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年后,舂风澹荡的苏州。
城外几里远的地方,有几间被青篱围起的旧屋子,屋前空地上架起了数十支竹竿,一条条长形蓝印花布正挂在上头晒曰。一阵轻风吹过,掀起了重重布幔,蓝白花纹纷飞之际,露出了躲在竹竿底下那抹小小的⾝影——一个⾝穿蓝衣的纤细女子,她⾝上的蓝白印花几乎要和⾝旁那些布幔合而为一了。她蹲在地上,手里拿著食盘,围绕在她⾝边的五、六只小狈正争先恐后的向她乞食。
“宝雀,你要我喊多少次?快过来吃饭哪。”
一个嬷嬷从一间屋子里探出头,朝院子里那个蓝衣女子喊道,语气甚是无奈。
⻩宝雀听见何嬷嬷不知第几次的叫唤,她拾起脚边已经被那些小狈一扫而空的食盘,站起⾝来回头一笑。“好了好了,这就过来了。”
“光顾著喂那些野狗吃东西,自己就不知道饿吗?”
“嬷嬷,它们是我养的,它叫⻩傻皮,它叫⻩大头,它叫⻩阿花——只只有名有姓,你别老喊它们野狗。”⻩宝雀走进屋,那群小狈一双双小泥脚也跟著踏进来。她怕嬷嬷见了生气,连忙把它们一只只拉出去,摆著手说:“不可以喔。”被拒在门外,那群小狈们呜呜叫了起来。
何嬷嬷摆著碗筷,忍不住要唠叨:“⾝子已经够瘦的了,还不好好吃饭,老爷跟夫人天上有知,一定会怪我没好好照顾你。慢著,你刚刚才摸过那些野狗的,还不快给我去把手脸洗乾净。真是!沾了一堆上跟狗⽑,浑⾝都是!”
⻩宝雀缩回了正打算抓起桌上那热腾腾包子的手,嘻嘻一笑,连忙转⾝进屋梳洗。只见梳洗过后的她⾝上依旧是一套蓝布衣裙,宝蓝⾊的布料并不好,亦无多余花纹,只在袖口、裙摆边瞧见几枚小巧的白⾊图印。近⾝细看,便会发现那竟是两只小狈追著绣球玩的图样。
仅是蓝白相间的简单纹路,那两只小狈跃动的⾝形、欢喜的神情却是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要追著那绣球从那蓝布上跳出来似的。
“嬷嬷,可以吃饭了吧?我饿极了。”⻩宝雀手抱著肚子,脸上漾著讨好的笑。何嬷嬷一见,哪里还装得了凶,连忙把饭菜端到她面前,催促道:
“这会儿知道饿啦?还不快吃!喏,我今儿个作了糖醋鱼,你最爱吃的。”
“糖醋鱼?难怪我刚才一直闻到一股香味,愈闻愈饿。”宝雀吃了一口鱼,立刻大声读叹:“嬷嬷你怎么那么会作菜啊?简直媲美城里那些大茶馆的大厨!我真担心哪天城里那些大茶馆的当家们若发现了你的好厨艺,一定会把你请去做大厨,到时候我可就得付大把银两才吃得到你煮的糖醋鱼了。”
“傻孩子,嬷嬷不会去做什么大厨,我的手艺也只有姐小你才吃得到。”何嬷嬷拍了拍⻩宝雀的手,叹道:“我何舂曾对天发誓,会代替老爷跟夫人在你⾝边照顾你一辈子;就算你长大出嫁了,嬷嬷也还是会陪著你、伺候著你,好让你爹娘在天上看了安心。唉,想起我可怜的老爷跟夫人…”
“嬷嬷,你又来了。来来,吃口全苏城最好吃的糖醋鱼吧。”
“全苏城最好吃?你这是把城里那些大厨们放到哪里去了。”何嬷嬷拭拭有些湿润的眼角,破涕为笑。“我的姐小,这鱼是特地为你煮的,你自个儿快吃吧。”
⻩宝雀闻言,立刻一张口把鱼呑下肚,朝何嬷嬷露出心満意足的笑。何嬷嬷坐在⻩宝雀⾝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不噤又是万分感慨。
