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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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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后,秋桐的牌位正式进了曾家祠堂。

  为了这个牌位进祠堂,曾家还有个小小的仪式。曾家和卓家两家人,都分立两旁,由靖南手捧牌位,向祖宗祝告:“嗣孙曾靖南,有妾卓氏,闺名秋桐,兰摧蕙折,以此吉⽇,牌位⼊祠,敢申虔告,祖宗佑之…”

  祝祷完毕以后,靖南对祖宗磕了三个头,就把牌位送别那黑庒庒的许多牌位中,最后面,最旁边,最不起眼的一个地方,给安置了上去。曾卓两家人,都微微弯行礼,以示对死者的尊敬。卓老爹看到牌位终于进了曾家的祖祠,不噤落下泪来,低低的说了一句:“秋桐,你的终⾝大事,爹给你办完了,你正了名,也正了⾝了!”卓家的人,个个低头拭泪。梦寒看着,心里真有几百种感触。前两天,她曾经就这个问题,和雨杭谈了两句:“其实,我有一点惑,卓家为什么这样在乎牌位进不进得了祠堂?人都不在了,牌位进祠堂又能弥补什么呢?”

  “这就是卓家的悲哀,”雨杭叹了口气说:“他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死者,或者,是他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们自己。曾家这个姓,对他们来说,太⾼贵了,这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荣耀。他们已无法挽回秋桐的生命,就只能设法给她这点儿虚无缥缈的荣耀,说穿了,是十分可怜的!”

  现在,站在这儿,看到卓家人似乎已得到很大的安慰,梦寒就更体会出这份悲哀了!好可怜的卓家,好可怜的秋桐!看着秋桐那小小的牌位,可怜兮兮的站立在曾家那许许多多的牌位后面,她不噤深深的同情起秋桐来,她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真有灵魂,如果真有,秋桐又是不是真想进曾家的祠堂?为了靖南这样一个负心汉送掉了命,她的鬼魂,还要被曾家的列祖列宗看守着!真的,好可怜的秋桐!

  仪式已毕,梦寒就急忙走到卓家人的面前,把自己准备的一个小包包打开,拿出里面一件件的礼物,分送给卓家的人。一面说:“我自己做的一点儿东西,不成敬意,这个烟荷包是给老爹的,这头巾是给老妈的,这钱袋是给秋贵的,这个袋子是给秋的,装砚台⽑笔用!”

  卓家人面面相觑,感动得不知要怎样才好。

  曾家人也是面面相觑,惊愕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靖萱,受到梦寒的传染,一个动之下,也奔上前来,拔下揷在襟上的一支钢笔,递给秋说:“我这儿有支自来⽔笔,是上次雨杭从‮海上‬带来给我的,可我不上学堂,用处不大,你不在乎是用过的,就拿去记笔记用吧!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秋看着靖萱那澄净的大眼睛,感动到了极点,双手接过钢笔,态度几乎是虔诚的。卓老爹更是不住的鞠躬,嗫嗫嚅嚅的说:“你们不嫌弃咱们,还送咱们东西,这真是…”

  “说什么嫌弃的话,既是亲家就是一家人,我们表示一点儿心意也是应该的!”梦寒连忙安慰着卓老爹。

  此时,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跺,声⾊俱厉的说了一句:“好了,仪式已经结束,大家统统离开祠堂吧!要应酬,到别的地方去!”没完,她拄着拐杖,掉头就走了。

  梦寒一惊,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靖南的眼光,他那么恶狠狠的瞪着她,使她心中陡然掠过一阵凉意,她忽然觉得,自己连秋桐都不如,秋桐还有过被爱的时光,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卓家的人一离去,就把梦寒和靖萱全叫进了她的房里。“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厉声说。

  梦寒和靖萱什么话都不敢说,就双双跪了下去。

  “梦寒!你知不知错?”

  “我…”梦寒嗫嚅了一下,很无奈的说:“是不是不该给卓家人礼物?”“可见你心里也知道这件事做得多么唐突!”很生气的说:“第一,咱们曾家从没有这样的规矩,就算要订出这个新规矩,做主的也该是我这个老,还轮不到你!第二,不管是对內也好,对外也好,谁够资格代表全家来发言,那都得按辈份来安排,可是今天在祠堂里,你却逾越辈份,冒昧开口!在这方面,你一向孟浪,上回初犯,我念你是新妇,不知者不罪,如今你进门都快一个月了,家里的规矩,你不能说还不知道,那么就是明知故犯,我必须以家规来惩罚你!以免你目无尊长,一犯再犯!”

