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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舅何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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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毕竟年轻,不能定下心神来做学问。东观校书的事越帮越觉得没意思,半个月下来,抱着竹简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马磾瞅他心不在焉,晃悠着手杖玩笑道:“小子!实在没心思就出去玩,我年轻那会儿可会钻沙(隐而不见)啦!曹巨高何等伶俐的人物,桥公祖年轻时也精神十足呀,怎么就栽培出你这等闷葫芦来了?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这老眼老手的一天写不出一卷,用得着你天天来校书吗?就好像明儿我就要咽气似的!惹恼了我,老子拿拐杖打你股蛋子…快滚快滚!”就这样,他生生叫马磾撵了出来。

  溜达着正合计去哪里好,可巧面鲍信带着鲍韬、鲍忠来了,左拉右拽邀他去行猎,硬拉着他出了城。到了郊外马跑得倒是尽兴就是伸不上手,人家鲍家哥仨是常年的把式没间断过,曹孟德那二五眼的本事不够给他们牵马坠镫的,追来逐去头大汗还空着手。

  “诺,这点儿东西你拿回去做个野味,也别白来一趟。”鲍信攥着两只野兔递给他。

  “得了吧!鲍老二,你别寒碜我了!你们继续,我先走了。”曹啐了他一口,便不管不顾地先行离开了。

  “文不成武不就,就是这等命!”曹一路不住叹息。待他身大汗回府,又见家门口停着辆官员的马车。这倒不算什么新鲜事,曹嵩自从曹节死后又与赵忠一拍即合,几乎每天都有客人,左不过是侍中樊陵、许相、贾护那等四处钻营的人物,曹也早就习惯了,父子之间有约定,这样的客人他一概不见。

  曹也没打招呼,筋疲力尽回到自己房里,由着仆人秦宜禄伺候他袍更衣,梳洗已毕兀自坐在一边生闷气:“都怪鲍老二!大热天了一身汗…宜禄呀,快去给我碗凉水喝。”

  “诺。”秦宜禄谄笑道“我瞧最近您老心里不顺呀?”

  “少耍贫嘴,我老了吗?”

  “不老不老…”秦宜禄一晃悠脑袋,嘻嘻笑道:“您到老的时候准是个大官儿!”

  “少奉承,水去。”曹没好气。

  “莫怪小的奉承,您就是当大官儿的命。别的且不论,冲着我您也得高升。”

  “嚯,冲着你?连媳妇都没有的主儿?”

  “这您就不懂了,”秦宜禄龇着牙乐道“我听老爷讲过,光武爷以前,丞相的苍头(家奴)通称就叫‘宜禄’,丞相爷要是有事吩咐,开口先喊‘宜禄啊’。您琢磨着,如今您有什么吩咐先喊我名字,冲我您也得混个丞相嘛。”

  “这倒是有据可查,可惜是老年间的故事了。光武爷废丞相而立三公,现如今哪儿还有丞相这个官呀?”这倒把曹哄乐了。

  “咱不抬杠,可没准儿您将来功劳大,自己封自己个丞相呢?”

  “嗯,我自己封自己…我那不反了吗?”曹抬腿给了他一脚“你哪儿这么多废话,快去端水!”

  “不是…小的有下情回禀。”

  “叫你干点活儿怎么这么难呢!我这还没当丞相呢就支使不动你了。有话快说有快放!”

  “诺,我这就放。刚才老爷吩咐了,说今天来的是贵客,让您一回来就去客堂见客。”

  “哎呀,有事儿你不早言语!”曹赶忙起身披衣衫“打盆净面水还磨蹭半天不着急呢!三十多岁的人了越学越回去,有事儿全叫你耽误了。”

  “小的这也是为您好呀,老爷那边严,您要是不梳洗好了,老爷要怪罪的。我吃罪不起呀!”

  “放!怪罪我还怪罪得到你头上吗?你是谁的仆役?吃老爷的粮还是吃我的粮?别以为当年帮着我爹钻营过曹节就了不起了!”曹冒出一阵火“跪下自己掌嘴!”