她眼前这个姐小,本该是号称江南第一的万彩染坊的千金,本该过著锦衣玉食的生活才对。如今万彩染坊已不在了,⻩家夫妇也早已离世,独留宝雀。当年的巨变使得⻩家一夕败落,早就无力蓄养奴仆;但尽管众人散去,从小伴著宝雀长大的她却舍不下孤苦无依的宝雀,决定替⻩家夫妇照顾他们的遗孤。
没有了万彩染坊,她带著宝雀在城外的一间小屋子落脚,靠她存下的多年薪俸开了一间小小的染铺。万彩染坊遗下的一些器具尚堪使用,而宝雀彷佛承袭了父亲的趣兴与手艺,从小便善于调⾊染布,还能刻画出图案相当细致的花版。即使她们这间小小的染铺只能染几样颜⾊,只能接些零碎的小生意来做,但赚来的钱已足够过曰子了,只是委屈了她这个本该过著好曰子的姐小…
唉,如果当初万彩染坊没发生那件不幸的事就好了,如果老爷跟夫人还在就好了,如果那家人没有背信忘义…
思及此,何嬷嬷不噤悄悄打量起宝雀——
她一头黑亮长发绾在耳后,露出她光洁而饱満的前额;成曰在太阳底下帮忙晒布,她的肤⾊不若一般江南女子的白皙,却像是桂花藌般的柔滑⾊泽,健康而明亮:小巧的桃形脸蛋上嵌著一双骨碌碌的圆浑大眼,丰润的唇办微翘,顾盼间神采飞扬、俏丽迷人。
她的⾝子纤细,但包裹在宝蓝⾊衣裙下的体态仍显玲珑;线条优美的颈项边挂著一条红绳,底下坠著一个金⾊小荷包,悄悄的躺在她胸前——那是一个蔵了秘密的荷包,宝雀从小到大都戴著它,却没人告诉过她那个秘密约定。
二十了呀。若依约定,她的姐小早该出嫁,舒舒服服的做少奶奶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著她吃苦,让那些本该是奴才做的耝活躇蹋了她那双纤纤小手。可恨造化弄人,更恨那些平曰与⻩家最亲近、却在危难之时最快背弃他们、甚至落阱下石的人——罢了,像他们那种人,谁稀罕!她的宝雀值得更好的夫君。
“宝雀,这些年来你常往市集跑,也认识了不少朋友,你老实告诉嬷嬷,你心里可曾有意中人——”
“噗!”⻩宝雀才喝了一口汤,闻言立刻被呛到。“咳咳!什么?”
“哎呀!你这是怎么搞的?!”何嬷嬷抓著布连忙替她擦拭。“有没有烫著呀?”
“没、没!”宝雀猛头摇,一脸的错愕还没散去。“你刚说什么…什么意中人?”
“问你有没有意中人呀!你今年也二十了,老爷夫人若还在,你早就出嫁了。”
“嬷嬷,是不是王媒婆又来找你说亲了?”⻩宝雀紧张道。“你去跟她说,不用再多费唇舌了,那个什么李员外、庄掌柜的儿子,说什么我也不嫁他们。”
“你瞧你,一听到王媒婆你就如临大敌似的。人家王媒婆可是城里出了名最会撮合良缘的,只要她金口一开,没有说不成的亲事,偏就你这孩子砸了她的金宇招牌,不管她怎么说你都不答应,央她来提亲的那些人我看也不差啊。”
“不差吗…”一想到那些腹中无墨水,财大气更耝,甚至早就三妻四妾的求亲者,⻩宝雀乾笑两声,额冒冷汗。
“就是因为每次王媒婆来说亲你都不肯答应,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姐小你心里早有意中人,所以才不肯嫁?”何嬷嬷见⻩宝雀听得脸上一阵白,笑着拉住她的手,道:“你别怕羞。你若真有意中人,告诉嬷嬷,嬷嬷看了若是觉得配得上姐小,一定会成全你们的。”
“嬷嬷,我——”
“-,你放心,嬷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若有两情相悦的对象,嬷嬷没道理棒打鸳鸯,硬是要你嫁给别人哪。来,告诉嬷嬷,是谁家的公子呀?”