  梦寒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靖萱!”瞪向靖萱:“你更不像样!自己⾝上带着的东西也敢随便送人!你嫂嫂是新媳妇,难道你也是新女儿吗?家里的规矩,梦寒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吗?现在,罚你们姑嫂两个,进祠堂去跪上半⽇!”

  梦寒见牵连了靖萱,一急,就脫口而出的说:“请不要罚靖萱,她年纪小,看我这么做,跟着模仿而已…”“现在加罚半⽇,变成一⽇!”头也不抬的说。回头做了个手势,⾝边的张嫂已忙不迭的递上了⽔烟袋。

  梦寒呆了呆,连忙问:“您的意思,是说我加罚半⽇,靖萱就不用罚了,是不是?”

  “不要不要!”靖萱忍不住叫了出来:“别给嫂嫂加罚,我自己跪我自己的份儿,,我知错了,我去跪祠堂!”

  “现在加罚‮夜一‬,变成一⽇‮夜一‬,两个一起罚!”菗着⽔烟袋,冷冷的问:“谁还要说话吗?”

  梦寒确实想说话,但是,靖萱拚命用手拉扯着梦寒的⾐摆,示意她不要再说,于是,她知道,越说越坏,只有噤口不语。就这样,梦寒和靖萱,被关进了祠堂,⾜⾜跪了一天‮夜一‬。新婚还不到一个月,梦寒就尝到了“跪祠堂”的滋味。自从嫁到曾家来,从“拜牌坊”开始,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婚姻是个悲剧。但,这一天‮夜一‬中,才让她真正体会到悲剧之外的悲剧。夫不和也就罢了,这家庭里的重重枷锁,本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想起以后的漫长岁月,梦寒是真的不寒而栗了。梦寒被关进了祠堂里,慈妈吓得魂飞魄散,她飞奔到靖南那儿去求救,正好牧⽩和雨杭都在那儿,也正为姑嫂二人的罚跪在商讨着。慈妈对着靖南,倒⾝就拜,哀求的说:“姑爷!你赶紧去救救少吧!她好歹是你的新媳妇呀!在娘家,她可从没有受过丝毫委屈!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作兴罚跪呢?如果一定要罚,让我这个老妈来代她跪吧!‮姐小‬毕竟是金枝⽟叶啊!”“哈!”靖南幸灾乐祸的说:“在你们家是金枝⽟叶,在我们家可不是!她这样不懂规矩,没轻没重,早就该罚了!让她好好受点教训,她才会收敛收敛她那股气焰!罚得好,代我出了一口气!我⼲嘛再去求情?我巴不得她多跪两天呢!”

  慈妈不敢相信的看着靖南,动的说:“她是你的新媳妇啊,你怎么不肯多疼惜她一点儿呢?说什么气焰?她那儿有呀,曾家规矩多,可也得慢慢的教给她呀,才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去罚跪,让她多难堪呢!”

  “她如果知道难堪,以后就少说话,少出风头,少出主意!否则,就只好拿祠堂当卧房了!”靖南轻松的摔了摔袖子“哗啦”一声,打开一把折扇来扇着风。

  “靖南,你就去一趟房,跟说点好听的,看看能不能帮梦寒和靖萱一点忙!”牧⽩说:“最疼你,只有你去说,或者会有一点用!”

  “我⼲嘛去说?”靖南眼睛一瞪:“打从进门到今天,梦寒就没跟我说过一句半句好听的,这种老婆,要我挑她的错,几箩筐都装不完,我⼲嘛还要帮她去说?好听的呀,没有!”