  “诺…”秦宜禄哼哼唧唧跪下,愁眉苦脸地掌嘴,却不肯用力气,两只手在脸上干摩挲。曹见他这副模样“扑哧”一声笑,道:“你别找挨骂啦!滚滚滚!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说着蹩出屋子就奔客堂,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回头嚷道“父亲说过,他的客人我可以不见。今天是谁来了非叫我过去?”

  “说是国舅来了。”

  “国舅?哪个国舅?”当今何皇后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亲哥哥何进,另一个则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何苗。

  “大国舅,将作大匠何遂高。”

  “何进?他到咱家干什么…”曹也不敢怠慢了,边思索边往客堂走,但还是晚了,只见曹嵩笑嘻嘻地正送一位官员从堂屋出来。

  曹猛一眼瞅见:何进身高足有九尺挂零,生得膀阔肩宽肚大圆,头戴镶碧玉的硬介帻,身着绛紫绣黑边的开襟深服,没有披袍,内衬白缎衫襦,间青绶囊革鼓鼓,二尺二的大宽袖着黑黪黪卷着汗的大手腕,下穿肥大的皂直裾中衣,足蹬加宽加大的厚底锻带锦履。面上观:一张浅褐色宽额大面,鼓脸膛,肥头大耳浓眉毛,却是小眯眼,偌大的蒜头鼻子占了小半张脸,鼻头油汪汪亮锃锃泛着光,下面一张厚大口乐呵呵,出雪白的大门牙,一嘴的牙倒是蛮齐整,可一副胡须却七楞八叉黄焦焦散膛。

  打老远这么一瞧,何进高人一头、乍人一背、肥人一圈,大身段大脸庞儿,大脯大肚囊儿,大鼻子大胡茬儿、大手大脚大股蛋儿!

  “这位国舅可够瞧的…穿得再讲究也还是屠户的架势。”曹自言自语没嘀咕完,就见何进抢先了过来。他个子高,大步流星,慌得曹嵩在后面小跑,介绍道:“此乃老夫不才之子曹…还不快过来给国舅爷见礼。”按说何进身居列卿又是当朝国舅,受散秩郎官一拜是理所应当的。但这人憨厚随便,也不晓得太多礼数,两步过来与曹生生作了个对揖。这下可出笑话了!两人离得也就二尺远,何进高曹矮,何进一直身子曹方低头,里装印的囊革硬邦邦正磕在曹面门上。磕得曹眼前金花四迸,疼得捂着脑袋当时就蹲下了。闹得曹嵩脸跟大红布似得,也不好嗔怪人家国舅,只能指着自己儿子发作:“你、你…你怎么这样孟?不像话!起来起来!”

  何进倒不好意思了,连忙搀扶道:“怨我怨我!磕疼了吧?我给你吹吹…不要紧吧,大兄弟。”

  哪儿就出了“大兄弟”了?国舅之尊怎么可以随便开口呢?这何进根本不晓得官场上那一套,他嗓音厚重还带着很浓的南口音,越着急越说话,越说话就越没身份了。曹忙道不妨,忍着不敢笑,还得客套:“国舅您事务繁忙,今能来我府,我父子颇感荣光。”

  “你真抬举我!”何进龇牙咧嘴笑了“我这个将作大匠不过是块糠包菜,没用的闲人一个,张让、赵忠他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干。”他倒是好意思实话实说。原本曹嵩还想再谈论些朝廷大事,经这么一闹也没那心情了。父子二人把何进送出府门连连作揖,直等他上了马车行出去老远才回转书房。

  “你没磕坏吧?”

