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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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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节他也不能不去解救他们

  他带着十余个胡姓窑工从地面攀到了地下。他没有犹豫、没有动摇,他是自觉自愿的;他觉着,他有责任、有义务在窑工弟兄危难之际身而出!因为,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窑工,而是一个领导过田家铺煤矿大罢工的窑工领袖,在田家铺煤矿遭受如此严重灾难的时候,如果不身而出,那是天理不容的!况且,这窑下还有他做童工的儿子,还有族内的老少爷们,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不去解救他们!

  自然,胡贡爷也发了话。胡贡爷是什么人?胡贡爷是胡氏家族的骄傲,胡氏门庭的绝对权威;胡贡爷对胡氏家族、对田家铺的客籍窑民来说,意味着一种力量、一种信仰、一种不可战胜的希望之光!

  胡贡爷和田家铺镇的古老真理同在。

  贡爷发了话,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即便不是什么窑工领袖,即便没领导过什么鸟罢工,即便窑下没有他亲生的儿子,只要贡爷发了话,他就得下!这还用说么?!

  在三骡子胡福祥一拨人攀着生锈的旋梯下窑之后,胡贡爷脑袋里又萌生出许多新的思想。他认为,极有必要马上了解爆炸的真相,他得和可恶的大华公司取得联系,迫使大华公司立即组织力量下窑救人!

  四处一瞅,却没见到一个大华公司的儿子。原先倒是有几个的,贡爷一到井口就注意到了,但,现在没有了,自打那个倒霉的矿师被扔进井里之后,那些西装革履的面孔便在井口旁消失了。

  贡爷有了些焦躁。

  贡爷懂得“大清律例”懂得民国政治,懂得仕途经济,懂得世风民俗,懂得他认为作为一个大人物必须懂得的一切;然而单单不懂得办矿,更不懂得如何在矿井脏气爆炸时救人抢险。

  看看身边的田二老爷,贡爷没有问。贡爷不用问也知道,对脏气爆炸这一类事情,田二老爷不会懂,也不应该懂;贡爷都不懂的事,田二老爷会懂么?

  “二爷,我揣摩着得先找公司懂行的人来问问底下的情况,是不是?”

  田二老爷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样,端着圆润红亮的下巴,略一沉思,遂应道:

  “不错,应该这样!刚才委实不该把那矿师…”

  二老爷眼睛红润了,不忍再说下去。

  “再找一个来问问就是!我就不信这一会儿工夫,他们都能藏到老鼠去!”说着,贡爷一脚踏上煤车皮,又对着人群吼了起来,叫大伙儿四处瞅瞅,发现了公司的人,就扭到井口边问话。

  贡爷的指令,再次给人群造成了一阵动,在这动的波推到井口时,两个公司的职员被扭到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面前。

  “贡爷…贡爷…饶命!”

  “贡爷…贡爷…这怪不得我们啊!瓦斯爆炸,是公司的事,怪…怪不得我们!”

  两个职员都是干巴猴一般的瘦子,没敢正眼瞧一下贡爷的面孔,先自吓软了腿杆;一到贡爷面前,便讨起饶来。

  那倒霉的矿师给他们的印象委实太深刻了。

  贡爷是宽宏大量的。贡爷说:

  “是的,我知道,这瓦…瓦什么来?”

  “贡爷,是瓦斯!”

  “对,瓦斯,这瓦斯爆炸与你们没有关系,贡爷我也不愿伤害你们!可我要你们告诉我,这爆炸是怎么回事!会死多少人?现在下去抢救还来得及么?”

  “说吧,不要怕!”田二老爷也在一旁和蔼地嘴道。

  “贡爷,我…我们不敢讲。”

  “讲么,有什么讲什么,不要怕!”

  “贡爷,二老爷,这么严重的瓦斯爆炸,连我们都从未听说过,更甭说看见过,窑下的弟兄…窑下的弟兄…”

  “窑下的弟兄全完了么?”田二老爷问。

  两个公司职员惊恐地点了点头:

  “而且,贡爷、二老爷,有些话,我…我们不敢说…”

  胡贡爷大大咧咧地道:

  “说!但说无妨!”

