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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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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寒坐在他的小屋里,桌上堆満了医书:解剖学、营养学、⾎、循环、心脏、⽪肤…要命的人体构造!要命的细菌培养…他心里没有医学,奇怪自己怎么会去考了医学院。他也不知道凭自己这块料,怎么能成为好医生?解剖的时候需要头脑清晰,把一具尸体当一件艺术品,他还记得,第一次解剖人体,他冷静的用刀子划下去,冷静的拿出內脏,教授对他赞不绝口,同学们都羡慕他的镇定。但是,一下课他就冲进浴室去大吐特吐,⾜⾜有一星期他不能吃⾁。事后,他只对弟弟⾼望说过一句:“我相信,我是个自制力最強的人,我脑控制自己,不允许我情感上的弱点暴露出来!”

  “因为你有歌!”⾼望说过:“你把很多积庒在內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来发怈了!所以你唱的时候比别人都卖力,你写的歌词比别人写的更富有感!”

  或者是真的。⾼望了解他。⾼望念了历史系,⾼寒不懂一个男孩子念了历史系将来预备做什么?了不起当历史学家或教授。⾼望笑着说过:“其实我们两个念的是同一门,你整天研究人类怎样才能活下去,我整天研究人类是怎样死掉的!”

  炳!他喜⾼望,欣赏⾼望!不止因为他是⾼望的哥哥,而且因为⾼望有幽默感,有音乐细胞,还有那份人的分析能力。现在,⾼寒坐在他的书桌前面,他并没有研究自己的功课,推开所有的书籍,他在一张五线谱的稿纸上作歌,手里拿着吉他拨来拨去,他的吉他上有一个狮⾝人面像,⾼望的代号是金字塔,吉他上也有个金字塔。他们这个合唱团选择了“埃及人”为名字,就是这兄弟二人的杰作。⾼寒从医学观点去看“埃及人”⾼望从历史观点去看“埃及人”都觉得他们这古民族有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能造一座金字塔?怎么能雕一个狮⾝人面像?简直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

  “所以,至今有个学说,认为当初曾有外太空的人来过地球,帮助人类完成了许多人类不能完成的工程。其中最大的证据就是金字塔!”“不。”⾼寒说:“我不相信有什么外太空人,这些确实是人做的,这证明了一件事:人的力量是无法估计的,人的头脑和意志力更加可怕!”“‮国中‬人早就有一句成语。”⾼望说:“人定胜天!连天都可以战胜,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于是“埃及人”合唱团就这样成立了。⾼寒⾼望兄弟成了团中的台柱。在学?铮踔猎谛猓钦夂铣哦枷嗟庇忻5牵罱吆丫涣频羧鲅莩恕?br>

  “喂!大哥,”⾼望看着⾼寒,他正坐在窗台上研究歌谱,兄弟两个共有一个房间,似乎都把歌看得比功课更重要。“中视邀我们上电视,你到底接受还是不接受?”

  “是不是由我们决定唱什么歌?还是一定要唱‘净化歌曲’或是‘爱国歌曲’?”“当然唱我们自己的歌,否则我们的特完全无法表现!”⾼望说。“那就接受!这是条件,你要和他们先讲好!”“办外一向是你的事,怎么给我啦?”

  “我情绪不好,以后合唱团的事都给你办!”

  “给我办可以,练唱的时候你到不到呢?”

  “当然到!”“当然到?你已经两次没去了!”⾼望嚷着:“钟可慧把你的魂都走了…”⾼寒怔了怔,写了一半的歌谱不由自主的停顿了。

  “我告诉你,”⾼望继续说:“徐大伟⼊伍以前,把我约去谈了一个晚上。”“哦?”⾼寒疑问的抬起头来。“他不找我谈,找你谈⼲什么?”“他要我转告你几句话。”

  “嗯?”他哼着。“他说,钟可慧外表坚強,实际柔弱,完全是一朵温室里的小花,被保护得太好了。他说,如果你是认真追,他也没话说,大家看本领。假若你只是玩玩而已,能不能放弃钟可慧?”⾼寒的脸冷了下去。他抱着吉他,胡的拨着弦,闷声问:“你怎么回答?”“我说,大哥的事我管不着!何况认真不认真是个大问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弄不清楚!小伍和苏檖檖,还不是玩玩就玩得认真了?”“答得好!”⾼寒跳起⾝来,摔下吉他,去壁橱里取了件⼲净衬衫,开始换衬衫。“又要出去?”⾼望问。“如果接受中视上节目,晚上非练歌不可!”“我知道!我到时候准去,你帮我把吉他带去!”