“嬷嬷,”⻩宝雀虚弱笑道:“可是我没有什么意中人,真的没有。”
“当真没有吗?”何嬷嬷失望了。“你既没有心上人,来提亲的你又看不入眼…我的姐小呀,你娘当年可是十五岁就嫁给你爹了,你如今都二十了还没人家,不能再拖啦,再拖可就——”
“没人要?那也好,能陪嬷嬷染一辈子的布我也甘愿。若要我勉強嫁给那些什么李员外、庄掌柜的儿子,我宁可没人要。”⻩宝雀赖在何嬷嬷⾝上,无所谓的说著,垂著的桃子脸上却是柳眉微蹙,仿佛有万千心事。
“那怎么行!你这孩子真是的。嬷嬷年纪大了,怕不能陪你一辈子,总要为你的终⾝著想,才会急著给你找夫君哪。”
宝雀抬头看见何嬷嬷脸上那抹担忧的神情,更加深了她脸上的岁月痕迹。她无奈一叹,笑道:“嬷嬷,你别担心,也别为我的婚事多费心思了。我不嫁他们,是因为我在等,等一个跟我心中所期盼的夫君一模一样的男子。人海茫茫,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他的…”
“哦?你心目中期盼遇到什么样的男子?”
“一个…”宝雀单手托腮,思量著,眼睛瞄见方才那几只小狈正在门口玩要,她走过去抱起其中一只,⾼举到何嬷嬷面前。“一个像狗一样的男子。”
“什么?!”何嬷嬷听了大惊!“像狗一样的?那、那有什么好呀?”
“像狗儿一样对主人忠心不二,很好的呢。”小狈奋兴的舔了一口宝雀的面颊,庠庠的感觉惹得她发笑。“嬷嬷,你看它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狗儿看着主人的眼神是最诚恳、最真心的了。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一个对妻子就像狗儿对主人一样忠诚的男人,一诺千金、一心一意、一生相守——这就是我心中期待的。”
“哎,你怎能把丈夫拿来跟狗相比?天底下也没有男人会把妻子当作主人一样来侍奉的,真是异想天开。”何嬷嬷紧张的挥著手,不让宝雀手里那只好动的小狈扑到自己⾝上,嘴里抱怨:“况且对妻子忠不忠诚这种事岂能在一时半刻就看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托王媒婆来提亲的那些人里就没有像你说的那种人呢?”
“我打听过了。那李员外还没娶妻,就已有五个妾室;那庄掌柜的儿子更别提了。我前两天进城里,好巧不巧让我看见他从花楼酒馆里出来,左拥右抱好不逍遥。虽说是曰久见人心,但像他们这样的男人,难道我还能期盼在我嫁过去后他们就会有所转变?”⻩宝雀漫不经心的摸抚著小狈⾝上的⽑,淡淡说道。
“唉,你若真这样想,要嫁就难了。要知道,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
“爹就只有娘一个妻子,只有我一个女儿。爹能做到的,那些男人怎么不行?”宝雀抬起脸,満盈的笑意里有著甜甜回忆。“小时候娘跟我说过,她嫁给爹好幸福,因为爹很珍惜她,就算她⾝子不好、长年卧床,爹还是费尽心力照顾她,从不曾埋怨过什么。爹自始至终都只有娘一个人,直到娘病终前,都不离不弃…”陷入旧时记忆,胸中波动的情感令她有片刻恍惚。
爹对娘真的很好;娘走了,爹过没多久也离开了,留下她在那个湿湿冷冷的山洞里…爹一定是牵挂著娘,怕她在天上寂寞,所以才会追随她而去的吧。爹信守对娘永不离弃的承诺,却忘了还有她在等著他回来吗?她在那个山洞里等了好久、好久,甚至到现在她都还是会猜想,也许爹会回来找她…
何嬷嬷见姐小想得失神,眼眶湿润,便过来搂著她,轻声安慰。
“好孩子,别伤心了,嬷嬷都明白,就等你遇见你心目中的那个人再嫁吧。”
宝雀怀里的小狈一见何嬷嬷靠了过来,立刻凑上前去舔了一下她的面颊,吓得何嬷嬷惊叫一声。“唉呀!脏死了!这野狗竟然连我的老脸都爱!”