  一个职员道:

  “我是矿上的矿师,我知道,这种瓦斯爆炸具有连续,就是说,瓦斯聚集到一定的限度,有明火点燃,还会发生新的爆炸。现在下去救人,恐怕…恐怕…”

  另一个道:

  “公司下令封锁井口,也…也是出于这种考虑!现在,一切…一切都来不及了!”

  田二老爷眼中的泪水“刷刷”落了下来,口中喃喃道:

  “造孽!造孽呀!这窑下可有上千条性命哩!”

  胡贡爷也冷静下来,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与荒唐!早知如此,他真不该让胡福祥一伙下窑救人!设若窑下的人没救出来,救人的人再上不来,那影响可就坏透了!

  “这么说,窑下的人全没指望了?”贡爷不甘心,非要问出自己希望的结果来。

  “没…没指望了!”

  回答是明确的。

  贡爷很认真地火了,他觉着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明白无误的伤害!贡爷会错么?贡爷叫人下窑救人不对?贡爷恨不得把面前这两个小子踹到井底下去!

  “好吧,你们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别让贡爷我再看见你们!”

  两个代表着大华公司的职员,如获大赦一般,忙不迭地连声道谢,转身消失在那动的人群中。

  为了防止新的爆炸引起的危险,已经初通矿务的胡贡爷威严地命令涌在井口的人群向后退,自己也随着后退的人群转移到大井西面的汽绞房里。

  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把自己的指挥所设到了汽绞房,他们打算在这里、在这个灾变之夜,领导田家铺人一举扑灭大华公司带来的这团死亡之火!

  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田家铺历史上最沉重的一个夜渐渐消失了,火红如血的朝阳跃出了地平线,跃上了广阔无垠的蔚蓝色天空。

  然而这一天,太阳,在田家铺人的眼中却是黑色的,是地层深处凝固的血块聚成的,是既不发热也不发光的。他们的一切思维和希望都还停留在刚刚逝去的那个漫长而沉重的夜中,他们像痴了似的,固执地依恋着那个希望尚未灭绝的夜。

  早晨八点十分,田家铺煤矿主井井下发生了第二次瓦斯爆炸,又一团浓烟大火从炸塌了的井筒中出来,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怪兽在地心深处气吁吁地云吐雾。矿井周围的人们再一次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

  一束金灿灿的阳光透过东面墙壁顶端的网状通气窗,进了这间足有四十平方米的宽敞的地下室。身穿睡衣坐在沙发椅上默默抽烟的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李士诚,真切地看到了在光束中升腾飞舞的无数尘埃和一团团飘浮不定的青烟。他还注意到了一个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小细节:一片早凋的枯叶贴着通气窗外的金属网面不断滑动,把这束进室内的阳光搅得支离破碎,使静止的阳光带上了动感。

  公司总矿师王天俊——一个年约四十、其貌不扬的胖子,环绕着这束阳光不停地来回踱步,把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从大嘴里吐出来,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这个地下室里的忧郁气氛。副总经理赵德震,一支接一支地雪茄,神情木然而阴冷,仿佛泥塑的神像。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确乎!”

  王天俊着肥厚而白皙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这句沮丧透顶的话,搞得总经理李士诚心魂不定、极为烦恼。有一阵子,李士诚几乎想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在这个总矿师可恶的胖脸上狠狠地揍上几巴掌。

  总矿师不知道总经理的心理,他也不想知道,他只顾说他的:

  “完了!总经理,咱们全完了!确乎!我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严重的瓦斯爆炸!我决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它偏偏是事实!这事实说明,大华公司从爆炸的那一瞬间起,一切的一切全完了!”