  “如果你是去钟可慧家,我看你靠不住。我就不懂你怎么每次能在钟家待到那么晚?人家家里又是老的又是小的,你不拘束吗?这样吧,我看钟可慧对合唱团有‮趣兴‬的,你何不把她约出来?”⾼寒扣着⾐扣,斜睨着⾼望。他脸上有种沉的、庒抑的烦躁。“约不出来!”他闷声说。

  “约不出来?”⾼望惊呼。“岂有此理!你坐下别动,我打个电话去代你约,我就不相信约不出来!”他伸手就去拿电话筒:“电话号码多少?我忘了!”

  斑寒跳过去,一把抢过话筒,丢在电话机上。

  “你少代我做任何事!”他叫着,脸涨红了。

  “怎么了?你吃错了什么葯?”⾼望有些火了。也吼了起来:“我是出于好意,假若你把女朋友看得比合唱团重要,咱们合唱团就⼲脆解散!”“解散就解散!”⾼寒也火了,叫得比⾼望还响。“我告诉你,⾼望,合唱团迟早要解散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合唱团能维持一辈子!”“是你说要解散的!”⾼望跳了起来,也去壁橱里拿衬衫。“好!我们也别接受电视台的节目了,我⼲脆一个个去通知,要解散趁早!反正你也无心练歌,无心接受别人的邀请!…啧啧,”他对⾼寒轻蔑的撇嘴:“我真没想到钟可慧有这么大的魔力!小伍也女朋友,我也女朋友,咱们埃及人哪一个不女朋友,谁会成你这副茶不思饭不想的窝囊相,简直丢脸!”⾼寒冲过去,一把抓住斑望前的⾐服,他额上的青筋跳动着,眼神凌厉而郁。

  “⾼望,你敢说我窝囊!”

  “你是窝囊!”⾼望毫不服输的嚷着。“从苏檖檖的舞会上认识她,你追了半年多了,越追越惨兮兮!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我只知道你窝囊!窝囊透了!窝囊得连男人气概都没有了,窝囊得…”“当心!”⾼寒大吼:“我会揍你!”

  “你也当心!”⾼望吼了回去。“我也想揍你!”

  就在兄弟两个剑拔弩张的时候,房门及时开了,⾼太太冲到房门口来,急急的喊着:“你们兄弟两个要⼲嘛?如果要打架,到屋子外面空地上去打!咱们家可不是富有人家,砸碎了东西买不起!去去去!体力过剩就去空地上打去!”

  斑寒望着门口的⺟亲,再看看⾼望,他废然的放下手来。一种歉然的、內疚的情绪就抓住了他。混合著这种情绪,还有种深切的沮丧和懊恼。他站直了⾝子,直视着⾼望。

  “不要解散合唱团,埃及人组成不易,大家都像兄弟一样,怎么能解散!”“这还像句话。”⾼望笑了。“那么,你晚上准去练歌吗?八点钟,在小伍家里!”他怔了怔。“最晚九点到!”他说。

  “九点?不会太晚吗?半夜三更又唱又闹邻居会说话!这一小时对你就如此重要?”

  “是的。”他咬紧牙关。“我够窝囊了!我太窝囊了!今晚,我必须扭转这种局面,我必须表明自己!是的,⾼望,这一小时对我很重要!”他语气中的郑重和热切使⾼望愕然了。他瞪视着⾼寒,看着他穿好衬衫,拿起外套,大踏步的冲出门去。他有些大惑不解的望着他的背影发怔。⾼太太追在后面问:“你是不是又不回来吃晚饭了?”

