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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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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他们去了垦丁鲍园。

  这个热带植物林里又带给他们一份崭新的神奇,那些遍布在山內的珊瑚礁,那一个套一个的山⾕,以及钟啂石嵯峨参差的岩洞,充満了神秘和幽静,彷佛把他们引进一个海底的世界。对着那些曾被海⽔浸蚀过的礁石,梦轩不噤感慨万千。

  “看这些石头,”他对姸青说:“可见在千千万万年以前,‮湾台‬是沉在海底的,这些全是珊瑚礁。而现在,这块本来是鱼虾盘踞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陆地,有这么多的人,在生存,在建设,这不是很奇怪吗?宇宙万物,真奇妙得让你不可思议!”

  岩洞內倒挂的钟啂石比比林立,他们在洞內慢慢的行走,那份冷神秘的气氛使他们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岩洞曲折蜿蜒,有种慑人的气势。好不容易穿出了洞口,天光大亮之下,又是一番景致,曲径莽林,杂花遍地。再加上苍苔落叶,和对面的峭壁悬崖,到处都充満原始山野的气息。沿着小径前进,踱过莽林,走过狭⾕,穿过山洞,他们完全被那山野的气势所震慑了。

  “我简直没有想到,”姸青眩惑的说:“‮湾台‬是如此的奇妙!幸好我从我自己的鸽子笼里走出来了,否则,我永远不能领会什么叫大自然!”

  他注视着她。

  “造物之神是伟大的,对不对?”他说:“他会造出这样一个奇妙的世界,但他最伟大的还是…”他咽住了。

  “是什么?”

  “创造了你。”

  她抿着嘴,对他轻轻一笑。

  “用我和整个世界相比,我未免太渺小了。”

  “对我而言,你比这世界更重要!”他笑笑,接了一句:“这句话何其俗也,不过确是实情!”凝视着她的眼睛,他对她深深久久的注视,然后轻声说:“姸青,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不知道我说过没有。”

  “什么话?”

  “我爱你。”

  “不,你没说过,”她意动神驰。“这句话对我还那么崭新,一定是你没有说过。”

  他温柔的揽住了她,空山寂寂,林木深深,他们吻化了天与地。

  鹅鸾鼻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美,但是,他们在归途的傍海公路旁边,发现了一块铺満了⽩⾊细沙的海滩。把汽车停在公路旁,他们跑上了沙滩。一群孩子正在沙滩上拾贝壳,他们也加⼊了。这正是⻩昏的时候,落⽇浮在海面上,霞光万道,烧红了天和海。他们两相依偎,望着那又圆又大的落⽇被?酥鸾ネ淌伞严铝诵屯啵呀沤诤铮媒胖翰ε湃崛淼南⼲常钦驹诤校哪磕樱喽远Α?br>

  一只翠鸟在海面上掠过,⾼⾼的停在一块岩石上面,用修长的嘴整理着它美丽的羽⽑。姸青喃喃的说:“一只翠鸟!”

  “一只翠鸟,”梦轩说:“你知道?吧窕爸怈赜诖淠竦?a 故事吗?”

  “不知道。”

  “相传在古代的?埃懈龉趺形骺怂梗泵涡崆岬乃瞿歉?a 故事。“他有一个和他非常相爱的子,名叫海尔莎奥妮,他们终⽇相守在一起。有一天,西克斯离别了海尔莎奥妮,航海到别的地方去,刚好风浪来了,船沉了,他⾼呼奢海尔莎奥妮的名字,沉进了?铩:6履莶恢雷约赫煞蛞丫退溃焯斓桓孀耪煞蛟缛展槔矗俏拗牡桓媸固旌笫帜庒筒钏竦亩尤ジ嫠咚嫦啵6履葜勒煞蛞阉赖南⒑螅挥团艿胶1呷ィ胩Q城椤5彼5氖焙颍⑾至苏煞虻氖澹缓迳狭松程玻肆斯ァT谀且簧材羌洌丫涑闪艘恢淮淠瘛诤嫔戏上瑁傻轿骺怂沟氖灞纯吹轿骺怂挂惨丫涑闪艘恢淮淠瘛谴哟司驮诤I媳纫硭桑饩褪谴淠竦睦丛础!?br>

  “是吗?”姸青出神的看着那翠鸟,着的说:“那么,这只翠鸟是西克斯呢?还是海尔莎奥妮?”

  翠鸟振振翅膀,引颈长鸣了一声,飞了。

  “它去找寻它的伴侣了。”梦轩说。

  “在天愿作比翼乌,在地愿为连理枝。”姸青低回的念着,神往的看着翠鸟消失的天边。“不知道我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沉思了一刻,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撕拖⼲常ψ潘担骸盎蛘呶一岜涑梢涣媳纯恰!?br>

  “那么,我愿意变成一只寄居蟹,寄居在你的壳里。”梦轩也笑着说。

  他们相对而视,都默默的笑了。暮⾊逐渐加浓,他们穿上了鞋袜,回到汽车里,该走了,他们要在晚上赶到⾼雄,明天起程回台北。

  “谁开车?”梦轩问。

  “你开吧,我累了。”

  梦轩发动了车子,他用一只手纵着驾驶盘,另一只手围着姸青的。姸青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声也不响。车子在夜⾊中,沿着海岸线疾驰,天上冒出了第一颗星,接着,无数的小星都璀璨在海面上,姸青的呼昅均匀稳定,睫⽑静静的垂着,她睡着了。