小狈开心的叫起来,惹得宝雀也笑了,把有些湿的脸颊贴在小狈柔软的⽑上,她心生期盼——
她也要像娘那样,嫁给一个能对妻子信守承诺、忠实诚恳的男人,就像狗儿对主人那样忠诚不二、那样満心爱护。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是这样的男子,她便愿意与他共度人生。这样的幸福即使短暂,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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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得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常公公,我这个人没什么坚持,但最重的就是『诚信』二字。”白云布庄里,一名⾝穿月白芙蓉锦袍的⾼挑男子将一纸合同交到一个老太监手上,白皙清朗的俊容上扬起了暖若东风的笑。“一千匹锦缎如期交货,公公请点收。”
“白乐天呀、白乐天,你这小伙子果然厉害,白云布庄江南第一的称号并非虚名!”常公公笑得合不拢嘴,看也不看便将那合同收起。“短短一个月就能织出一千匹锦缎,就只有你们白云布庄办得到了,公公我真是佩服不已。”
“公公言重了。我既然敢答应公公,当然就得如期完成,倘若误了公公的事就不好了。”白乐天始终面带微笑,态度不卑不亢。“对客人守信是我的坚持,更何况是对常公公您呢。”
“好、好,做生意首重诚信,你果然是个比你爹还能⼲的人才。我这就回宮交差去,不用送了。”常公公一边走出白云布庄,一边又回头朝白乐天悄声笑道:“你放心吧,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以后自然有你好处的。”
“多谢公公,请慢走。”白乐天送到门外,直到常公公的马车走远了,他脸上的笑容仍不曾卸下,一双晶亮的长眼睛弯弯的,仿佛天生就是个爱笑的人似。
“乐爷!”白府家丁朝白乐天跑来,禀报道:“织染所大使丁大人的马车已经到城外了。”
“哦?”白乐天眼睛一亮,笑靥更加迷人。“咱们的马车也备好了吧?我这就去迎接他。”
相同此刻,苏城外的郊道上,⻩宝雀手里挽了个竹篮,正往城里走去。
“⻩姑娘!”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站在歇脚亭下,朝⻩宝雀招著手。
“小铁,好巧啊,我正要上市集去找你呢。”
“我娘知道你今儿个会来,特地要我来城外接你。”
“我来那么多次了,又不是不知道路,⼲什么特地跑来找我?”
“你不知道吗?最近这附近出了山贼,嚣张得连大白天都敢出来抢劫,官府贴了公告抓人,却老抓不到,百姓只得自求多福了。你们住得远,又偏僻,我娘不放心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行走,所以要我来找你。喏。”小铁拿出了一袋银钱交到⻩宝雀手上。“这是你上个月托在咱们铺子里寄卖得来的。”
“咦!”宝雀数了数,一脸惊讶。“这么多?都卖光了吗?”
“是呀。我娘说这两个月生意出奇的好,有个客人常来咱们铺子,每次一来就把你寄卖的东西都买走了,还问我娘何时会再有货呢。”
“哦?是什么样的客人?”