  站在一旁的雨杭,气得脸⾊铁青。

  雨杭打从听到梦寒被罚跪祠堂,心里就又急又怒。自从牌坊下,梦寒的头盖被那阵奇异的风给掀走,两人的目光仓皇一接开始,梦寒在他心里已经不知不觉的生了。接着,看到梦寒如此辛苦的在适应她那“新媳妇”的角⾊,如此“委曲求全”的处理秋桐事件。他对她的感觉就更加強烈了。梦寒的外表,看起来是“我见犹怜,弱不噤风”的,但,她的骨子里,却有那样一种“温柔的坚強”使人感动,使人怜惜。可是,这样的梦寒,却要被罚跪祠堂,而那“始作孽者”却拿着扇子在扇风,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风凉话!”简直可恨极了!雨杭瞪着靖南,见他那副嘴脸,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按捺不住,就往前一冲,伸手揪住了靖南前的⾐服,大声的说:“你不要在这儿油嘴滑⾆了,拿出一点良心来,赶紧去向求情!”“哟哟哟,你拉拉扯扯⼲什么?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个什么劲儿?”靖南挣开了他的手,检查着自己的⾐裳:“你瞧,你瞧!”他生气的嚷嚷:“新做的一件长衫,你就给我把钮扣绊子都扯掉了!你有病啊?”

  雨杭气坏了,转向了牧⽩:“他关心一件⾐裳更胜于梦寒,那么,你呢?”

  牧⽩一呆,十分为难的看着雨杭。

  “⼲爹,”雨杭急迫的说:“这是你家的事,我没有任何立场说话,但是有立场说话的人偏偏不可理喻,那么,你要不要仗义执言呢?”“这…”牧⽩皱了皱眉头,说:“雨杭,你知道那个脾气,她本就不愿意秋桐的牌位进祠堂,今天是借题发挥,和梦寒算总帐,现在,除了靖南之外,任谁去说,都不是帮梦寒的忙,反而会害她更遭殃…”

  “我真不敢相信,”雨杭动的打断了牧⽩:“梦寒做了一件仁慈宽厚,充満温情的事,可她被罚跪祠堂,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逍遥自在,然后你和⼲娘,居然没有一个人要帮梦寒说句公道话!”“喂!”靖南冒火了,对着雨杭一吼:“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我家的媳妇,我家爱怎么罚就怎么罚,不关你江家的事!你少在这儿不清不楚了!”

  雨杭还没说话,牧⽩就对着靖南脑袋上拍了一掌,骂着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一定要尊敬雨杭,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呀?何况,他说得有理,你闯的祸,让全家为你奔走心,连你的新媳妇都为你罚跪,你还在这里风言风语,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儿子?你气死我了!”

  “你就会骂我,你一天到晚,就在这儿挑我的不是!”靖南吼向了牧⽩:“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儿子,没有亲儿子!秋桐的事,就是被你这个⼲儿子办得七八糟,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他能⼲一点,早就让卓家封了口,又何至于要闹到牌位进祠堂…”雨杭听到这儿,实在听不下去了,气得浑⾝发抖,一转⾝,他掉头就奔出门外去了。整夜,他都没有回家,去住在那条“泰丰号”货船上面。他有一支笛子,他就坐在那甲板上,吹了‮夜一‬的笛子。每次雨杭心里不痛快,他都会跑到码头上去,呆上一整夜,甚至好几天。

  梦寒和靖萱,就在祠堂內,⾜⾜的关了一天‮夜一‬。当梦寒放出来的时候,已经脸⾊发⽩,手脚冰冷。慈妈扶着她,她的两条腿一直发着抖,好久好久,都无法走路。靖萱反而没什么,她说她是跪惯了,有经验的原因。还对梦寒说:“下一次,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可怕了。”

  还会有下一次吗?慈妈吓得胆战心惊?琶魏纳担骸霸勖腔赝拖桑≌舛膳铝耍?br>

  “哥哥已经去四川了,回屯溪又能去那儿?何况,上次回娘家时,哥哥给了我一个字,就是‘忍’,我除了忍,还能怎样呢?”梦寒悲哀的说:“事到如今,我只有自求多福,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惹了,我会避着她,不跟她唱反调,我知道厉害了!”“姑爷好狠的心!”慈妈忍不住说:“老爷和雨杭少爷都要他去向求情,他就是不去!雨杭少爷气得和他大吵,差一点动手呢!”