  斑望拉住⺟亲,笑了。

  “他当然不回来吃晚饭了,钟家已经把他打进吃饭人口的预算中间去了。”“什么意思?”⾼太太不解的问。

  “意思吗?”⾼望笑着。“意思就是,妈,你可能要有儿媳妇了。咱们大哥,最近每晚都去钟可慧家报到!”

  “钟可慧?是同学?”“外文系二年级的系花!追的人有一个连队那么多!你迟早会见到的!”“很难追吧?”⾼太太担心的说:“我看你哥哥追得相当苦,一个暑假,起码瘦了三公斤!”

  “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如果不苦,他也不会珍贵了!”⾼望说,也拿起外套,往屋外走去。“我只是有些弄不懂,钟可慧对大哥一股崇拜相,似乎不是那种会用心机‮磨折‬人的女孩,为什么大哥会追得这样惨兮兮!”

  他走出了房门,⾼太太看着他。

  “看样子,你也不回来吃晚饭了?”

  “是。”⾼太太点点头。“去吧!”她苦笑了一下。“孩子一长大,家就成了旅馆!事实上,比旅馆还简单,不需要登记!”

  斑望对⺟亲歉然而又亲昵的笑笑,跑走了。

  斑寒呢?⾼寒又来到了钟家。整个暑假,他跑钟家跑得最勤。像有一块无形的昅铁石,带着強大的昅力,就把他往钟家昅去。每次到了钟家,可慧笑脸人,翠薇嘘寒问暖,文牧冷眼审察,默然接受…而盼云呢?盼云是难得一见的,除非到吃晚饭的时间,她绝不下楼,吃饭时也目不斜视。她难得一笑,难得说话,更难得看他一眼。他的存在与不存在,好像都与她毫无关系。可是,他已经在一⽇比一⽇更深切的‮望渴‬里,快要‮炸爆‬了。怎么有如此冷漠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固执于孤独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可恶的女人?怎么有…老天!他狠狠的昅气,怎么有如此灵的、典雅的、飘逸的、脫俗的、楚楚动人的女人!他快要疯了,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带着⾼望给他的刺,带着种毅然的决心,带着种郁闷与恼怒的迫切,他又来到钟家。

  可慧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着脚,盘着腿,垂目观心,双手合十的坐在沙发中间,⾼寒惊奇的看着她,问:聚散两依依11/29

  “你在⼲什么?”“打坐啊!瑜伽术的一种!”她笑着叫。跳下地来,直奔到他⾝边,看了看手表。“你迟到了,你说三点钟来,现在都快四点半了,你这人怎么如此没有时间观念?等得我急死了,満屋子转,转得头疼,说,如果你心烦,这样子盘腿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杂念,就不会烦了。所以,我就在这儿‘打坐’!”她一口气,像倒⽔似的说着,声音清脆明亮,像一串小银铃在敲击。

  他咬咬嘴。“有效吗?”他问。“什么有效吗?”“打坐啊!”“没效!”她睫⽑往上一扬,双眸澄澈如⽔。

  “怎么呢?”“因为啊──因为──”她拉长声音,瞅着他,笑意在整个脸庞上漾。“因为我‘心有杂念’!”

  他的心跳了跳,望着可慧,望着整间客厅,客厅里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显然,大家都有意痹篇了。至于盼云,盼云不到吃晚饭是不会下楼的。他望着可慧,那么甜甜的笑,那么温柔的眼睛,那么羞答答而又那么坦的天真…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卑鄙透了!斑寒啊斑寒,他在心中呼唤着自己,如果你利用这样一个纯洁无琊的女孩子来做“桥梁”你简直是可聇!既可聇又卑鄙!你怎能欺骗她?怎能让她以及每一个朋友亲戚都误解下去?你该告诉她,你该对她说明…或者,他的心更加‮狂疯‬的跳起来──或者,她会帮助你!她是那么善良,那么热情的,她说过:“人该为活着的人而活着,不该为死去的人而死去!”

  她说过,是的,她说过。他瞪着她,那样急迫而热切的瞪着她,带着那么強烈那么強烈的一种‮望渴‬,可慧被他看得面河邡热,连呼昅都急促起来了。

  “你⼲什么?”她推推他。有五分害羞,有五分矫情。“又不是没看过我,这样‮勾直‬勾瞪着人⼲什么?”她用手指绕了绕发梢。“觉得我和平常不同吗?我早上去烫了头发,剪短了好多,你喜吗?我妈说我这样看起来比较有精神,你喜吗?”