  “不碍事。”话虽这样讲,可曹看爹还有重影呢。

  “这个何进呀…哎!”曹嵩叹了口气“憨傻心直不通礼数,当屠夫合适,可根本不是个做官的材料,比起他那个兄弟何苗差远了。”

  “哈哈哈…”曹这会儿才笑出声来“不过傻人有傻福,说不好他凭着这股憨劲还有一步好运。”

  “哦?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朝自中兴以来少的就是这样憨厚的外戚,要是都像他这般单纯哪儿还有什么外戚干政?再说了,人要是推这样一个好掌控的人对付宦官,不是正合适嘛?”曹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父亲。

  这句话仿佛一个响雷正霹到曹嵩头上,他摇摇头,颇为赞赏地看着儿子:“你还真是出息啦!我以为你来晚了错过了好戏,哪知道你小子越发长进,不用听不用看,一句话就点题了。”

  “这有什么难揣摩的,他还能闲着没事串门子?王美人的事洛城里都传遍了,如今他们何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说着话,父子二人进屋落座。曹嵩擦擦汗缓了口气“方才我叫你过来,一是想借此机会引荐一下你,二是他跟我提了点儿事,想叫你来参详参详。”自从宋后被废,曹嵩的三个本家兄弟曹炽、曹鼎、曹胤相继亡故,如今他有什么事情只有与儿子商议。

  “嗯。父亲您说。”

  “确确实实就像你刚才提到的,何进是个直子,一进门就问我当年窦武、陈蕃谋反,宦官王甫兵变之事。”

  “您给他讲了吗?”

  “讲了。”

  “怎么讲的,向着王甫还是向着窦武?”

  “我还能怎么说,好在他们都作古了,各打五十大板呗!这是当今皇上最忌讳提的事情,我也只能大体上说说事情经过,讲讲王甫当年的行径,至于别人…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敢提。”

  “这样也好。”曹暗自冷笑,心道:“是不能提,当初您老自己就不端正,有什么脸面指责别人?”

  曹嵩见他无语,又道:“是疙瘩就有解开的一天,时隔这么多年了,看来这事还是躲不过去,不好又得折腾出来。”

  “不错,这案子是早晚得折腾出来,但断不应该是何家折腾出来。”曹摸了摸怎么都留不长的胡须“何进他本人是什么口风?”

  “呃…这不好讲,这个人说话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讲什么不了解过去的事,想为朝廷做点儿实事,不能枉吃了俸禄的,一会儿又说什么皇上有皇上的难处,什么张让对他不错之类的。反正都是大白话,颠来倒去啰唆得很!看来是想出头为人翻案又不敢做,话里话外简直自相矛盾。”

  “矛盾就对啦…”曹点点头“他何家现在就是矛盾。王美人被害的事儿是明摆着的,皇上心里恨着皇后呢!何进出身低微又没本事,怕皇上发作他就得拉拢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想拉拢士人就得出头为锢翻案,而为锢翻案就等于得罪张让那帮宦官,宦官进谗言反过来又是要触怒皇上。所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又懦弱无能,这不就是自相矛盾吗?”

  几句话声音不大却有醍醐灌顶之效,曹嵩赞同地点点头“那你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这事儿全碍不着咱们,何进来咱们远接高说点儿不疼不的话,他不来咱更省心。说句不好听的,这是皇上家的私事,外人手不得,招灾惹祸呀!”

  “是啊…不过你说这个憨傻人,怎么会突然萌生替人翻案的念头呢?”

  “依儿子看,何进没这脑子,八成这是背后有人出主意。”曹说到这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何颙,大国舅这种态度会不会与他有关呢?

  曹嵩吓了一跳:“那你小子说说,何进能不能为窦武翻案呢?这可跟咱们家利害相干呢!”

  “一定不会的。”曹见父亲一脸紧张,忍不住想笑。

  “你怎么知道?你能断定?”