  李士诚厌烦透顶,恨不得捂起自己的耳朵。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将眼睛紧盯着面前的通气窗:挡在通气窗金属网外的那片枯叶被风吹走了,阳光无保留地从金属网的孔隙中全部泻进了地下室阴暗的地面。

  “唉!这真是想象不到的事!这真是无法想象的事…”总矿师继续说着。

  李士诚终于按捺不住了,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入那束明亮的阳光中,以一种不容置疑地口吻道:

  “好了!好了!别讲这些丧气的话了!还是先把情况从头到尾说说吧,看看我们现在还能干些什么?不管这场灾难有多严重,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承担起我们的责任!”

  他重新在沙发椅上坐下了。他力图恢复信心,说话时尽量提高音量,身体也尽量直。在沙发椅上坐正之后,他又用手拢了拢头上的发。

  第8节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记录

  王天俊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士诚的心态变化,马上意识到自身的卑微与渺小,重新校正了总矿师与总经理之间应有的关系,胖脸上适时地堆上了一团笑容,他也恢复了常态,又像往日那样,为炫耀自己知识的渊博而夸夸其谈了:

  “李公、赵公,确乎像你们二位如今所知晓的那样,昨夜,十一点三十五分,我田家铺井下发生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我国采矿史上尚无先例的瓦斯爆炸。瓦斯,俗称‘脏气’,乃地下煤体和围岩中释放出的各种有害气体之总称。瓦斯,是一种无、无味、无臭之气体,根据欧美各国矿业学专家测定,其比重为0?郾554,不易溶于水,但易于扩散,当与空气混合到一定浓度,即其中瓦斯含量为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六时,遇到火源即可发生爆炸,并引起大面积燃烧。因而,我们可以断定,昨夜我田家铺矿井下的瓦斯浓度确乎超过了爆炸界限。还有,瓦斯在矿井之下,一般有两种存在之状态:其一,为游离状,亦称自由状;其二,为着状,着状又分两种,其一…”

  “好了!好了!王总,还是先谈谈昨夜的事吧!”赵德震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王天俊的话。

  总矿师先生显然有些不高兴,他正讲在兴头上哩!

  “是的,昨夜…”他也只好将话题转回昨夜“昨夜,在田家铺井下当班者,亦即受害死亡者,计有十八家包工柜约一千余名窑工,其中包括本公司各类井下杂工一百二十余人。根据爆炸规模和烈度来看,情况很糟!这里还是需要谈谈瓦斯问题,须知,瓦斯问题,乃当今煤矿的一个重大问题!瓦斯之涌出,并产生爆炸,这其中的因素是极复杂的,既取决于矿井煤层的瓦斯含量,又取决于开采条件。法兰西矿业专家、著名的矿脉地质学家格雷古瓦先生曾经就这个问题进行过辟的论述…”

  注意到了李士诚厌烦的目光,王天俊被迫放弃了一次绝好的卖机会,忍痛将那位法兰西的格雷古瓦先生割爱了。

  “瓦斯因其是一种气体,故而,常常会随着煤层的开采,大量涌出;这种涌出,一般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几分钟、乃至几秒钟,便涌出几十吨乃至几百吨。是的,须说明的是,瓦斯是有其重量的,像世间的一切物质有重量一样,瓦斯也有重量,瓦斯涌出会产生很大的冲击力,并伴有强烈声响。英国TVA煤矿,一八九二年曾发生过一次严重的瓦斯爆炸,那时人们对瓦斯问题尚无深刻认识…”

  “王先生,能不能简单一些?”

  “是的!是的!我尽量简单一些,尽量用最少的话,把这件极复杂的事情讲清楚。瓦斯之涌出,一般来说是可以防范的,诸如配备良好的通风设备,设计开拓合理的回风、进风巷道,等等,但可悲的是,迄今为止,中国人自营煤矿者,大多数人尚不知瓦斯为何物!不,不,李公、赵公,我决不是在讲你们!其实,这事怪我,确乎怪我——确乎!设若我早一点把有关瓦斯之科学向你们讲明白,你们就会知道,一个精通煤田地质的专家对一个煤矿公司来说该是何等之重要!刚才我讲到了爆炸。是的,关于瓦斯之爆炸,一般来说,应具备以下三个条件:其一,有大量涌出的超过爆炸限度的瓦斯;其二,矿井本身丧失了迅速通风疏散瓦斯的能力;其三,有明火之火源。我田家铺矿井昨夜的爆炸,无疑具备了上述条件,否则,则爆炸不成立。”