  抱歉!他想,他本没有注意到她换了发型。

  “怎么不说话呢?”她再推他。“你今天有点特别,神秘兮兮的⼲什么?”他深菗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脸⾊变得又严肃又郑重。他的声音却是呑呑吐吐的。

  “可慧,”他嗫嚅着:“稳櫎─我有些话要跟你讲,你──

  你坐下来好吗?”她坐了下去,紧挨在他⾝边,她的眼睛里燃満了期待,嘴角噙着笑意,整个脸庞上,绽放着青舂的喜悦,和幸福的光采。他瞪着她,说不出话来了。

  “说呀!”她催促着,闪动着眼睑。“可慧,可慧…”他咬紧牙关,磨牙齿,他真恨自己,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慧,咱们只是普通朋友,大家都不要陷进去…不好,不如直接说:可慧,我爱的不是你,追求的也不是你…也不好!他转动眼珠,心如⿇,嘴里又吐不出话来了。“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她低低的,好低好低的问,柔柔的,好柔好柔的问。她的面颊靠近了他,发丝几乎拂在他脸上。“你说嘛,说嘛!你是属狮子的,狮子怎么变得这样畏缩起来?你说嘛!”她鼓励着。

  “我不属狮子,”他轻哼着。“我属蜗牛”

  “属蜗牛?”她又怔了。“为什么属蜗牛?”

  “脑袋缩在壳里,没种!窝囊!”

  “怎么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你在生气?是不是,我感觉得出来,你在生气!”

  是的,他在生气,生他自己的气,生很大很大的气。他咬嘴,皱眉头,満面怒容。她转动着眼珠子,悄悄的打量他,她那温软的小手,仍然触摸着他的手背。

  “可慧,”他终于冒出一句话来:“有徐大伟的信吗?”

  “噢!”她轻呼一声,吐出一口长气,笑容一下子在她脸上整个浮漾开来。她叫了起来:“老天爷,你生了半天气,是为了徐大伟的信呵!我告诉你,我发誓,我只回了一封,也没写什么要紧话。如果你真生这么大气…”她垂下睫⽑,有些‮涩羞‬,面颊绯红了。“我以后就不回他信好了!”

  斑寒又深菗了口气,要命!怎么越讲越拧了呢?他定定的望着她,她的脸更红了,眼睛更深了,嘴角的笑意醺然如醉了。他困难的咽了咽口⽔,正想说什么,有阵悉的“叮叮当当”的小铃铛声震动了他,他转过头去,一眼看到小尼尼嘴里衔着个⽑线球从楼梯上飞奔而下,浑⾝的⽑都飘飞起来。而盼云,难得一见的盼云!正紧追在后面,嘴里不住口的轻呼:“尼尼!别跟我闹着玩!把⽑线还我!尼尼!尼尼…”她猛的收住步子,看到那亲亲热热挤在一块儿的⾼寒和可慧了。她呆了呆,返⾝就预备回上楼去。

  斑寒迅速的跳起⾝子,像反作用一般,他窜过去抱起了地上的尼尼,走过去,他把尼尼递给她。

  盼云伸手接尼尼。马上,她大吃一惊,因为⾼寒已经飞快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尼尼和楼梯扶手遮着他们,他把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握得她痛楚起来。

  “可慧,”⾼寒叫着,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念头,要支开可慧!他的嘴有些发颤,他的心狂跳着,他觉得自己卑鄙极了。但是,他知道,他如果放走了这个机会,他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了。那狂猛的心跳和发疯般的热切把他浑⾝都烧灼起来了。他大声的说:“你能不能去给我冲一杯柠檬汁?我来你家半天,一口⽔都没喝着!”

  “噢!我忘了!”可慧天真的叫着,喜悦和幸福仍然把她包围得満満的,她本没发现那站在楼梯口的两个人有任何异状。跳起⾝子,她就轻快奔进厨房里去了。

  “放开我!”盼云低声说,恼怒的睁大眼睛。“你在⼲什么?”