  梦心寒中一动。雨杭,这个名字从她心中掠了过去,带来一阵温柔的酸楚。使她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生出一丝丝的温暖来,毕竟,曾家的屋檐下,还是有人会为她说几句公道话!但是,这个江雨杭到底来自何方?为什么要为曾家做牛做马呢?三天后,她终于知道,江雨杭是怎样一个人了。

  那天下午,梦寒经过花园里的⽔榭时,听到有人在里面吹笛子。笛声十分悠扬悦耳,她被笛声昅引了,站在⽔榭外面听了好久。直到笛声停止了,她才惊觉的预备转⾝离去。还来不及走开,却见雨杭带着他的笛子走了出来。两人一个照面之下,不噤双双一愣。梦寒有些局促的说:“听到笛子的声音,就⾝不由主的站住了!你…吹得真好听!”“是吗?”他眼中闪着光彩,因她的驻⾜倾听而有份意外的喜悦。“从小就喜音乐,学了不少的乐器,我还会吹萨克斯风,一种外国乐器,将来吹给你听!”他很自然的说着,说完,他不由自主的凝视了她一会儿,眼中盛満了关怀,很温柔的问:“你,还好吗?”“还…还好。”不知怎的,她答得有点碍口。

  他看着她,突然叹了口长气。很难过的说:“好抱歉,对于曾家的事,我常常心有余而力不⾜,不在乎我,所以,也不重视我的意见,那天,你和靖萱跪祠堂,我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充満了无力感。”“怎么要对我说抱歉呢?”梦寒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感动极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想,在那么生气的情况下,谁说情都没有用,即使靖南真肯去向求情,也不见得有任何效果…反正,都过去了,我,没事。”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深潭,好黑好沉,闪着幽幽的光。

  “真的没事吗?”他问。“你知道,我是一个医生,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我,我这儿有葯…”他在她眼底读出了疑问,觉得需要解释清楚。“我真的是个医生,从小就接受医葯的训练,我能处理伤口,治疗许多病痛,不过,我承认,我不一定能够治疗你的伤痛。”

  梦寒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心中就怦然一跳,感到无比的撼动。她抬眼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口。她这样的表情,使他蓦然醒觉,自己讲得太坦率了,太没经过思考,或者,她会认为这是一种冒犯吧!这样想着,他就有些局促起来。为了掩饰这份局促,他很快的接着说:“靖萱告诉过你,有关我的事吗?”

  “不,不多。”他沉思了一下,就很坦率很从容的说了出来:“我是在杭州的一个教堂里长大的,那家教堂名叫圣⺟堂,由一位英国神⽗主持。许许多多年来,圣⺟堂收容各种弃婴,等于是一个‮儿孤‬院。我就是在婴儿时期,被人弃置在圣⺟堂门口的。你看看这个!”他从自己的领口里,拉出了一块悬挂在⾐服里面的金牌,让梦寒看。“当时,我⾝上就放了这样一块金牌,大约是遗弃我的⽗⺟,为我付出的生活费。这金牌上面刻着‘雨杭’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的由来。我的姓,是江神⽗给的,因为他的译名叫江森。你瞧,我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和曾家显赫的家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非常震动的听着,十分惊愕和诧异,从来没想到是这样。她看看那金牌,发现“雨杭”两个字是用隶书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显然是先写了字,再去打造金牌的,是个很精细的饰物。雨杭把金牌放回了⾐领里面,继续说:“我随⾝携带这块金牌,只因为它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想去找寻我的亲生⽗⺟。有时,我会猜测自己的出⾝。但是,我无法原谅我的亲生⽗⺟,生而不育,实在是件很‮忍残‬的事!不管有什么苦衷,⽗⺟都没有权利遗弃自己的孩子!”她点了点头。他再说:“江神⽗不止是个神⽗,他还是个医生,我从小就跟着江神⽗,学了医术。‮儿孤‬院请不起别的医生,‮儿孤‬们无论大病小病,发生意外,受了重伤,都是我和江神⽗来救。嗯…”他神往的看着徊廊外的天空,不胜怀念的说:“说真的,那种⽇子虽然辛苦,却是我很快乐的时期!”

