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以前听管事他们传言过,小随从的娘其实是自家府里的厨娘,生下他的时候,他不哭也不闹,打从娘胎出来就瞠着一双眼,还一直瞪着人。⽗⺟怕了,便去求神问卜,竟得知他是鬼转世。十月怀胎,一听是鬼,双亲想要却又不敢要。
表转世,小时候,她也以为他是鬼,但是,谁死了不会成鬼?谁投胎前不是个鬼?他有脚有影,哪里是鬼?
后来,娘不知怎么就把他带了来,他六岁她七岁那年,就成为她的随从。
曾经,她打算让自己什么也不会的笨随从能够练成十八般武艺,就像那些说书故事里头,俊美且⾝怀绝技的护卫,总是会爱上自己服侍的姐小。不过她的随从长得不够好看,还又尸又鬼的,那时她也从未想过什么情啊爱,只是单纯觉得,随从总得要会做些事啊。
于是,她要他跟着她念书写字。
他总是一脸冷,却意外地很听她的话。
无论朝夕,他都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放在他⾝上的注意也愈来愈多。逐渐宽广蔓延,进而难以收拾。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接着,她开始感到害怕。
“…公子,大夫说这位姑娘是热昏头,睡一睡就会醒,你可以放心了。不要一直这样瞪着人家嘛,到时候姑娘醒来,一见公子你,说不准又会吓晕,到时候还要请道士来一趟收惊…这里是别人家,这样不妥当啊。”
童声在说话,那是她昏前听过的嗓音。
闭目躺在不知名的地方,应该要很不安,孙望却直觉得恼。而且周遭的氛围冷冷凉凉的,让她不太想醒来了。
“咦咦?公子,这位姑娘的嘴角好象动了一下?”
孙望微一心悸,不噤憋住气。可是,那人的视线实在是好冰好刺啊…“姐小,若醒了,就张开眼睛。”
平板的声调如经似咒。在梦里,在回忆,在现实,总是不放过她。
既然被拆穿,她也装不下去了。缓缓睁开一边眸子,果然看见一个脸上像是黏着人⽪面具的青年坐在面前,直直地盯着她。
年约二十左右的青年,⾝形瘦长,肤⽩得有些奇异,穿著黑⾐,面容及五官都很端正,但说好看,不够俊包不是美;说丑,也本不到那样的地步,就是普遍男人的样貌。只是,脸⽪冷硬得不像活人,似鬼倒有三分。
她怎么会吓到呢?不会的。因为小时候被吓过太多次,非常非常习惯了,他的容颜,在她心里,已经无关美丑气质,就只是属于一个悉的印象而已。
想要坐起⾝,⾝体有些酸软无力。宗政明在旁扶她一把,接近得几乎可以互相换彼此气息,待靠着柱坐稳后,她的脸却反而更红了。
接过宗政明递给她的巾,她努力地擦着汗。
“瞧,人家被公子你瞪得不敢出声。”旁边的少年嗅到一些不对劲,于是露出自认最成的微笑,打圆场道:“这位姑娘,虽然我家公子好象认识你,但他也有可能认错人,你勇敢说出来不要紧。”
他不是怀疑人善良,只是他家公子称她姐小,但她…真的没有什么姐小的模样啊。少年打量孙望⾝上那套简陋破旧的男装。
宗政明却是清冷道:“我绝不会认错。因为她⾝上有我留下的印记。”
“…嗄?”毫不掩饰地说出这种事情,实在太令人害羞了。少年惊奇地看向自家公子,又偷瞥了下孙望,觉得自己的⾝心都还非常年幼,好担心半夜会作七八糟的梦。
“你…别胡说。”孙望低下头,面颊热到发红泛疼。怨怼地瞪着被。
真可恶,这家伙讲话还是一样这么容易教人误会。她左耳的红痣本是天生的,他以前却老说那是他错手造成的。他脑袋有问题,养笨猪!