  “明天下午两点钟,我在青年公园大门口等你!”他庒低声音,急促的、命令的说:“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你一定要去!”“你明知道我不会去,”她静静的说:“我也不想听你任何话!你该对可慧认真一点!”

  “你明知道我从来没有对可慧认真过,你明知道我每天为你而来,你明知道我混一个下午只为了晚上见你一面,你明知道…”“不要再说!”她警告的。“放开我!”

  他把她握得更紧。“如果你不答应明天见我,我现在就放声大叫,”他一个下午的犹疑都飞了,他变得坚定果断而危险。“我会叫得満屋子都听见!我要把我对你的感情全叫出来!”

  她张大眼睛,不敢信任的瞪着他。

  “你疯了!”她说。“是的,相当疯!”他紧盯着她。“你去吗?”

  “不!”他一下子放开了她的手,转过⾝子,他张开嘴就大叫了起来:“我要告诉你们每一个!我…”

  “住口!”盼云抱紧了尼尼,浑⾝颤抖着,脸⾊⽩得像纸。“住口!我去!我去!”他回过⾝子来,眼底燃烧着火焰,他威胁的说:“如果到时间你不去,如果你失约,我还是会闹到这儿来!不要用安抚拖延政策,你逃不开我!”

  她的脸更⽩了,她瞪着他的眼睛里盛満了恐惧和惊惶。她的嘴微颤着,轻声的吐出了一句:“你是个无赖!”可慧奔了回来,有些紧张的问:“是你在大叫吗?⾼寒?你叫什么?”

  “没事!”⾼寒回头对可慧说:“尼尼咬了我一口,没事!你还是快些帮我弄杯柠檬汁吧,我渴死了!”

  “噢,我在切柠檬呀!”可慧喊着,笑着,又奔回了厨房。

  盼云看着这一幕,可慧消失了⾝影时,她盯着⾼寒的眼光变得严厉而愤怒。“你不止是个无赖,而且是个流氓!”她说。

  他动也不动的站着,继续盯着她。

  “明天下午两点钟,在青年公园门口!”他再肯定的说了句:“不管你把我看成无赖还是流氓,我会在那儿等你,你一定要来!”她狠狠的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她抱着尼尼转⾝上了楼。这天晚餐桌上,盼云没有下楼吃饭,虽然下了命令,翠薇带回来的仍然只有一句话:“她说她不舒服,她坚持不肯下楼!”

  斑寒望着満桌的菜,心脏突然就‮挛痉‬了起来。可慧把蛋饺⾁丸鱼片堆満了他的碗,他下意识的吃着,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饭后,他几乎立即告辞了,他没有错过“埃及人”的练唱。聚散两依依12/297

  这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任何假⽇,天气也不好,一早就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蒙蒙。因此,青年公园门口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那石椅石墙,冷冰冰的竖立在初秋的萧飒里。⾼寒没有吃午餐,他十二点多钟就来了,坐在那石椅上,他痴痴呆呆的看着从他眼前滑过去的车辆,心里像倒翻了一锅热油,煎熬的是他的五脏六腑。生平第一次,他了解了“等待”的意义。时间缓慢的拖过去,好慢好慢,他平均三十秒看一次表。她真的会来吗?他实在没把握。在那焦灼的期盼和近乎痛苦的等待里,他忽然对自己生出一份強烈的怒气。他怎会弄得这么惨兮兮!那个女孩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并没什么了不起!她仅仅是脫俗一些,仅仅是与众不同一些,仅仅是有种遗世‮立独‬的飘逸,和有对深幽如梦的眼睛…噢,他咬嘴。见鬼!他早就被这些“仅仅”抓得牢牢的了。回忆起来,自己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快乐的一刹那,让他感到天地都不存在的那一刹那,是和盼云共同弹奏演唱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一刻。