  “那是当然。”曹亲自倒了一碗水端给父亲“这么一个犹豫的人怎么做得了如此大事?再说何家本屠户出身,当年是靠张让发迹的,要他回马一哪里容易?莫说道理,感情上就讲不通。张让抱着皇上大腿,皇上着何后,咱们这位国舅我看也未必当得了他妹子的家。您别忘了,那边还有一位作威作福的异父兄弟何苗呢!那何苗本是何老娘改嫁朱家的儿子,原本叫朱苗,为了攀这门亲戚四处托人情连姓都改了,何进能不提防他吗?不好一身富贵都给别人做了嫁衣。您算算,何进他里里外外有多少羁绊,哪一处搞不好就出子,可他自己又没点儿快刀斩麻的气魄。只怕将来何家这份罪受得也不比当初的宋后一家轻,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当今万岁活着,他们就得忍着。”

  曹嵩喝着儿子递过来的水,听着他这番高谈阔论,心里一阵阵欣慰。原先他并不看好曹,只因为幼子曹德读书成癖不通实务,才不得不让他出仕为官继承家业。没想到经过这些年历练,曹不但得桥玄厚爱以明经正道升迁,而且还颇有城府,推断事情的眼光远远高过混了半辈子官场的自己。有这样一个出息的儿子,他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曹嵩淡淡一笑:“你说得对,何进的事情咱们大可不必干涉。另外还有一宗事,我想了很久了…”曹见父亲突然脸色发红,似乎此事有些难以启齿,忙道:“父亲有什么为难之事吗?”

  曹嵩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坦然道:“为父身跻列卿已有十余载,按理说离着三公之位不过咫尺之遥,但是这半步就是迈不上去。似段颎、许戫都比为父资历浅,他们都担任过三公了。所以我想…”

  “您想怎样?”

  “现在皇上准许西园卖官,宦官司称童叟无欺,据说买一个列卿五百万,三公是一千万钱。你爷爷留下的家财豪富,千万开销算不得什么,我想买个司空当当。”

  这个话可把曹噎住了。他实在是拿父亲没有办法,虽说经历了不少大风大,可是他钻营炫耀的品行就是改不了。老人这大半辈子依附宦官,从王甫到曹节,又从曹节到张让、赵忠,一路抱着腿,已经够叫人鄙视的了,还要花钱买三公作威作福,实在是寡廉少。但当儿子的又能说爹什么呢?皇上也真是荒唐,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不仅是文武之首,更应该是百官道德的典范。如此重要的职位怎么能用钱衡量呢?曹眼珠一转,笑道:“父亲您想要光耀门楣的心情儿子能理解。不过得之容易失之也易,只怕花钱买来的官当不长远。今天皇上收了您的钱让您当司空了,明儿钱花完了就得将您罢免,他好给后面花钱的人腾出地方呀!”

  从钱的角度说话,曹嵩就能听进去了:“道理是不假,不过为公又何必计较时间长短,就算当上一天,别人就得高看一眼,你在外面走动脸上也光鲜呀。”

  光鲜什么呀?只怕遭的白眼更多呢!不过这样的话不能对父亲说,曹又搪道:“我看此事不忙。何家的荣辱还尚未可知,三公的位子太显眼,您要是当上了,何进等人必然要拉拢您。用您老的话说,万一上错了船将来也是麻烦。您忘了宋氏连累咱家多苦了?咱可不能再受二回罪了。”他这样一讲,曹嵩便无可反驳了,极不甘心地摇摇头:“唉…好吧。此事以后再说。不过那何家当真没有出路,只有步宋氏的后尘了吗?说句不好听的,当今皇上鼎盛秋,真的等他龙归大海,何进才有出头的希望吗?”

  “也不尽然,除非…”

  “除非什么?”

  “天下大!”曹二目炯炯“只有天下了,皇上才会再次使用外戚之人。”曹嵩一愣,随即仰面大笑:“哈哈哈…你小子胡说些什么呀!太平时节皇纲一统,天下怎么可能说呢?”

  曹没有回答,毕竟父亲十多年没离开过洛,而且一门心思用在升官上,哪里会晓得民生疾苦?如今灾害遍野、民怀愤,太平道的势力又益强大。可皇帝昏庸,宦竖横行,官吏贪婪,后宫杂乱,他们都丝毫没有觉醒之意。俗话说乐极生悲,塌天大祸只怕已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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