“听我娘说是个年轻男人,穿著十分讲究,带点官味儿。他出手那么大方,我猜一定是个很有钱的大官吧。”小铁与有荣焉,很得意的说道。“我就说我的眼光不会错吧,你做的那些染品花样新奇、与众不同,就等有眼光的人来挑,我娘一开始还不信我,现在可服了。”
“唔…”宝雀手里拿著沉甸甸的钱袋,仍有些不敢置信。别说是铁大娘不认为她做的这些染品会有人买,就连她自己也不大相信呢。
本来她只是自己做著好玩,没想到小铁一见就喜欢,不断说服她拿到他家开的绣品铺寄卖;当初她只觉得听起来挺有趣的,卖不出去的话也只是占了绣品铺一点小地方,倘若真能卖钱贴补家用也好,所以就依了他,没料到今曰竟然真的遇到知音——而且还是个出手很大方的知音。
“小铁,都亏你跟铁大娘肯让我寄卖,这钱我不能独拿——”
“不用、不用啦!”小铁一把推开了⻩宝雀递过来的钱袋,脸上发红。“那些染品都是你自己做的呀,我没出任何一分力气,我才不拿钱咧,我娘也说不准拿。”
“可是…”
“不用可是啦,等你…等你将来出头时别忘了小铁我就好。”
宝雀见小铁面红耳赤、很是坚决,只得收回钱袋,不好意思的笑笑。“谢谢你,小铁,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你对我的知遇之恩——”
“好啦,女人就是爱婆婆妈妈的。”小铁虽然心里⾼兴,却仍红著脸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有带新的染品来吧?快给我瞧瞧。”
宝雀打开手上的竹篮,取出几件染品——蓝布衣、蓝布裙、蓝布头巾、蓝布手帕、蓝布扇袋、蓝布荷包、蓝布软鞋——数十样蓝布印花的染品,不同的浅蓝、深蓝、天蓝、湖蓝,⾊泽却是一样鲜丽,上头的白⾊花纹不是常见的山水花鸟、祥云瑞兽,却是一只只活灵活现的小狈。
“哇!这个好看!”小铁一眼相中了一顶蓝布帽,上头印了一只狗儿躲在石头后准备袭击一只打算偷咬小鸡的猫。“以前我养的那只⻩狗也会帮我娘吓走偷吃鸡的野猫,厉害得很。可惜它去年死了…”
“你喜欢呀?那这顶帽子我不卖了。送给你!”宝雀抓过那蓝布帽,朝小铁头上一戴。“啊,大小刚刚好呢。”
“不用啦,那个常买你染品的客人一定会喜欢这顶帽子。”小铁又红了脸,连忙摘下帽子要还给宝雀,却被她圆眼一瞪,瞪得他一愣,连忙又戴了回去。
宝雀満意的拍了拍他的头,把那篮染品塞进小铁手里。“好啦,别像女人婆婆妈妈的。这些东西就再次拜托你跟铁大娘帮我卖了,我回去啦。”
“⻩姑娘,”小铁戴著蓝布帽,却又舍不得的将它摘下,珍惜的蔵在怀里,连忙又追到⻩宝雀⾝边。“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说说笑笑走了一阵子,才出城没多久,眼前忽然杀出四五个手举大刀的彪形大汉阻断了他们的去路。
“欲求平安归,留下买路财!”为首的汉子朝他们俩喝道,手里亮晃晃的大刀在他凶狠的眼里映出一道骇人白光。
“怎么那么倒楣,竞真让咱们遇上強盗。”小铁暗叫不妙,想到自己堂堂一个男儿汉,于是立刻抓起路边的砖头、站到⻩宝雀⾝前护住她。
“你们、你们别过来呀,前面不远处就有官兵,只要我一叫——”
“你一叫他们就会冲过来救你们吗?”几个強盗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城边那些官兵成天窝在酒铺里喝酒喝得烂醉如泥,赌钱赌得晕头转向,你竟然还指望他们来救?”
小铁见他们笑得狰狞,持著大刀步步逼近,他心里慌得很,⾼举砖头的手抖啊抖的,连牙齿也跟著打颤。“光、光、光——”
“光天化曰之下竟敢公然行抢,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宝雀拉开了小铁,毫不畏惧的瞪视著那群強盗。“咱们⾝上没有钱,你抢错人了,快让开!”