  王天俊讲得严肃认真。

  李士诚和赵德震却哭笑不得,啰里啰嗦讲了这么半天,这位博学的总矿师仅仅是论证了爆炸的可否成立!这不是活见鬼么?!轰隆一声,大华公司几乎报销了,上千条人命葬送了,成千上万愤怒的窑工、乡民将这座经理大楼团团围住,着他们躲进了这间阴暗、的地下室,在这种时候,爆炸的可否成立还用得着论证么?

  “好了!王先生,我们谁也没有怀疑爆炸的真实。现在我急需知道井下的情况:人员、设备,以及这场爆炸造成的直接后果!”李士诚严厉地道。

  王天俊怔了一下,他从总经理铁青的脸庞上看出了自己这番科学讲演的糟糕效果,他得设法补救,他得用自己渊博而深的学识来证明:一个精通矿井地质的总矿师,对一个煤矿公司、对一场煤矿灾难是如何的重要!

  “是的,是的,这场爆炸是真实的,因而,也是成立的,这就要讲到瓦斯的形成与储存之条件了。众所周知,煤,是由远古时代的植物演变而成的,而植物在形成煤的漫长而久远的历史过程中,会产生一系列相当复杂的化学反应。法兰西著名矿业专家、矿脉地质学家格雷古瓦先生有一个著名的公式,论证了植物纤维素的分解结果,这个公式是这样的——”

  总矿师先生顺手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枝大黑虫一般的钢笔,一丝不苟地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写下了一串字母与数字:

  大黑虫产出的卵儿伏在白纸上,不停地在李士诚和赵德震面前晃动,李士诚几乎被气昏过去,赵德震却哑然失笑。

  “这个著名的公式说明了一个问题,也确切地告诉了我们瓦斯的组合成分…”

  “够了!够了!王先生,我再说一遍,我现在心急如焚!我不需要知道什么该死的法兰西、什么格雷古瓦、什么著名公式!我要知道的是:现在井下的情况!人员、设备,以及爆炸的直接后果和公司的损失!”

  “是的!是的!”

  王天俊被李士诚震慑住了,不得不再一次告别令人尊敬的格雷古瓦和可爱的法兰西。

  “井下的情况,目前很糟糕,很糟糕,确乎!井下之人员估计百分之九十五左右已死于爆炸,或死于爆炸带来的其它危害。这其它危害有三种:其一,是爆炸带来的大火;其二,是爆炸带来的二氧化碳、一氧化碳等诸多窒息气体;其三,是…这个…这个…其它之损伤,诸如:空气急剧膨和收缩会造成人的瞬间死亡,还有冒顶、片帮等复杂情况…”

  李士诚焦急不安地问:

  “这么说,井下一千多人全要送命?”

  王天俊点了点肥实的脑袋:

  “可以这样认定!科学历来是无情的!”

  “那么,井下的巷道和设备呢?会不会有严重损坏?”

  总矿师先生想了一下,回答道:

  “一般来说,除了位于爆炸中心和燃烧通道上的设备会遭到严重破坏之外,其它情况尚不至于如此严重。然而,要命的是大火,爆炸带来的大火,不但会烧掉井下的机器设备,而且,如控制不力,还会烧毁整个煤田…”

  “那么,我们如今还有什么补救措施没有?”

