站岗的侍卫替换下去。这个时间段外面⽩⽇岗的侍卫已撤,而负责夜间岗的侍卫则在帐內“监视”我用饭。与其说是监视,倒不如说是猥琐地盯着我的脸贪看。所以,在我吃晚饭的时间里帐篷外是没有守卫的。如果,我将这帐內的所有人解决掉,就意味着获得了一个逃跑的机会。
方逸虽对我恨⼊骨髓,倒不曾克扣我的饮食,一⽇三餐四菜一汤。今⽇,炖的是茶树菇脯汤。一揭开盖子,飘香四溢,连那些盯牢我脸庞的侍卫都不免被香气昅引移开了目光,莫说他们如今正在行军打仗,便是平⽇里这些侍卫怕也是没有吃过这样精致的食物。
我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口中,喝得一脸満⾜,汤⽔咽了下去后我便将空勺自口中取出放⼊汤盅里。“如此一大盅的汤,我也喝不完,小哥和姑娘们辛苦一⽇想必也累了,不如坐下来歇歇将这汤分而食之。”
那侍卫和丫鬟有几分诧异,换了一下眼⾊。
我两手一摊,笑道:“你们不必如此防备于我,莫说我手无寸铁,便是手中蔵有宝剑以我的缚之力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估计说中了他们心事,其中一个圆膀耝的侍卫擦了擦手率先坐了下来,一抱拳“如此说来,先谢过姑娘了!”看见有人开了头,其余三个侍卫和伺候我的两个丫鬟也都纷纷陆续坐了下来。
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将汤送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