  好一句“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时的“依依”是两情依依,散时的“依依”是“依依”不舍!人啊,若不多情,怎知多情苦!斑寒,你是呆瓜,你是笨蛋,你是浑球…才会让自己陷进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深井里!你完了!你没救了!你完了!再看看表,终于快两点了。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他在公园门口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走了不知道多少趟。伸长脖子,他察看每一辆计程车,只要有一辆车停车,他的心就会跳到喉咙口,等到发现下车的人不是她,那已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就立即再沉下去,沉到肋骨的最后一!…他做了四年多的医科‮生学‬,第一次发现“心脏”会有这样奇异的“运动!”两点三分,两点五分,两点十分,两点十五分…老天,她是不准备来了!他烦躁的踢着地上的红砖,心慌而意。两点以前,曾希望时间走快一点,奇怪两点为什么永远不到。现在,却发疯般的希望时间慢一点,每一分钟的消逝,就加多一分可能:她不会来了!他看表,两点二十分,两点半…他靠在石墙上,恼怒而沮丧,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他闭上眼睛,心里在发狂似的想:下一步该怎么样?闯到钟家去,闯上楼去,闯进她房间去…天知道,她住那一间房间?“⾼寒!”有个声音在喊。

  他迅速的睁开了眼睛,立即看到了盼云。她正站在他面前,一件暗紫⾊的绸⾐风飘飞,她的长发在风中轻扬,她站着,那黑淀淀的眼珠里沉淀着太多的不満、愠怒与无奈,她瞅着他,静静的,像一个精雕的瓷像,像一个命运女神…命运女神。他咬咬牙,真希望从没见过她,真希望这世界上本没有她!那么,⾼寒还是⾼寒,会笑、会闹、会玩、会女朋友的⾼寒!决不是现在这个忽悲忽喜,忽呆忽惧的疯子!“我来了,”盼云瞪着他:“你要怎样呢?”

  他醒悟过来,站直了⾝子。

  “我们进去谈!”他慌忙说。

  走进了青年公园,公园里冷冷落落的,几乎没有几个游人。她默默的走在他⾝边,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低着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脚下的泥土和草地,他还没从那蓦然看到她的惊喜中回复过来。

  他们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密林深处,这儿有个弯弯曲曲的莲花池,开了一池紫⾊的莲花。池畔,有棵不知名的大树,密叶浓荫下面,有张供游人休息的椅子。

  “坐一下,好不好?”⾼寒问,他对自己那份木讷生气,他对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语气也生气。

  她无可无不可的坐下了,脸⾊是暗的,像沉的天气,一点儿光也没有。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努力在整理自己零的思绪。

  “听我说,⾼寒,”她忽然开了口,抬起头来,她的眼光黑黑的,深深的,暗暗的,沉沉的盯着他,这眼光把他的心脏又在往肋骨的方向拉,拉扯得他心中发冷了“你实在不该这么鲁莽,你也没有权利胁迫我到这儿来。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这是唯一的,也是仅有的一次,我来了,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他定定的望着她。“我就这么讨厌吗?”他低问,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的语气已相当不平稳。“不是讨厌,而是霸道。”她说,眼光变得稍稍柔和了一些,蒙蒙的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寒,”她沉声说:“你弄错了对象。你完全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孩子。”

  “不是哪一种女孩子?”他追问。

  “不是可以和你玩、笑、游戏的女孩子,也不是可以和你认真的女孩子,我哪一种都不是。”她摇‮头摇‬,有一绺发丝被风吹了,拂到她面颊上。她的眼睛更深幽了。“我经历过太多的人生,遭遇过生离死别,这使我的心境苍老,使我对什么…都没‮趣兴‬了,包括你,⾼寒。”

  他震动了一下。“看样子,我们在两个境界里,”他咬咬牙。“我这儿是⾚道,你那儿是北极。”“⾚道上的女孩子很多,”她慢慢的接口,声音温柔了,她在同情他,像个大姐姐在安抚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对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错过幸福,⾼寒。可慧是多少男孩子梦寐以求的。我请你帮我一个忙,绝对不要伤害可慧。”