  王天俊长长叹了口气,摇摇脑袋道:

  “刚才我已经反复说过,我们中国人、中国自营煤矿者对瓦斯之危害,一直没有深刻之认识,事到如今,我个人是毫无办法的!现在大火已经烧起,爆炸还在继续,组织地面人员下井抢救是极为危险的,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另外,设备短时间内是运不出来的,加之地下的人也大都遇难,因此,也是毫无意义的。”

  “那么,我们就看着这场大火烧下去!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吗?”赵德震用白眼珠子扫着王天俊,冷冷地问。

  王天俊不停地用手帕揩着额头上的汗珠儿,仿佛费了极大的劲,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

  “惟一的办法…惟一的办法,只有…只有立即将井口封闭,切断地面对地下的空气供应,使…使地下之空气在燃烧过程中自然耗尽;而后,促使地火熄灭,再派人下去收拾现场…”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没有,只有这样,公司才可尽量减少损失,国家才能保住这块煤田,这确乎…确乎是一个极严酷的现实!我…我委实不愿讲,我知道,现在封井,我们做不到。包围着这座大楼的窑工、乡民们会把我们活活吃掉!况且…况且不人道,井下也许还有少数侥幸活着的人们,我们…我们…这也…我们也应该对他们负责!”

  总矿师王天俊的这一番话倒是极清醒的,不要说马上派人封井,就是现在想走出大华公司的这座经理楼,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李士诚不是那种泥捏的软蛋,他准备拼着身家性命去应付眼前的这场重大危机。为此,他在灾难发生后的一个小时内,连续向省府实业厅、宁县知事公署、宁镇守使署,发了几份急电,通报爆炸实情,申请救援。宁县知事张赫然是公司顾问,宁镇守使张贵新以往和大华公司也交往甚密,李士诚相信,他们决不会袖手旁观的!况且,这场涉及上千条人命的重大灾难发生在他们所管辖的地面,他们即使和大华公司没有什么交往、和他李士诚没有情,也得出面处理。

  然而,现在,他却只有等待,等待公司协理陈向宇应付掉窑民们最初的动与冲击,等待着镇守使张贵新派来救兵…

  在这令人焦虑的等待之中,李士诚产生了一种被埋葬的感觉。他觉着他置身的这间地下室像一座洋灰钢骨造就的坟墓,把他,把大华公司,把一个实业家非凡的梦想埋葬了。

  腕子上的金表在吧嗒、吧嗒走动着,把一格又一格的光、一圈又一圈的时间抛到了身后,抛还给了永恒的历史。他想哭,为他的矿井,为他的事业,为他付出的光,为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记录。

  这值得好好哭一回。

  第9节他的第十三次失败

  李士诚天生是个实业家,从二十岁开始办实业,二十年中大小办过十三个厂子,失败过十二次。他的父亲是前清道台,很有钱,据说和办洋务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过往甚密。后来,父亲死在任上,给他撇下了一百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和几千亩土地,为他创办实业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二十岁那年,他不顾母亲和家族的反对,在苏州创办了第一个造布厂,不料,是年秋天,一场大火把造布厂收进的棉花烧个光,致使造布厂关门。二十一岁那年,他自作聪明,发明了一种“磨墨机”创办“四宝机械公司”专事“磨墨机”之生产。在他看来,他的磨墨机是完美无缺的,只要用手摇摇飞轮,固定在砚台旁的墨块即可飞快磨动起来,既省力又省时,完全可以大量生产。他大量生产了,总搞了有千把台吧,结局却很惨,文人客们根本不予理睬;而这时,墨水、墨汁相继问世“四宝机械公司”被迫关闭。二十二岁那年,他投资办煤窑,小窑打到六十米深时,适逢洪水暴发,煤窑淹没。二十四岁创办“士诚洋火制造厂”因经营不善,没法和对手竞争,两年后倒闭。二十六岁时,重办造布厂,惨淡经营五年,多少赚了几万两银子,后来洋布大量进口,他支撑不住了,遂将厂子盘给他人…

  最后,他在田家铺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决定搞矿业。可这时候,他手头只有不到七十万两银子,已无法单独从事这规模宏大的事业了。他四下找人合股,运动了几个月,从北京到上海,从天津到青岛,他找遍他那帮办实业的亲戚朋友,最终促成了“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诞生——为了这个公司的诞生,他又将老家的两千亩地卖掉了。