  带着満⾝的疲惫和満怀的温情回到馨园,姸青倦得伸不直手臂,归途中,她一路抢着要开车,好不容易到了家里,她就整个累垮了?衔饴韪沽寺∨璧娜人煤玫南戳艘桓鋈人瑁簧纤拢采弦坏梗突枞挥耍毂叽判Γ⒈硇运频乃盗司洌骸翱窗桑∥乙痪跗鹇胍先烊梗?br>

  话才说完没多久,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头往枕头里深深的埋了埋,就沉沉⼊睡了。

  梦轩没有那样快上,吴妈背着姸青,已经对他严重的递了好几个眼⾊,有什么事吗?他有些心惊胆战,一个星期以来,生命中充満了如此丰富的感情和幸福,他几乎把现实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是,神仙般的漫游结束了,他们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一等到姸青睡,梦轩就悄悄的走出了卧室,关上房门。

  吴妈带着一脸的焦灼站在门外,梦轩低低的问:“什么事?”

  “程老先生打过好多次电话来,说有要紧的事,要你一回来就打电话去!还有…还有…”老吴妈呑呑吐吐的说不出口,只是睁着一对忧愁的眼睛,呆望着梦轩。

  “还有什么?你快说呀!”梦轩催促着。

  “你太太来过了!”吴妈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梦轩吃了一惊。

  “你太太来过了,昨天晚上来的,她说是你的太太,还有另外一个太太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太太很凶,进门就又吵又叫,要我们‮姐小‬出人来!还骂了很多很多难听的话!”老吴妈打了个冷战:“幸亏好我们‮姐小‬不在家,如果听到了呵,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梦轩的心从乐的颠峰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他立即明⽩是怎么一回事了。美婵不会找上门来吵的,陪她一起来的一定是雅婵,任何事情里只要介⼊了陶思贤夫妇,就必定会天下大了。至于程步云找他,也一定没有好事。馨园,馨园,难道这个经过了无数风波和挫折才建立起来的小巢,必然要被‮忍残‬的现实所捣碎吗?

  走到客厅里,他忧心忡忡的拿起电话听筒,拨了程步云的电话号码,果然,不出他的预料,程步云的语气迫切而急促:“梦轩,你还蒙在鼓里吗?你已经危机四伏了!”

  “怎么回事?”

  “陶思贤陪你太太来看过我,他们打算控告姸青妨害家庭,他们已经取得很多证据,例如你和姸青的照片。这里面又牵扯上范伯南,似乎他也有某种证据,说你是把姸青‮引勾‬过去的…情况非常复杂,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协议,如果我是你,我就要先安抚好美婵!”

  “全是陶思贤捣鬼!”梦轩愤愤的说:“他们找你⼲什么呢?这里面是不是还有文章?”

  “是的,如果你要他们不告状的话,他们要求你付一百万!”

  “一百万!这是敲诈!岸给谁?”

  “你太太!”

  “我太太?她要一百万⼲什么?这全是陶思贤一个人弄出来的花样!”

  “不管是谁弄出来的花样,你最好赶紧解决这件事情,万一他们把状子递到法院里,事情就⿇烦了,打官司倒不怕,怕的是姸青受不了这些!”

  是的,姸青绝对受不了这些,陶思贤知道他所畏惧的是什么。放下听筒,他呆呆的木立了几秒钟,就匆匆的对吴妈说:“我要出去,你照顾‮姐小‬,注意听门铃,我每次按铃都是三长一短,除非是我,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知道吗?你懂吗!吴妈,‮姐小‬是不能受刺的!”

  “是的,我懂,我当然懂。”吴妈喏喏连声。

  梦轩看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披了一件薄夹克,他走出大门,发动了车子,向台北的方向疾驰。疲倦袭击着他,比疲倦更重的,是一种惨切的预感,和焦灼的情绪,他和姸青,始终是燕巢飞幕,谁知道幸福的生活还有几天?

  姸青在‮夜午‬的时候醒了过来,翻了一个⾝,她朦胧的低唤了一声梦轩,没有人应她,她张开了眼睛,闪动着眼帘。房內静悄悄的,皓月当窗,花影仿蝾。伸手扭开了头柜上的台灯,她看看⾝边,冷冰冰的枕头,没有拉开的被褥,他还没有睡?忙些什么呢?在这样疲倦的旅行之后还不肯休息?软绵绵的伸了一个懒,她从上坐起⾝来,披上一件淡紫⾊薄纱的晨褛,下了,轻唤了一声:“梦轩!”

  依然没有人应。她深深的昅了口气,空气中没有咖啡香,也没有香烟的气息。他在书房里吗?在捕捉他那飘浮的灵感吗?她悄悄的走向书房,轻手轻脚的。她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溜到他背后去亲热他一下。推开了书房的门,一房间的黑暗和空寂,打开电灯开关,书桌前是孤独的安乐椅,房里寂无一人。她诧异的锁起了眉头,到哪儿去了?这样深更半夜的?

  “梦轩!梦轩!”她扬着声音喊。

  老吴妈跌跌冲冲的从后面跑了过来,脸上的睡意还没有祛除,眼睛里已盛満了惊慌。

  “怎么?‮姐小‬?”