  他瞅着她,眼里的火焰更炽烈了。

  “我没有能力伤害可慧。”他打鼻子里说。

  “是吗?”“因为我先被伤害了!受伤的动物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还谈什么伤害别人!”“⾼寒!”她喊,有些动:“你简直有点莫名其妙!我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彼此相知不深,认识也不深,你像个愚蠢的小孩一样,只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那怕那样东西本不值得去追求…”“慢一点!”他忽然叫了一声,把手一下子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而有力,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听我说,我知道我看起来像个傻瓜,我知道我鲁莽而霸道,我知道我对你而言是个害了初期痴呆症的小孩子!可是,听我!别说话!我们在狗店门口第一次相遇,你对我而言,只是个偶然闪过的彗星,我从没有梦想过第二次会和你相遇。在钟家再见到你,是第二个‘偶然’。但是,听你弹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时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终⾝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骂我,可以轻视我,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从那一天起,每次去钟家,不为可慧,只为你!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复,我知道你的⾝分,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么都不管!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加⼊,你的未来必须是我的…”她目瞪口呆,怔怔的望着他。

  “你有没有一些自说自话?”

  “我是自说自话!但是你已经听进去了!”

  “你有些‮狂疯‬!”她了口气。“⾼寒,感情要双方面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来不及加⼊我的过去,偏偏我只有过去而没有未来!…”“你有的!”他烈的说,脸涨红了,他捏紧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只要你把你心里那扇封闭的门重新打开!你知道你是什么?你并不仅仅是个寡妇,最严重的,你已经成为自己的囚犯…”她大大一震。对了!心囚!这就是自己常想的问题。他对了,他已经探测到她內心深处去了。她确实是个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为自己筑了一道坚固的牢房,无法穿越的牢房。“你封闭你自己!”他继续喊着,烈的喊着。“你不许任何人接触到你的內心,这就是你的⽑病!但是,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监牢里,你仍然无法不让你自己不发光不发热,就是这么一点点光和热,你就无意的燃烧了别人!是我倒楣,是我撞了上来,傻瓜兮兮的被这点光和热烧得粉⾝碎骨!你骂我吧,轻视我吧…我更轻视我自己。为什么要受你昅引?为什么要和你去谱同一支歌?我,我没出息,所以我该试凄!你安心要坐牢,我凭什么去为你打钥匙?我恨我自己!你不知道有多恨!恨我自己!恨那个买小尼尼的午后,恨那个认识钟可慧的舞会,恨那个走进钟家的⻩昏,恨那支聚散两依依的歌!我更恨的是你!你不该这样飘然出尘,不该这样充満感和灵气,不该这样清幽⾼贵,更不该懂得音乐,懂得歌!而且,当我站在钢琴边弹吉他的时候,你就该一子把我打昏,而不该用你那对发亮的眼睛来看我…”

  她扬着眉⽑,微张着嘴。越听越稀奇,越听越困惑,越听越感动…她的眼眶了,视线模糊了。他那強烈的表达方式使她招架不住,他那动的语气和炙热的眼光使她完全昏了,惑了。她凝视着他,从主动被打成了被动,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她只是瞅着他,一瞬也不瞬的瞅着他,眼里泪雾弥漫。“噢,又来了!”他大大的叹了口气。“你这样的眼光可以杀掉我!”于是,猝然间,他就把她拥进了怀里,他的嘴热烈的庒在她上。一阵烧灼的感觉烫进她內心深处,她更昏了,更惘了,更不知⾝之所在了。他的胳膊強而有力,他的怀宽阔而温暖,他的嘴润而热切…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来了,流进了两个人的嘴中,热热的、咸咸的。她的心在飘浮,飘浮,像氢气球似的膨,上升,一直升到云层深处。忽然,有片树叶飘落下来,那轻微的坠地声已使她心中一震。马上,思想回来了,意识也回来了。贺盼云!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叫着:你在⼲什么?你忘了钟文樵吗?你忘了你是谁吗?你是可慧的小婶婶哪!你早已无权再爱与被爱了,尤其是面前这个男孩子!她用力推开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他双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手強劲的箍着她,不允许她挣扎出去。低下头,他再找寻她的嘴。“放开我!放开我!有人来了!”

  “我不管!”他任的。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开你,你又会把自己锁起来!”

  是的,她会把自己锁起来,但是,她锁她的,关他何事?她拚命挣扎,在他那越来越紧的束缚里生气了。有种近乎绝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恼怒的低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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