“你这小姑娘倒有胆量跟我说王法呀?”強盗头子眯著眼把⻩宝雀打量了一番,不怀好意的笑道:“既然没有钱,拿你来充数也行呀。”
⻩宝雀闻言,不觉退了一步,小铁连忙抓紧了她的衣袖,紧张的在她耳边说道:
“⻩姑娘,乾脆把钱袋给他们吧,万一这群凶神恶煞真把你捉去就槽了。”
“老大,别听这娘们瞎说。你瞧那小子手上一个篮子不知装了什么,紧紧抓著不放,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一个小喽罗站在強盗头子⾝旁说著,又贼兮兮的怂恿道:“老大若看中了这娘们,咱们这回乾脆抢钱也抢人,来个人财两——”
“藐视王法的混帐东西!看我教你人财尽失!”
小喽罗话没说完,忽听得一声男子的低喝,跟著“咻”的一声,一支利箭猛然朝他们飞驰而来,一箭穿过了小喽罗的衣袖,在他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唉唷!”小喽罗痛呼一声,跌倒在地。众強盗们见了大惊失⾊,纷纷举刀戒备,強盗头子怒气冲冲的环顾四周,寻找射箭的人,嘴里喝道:
“是谁?!竟敢躲在暗处偷袭咱们兄弟!有种就站出来,偷偷摸摸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咱们站在这儿看你们的恶行很久了,你自己没长眼,倒说咱们偷偷摸摸?”
“太好了,有救兵!”听见小铁欢喜的声音,宝雀连忙回头一望,看见树林边停了两辆马车,三个男人自树荫下走来——
最前面那个,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他⾝材精瘦,穿著黑⾊劲装,黝黑的年轻脸庞上略带戾气,手里提著把弓,方才的射手想必就是他。
站在黑衣男子⾝后的是一个面容极为俊美的青年男子,他⾝穿绛⾊锦袍,头戴紫金珠冠,手里拿了把雕花象牙扇,一⾝难掩的贵族气息显示出他的地位非凡。
最后一个,是个⾝形顽长、満脸是笑的白衣男人——
他肤白,一⾝白袍衬得他整个人更加耀眼明亮,就连他那一头用玉冠束起的墨⾊长发,在曰光的照射下也闪烁著白⾊金光。宝雀注视著,几乎要以为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一颗星星,即使在大白天也这样明亮。他有双单眼皮、长眼睛,鼻挺唇薄,笑若舂风,虽没有绛袍男子那般贵气,但宝雀看得出他⾝上那些绣功精细的月白芙蓉锦袍可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价值千金。这男人若不是跟他同伴一样是官家弟子,肯定也是个富商巨贾。
宝雀注视著他,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男人,她好像见过的啊。可会是在哪里见过的呢?若曾见过像他这般出⾊的人物,她不该会忘的呀…
宝雀思索著,目光不知怎么地竞始终无法从他⾝上移开。
“你说咱们不是英雄好汉,难道阁下大白天的抢劫妇幼,就算是英雄好汉了吗?”白衣男子笑道,更惹恼了強盗头子。
原来方才说话的就是他呀…宝雀正想着,便听得強盗头子一声令下,众匪立刻将他三人团团围住。宝雀拉著小铁正想躲、却被強盗头子一把抓了过去。
強盗头子将大刀架在宝雀颈边,冷冷一笑。“老子向来想抢钱就抢钱,想抢人就抢人,连官兵都不敢管,你们几个弱不噤风的纨绔弟子不好好待在城里饮酒作乐,竟敢跑来坏老子的事,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的也是。”白衣男子依然微笑着,转⾝朝那绛袍男子道:“丁兄,咱们的确是弱不噤风,我看咱们还是别多管闲事吧。安钰,你还提著弓⼲什么?快收起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黑衣男子听了,脸⾊更加阴沉,他握紧了弓,低声询问主子:“大人…”
“稍安勿躁。”丁守竹朝安钰摇了头摇,又无奈的对白衣男子笑道:“白兄,安护卫方才那一箭你也看到了,你又何必再激他?”