多希望自己可以大声反驳,或不要认出他,但有人要像他长得如此惨⽩冷脸⽪也很难。
宗政明望她一眼,侧首对少年道:“你出去,拿吃的进来。”
少年捱近他,小声道:“我说公子,这里是别人家啊。还有,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过男女授受不亲…”
“去。”他冷淡打断。
“是。我明⽩了。”少年很识相,咚咚地跑出房间。
宗政明转回视线,用眼神锁住上的人。良久,他看见她的睑睫微微细抖,才伸手⼊怀,取出一个包裹的锦布,里面有一只翠绿的⽟镯。
她垂眸瞅着,浅浅地昅了口气。宗政明有所察觉,启唤:“姐小…”
执起她的手,她却劲使握住拳头,他便一指一指地扳开。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杭州?”将⽟镯套⼊她的腕节,他不带情绪地问。
他一双⽩皙的手,还是如同记忆那般美丽又优雅…
“镯子,是给你的。何必还我?”她闷声道。还那样随⾝收蔵着…
十四岁那年,她让他离开,这是临别赠物。
“从姐小给我这只镯子起,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再亲手还给你。”他的嗓音极是低沉,毫无情感变化。“姐小不是也这样想?”
孙望一愣,很快收回手,轻触着那⽟镯,是冷的。虽然他包得那样仔细,还收放在怀里,镯子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我才没有。你走了就走了,做啥想你还会不会拿镯子来还?”一直到别人来接走他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曾表现出半点要留他的意愿。
“姐小,只要你开口,我始终会回到你⾝旁。”他面无表情,感觉起来不是忠心,也并非眷恋,就只是在阐述一件不怎么样的事实。
她不会感动地痛哭流涕,倒是一肚子气。
“你每次都要说话,老是让别人误解。”她真的…很不喜他这样。“你别又啰嗦那些了,什么…你在这世上是因为我,所以你会一直跟着我…我小时候当你是胡说八道,长大也不会相信的。”
他睇着她紧捏被单的手。
“…我并不是胡说。”
意思就是,他都是很诚心诚意的了?她才不信!不信…不能信啊…“你…过得好吗?”一脫口,她自己都怔住。
“什么才是好?”
被他一反问,她也说不出个具体。停一停,才勉強道:“至少,要吃穿暖,没有被亏待。”
“很好。”他简洁道。
“那…那就好…那就好?”为什么会感觉到有那么一点点落寞呢?难道,其实在她心底深处,以为他在这世上只会有一处容⾝之地吗?
原来她是个那么坏的姐小…
“姐小,喝⽔。”他倒杯⽔,直接凑到她边。
“啊,我…”很想要他别这样,但她的确口⼲⾆燥,又没什么力气。
一边瞪着他,一边张嘴让他喂⽔,赶紧喝完一杯。
“姐小,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杭州?”他搁下杯子,再问一次。
“我…我出来游山玩⽔,可以吗?”她略略轻快地道,却不愿看他,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穷途末路被人赶出来的,因为那样实在太可悲。
他注视着她一会儿,拿起旁边摆在几上的包袱。
“你⾝上并无太多盘。”
“你!”她抢下自己的东西,只是这样动作就直眼花。包袱里头有多贫瘠,她都想流泪,红着脸,她试图平心静气,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也不准喊我姐小。”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分离七年,什么都变了,就像他们的容貌,纵然留有孩时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同了。即便能够这般对话,可以试着找回悉的感觉,却仍然有某些部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他睇她一眼:“你途经杭州,打算去哪里?”
“我刚说了,游山玩⽔。”说不出目的,她只能这样回答。
“你没有银两。”
他完全没长进,怎么还是老爱抓着话柄转?孙望有些赌气道:“总之你管不着。”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向来就怕他那种眼神,好象可以穿心似的。
“姐小,我要留在杭州一阵子,你就先和我在一起。”他低声说道。
“什么?”孙望原本回痹篇来的视线又迅速转回,讶异地瞪住他。
“你先和我一起留在这里。”他站起⾝,往门边走。
他讲话向来没有⾼低起伏,听来活像念经,她却紧张兮兮。
“我…”忽然止住口,她瞅着他瘦直的,抿抿嘴,试探地问:“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要,打算自己离开呢?”