  为大华公司,他几乎押上了身家性命。

  认真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经营大华煤矿公司时,他是小心翼翼的,也是非常成功的。开工生产的头三年里,他就捞回了建矿时的所有投资,四年以后开始赢利,至今,他已在这深深的地下挖出了近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也就在他春风得意时,日本东亚公司总经理山本太郎提出和他合办大华公司,他想都没有想就一口回绝了。四十岁生日时,他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自豪呵!他觉着他能玩这个世界于股掌之间,他把以往十二次的失败全忘记了,做起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梦。他甚至为自己想好了一句将来可以刻在墓碑上的话:“他将世界踩在脚下…”而现在,一声爆炸,这个魔鬼般的世界又一次将他撕了个粉碎。

  这是第十三次失败。

  他置身的地下室上面着整整三层青石红砖造就的楼房,着一个沉甸甸的世界。他感到了这种沉重的迫。他透不出气来。自从睡梦中被惊醒,仓促躲进这间地下室后,他就有一种透不出气来的感觉。

  那导致他毁灭的灾难发生时,他正搂着四姨太睡觉,睡得很实、很死。大地在隆隆爆炸声中的震颤,并没有将他惊醒,他是被四姨太推醒的。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那团火光。那团火光在窗外的夜空中躁动着、扩张着,一明一暗的光波透过明亮的大窗,透过窗上的淡蓝色的纱帘,进了他置身的这间华丽堂皇的卧室,他在一闪一现的火光中看到了四姨太惊恐的眼睛。

  这时,卧房里的电话铃响了,他穿着睡衣,慌忙扑向电话,将话筒紧紧抓在手里,他的耳朵里飞进了一连串惊恐不安的声音…他惊呆了,放下电话,没来得及和四姨太打个招呼,没来得及换上衣服,穿着睡衣便往公司公事大楼跑。刚跑出大门,他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汽笛声…

  当他气吁吁地闯进公事大楼,顺着楼梯爬上二楼议事厅时,议事厅里已聚了人,公司副经理赵德震、总矿师王天俊、协理陈向宇,和一些矿师、技师们已先他一步来到了这里。

  这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竟毫不犹豫地要和赵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主井现场去。自身的安危,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夜会发生如此严重的

  倒是协理陈向宇提醒了他:

  “李公,这不行!你们都不能到现场去!这危险!很危险!发了疯的窑工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即使你们去了,也无法控制局势!事已至此,我劝你们都不要去!都躲一躲!大井现场,可以派矿师和矿警去!另外,必须马上给省府、县知事公署和宁镇守使署发电求援,力求尽早控制局势!否则,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天俊马上随声附和:

  “对!陈协理说得不错!确乎!对如此严重的爆炸,我们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即便去了,也不起作用。必须承认,我们失败了!大华公司完了!确乎!”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紧急磋商的时候,愤怒的窑工们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像铺天盖地的巨,一路呼啸着扑向公事大楼。望着窗外的人群,陈向宇当机立断,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李士诚他们道:

  “李公,你们不能出去,哪儿都不能去,马上到地下室躲起来!这里的一切由我来应付!”

  李士诚这会儿反倒镇静了,坚定地道:

  “不!我是公司总经理,公司发生如此严重的灾难,我不能不负责任!”

  陈向宇冷峻地道:

  “这个责任你负不起!这场灾难是空前的!我的总经理!”

  “可是…可是…”

  “快躲起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几乎是被陈向宇、赵德震硬推着下了楼,硬推着走进了这间阴暗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门口,他紧紧抓住陈向宇的手,嗓子哽咽了,颤巍巍地说了一句:

  “保重,向宇,你多保重!”