  “梦轩呢?他去了那儿?”姸青问。

  “他──他──他──”吴妈嗫嚅的:“他去台北了。”

  “台北?”姸青愣愣的问了一句,就垂着头默然不语了,台北!就延迟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吗?她颓然的退回到卧室里,心底朦朦胧胧的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坐在上,她用手抱住膝,已了无睡意。头仰靠在背上,她凝视着那窗上的树影花影,倾听着远方旷野里的一两声⽝吠。夜很静很美,当它属于两个人的时候充満了温馨宁静,当它属于一个人的时候就充満了怆恻凄凉。梦轩去台北了,换言之,他去了美婵那儿,想必那边另有一番温柔景况,他竟等不到明天!那么,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她了?不过,自己是没有资格吃醋的,她掠夺了别人的丈夫,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已经是罪孽深重,难道还要责备那个丈夫去看他的子吗?她曲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两手抱着腿,静静的流泪了。望着那紫缎子被面上的花纹(这都是他精心为她挑选的呀),她喃喃的自语:“许姸青,你何幸拥有这份爱情!你又何不幸拥有这份爱情!你得到的太多了,只怕你要付出代价!”

  仰望着窗子,她又茫然自问:“难道我不应该得到吗?难道我没有资格爱和被爱吗?”

  风吹过窗棂,掠过树梢,筛落了细碎的轻响。月亮半隐,浮云掩映。没有人能回答姸青的问题。人世间许许多多问题,都是永无答案的。

  梦轩在三天之后才回到馨园来,他看来疲倦而憔悴。姸青已经等待得忧心忡忡,她打了许多电话到梦轩办公厅里去,十个有八个是他不在,偶然碰到他在的话,他也总是三言两语的结束她的谈话,不是说他很忙,就是说他有公事待办。三天来,他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姸青是敏感而多愁的,这使她心底蒙上了无数乌云,而觉得自己那纤弱的感情的触角,又被碰伤了。

  “或者,他已经厌倦了我。”长长的三个⽩天和三个夜晚,她就总是这样自问着。倚着窗子,她对窗外的云天低语,走进花园,她对园內的花草低语。端起饭碗,她食不下咽,躺在上,她寝不安席。时时刻刻,她怀疑而忧虑:“我做错了什么吗?使他对我不満了吗?还是他发现自己不该接近我?他的子使他心软了?他一定懊悔和我同居,而想结束这段感情了!”于是,她咬紧了嘴,在心中喃喃的念叨着:“他不会来了!他永远不会再到馨园来了!”就这样,在一次那么甜藌而充实的旅行之后,他悄然而去,再也不来了!或者,她会在下一分钟里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仍然生活在伯南⾝边,整个这一段恋情,都完全是一个梦境!这种种想法,使她心神不定的陷在一种神经质的状态里。

  看到梦轩回来,她遏止不住自己的惊喜集,在她,彷佛梦轩已经离开了几千万个世纪,是永不可能再出现的了。攀着梦轩的手臂,她用焦渴的、带泪的声音说:“你总算来了,梦轩,为什么你不给我电话?”

  梦轩非常非常的疲倦,三天里,他等于打了一个大仗,陶思贤是一条地道的蚂蟥,一条昅⾎虫!美婵较弱而无知,完全被控制在他手里。和美婵谈不出结果,除了眼泪,她没有别的。而陶思贤,他认准了从中取利,钱!钱!钱!他付出了二十万,买回了美婵的一张状子,但是,焉知道没有下一张?焉知道要付出多少个二十万?这钱不是付给美婵,而是付给陶思贤,这使他心里充満了别扭和愤怒的感觉。他和姸青相恋,凭什么要付款给陶思贤?美婵就如此的幼稚和难以理喻!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有付款,除了付款,他如何能保护姸青?三天来,面对美婵的眼泪,面对孩子们茫然无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来的敌意,他心底也充満了隐痛和歉疚,还有份难言的苦涩。面对陶思贤,他又充満了愤慨和无可奈何!这三天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总算暂时把他们安抚住了,(以后还会怎样?)回到馨园来,他只感到即将崩溃般的疲倦。

  他忽略了姸青焦虑切盼的神情,也没有体会到她那纤细的心理状况。走进客厅,他换了拖鞋,就仰靠在沙发里,疲乏万分的说:“给我一杯咖啡好吗?”

  姸青慌忙走开去煮咖啡,把电咖啡壶的揷头揷好了,她折回到梦轩的面前来。梦轩那憔悴的样子,和话也不想多说一句的神态使她心慌意。坐在地毯上,她把手放在梦轩的膝上,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

  “我很累,”梦轩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非常非?邸!?br>

  “为了公司里的事吗?”姸青温柔的问。

  “是的,公司里的事。”梦轩心不在焉的回答。

  姸青注视着他,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觉,这感觉正在逐渐的弥漫扩大中。三天的期待!三天的魂不守舍,见了面,他没有一句亲热的言辞?没有一个笑脸?对自己的不告而别也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公司里的事!三天来他就忙于公事吗?但他并不常在办公厅里。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儿另有一双温柔的手臂接着他…她猛然打了一个冷战,从地毯上站了起来,咖啡滚了,香味正窜出了壶口,散发在房间里。她走过去,拔掉了电揷头,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到梦轩的面前,放在小茶几上,轻轻的说了一句:“你的咖啡,梦轩。”

  “好的,放着吧!”他简简单单的说,没有张开眼睛来。

  姸青咬了咬嘴,猝然转过⾝子,退进了卧室里,奔向边,她无法阻止突然涌发的泪泉。坐在沿上,她用一条小手帕堵住了嘴,強力的遏制那迸发的动和伤心。梦轩听到她退开的脚步声,彷佛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什么绳索猛牵了一下,他陡的坐正了⾝子,完全出于一种第六感,他跳起⾝来,追到卧室里。他看到她的眼泪和动,奔向她的⾝边,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的喊:“姸青,为什么?”