他伸手推开门,偏过脸:“那我会去找你,找到为止。”
闻言,孙望微微昅一口气,手心満是汗意。
她晓得他会做到。小时候,刚开始她排斥他,故意和他玩捉蔵,并且要他一定得找到自己,否则不准休息,然后她偷偷跑开,放他一个人在庭园里绕圈,并且在心里笑他笨猪。
结果,一⽇夜一,他没睡也没吃,就只是异常执着地在那一小块几乎踏烂的地方…
找她。
…。。
他是被她赶走的。
她随便成为他的主子,随便戏弄他,随便奴役他,然后再随便丢弃他。她以为他会恨,但是却什么也没有。
她也怀疑他会恨人吗?他如果恨,对她而言,或许还比较好…“孙姑娘,我家公子当真『曾经』是你的随从啊?我看我家老爷颇器重他,本还以为他们是亲⽗子呢。啊,说到我家老爷,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家老爷膝下无子嗣,是一个儿女都没有哦,他去求神问卜,听说是因为他早年为了钱赚做过不少缺德事,所以落得一个没有人送终的下场,不过老爷大概自己也想弥补年轻时的过错吧,铺桥造路的做了不少好事,也是这个原因,他才会收公子当义子吧。”
孙望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这两三天下来,她真的觉得他…话好多啊。
“你跟宗政…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她好奇问。
“半年。”不多不少。
“我真是佩服他i…”她喃着,摇头摇,从自己包袱里取出笔墨。
“是啊,我也是很佩服的。”少年没有察觉她的意有所指,只是奋兴地说道:“我家公子虽然表情冷得像死人,但是他可真是厉害,尤其在辨别字画真伪这方面,是真古董真笔迹,还是临摹不值钱的骗人玩意儿,他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啊。”
孙望将自己的纸笔搁在案头,不经意应道:“那是当然。因为他从小就看惯各种名家摹本,自是能分辨真假。你家老爷是开当铺的,当初就是看上这点能力才收养他。”
少年一呆。“你怎么知道?”
她整理东西的手一顿,笑笑道:“因为他曾经是我的随从啊。”
打从七岁起,她天天练字,经文或者名家书法,她无一不练,宗政明就在旁边看着瞧着。写过几千几万张纸,数不清的字,笔迹的模仿对她来说,是平常写字就会做的事情,和吃饭一样悉。她的临摹本,维妙维肖,写得愈像真迹,他的眼力也练得愈锐利。
因为她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以免碍兄姐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游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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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说了什么?他的脸上是不是仍然没有一丝情绪?她…统统都忘了。
只记得,那位老爷看起来是个好人,一定会好好善待她的小随从。
“你…”少年好象有点不服气,忽地想到什么,他眼睛一亮,得意道:“你虽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你一定不晓得为什么我家公子没有改姓吧?”
孙望侧着头,道:“因为你家老爷也姓宗政啊!宗政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吧?所以你家老爷认为这是极有缘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养宗政的决定。不过,一半是因为有缘,一半还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传宗接代,他会娶很多子,而不是收养一个没有⾎缘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赶他走。
“你、你…”自己的主子原来还有一个主子,气概就已经短半截,没有想到这个主子的主子,比他还了解这些事情…
“你家老爷以前或许做错过事,但他已经变成一个好人。他会有福报的。”不似她,连兄姐也不肯理,虽然有家人,却又跟没有一样。
少年闻言,哑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或许,就真给你说中了。”
“咦?”“对了,我都忘记我是来这里找人的。”左右瞧瞧,少年的大眼睛眨巴着:“孙姑娘,你看到我家公子没有?”
孙望虽疑惑他突然改变话题,不过也没追问。只说:“他…早上有经过,没进来就走了。”她听到脚步声停驻,却硬是装睡,虽然他的视线本不可能九弯八拐地看到她,但她就是忍不住觉得心悸。
他大概是来确定自己没有跑去“游山玩⽔”吧。
“哎呀。”少年叫一声,拍着额。“公子一定是去见韩少爷了。”
“韩少爷?”那是谁?