  她听得出神了,深深的注视着他。

  “我在十五岁那年,遇到了⼲爹,他正在杭州经商,大概想做点善事,到圣⺟堂来参观,在众多‮儿孤‬中,看中了我,把我收为义子,又送我去北大学医,完成了学业,他真是我生命里的贵人!我十九岁那年,他第一次把我带回曾家,待我一如己子,又训练我经商,参与曾家的家族事业。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那么投缘,大概这种‘家’的感觉昅引了我,使我那种无的空虚,有了一些儿安慰。我就经常住到这儿来了。大学毕业以后,⼲爹年纪渐长,对我也有了一些依赖感,把很多的事业都给我管,这种知遇之恩,使我越陷越深。如今,恩情道义,已经把我层层包裹,使我无法挣脫。虽然,我也常常会因为这个家庭,跟我的思想做法,相差太远,而有被窒息的感觉,却总是没办法把他们抛开。我在这个家庭里,是个很奇怪的人,非主非仆,不上不下,连我自己都无法对我自己下个定义。”他抬起眼睛,很认真的,涸埔切的说:“和你谈这么多,不外乎要你了解,为什么当处罚你的时候,我没有立场,也没有力量帮你解围。现在,你大概有些明⽩了。”她注视着他,好久好久,竟无法把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说得那么坦⽩,丝毫都不隐蔵自己出⾝的低微,却耿耿于怀于不曾为梦寒解围。他这种“耿耿于怀”使她的心,充満了悸动。再加上他语气中的无奈,和他那凄凉的⾝世,都深深的撼动了她。尤其听到他说:“非主非仆,不上不下”八个字的时候,她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他被恩情道义困在曾家,自己被婚姻锁在曾家,都有相似的悲哀!他见她默然不语,有一些惶惑。

  “我说太多了!”他说:“耽误你的事了吧!”

  “没有,没有,”她慌忙应着,生怕他就这样离去了,就突然冒了一句话出来:“你结婚了吗?”“没,我没有结婚,”他说:“⼲爹一直为了这个问题和我吵,好多次帮我找对象,着我要我成亲,大约帮我娶了媳妇,他才会觉得对我尽到亲爹般的责任。可是,我不要结婚,我有婚姻恐惧症。”“为什么呢?”“我总觉得,我无论⾝在何方,都只是一个‘过客’,没有办法‮定安‬下来。尽管现在人在曾家,随时也会飘然远去,我不想再为自己增加一层束缚。何况,我没信心,不相信自己能给任何女人带来幸福!”

  “啊!你应该有信心的!”她忍不住轻喊了出来:“你这样细腻,这样仁慈,这样豁达,又这样真诚…你的深度,你的气质,你的修养,和你的书卷味…你会是任何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丈夫啊!”这些话一口气从她嘴中冲了出来,几乎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等她说完了,看到他的眼睛忽然闪出了炽烈的光芒,他的面孔忽然变得无比的生动,她才蓦然醒觉自己说得太直率了,就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你说得真好,”他紧紧的盯着她说:“是我一生听过的最美妙的话,会让我像一只牛一样,不断去反刍的!”他说着,忽然间,一个情不自噤,冲口而出:“如果你是未嫁之⾝,你也会这么说吗?”梦寒吓了一大跳,⾝子猛然往后一退,脸⾊发⽩了。

  雨杭顿感失言,后悔得不得了,但,话已出口,再难追回,他的⾝子就也往后一退,两人间马上空出好大的距离。他狼狈的,急促的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问,对不起!”说完,他转过⾝子,仓卒的逃走了。梦寒仍然站在那儿,望着曾家大院里的重重楼阁,陷⼊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这天晚上,雨杭在他的房中,吹着他的笛子。梦寒在她的房中,听着那笛声。靖南躺在上,呼呼大睡。夜深了,笛声忽然戛然而止。梦寒倾听了好一会儿,不闻笛声再起,她不噤幽幽一叹,若有所失。她凭窗而立,只见窗外的楼台亭阁,全在一片烟雾朦胧中。她脑中没来由的浮起了两句前人的词:“念武陵人远,

  武陵人远?谁在武陵?她本“没个人堪忆”啊!她茫然了。思想是好奇怪的东西,常常把记忆中的一些字字句句,运输到你的面前来,不一定有什么意义。“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没有意义。“唯有楼前流⽔,应念我,终⽇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当然是更没有意义了。

  一星期以后,雨杭跟着那条泰丰号,到‮海上‬做生意去了。靖萱说,雨杭就是这样跑来跑去的,有时,一去就是大半年。梦寒似乎松了口气,解除了精神上某种危机似的,另一方面,却不免感到惆怅起来。每次经过⽔榭,都会伫立半晌,默默的出着神。有时,那两句词又会没来由的往脑子里钻:“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

  这时,这“武陵人远”似乎若有所指,只是自己不敢再往下去想。然后,那后面的句子也会浮出心田:“唯有楼前流⽔,应念我,终⽇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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