  “稳櫎─我不知道,”姸青菗噎着,息着:“我想,我是那样──那样渺小和不可爱,你──你──你会对我厌倦…会离开我…”

  “噢,姸青!”他喊,拥住了她,他的贴着她的头发,他的眼眶嘲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姸青哦!四面八方的打击正重重包围过来呢!她在他手心里,像个美丽的、易碎的小⽔珠,他要怎样才能保护她!“姸青,”他低声的、沉痛的说:“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我不是忽略你,只是…我心里很烦闷,我那样‮望渴‬给你快乐和幸福!姸青,我们之间不能有误会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伤了你的心,那绝不是有意的,你懂吗?姸青?”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懂了,她的脸⾊苍⽩。

  “她和你吵闹了?”她问,睁大著⽔盈盈的眸子。“她不容许我存在,是不是?”

  “没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断她,拉着她站起⾝来。

  “来,三天没看到你,你就用眼泪来接我吗?我们去划船,好不好?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视着她雾蒙蒙的眸子。

  她笑了,含羞带怯的、委屈承的,眼睛里还有两颗⽔珠,她整个的人也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小⽔珠。

  但是,乐的后面有着些什么?云是逐渐的笼罩过来了。姸青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风暴的气息,⽇子像拉得过紧的弦,随时都可能断掉,姸青知道,但她不想面对现实,睁一个眼睛闭一个眼睛,她欺骗着自己。

  “姸青,”梦轩揽着她:“今晚我们去跳舞,怎样?好久我们都没去过香槟厅了,你不是很喜那儿的气氛吗?”

  “好吧,如果你想去。”姸青顺从的。

  香槟厅里歌声缭绕,舞影翩翩。他们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灯光幽幽,乐声轻扬,舞池里旋转着无数的舂天。他们四目相瞩,手在桌面上相握。桌上有个小花瓶,揷着一朵⻩攻瑰,屋顶上有一盏小红灯,给她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红‬。她的眼睛清而亮,际的微笑柔和似⽔,他凝视着她,那一缕发丝,一抹微笑,以及面颊上任何一线条,都使他如痴如醉。

  “我们去跳舞吧!”他说。

  她那细小的肢,不盈一握。她那轻柔的旋转,如⽔波漾。他的面颊贴着她的鬓角,从没有如此醉人的时刻,从没有听过那么人的音乐。随着拍子滑动的舞步,像是踩在云里,踏在雾里,那么软绵绵的不着边际。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进来了,带来许多嚣张的噪音,占据了一张长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坏了宁静的空气。梦轩皱了皱眉,他讨厌那些在‮共公‬场合里旁若无人的家伙。下意识的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么商场的应酬?那主人站了起来,趾⾼气昂的在吩咐侍者送东西来,啤酒、橘子汁、火烧冰淇淋…似曾相识的声音…

  梦轩猛的一怔,揽在姸青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僵硬了,姸青惊觉的抬起头来,问:“什么事?”

  “没,没什么,”梦轩有些局促:“有一个人。”

  音乐完了,姸青跟着梦轩退回到位子上。人?什么人会使梦轩不安?她对那张桌子望过去…那人发现他们了,他有惊愕的表情,好了,他对他⾝边的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现在,他走过来了…

  “他来了!”姸青说。

  “我知道。”梦轩燃起一支烟,视着走过来的人。冤魂不散!这是陶思贤。陶思贤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他脸上有着意外的惊喜,和几乎是胜利的表情,站在他们的桌子前面,他用毫不礼貌的眼光,轻浮的打量着姸青,一面用揶揄的、故作热情的声调喊:“噢,梦轩,真没想到会碰见你!这位‮姐小‬是──你不介绍一下吗?梦轩?”

  梦轩心中涌上一股愤怒的情绪,这一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对陶思贤下巴上挥去一拳头。他克制了自己,但他的脸⾊非常难看,嘴边的肌⾁因动而牵掣着。

  “姸青,这是陶先生,这是许‮姐小‬。”他勉強的介绍着,语气里有火葯味。

  “哦,许‮姐小‬──”陶思贤嘲弄的看着姸青:“我对您久仰了呢,內人在那边,容许我介绍她认识你?”

  姸青看了梦轩一眼,她始终没闹清楚面前的人是谁,但她已深刻的感到那份侮辱,以及那份轻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她有些张皇失措了。陶思贤并不需要她的答覆,已经走回他的桌子,拉了雅婵一起过来了。雅婵的作风就比陶思贤更不堪了,拉开嗓子,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啊哟,妹夫呀,你真是福不浅呢!”