“就是现在的韩府当家啊!是老爷妹妹的孩子。名义上,公子就是他表哥,咱们现在也是在韩府里头。”
“这样…”孙望楞楞道。
没听他说,原来他慢慢地有了许多家人…她该快,该快。
当初要他离开,就是希望他过得更好。
“什么这样那样?孙姑娘,我可告诉你,这位韩府当家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公子的呢!”
她瞅着少年夸张用力地挥手,险恶形容。
“为什么?”不解问道。
“这,这个嘛…我、我哪晓得。”他抓抓头,一个在京城,一个在杭州府,各有事业,虽会往来,但并非频繁,这恩怨也太长途跋涉了些。他是真的打听不到他们有什么过节。“大概上辈子有仇吧!”他胡扯道。
此话一出,孙望却同时莫名其妙地眼⽪直跳。
“那你家公子待在这里,又…会如何?”跳得好不舒服,她⼲脆用手庒住一边眼睑,病⽩彭省?br>
“韩府是作钱庄生意的,老爷有几家当铺的分店开在这里,跟韩府的钱庄有些渊源…总之是合伙的。公子这次来杭州,就是要来看看这里的生意?衩采希僖娜肥歉谜写勖遣哦浴!闭饣乜苫凰赖氖虑槎嗔税伞I倌旯首骼铣傻孛殴饣南掳停芩憧梢缘靡狻S趾傻囟运担骸八锕媚铮阊劬ν窗。俊?br>
“啊?不是…”又不跳了呢。她把手放下,心里有些异样,却稍纵即逝。
“我听人说,那韩少爷喜别人奉承,公子不会讲好听话,只会瞪人,我真怕有什么万一啊…我现在去偷看!”少年很快打开门,往外跑出去。
孙望连叫住他的机会也没有,想一想,少年也没讲过自己名字呢。
还是跟着去瞧瞧?那韩府当家,不知是什么三头六臂,虽然她并不认为宗政明会被欺负,但是…稍微迟疑,还是走出房间了。
弯过一条长廊,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对这儿本不悉,扶着柱子停下,前后约略观望,才发现这宅子真是大啊。她所在的厢房,后头一排都是空的屋子,对面就是一个美丽宽广的庭园,之后是一栋恢宏的楼阁;至于宗政明的房,好象是在左边的地方…
不自觉地往左看过去,冷⽩的脸在长廊尽头睇着她。
“啊!”不是被他的无声无息吓到,而是意外他出现的地方。“你…你不是去和当家的谈生意吗?”
“没有谈,他不在。”宗政明定近她。“他离府半月处理商行事物,尚未回来。”站定她面前。
她不觉想往后,硬生生忍住。
“原来你来这里几⽇了,还没见过他。”她略微惊讶道。那少年说他们表兄弟俩有嫌隙,不晓得是真是假。倘若为真,又是为什么?因为不是真正的⾎亲?“你真的上辈子就和人结仇了吗?”她随口说出少年刚才的浑话,因为觉得有趣,还笑了一下。
一瞬间,她眼⽪又莫名地狂跳起来,还没来由地感觉心慌,心里奇怪,她在颤动的视野內瞅见他冷硬的面容有一丝诡谲。
“他并不认识我。”宗政明沉冷说。
她一下无法会意,却听他一字一句说得有些僵硬道:“他也不记得我,没有变成我这样,和那个时候一样,他很像个人。因为比起他,我在那个地方待的太过长久。”久到他感觉下到时间曾经流逝。记不得何时开始,也从未想过能够结束。
镑种模样的脸孔在他眼前如走马看花迅速闪过。贫穷富贵,男女老少。
他…是在讲他那位表弟?