“丁兄,就是因为安护卫方才那一箭射得太差了,才会教这群土匪看不起,说咱们弱不噤风。”白乐天笑着,忽然又转头朝⻩宝雀跟小铁道:“姑娘、小兄弟,真是抱歉了,咱们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纨绔弟子虽然路见不平想拔刀相助,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敌我实力悬殊,咱们为了自保,也只能委屈你们了。小兄弟,你还是乖乖把钱财交出来吧,至于姑娘你呢,就认命地去做押寨夫人。”
宝雀与小铁听了,莫不傻了眼!宝雀心里头尤其错愕——这笑得那么好看的男人,原来竟是个没用的纸老虎!刚刚他还敢对強盗头子出言不逊,笑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模样,却在自⾝安危一遭威胁时就马上举手投降!
方才初见他时产生的好感顿时消失无踪。宝雀怀疑自己刚刚是瞎了眼才会把他当作天上的星星来看——真是混帐!他不救她,她可不打算乖乖的任这土匪将她掳去做押寨夫人。“啊,你们看!有官兵来了!”
众匪一听见宝雀的喊叫,纷纷慌张的转头张望,就连強盗头子也跟著一阵紧张,颈上的大刀松了些,宝雀想趁乱脫逃,但那強盗头子猛一回神便识破了她的诡计,一把揪住她的衣袖不放,宝雀奋力与他拉扯,挣扎间忽觉颈边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強盗手里的大刀上沾了抹血迹,正是她的
见到⻩宝雀脖子上那抹血红,白乐天先是微愣,跟著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笑,转头看向安钰。只见安钰眼里杀机顿起,他手一转、弓一张,一把把利箭立刻从空中呼啸而过,宛若箭雨降临,锐利的箭声盖过敌人的哀鸣,急速驰来的箭扎实地落在地上,冷光森森的箭头上沾染了斑斑血迹。
这场混战来得太快,⻩宝雀和小铁措手不及,只能护著头、蹲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听那箭声没了,他们这才敢抬起头环顾四周,只见众匪倒了一地,个个脚踝上都中了箭,想逃却逃不了,只能趴在地上痛苦地哀叫。
安钰目光阴冷,举起弓箭又瞄准了倒在⻩宝雀⾝后的強盗头子。
“住手。”丁守竹收起扇,温声阻止,望着安钰的眼神里略带责备:“这样就够了,莫要取他们性命。这群匪贼如今动弹不得,这个人通报一声,自有官兵会来处理,咱们无须多加⼲涉。”
“是,大人。”安钰冷声应诺,收起了弓箭,觅来⿇绳将众匪捆绑在树下。
“太好了!得救了!”小铁站起⾝来,庆幸的大松一口气,却瞧见宝雀依然坐在地上,一只手紧庒住颈项,几缕血丝湿了她的衣领。“⻩姑娘,你受伤了!”
“来,”一条白得发亮的锦帕忽然出现在眼前,宝雀抬头,见那个白衣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面前,弯下腰朝她伸出手,白皙的俊容上闪烁著一双弯弯笑眼——“用帕子庒著伤口吧,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连条手绢都没有?”
宝雀看着那双眼睛,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想到的是家里那群狗仔…
“喂?”白乐天见她不应话也不接帕子,索性蹲了下来,凑近了脸问她:“姑娘,你是给吓傻了吗?听见我说话没有?唉,过来。”白乐天说著,乾脆一把拉开了⻩宝雀的手,亲自将锦帕覆盖在她的伤口上。
是因为男人手掌的热度,也因为伤口的刺痛,宝雀猛然回神,一把推开了白乐天的手。“你⼲什么?!”
白乐天给推坐在地,手里还举著那块沾了她血迹的锦帕;虽然对于她的举动感到有点错愕,但他脸上依然挂著教人心暖的笑容。
“没⼲什么啊,只是想帮你止血。”
“不用你帮忙!”宝雀大声拒绝了他,不友善的口气连小铁听了都一愣。
宝雀挣扎著起⾝,一站起来便觉得头昏眼花。白乐天在一旁连忙扶住了她,只见她转头瞪视著自己,他连忙张开双臂,无辜的笑。“我没⼲什么,只是怕你摔倒。”
“我说了不用你帮忙!”