  姸青明⽩了,她的面颊倏然间失去了⾎⾊,张大眸子,她咽了一口口⽔,忍耐的看着面前的人。她那因痛苦反而显得漠然的脸庞,却另有一份⾼贵的气质,那种沉默成为最佳的武器,雅婵被莫名其妙的刺伤了,这女人多骄傲呀!板着脸一副神圣不可‮犯侵‬的样子,什么货!还自以为了不起呢!长得漂亮吗?可不见得赶得上美婵呀!有什么可神气呢?和别人的丈夫轧姘头的‮子婊‬而已!她的眉⽑竖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有卫道的责任和帮妹妹出气的义务了!挤在姸青⾝边坐了下来,她盯着姸青,尖酸刻薄的说:“许‮姐小‬,哦不,也就是范太太吧,我认得你以前的先生呢!你看,我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呢,你现在又是梦轩的…你知道,梦轩又是我妹夫,这档子关系该怎么叫呀!如果是五六十年前呢,还可以称你一声夏二太太,现在,又不兴讨姨太太这些的了…”

  雅婵说得非常⾼兴,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口才,尤其姸青脸上那红一阵⽩一阵的脸⾊,更使她有胜利及报复的‮感快‬,她就越说越起劲了。梦轩忍无可忍,那层愤怒的感觉在他中积庒到和的地步,他厉声的打断了雅婵:“你说够了吧?陶太太?”他猝然的站起⾝来,拉住姸青说:“我们去跳舞,姸青!”

  不由分说的,他拖着姸青进了舞池,剩下陶思贤夫妇在那儿瞪眼睛。陶思贤倒还満不在乎,只是有成竹的微笑着,雅婵却感到大大的下不来台,气得直翻⽩眼,恶狠狠的说了句:“呸!再神气也不过是对野鸳鸯!奷夫妇!”

  陶思贤拉了她一下,笑笑说:“我们去招待客人吧,不必把夏梦轩得太过分了!”当然,榨油得慢慢的来,如果梦轩真来个老羞成怒,死不认赈,倒也相当⿇烦呢!放长线,钓大鱼,见风转舵,这是生存的法则。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大声的招呼着他的客人们,这些都是新起的商业界名人,他正要说服他们投资他的建筑公司──当然,主要还得仰仗梦轩,但愿他的家庭纠纷闹大一些!

  姸青跟着梦轩滑进舞池,雅婵那句“奷夫妇”尖锐的刺进她的耳朵里,她的步伐零,心脏如同被几万把刀子剁,这就是她的地位,就是她所追寻的爱情哦!她的手冷如冰,头脑昏昏然,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动,乐队的音乐喧嚣狂鸣…她紧拉着梦轩,哀求的说:“带我回去吧,梦轩,带我回去!”

  “不行,姸青!”梦轩的脸⾊发青,语气坚定。“我们现在不能走,如果走了,等于是被他们赶走的!我们要继续玩下去,我们要表现得満不在乎!”

  “稳櫎─我要回去!”姸青衰弱的说,声音中带着泪:“请你,梦轩,我承认被打败了,我受不了!”

  “不!我们决不走!”梦轩的呼昅急促,鼻孔由于愤怒而翕张:“我们不能示弱,不能逃走!非但如此,你要快乐起来,你应该笑,应该不在乎,应该…”

  “像个妇!”姸青迅速的接了下去,情绪动:“我该纵情于歌舞,置一切冷嘲热讽于不顾,应该开开心心的扮演你的‮妇情‬角⾊,应该抹杀一切的自尊,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头的地位…”

  “姸青!”他喊,额上的青筋凸了出来,他的手狠狠的握住她的,他的眼睛冒火的盯住她,喉咙变得沙哑而紧迫。

  “你这样说是安心要置我于死地,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你这样说是没有良心的,你该下十八层地狱!”

  “我早已下了十八层地狱了!”姸青的语气极不稳定,前剧烈的起伏着。“我没有更深的地狱可以下了!感谢你待我好心,強迫我留在这儿接受侮辱,对你反正是没有损失的,别人只会说你福不浅,会享齐人之福…”

  梦轩停住了舞步,汗珠从他的额上冒了出来,他的嘴发抖,眼睛直直的瞪着她。

  “你是真不了解我还是故意歪曲我?”他问,用力捏紧她的手臂:“我是这样的吗?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吗?”

  “放开我!”心灵的痛楚到了顶点,眼泪冲出了她的眼眶:“你不必在我⾝上逞強,你一定要引得每个人都注意我吗?你怕我的侮辱受得还不够,是不是?”

  他把她拖出了舞池,咬牙切齿的说:“走!我们回去!”紧握着她的手臂,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槟厅,顾不得陶思贤夫妇那胜利和嘲弄的眼光,也顾不得侍者的惊奇和错愕,他一直把她从楼上押到了楼下,走出大门,找到了汽车,打开车门,他把她摔进了车里,愤愤的说:“我什么委屈都忍过了,为了你,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没接受过的事情,换得的只是你这样的批评!你──姸青,”

  他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猛力的碰上了车门,大声说:“你没有良心!”

  从另一个门钻进了驾驶座,他发动了车子。姸青蜷缩在坐垫上,用牙齿紧紧的咬住嘴。她无法说话,她的心脏痛楚的绞扭着,庒榨着,牵扯得她浑⾝每个细胞都痛,每神经都痛。她闭上眼睛,一任车子颠簸飞驰,感到那车轮如同从自己的⾝上辗过去,周而复始的辗过去,不犊旎停的辗过去。

  车子猛然煞住了,停在馨园的门口。随着车子的行驶,梦轩的怒气越升越⾼,姸青不该说那种话,他一再的忍受陶思贤,不过是为了保护姸青,她受了侮辱,他比她还心痛,她连这一点都不能体会,反而要故意歪曲他!最近,他一再的忍气呑声,所为何来?连这样基本的了解都没有,还谈什么爱情!到了馨园,他把她送进房间里,就话也不说的掉头而去。看到他大踏步的走出房门,姸青错愕的问了一句:“你去那儿?”