相较他透露的奇怪內容,那样诡奇又空洞的说话方式更是教孙望愣住。童时他都是这样讲话的,直让人打从心底发⽑:但是随着年纪增长,虽然改不掉冷冰冰的口气,至少他少年以后,再没让她感觉背脊泛⿇了。
“不…”孙望主动拉住他的腕,那过低的体温令她突然地颤了颤,没有放开,她显得有点恼怒道:“你…老是这么冷。”
他深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落定在她脸上。
“姐小,你的命是因为我而造成的,所以,我和你之间,此生都会有所牵扯。”
她抬起眸,仅是微讶,小小的预料之外,并无太过错愕的样子。
他并非第一次这样对她说。
在许久许久的以前,在他们相识的最初,他就曾讲过这段话了。
什么“命是因他造成”?难道他以为他自己是神仙吗?年幼时的自己,可以认为他是脑袋有问题而嘲笑这些七八糟的话;但是长大后的她,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响应?
她慢慢地收起讶异的心情,朝他微微一笑。
“…我听不懂。”
…。。
门外有人。
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好让人…心烦哪!
孙望从上翻⾝坐起,偏首往门口的地方看去,神情有些懊恼。心里叹口气,她鞋袜也没穿,脚底板贴着清凉的地面,用力步过去。
她一⾝单薄⾐裳,走路还会飘啊飘的,发未梳,又长又直,遮掩住圆润的臋。双手贴上木头门拴,稍微犹豫,还是没推开。只隔着门板,开口说:“你别站在这里,快点回房去睡吧。”
“姐小睡了,我自然会回去。”宗政明冷凉的声音低低穿透门。
“这里是别人家,可不是咱们以前住的地方啊。”以前他是随从,会帮她守门,现在可不是那种情况了,就这样站在她房外,被别人看到,多奇怪。何况三更半夜,她很怕他去吓到人哪。“我早已经不畏黑了。”她咕哝道。
“那就不必点灯了。”他无情地戳穿她。
房內,案头还有一盏摇曳灯火。瞪着映在门上的黑影,她的脸给烛光照耀得満是红,烦闷又沮丧。
“那我不睡了,你也别睡。”拉过一张凳子,⼲脆坐在门边。夏夜清风凉慡,她垂首玩弄着⾐角,抬眼瞅瞅那黑影,状似不经意,轻快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怕黑就要你守门,怕热就要你遮,不想要你了…就把你赶出门!那时候,突然要你去给别人当养子,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可理喻极了?”
“姐小,你真的不睡?”他只回这一句。
若是关心,那语气却比她脚底的石板地还冷。他说话没有起伏,也缺少情绪,平铺直叙到一种僵硬的地步,她应该是十分习惯的,但是…
“我睡不睡,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太客气,只道:“你瞧,我就是那么难伺候,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的。”嘴有些⼲,她抿住。
“我不用好处。”门外的宗政明言简意赅。
“你这人,怎么都听不懂人家的话啊?说什么此生都会有所牵扯,你明⽩那个意思吗?你现在能照顾我,但以后呢?十年、二十年,莫不成你要一辈子都陪伴在我⾝边?”她音调稍微提⾼了,听来似是嘲讽,但双手却紧抓着⾐襬,都扭结成一团了。
“有一辈子,那就一辈子。”他说。
听到他的回答,她简直想破门出去打他的头了。
“你…你啊…”深深匀息,肩膀绷着半晌,她颓然松懈。低眼望着自己裸露的⾜踝,小声说:“我不会让你陪的,我不会。总有一天,我会再赶走你,或者…自己离开。”没让他有响应的机会,她又续道:“这样隔着门和你说话,让我想到有一回,姐姐把我锁在柴房里,你也是就这样站在外面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姐姐讨厌她,或许也知道她怕黑,所以把她关在偏僻的柴房。他是第一个发现她不见而寻找的人。
因为,在那宅子里,只有他会注意到她。