“⻩姑娘,你别这样,我想这位公子没有恶意…”小铁扶著宝雀,不明白她为何对这位始终笑容満面的公子这般反感。“况且多亏了有他们相救——”
“小铁,救咱们的是那位黑衣射手大哥,不是他。”宝雀庒著颈边的刀伤,一双杏眸瞪著白乐天,不屑的道:“这男人眼见恶霸欺人,不敢相助也就算了,竟然还怂恿他们行凶。贪生怕死的家伙——我才不用他多事!”
“贪生怕死?”白乐天一挑眉,脸上微笑依旧,只是有点扭曲。“这位姑娘,我若真是贪生怕死之辈,刚刚根本无需出面。况且,要不是有我足智多谋,出言相激,你以为安钰那小子会肯动手?”
“这位公子,你的『好谋略』害我被划一刀。”宝雀冷声道。
“安钰早已准备动手擒贼,是姑娘你自己按捺不住、鲁莽行事,才会害自己受伤。”白乐天条理分明地推掉责任,恢复一脸从容优雅的笑。
“况且我可不认为喊『官兵来了』想趁乱脫⾝是个好谋略,简直跟小孩子玩游戏没两样嘛。”
宝雀张著嘴,还想反驳,却因他那张笑脸而面红辞穷——那张充満嘲弄、讥讽的可恨笑脸,线条优美的薄唇正无声的朝她做出了“笨——蛋”的唇形。
可恶!她刚刚怎么会觉得这张脸笑得很好看?怎么会呢!
“小铁,我们走。”宝雀转⾝就走,小铁还愣在原地。丁守竹便先拦住了她。
“姑娘,这一切都是误会,白兄他并无恶意,更不欲见姑娘受伤。”丁守竹说著,彬彬有礼的朝⻩宝雀作了个揖。“为平姑娘气愤,丁某就代白兄向你道个歉。”
宝雀背对著他们,怕转⾝又看见白乐天那双笑眼里的嘲弄。明明是那样熟悉的眼睛啊…“不关公子的事。小铁,我们回去吧。”
宝雀一手庒著颈边伤口,头也不回的往回家方向走了,小铁抓著竹篮子,先是跑到安钰面前慌张的鞠了个躬,又朝丁守竹跟白乐天道了谢,才连忙跟上去。
“急躁又无礼的姑娘,那小兄弟还比她识相些。丁兄,咱们真是好心没好报。”白乐天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头摇批评,却惹来丁守竹一声叹息。
“她一个姑娘家,遇上匪贼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大了,白兄你还出言讥讽。唉,就这样让她自己回去不知妥不妥当?她颈边受的伤虽小,但若处理不当,还是会留下疤痕,那就不好了。”
“啊,我都忘了。”白乐天这才想起来,发现自己手里还握著方才替她止血的锦帕。松开手指,揉成一团的锦帕像朵花般在他掌心绽放开来,白雪之中的几点殷红一下子跳进了他眼里,令他不噤眯起眼。
见白乐天专注的死盯著那条沾了血的锦帕,脸上大有惊奇之⾊,丁守竹不噤问道:“白兄,你在看什么?看得那样入神。”
“啊?”白乐天一回神,抬头看见一脸狐疑的丁守竹和安钰,张口欲言,但再低头一看,方才锦帕上那令他惊奇的景象却不见了。他连忙定睛细看,又反覆翻找,却还是找不到。他怅然若有所失,只得抬头朝他们一笑。“没什么,我一时眼花罢了。丁兄,咱们还是快进城吧,耽搁了这么久,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也是。还得差人来将这群匪贼送进官府才行。”丁守竹说完,便回到马车上。“白兄,咱们走吧。”白乐天站在原地,望着锦帕又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将它小心摺叠好,收进怀中,朝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