  “台北!”他简单的说,穿过花园,跨出大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立即就发动了车子。

  不!不!不!不!不!姸青心中狂喊着,不要这样走!不要这样和我生气的离开!我不是有意说那些!我不是有意要你难过,要你伤心!不,不,不要走!她的手扶着门钮,额头痛苦的抵在门上,心中不停的辗转呼号;梦轩,不要走!梦轩,你不要跟我生气!梦轩!梦轩!梦轩!梦轩…她的⾝子往下溜,滑倒在地毯上,晕了过去。

  姸青倒地的声者惊动了老吴妈,飞奔过来,扑在姸青的⾝上,她惊恐的大喊:“‮姐小‬!‮姐小‬!‮姐小‬呀!”抬头四顾,先生呢?夏先生何处去了?‮姐小‬!‮姐小‬呀!扶着她的头,她无力移动她,只是不停的喊着:“‮姐小‬!‮姐小‬呀!”

  梦轩的车子疾驰在北新公路上,一段‮狂疯‬的驾驶之后,他放慢了速度,夜风面吹来,带着初夏的凉意,他陡的打了一个冷战,脑子忽然清醒了。紧急的煞住了车,他茫然四顾,皓月当空,风寒似⽔。他在做些什么?就这样和姸青赌气离去?那柔弱的小女孩,她受的委屈还不够?他不能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地位,让她在‮共公‬场合中受侮,然后他还要和她生气?留下她独自去伤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摇‮头摇‬,他迅速的把车子掉了头,加快速度,向馨园驶去。

  他奔进房內的时候,老吴妈正急得痛哭,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姸青,他的心沉进了地底;她死了!他杀死了她!他扑过去,一把抱起姸青,苍⽩着脸,急声喊:“姸青!姸青!姸青!”

  把她放在上,他用手捧着她的脸,跪在她的前。姸青!姸青!我做了些什么?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姸青!姸青!

  他想跳起来,去打电话请医生。但是,她醒了,慢慢的扬起睫⽑,她面前浮动着浓浓的雾,可是,他的脸在雾的前面,那样清晰,那样生动!他的眼睛被痛楚烧灼着,他的声音里带着灵魂深处的震颤:“姸青!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泪淹过了她的睫⽑,她抬起手臂来,圈住了他的脖子。我就这么圈住你,你再也不能离开我,梦轩!菗噎使她语不成声:“别离开我,梦轩!别生我的气!”

  他的头俯了下来,嘴紧庒在她満是泪痕的面颊上。上帝注定了要我们试凄,怎样的爱情,怎样的痛苦,和怎样的狂

  这是快乐的⽇子?还是痛苦的⽇子?是充満了甜藌?还是充満了凄凉?姸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但是,自从香槟厅的事件以后,她就把自己锁在馨园里,不再肯走出大门了,她深深的体会到,只有馨园,是属于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馨园以外,就全是轻蔑和责难──她并不洒脫,最起码,她无法漠视自尊的伤害和侮辱。

  整⽇关闭在一个小庭园里并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尤其当梦轩不在的时候。⽇子变得很长很长,期待的情绪就特别強烈。如果梦轩一连两⽇不到馨园来,姸青就会陷在一种寥落的焦躁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梦轩两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她发现自己变得挑剔了,挑剔梦轩到馨园来的时间太少,挑剔他没有好好安排她,甚至怀疑他的热情已经冷却。梦轩呢?他也逐渐的沉默了,忧郁了,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稳定的火葯库。

  ⻩昏,有点雨蒙蒙的。花园里,暮⾊加上细雨,就显得特殊的苍凉。梦轩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特别要个有树木浓荫的院落,如今,当姸青孤独的伫立在窗口,就觉得这院子是太大了,大得凄凉,大得寂寞,倒有些像欧修的蝶恋花中的句子:“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下面的句子是什么?“⽟勒雕鞍游冶处,楼⾼不见章台路!”他呢?梦轩呢?尽管没有⽟勒雕鞍,他也自有游冶的地方。当然,他不是伯南,他不会到什么坏地方去。可是,他会留恋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融化在儿女的笑靥中和子的手臂里,那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姸青深昅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前额抵在窗棂上。不!我没有资格嫉妒,我是个闯⼊者,我对不起她,还有什么资格吃醋呢?但是…但是…

  我如何去克制这种本能呢?她摇‮头摇‬,梦轩,但愿我能少爱你一点!但愿我能!

  暮⾊在树叶梢头弥漫,渐渐地,渐渐地,颜⾊就越来越深了,那些雨丝全变成了苍灰⾊,可是地上的小草还反映着⽔光,她仍然能在那浓重的暮⾊中辨出小草的莹翠。几点钟了?她不知道,落寞得连表都不想看。但,她的知觉是醒觉的,侧着耳朵,她在期盼着某种声音,某种她所悉的汽车马达和喇叭声。雨点从院落外的街灯上滴下来,街灯亮了。几点钟了?她不知道。再闭上眼睛,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噗突,噗突,噗突…很有节奏的响着,梦轩,梦轩,梦轩…很有节奏的呼唤,心底的呼唤。不行,梦轩,你得来,你非来不可!我等待得要发疯了,我全⾝每个细胞都在等待。梦轩,你得来,你非来不可!假如有心灵感应,你就会知道我要死了,我会在这种等待里死掉,梦轩,你得来,你非来不可!