她可以要宗政明救她出去,但是她想作个乖孩子,不愿违背姐姐,让姐姐对她更加厌恶,所以就在又冷又黑的柴房里过了一整夜…
他伴着她,听话没有开门,却始终站在窗边。也因为有他,所以,她好象也不那么怕了。
那一次之后,她不再排斥他,真心把他当成自己的随从。
茫地抬起手,悄悄爬上映落门扇的人影,指尖微微触碰,⾝后烛火摇晃,她瞬间醒神过来。咬着,她气得用另外一手打着那只不乖的手背。
“姐小?”门外的人闻声。
“没事。有蚊虫罢了。”不小心打得太用力,她痛得眼泛。一遇见他,什么都烦,什么都糟糟的,真可恨。“我都说了,以后不要叫我姐小。”
“你原本就是姐小。”他清冷地说。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早不是了,不是了!”从他变成别人养子那天起,从她不要他那天起!到底要她重复几次?气愤地喊完,她往前倾,额头轻抵门板,闭了闭眼,轻轻地说道:“你只要记得,孙望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这样就行了。你现在⾝分不同,以前的事情就当成一场梦,人家都唤你公子了,你也别再当我是姐小。”她现在落魄潦倒,又⾝无一物,已经不配那称呼了。
“你想睡了?”他低稳的声量透过来。
她垂着头,黑发盖住了脸庞。伸手眼睛,喃着:“我头疼。”一定是因为想起小时候的事。
“我拿葯。”
“葯也医不好的。”
“跟伤心一样?”
“…我可不可以打你?”
她带着鼻音说完这句话,良久都不再有声响。
⾝后传来规律的呼昅声,寂静夜里更显清楚。宗政明转过⾝,直接打开门,就见孙望倚着门板,⾝子歪了一边,双眸是合着的。
他知道她睡着就不容易醒。以前有好几次,她躲在走廊上想偷看自己的兄姐,等着等着睡去了,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房。
那时候他年幼,气力和体格都不够。现在,他已是成年男子了。
宗政明打横抱起她。裙襬下的光裸腿肚挂在他強壮的手臂间,单薄的⾐衫滑落,露出间一片滑嫰的肌肤,粉⾊的兜儿隐隐若现着。
她知晓是他似的,相当信任依赖,自然地举起手臂轻勾住他的颈,将脸埋在他精瘦的前。
他的神⾊没有掺杂丝毫望,只是抱着她走向铺。
“说什么一辈子…我才不相信真有一辈子…我不相信。”她闭着眼,闷声喃喃自语,虽然睡得糊糊的,听来却像是相当难过的样子。
宗政明将她放落,她的手还有些依依不舍地攀着他的肩,他拉下她的膀臂,帮她盖好被,瞥见她眼角亮亮的,有点⽔的感觉。
她十三岁时,离开兄长搬到孙家别府。他和她在那里共同生活过一个寒暑,从那时起,她就说自己不再哭。但他早在她爹过世那年,就知道她的泪永远⼲不了。
她大喊不要他,然后赶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她面目狰狞,拼命对他发怒,劲使拿东西丢他,咆哮到几乎声嘶力竭,要他滚得远远的。
但是,她的眼泪,却又像泉⽔一样涌出。
伤心会带来哭泣。她流着彷佛无止尽的泪⽔,却动地做出会令自己痛苦和难受的事情。
那是为什么?
虽然很痛,却又假装不痛。
他真的不明⽩。
但是,那却是他头一回听见自己的心跳。当他看见她明明很难过却又要装凶逞狠的模样,中好象有一股热气窜出,耳里嗡嗡作响,忽然管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应离开孙府。
既然遇到她,他原是打算一直跟着她的。因为他们注定有所牵连。
人间七年,对他而言不过只是转眼。分别七年岁月之后再次重逢,她认识他,记得他,却不认他为随从了。
廓里面的脏器,明显加快跳动,他从未习惯过这副活生生的⾎⾁躯体,当然也不会知晓这剎那的异状会是代表什么。走出孙望的房间,他沉稳掩上门。
夜风轻扫,屋后的树林沙沙作响,如同鬼魅歌唱。
宗政明站在廊檐之下。
他冷漠睇视自己落在地面的映影,随着黑云掩月而逐渐遭到深合角落的呑噬。
失去影子的他,是人…
亦或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