  陈向宇庄重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大踏步地通过黑暗的甬道走向地面,走向喧闹的大楼。

  他就这样被埋在了地下,像一具已丧失了生命、丧失了挣扎能力的甲虫,从辉煌事业的顶峰一下子跌落到万丈深渊。

  他再一次忆起,这是他的第十三次失败。

  这一次,他败得很惨、很惨,几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他已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假如井下的窑工全部死于灾难,光是以其亲属的赔偿,就可能使他破产!他的这一次失败,比以往的十二次失败都惨!

  腕子上金表的时针指到了“10”字上,他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阳光下那片广阔的土地,他觉着他不能这样永远埋在坟墓里,永远这样等下去!他急需知道公司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不能像一个僵死的甲虫似的,躲在这里任人摆

  他长长叹了口气,整了整额上挂落下来的一缕发,极力扫掉脸上的沮丧之,镇静地对赵德震和王天俊道:

  “我要上去!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陈向宇应付不了上面的局面!”

  天刚蒙蒙亮,田大闹便带着上千名窑工、乡民,把大华公司公事大楼包围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是英明的,他们料定李士诚会逃跑,果不其然,李士诚跑掉了,副总经理赵德震和总矿师王天俊也跑掉了!田大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帮往日不可一世的混球儿何以跑得这么及时、跑得这么利索?矿场四处涌了人,他们从哪里跑出去的?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田大闹认定,这其中有诈!

  把公事大楼四面围实之后,田大闹带着一帮弟兄砸开了公事大楼上下三层所有房间的门,一个一个房间搜寻,最后,总算找到了大华公司协理陈向宇。

  陈向宇刚刚三十出头,北京人。田大闹看见他时,他正在二楼一间放文件柜的办公间里焚烧一些七八糟的纸片,动作十分镇静从容。当田大闹和一帮弟兄用托子捣碎玻璃、砸开门时,他又顺手将一叠纸片投进壁炉里,然后缓缓转过身子,两只咄咄人的眼睛从眼镜镜框的上方望过去,足足盯着田大闹一伙有半分钟之久。

  继而,这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讲话了,一口标准的京腔,口气极其严厉:

  “出去!给我出去!这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么?这是公司档案间,知道不知道?”

  田大闹竟被震住了,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到门口时,那道高出地板约二寸的门槛险些将他绊倒;他一个踉跄,差一点跌坐在地上。

  这一跌,将田大闹跌醒了。

  妈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个公司的狗奴才居然还敢这样目中无人、耀武扬威?就冲着这一点,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你是什么人?”

  陈向宇的头发向脑后一甩,傲然地道:

  “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

  田大闹从一个窑工弟兄手里一把抓过钢,用口对着陈向宇,又问了一句:

  “我,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陈向宇冷冷一笑:

  “我是什么人,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反正我不是公司总经理!”

  “那你快说,总经理现在在哪里?”

  陈向宇火了:

  “我再重复一遍!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我们要找李士诚那狗东西算账!”

  “李总经理的办公间在楼上,你们自己找去!”

  “他跑了!”

  陈向宇英俊的脸膛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两手一摊,洋人似的耸了耸肩:

  “那么,你们找我有什么用呢,我和你们一样,是大华公司雇来的嘛!”

  陈向宇口气缓和了些,径自在一把蒙着猪皮的靠背椅上坐下了,同时,也招呼田大闹他们坐下:

  “工友们,先坐下、坐下!不要这样剑拔弩张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大家都要冷静一些,克制一些,对不对?”

  田大闹和那四五个随从的弟兄被陈向宇临危不的气概吸引住了——从闯进这座大楼起,他们见到的都是惊慌不安的面孔,听到的都是语无伦次的话语,像陈向宇这么镇静自如、从容应付的可以说是惟一的一个。

  他们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下了——这一次,是随从的那帮弟兄们先坐下的,田大闹没坐,他觉着就这么心平气和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坐下,有点别扭,有点不对劲。

  “坐呀,兄弟,坐下谈嘛!”陈向宇竟走到他面前,将两只有力的手亲切地在他肩头上,随即又将一个打开了的银烟盒递到他面前。他不知怎的,竟伸手从里面取出了一支又黑又的雪茄,点上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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