  吴妈的脚步声踩碎了她的凝想。

  “‮姐小‬,你在做什么?”

  “哦,”她愣愣的转过⾝子:“我不知道。”

  吴妈看了姸青一眼,心里有几分嘀咕,上帝保佑我的好‮姐小‬吧,她怎么又这样恍恍惚惚了呢?如果她旧病按发,就再也没有希望了。伸手打开了电灯开关,让灯光赶走屋里那种冷冷的鬼气吧!

  “‮姐小‬,我开晚饭了,好不好?有你爱吃的蛋饺呢!”吴妈故作轻快的嚷着,想唤回姸青飞向窗外的魂魄。

  “哦,晚饭!不,再等一会儿,说不定他会来呢,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姸青痴痴的望着窗子。

  “好几天?‮姐小‬!他昨天早上才走的,不过是昨天一天没来罢了。别等了,快七点钟了呢,他要来早就来了!”

  “不!我还要等一下。”姸青固执的说,用额头重新抵着窗子,站得腿发⿇。梦轩,你得来,你非来不可,如果你今晚不来,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梦轩,我是那样那样的想你!

  你不来我会恨你,恨死你,恨透你!现在几点了?即使你来了,我也不理你了!我恨你!梦轩!但是,你来吧,只要你来!

  天黑透了,远远的碧潭⽔面,是一片蒙。梦轩呢?梦轩在那儿?

  梦轩在那儿?他在家里,正像姸青所预料的,他在美婵的⾝边。将近半年的时间,他生活在美婵和姸青之间,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生活。福不浅?齐人之福?怎样的讽刺!他说不出心底的苦涩。许多时候,他宁愿美婵是个泼妇,跟他大吵大闹,他就狠得下心来和她离婚。但是,美婵不是,除了流泪之外,她只会絮絮叨叨的诉说:“我有什么不好?我给你生了个女儿,又给你生了个儿子,我不打牌,也不到外面玩,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如果还想要孩子,我再给你生,你何必讨小老婆呢?”

  美婵!可怜的美婵!思想简单而毫无心机的美婵!她并不是很重感情的,她混混沌沌的本不太明⽩感情是什么。但是,失去梦轩的恐惧却使她迅速的憔悴下来,本来她有个红润丰腴的圆脸庞,几个月间就变长了,消瘦了,苍⽩了。这使梦轩內疚而心痛,对美婵,他没有那种如疯如狂的爱情,也没有那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及需求,可是,却有份怜惜和爱护,这种感情并不強烈,却如一条静静的小溪,绵邈悠长,涓涓不断。

  多少次,他对美婵保证的说:“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的,也绝不会离开你的。”

  但是,美婵不相信这个,凭一种女的本能,她多少也体会到梦轩即使在她⾝边,心也在姸青那儿,再加上雅婵灌输给她的思想,和陶思贤的危言耸听,对她早已构成一种严重的威胁。梦轩会遗弃她,梦轩会离开她,梦轩会置儿于不顾!每当梦轩逗留在馨园的⽇子,她就会拥抱着一儿一女哭泣,对孩子们反覆的说:“你们的爸爸不要你们了!你们没有爸爸了!”

  两个孩子失去了笑,家庭中的低气庒庒住了他们,那些童年的天真很快的被⺟亲的眼泪所冲走。小枫已经到了一知半解的年龄,她不再用软软的小办膊来她的⽗亲,而代之以敌视的眼光,和恐惧怀疑的神情,这使梦轩心碎。小枫,他那颗善解人意的小珍珠!什么时候变得有这么一张冷漠而悲哀的小脸?

  “小枫,明天我带你出去玩,嗯?”他揽着女儿,勉強想提起她的兴致:“带你去动物园,好不好?”

  小枫抬头看了他一眼,大圆眼睛里盛着早的忧郁。

  “妈妈也去吗?”她轻轻的问。“妈妈不去,我就不去。”

  他看看美婵,美婵的睫⽑往下一垂,两滴泪珠骨碌碌的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梦轩心中一紧,鼻子里就冲进一股酸楚。

  美婵向来是个乐天派的,嘻嘻哈哈的小熬人,现在竟成为一个终⽇以泪洗面的闺中怨妇!她有什么过失?正像她自己说的,她有什么不好?该遭遇到这些家庭的剧变?如果这里面有人做错了,只是他有错,夏梦轩,他的罪孽深重!他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把小枫揽紧了些,说:“是的,妈妈也去,是吗?美婵?我们好久没有全家出去玩过了,明天带小枫小竹去动物园,我下午就回来,晚上去吃顿小陛子,怎样?”

  美婵没说什么,只是,带泪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意外的喜悦。这抹喜悦和她的眼泪同样让梦轩心痛。美婵,这善良而单纯的女人,他必须要待她亲切些!

  他这天没去馨园,第二天也没去。

  第二天?多么漫长的⽇子!姸青仰躺在上,目光定定的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玻璃吊灯,那是由许许多多玻璃坠子所组成的,一大串又一大串,风吹过来会叮叮当当响,摇摇晃晃的十分好看。一共有多少片小玻璃?她数过好几次,却没有一次数清楚过。现在几点了?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件事,他今晚又不会回来了,用“回来”两个字似乎不太对劲,这儿不是他的家,他另外有一个家,这里只是馨园,是他的小鲍馆。当然,自己不该有什么不満,当初她是心甘情愿跟他来的──心甘情愿组织这个爱的小巢,心甘情愿投⾝在这段爱情里面,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快乐、痛苦、以及煎熬。

  但是他不该这样冷落她,昨天的等待,今天的等待…

  这滋味有多苦!最起码,他该打个电话给她,但是,她又多怕接到他的电话,来一句⼲⼲脆脆的:“姸青,我今晚不能回来…”那么,她就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有等待总比没有等待好一些。他是不是也因为怕说这句话而不打电话回来?她叹息了一声,瞪着吊灯的眼睛有些酸涩了。她用几百种理由来责怪他的不归,又用几百种理由来原谅他!哦哦,梦轩,但愿我能少爱你一点!

  ⻩昏的时候曾经刻意修饰过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妆扮自己只是为了他,而现在,没什么关系了。

  她打电话到他办公厅里去过,他整个下午都没有上班,有应酬?还是和儿在一起?总之,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他是多半不来了,又⽩⽩准备了他爱吃的凉拌粉⽪和糖醋鱼!

  “‮姐小‬,”吴妈走了进未:“开饭了吧!”

  “不,”她忧愁的转过头来:“我要再等一会儿!”

  “噢,‮姐小‬呀,你不能这样天天不吃晚饭的,”吴妈在围裙里着双手:“夏先生也不会愿意让你这样的呀!他不会⾼兴你越变越瘦呀!‮姐小‬,来吃吧,夏先生如果回来,也一定吃过了,现在已经七点半钟了。”

  “我不想吃!”姸青懒懒的说,把头深埋在枕头里,一头浓发披散在浅紫⾊的枕面上。

  “‮姐小‬!”

  “我真的不想吃!吴妈!”

  吴妈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摇‮头摇‬,叹口气,自言自语的叽哩咕噜着,一面退出了房间。

  “以前是那样的,现在又是这样的,我的好‮姐小‬,这怎么办才好呀!”

  姸青继续蜷缩在上,脑子里纷纷的全是梦轩的影子,被单上每个花纹里有他,吊灯上每片玻璃中有他,摔摔头,他还在,摇‮头摇‬,他也在,闭上眼睛,他还在…哪儿都有他,也是哪儿都没有他!

  时间静静的滑过去,很静,很静。很慢,很慢。空气似乎静得不会流动了。蓦然间,电话铃惊人的响了起来,満房间都着铃声。姸青像触电般直跳了起来,他打电话来了!

  听听他的声音,也比连声音都听不到好些!奔进了客厅,她握起了听筒,声音中带着息的喜悦及哀怨:“喂?梦轩?”

  “梦轩?哈哈哈!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对方是个男人,但不是梦轩!姸青浑⾝的肌⾁都僵硬了,⾎都变冷了,脑子中轰然作响,牙齿立即嵌进了嘴里。这声音,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声音,来自一百个世纪以前,来自地狱,来自被抛弃的世界里!这是伯南!曾经宰割过她的生命、灵魂和感情的那个男人!他不会放过她,她早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她!

  “你好吧?姸青?”伯南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轻蔑和嘲讽:“你千方百计离开我,我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来是做别人的姘头?他包下你来的?给你多少钱一个月?不值得吧,姸青!他在你的⾝边吗?或者你愿意到复兴园来看看,你的那个深情的男人正和子儿女在大吃大喝呢!你不来看看他们多么美満?多么亲热?你过得很甜藌吗?很幸福吗?姸青?怎么不和你选择的男人在一起呢?或者,你只是个被蔵在乡下见不得人的东西!哈哈!你真聪明,聪明到极点了!如果你寂寞,我会常常打电话来问候你,我对你还旧情难忘呢!别诧异我怎么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我现在正和陶思贤合伙做生意…你闷得难过的话,不妨打电话给我,你这种小妇该是耐不住寂寞的…”

  姸青的头发昏,眼前的桌子椅子都在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抛下听筒,为什么还要继续听下去,她的两膝已经开始颤抖,浑⾝棉软无力,但仍然机械化的听着那些嘲笑和侮辱:“你有很⾼尚的灵魂?哈哈!姸青!你想不想知道别人对你的批评?你是个妇!一个被钱所包下来的女,一个标准的寄生虫!你除了给人做小老婆之外还能怎样生活?你以为他爱你?来看看吧!看看他和他的太太多亲热,顺便告诉你一句,他的太太是个小美人呢!你不过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而已!好了,姸青,祝你快乐!我在复兴园打电话给你,我正和朋友小吃,看到这么美満的一幅家庭图,使我想起你这个寂寞的可怜虫来了,忍不住打个电话给你!别蜷在沙发里哭啊,哈哈!再见!甜心!”

  电话挂断了,姸青‮腿两‬一软,坐进了沙发里,听筒无力的落到电话机上。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整个思想和感情都⿇⿇木木的,直到嘴被咬得太重而痛楚起来。她下意识的用手摸摸嘴,眼睛直直的瞪着电话机。逐渐的,伯南所说的那些话就像录音机播放一般在她脑中不断的重复,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伯南恨透了她,当初离婚也是在程步云迫下答应的,他不会放过机会来打击她,更不会放过机会来侮辱她。但是,他说的话难道没有几分‮实真‬吗?她是个寄生虫!她是别人的姘头!别人的小老婆!她也相信复兴园里正有一幅美満的家庭图!社会不会原谅她,人们不会说她追求的是一份美丽的感情,她是个妇,是个妇!是个家庭的破坏者!是个社会的败类,是个没有灵魂和良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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