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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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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委、市府秘书班子,不定期有个聚会,已是延续了二十几年的一个传统。

  这次聚会,轮到黄一平做东,时间有些提前。由于前一阵帮助冯市长在下边跑选票,紧接着又处理那个狗记者黄光明的事,把个黄一平忙得瘦掉好几斤。于是,为了让自己借机放松一下,他就提前张罗一帮秘书聚会。

  据说,城机关里这种秘书聚会最早可以上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其时,全国沿海发达地区的地委、行署一级建制普遍撤销,地、市刚刚合并,原来地区和市里的两套领导班子合成一套班子,秘书班子自然也归拢一处。那阵子,正是拨反正之后不久,改革开放如火如荼,严打、清除精神污染等等大型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会议材料多,领导讲话多,各种文件也多,市委、市府办公室便显得人手紧、事情杂,经常需要加班加点赶材料。而且,那会儿办公手段原始,写作、打印讲话稿、会议材料之类不像现在直接可以在电脑上进行,利用网络传输可以一条龙作业。通常情况下,一个主管秘书写了初稿,先交给主任修改,再誊抄了送给秘书长和市领导审阅,而后再交给文印室一个字一个字地用手工敲打出来,最后校对无误了油印、装订,全套工序都是手工操作。如此一来,两办的秘书们不仅星期天、节假经常不得休息,平熬夜也是家常便饭。再加上,当时秘书班子和领导的组成一样,一半来自原地委、行署,一半来自老的市委、市府,刚刚捏在一起难免有些不协调,亟需通过某种方式实现粘合。因此,足智多谋的秘书长、主任们便用了心思,每当节假或夜里加班,就轮包请客,或者是每人一只烧饼、一碗馄饨,或者是点几只小菜就三五斤黄酒,数九寒冬则大都聚到楼下小店打来一钢筋锅滚烫的羊杂碎汤,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喝谈笑,了肚皮,也增进了相互了解与感情。久而久之,就形成习惯甚至制度,隔三差五大家聚一聚,菜不在,酒不在贵,热闹为主。

  到九十年代冯开岭做秘书那会儿,领导队伍扩大了,秘书队伍也随之壮大,基本上每个市领导都相对固定了专职秘书,人手似乎不像过去那样紧张。而且,随着办公自动化水平的提高,文稿写作、印刷、装订全部机械化、自动化,工作效率大幅提高,不再需要过去那种大兵团作战,秘书们集聚在一起加班赶材料的现象渐渐稀少。但是,聚餐的传统却没有丢掉,只是形式由不定期改成了定期,通常每年利用五一、十一、节搞那么三四次,地点也不再是楼下小店、办公室、家里之类,一般多是在某个有点特色、价格实惠的餐馆。有时,十几、二十来人挤在由一张大桌子上,杯般碗碟堆得重重叠叠,挤得股靠股椅子挨椅子,搛个菜敬个酒费了老鼻子劲,可是大家感觉非常愉快,较少有人无故缺席。

  等到黄一平跟了冯市长,秘书队伍已然比过去更庞大,办公室下边分出若干小部门,以前叫科,现在称处,两办合在一起聚会显得过于拥挤。另外,市委、市府主要领导矛盾公开,得下边的秘书也非常难办,上头两大要员整天踢脚绊腿梯子,下边秘书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好象反差太过强烈。于是,聚会不再是市委、市府两办合在一起搞,而是分开进行、分中有合。两边总体上是每个月聚一次,市委那边逢双月,市府这边逢单月。洪书记、丁市长的秘书,得益于其特殊身份,基本上两边都参加。冯市长还不是常委时,黄一平只参加市府那边的单月聚,后来冯市长进常委变常务了,黄一平就和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一样,两边都参加。至于聚会地点,曾经一度流行放在大型酒店、豪华休闲中心,集吃、喝、歌、舞、洗、按于一体,名义上是各个秘书请客,实质由关系单位买单或者干脆签上领导名字。自从市委洪书记的那个秘书嫖娼事发,秘书长有指示,秘书们也自律,就不再在公共场所聚会,而是放在机关里某个单位食堂,或下边企业的招待所进行。

  按说,现在秘书队伍庞杂了,人际关系淡薄了,这种聚会应该越搞越稀松,最终趋于寿终正寝才对。可是很奇怪,一帮秘书们还是不肯放弃,而且逢聚必是一头劲,只是人员在慢慢减,活动渐渐有些走向地下的味道。过去,不管你是机要秘书还是文字秘书,是跟领导还是蹲办公室,见者都有份儿,现在只有跟在常委、市长们后边的贴身秘书才有此资格。以前聚会都是公开约、当面请,喧喧嚷嚷不避任何人,要的就是个热闹,时下则短信、电话个别联系,搞的都是悄悄的进村、打的不要。究其实,就像整个官场那样,已然形成了一种专属于秘书的派、山头、圈子。

  黄一平原本对这种聚会兴趣不浓,感觉有些庸俗与无聊,另外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与是非。可是,几年参与下来,竟慢慢体会到其中乐趣、奥妙无穷,因而也就渐渐习惯且乐在其中。他发现,秘书们热衷于这种小型聚会,固然有某种从众心里在,是谓你请我请大家都请,不能因为自己的例外坏了规矩,显得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可是,透过这种表象往深一层次探究,却也折、透出秘书这行,其实也是孤单、寂寞且值得同情的一个弱势群体。身为秘书,不用管你跟的是多高级别领导,外人看起来整天被人前呼后拥,灯红酒绿、山珍海味应酬不断,可那热闹、繁华景象却距你相当遥远,甚至根本就与你无关。别看秘书在人前风光无限,其实却永远处于被动、从属地位,时刻须提醒自己,走路脚步要轻、步幅要小、姿态要低且不能冒在前边,说话不能抢嘴多舌、高声朗调、喧宾夺主。领导在那边主桌主座上细斟慢饮,你则只能在楼下某个角落里赶紧随便吃点,根本没人理你不说,还得早早在某个领导容易望见处等候,随时听从召唤、支使。等到酒足饭了,领导在牌桌、桑拿间、歌舞厅娱乐放松,或者早早进到温柔之乡酣然入睡了,秘书还得熬夜整理当天文书,或是准备第二天的领导讲话。如果遇到的领导脾气、修养好,对手下宽容、温和,那倒也算运气不错,倘是遇到一位不好侍候的官员,或是再加上母夜叉一般的首长夫人、刁蛮无理的少爷小姐之类,那秘书就算倒大霉了。在城市委、市府机关史上,就曾发生过书记夫人掌掴秘书、副市长孙女让秘书四肢着地当马骑的故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秘书又是一个充无限辛酸的职业,不是其中人焉知其中味啊!也因为此,大家既然都是秘书,就希望隔段时间能在一起聚聚,放开手脚吃喝也好,嬉笑打闹也罢,不过借故倾诉、发、放松一番。这当中,虽然也有大秘书、小秘书之说,是谓有些秘书跟的官大了,难免就趾高气扬一些,可一帮秘书厮混一处,终究不像在领导跟前,等级不是那么森严,也无需低声下气说话、耷拉眼皮看人,说到底,彼此有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同声相求的亲近与热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除此而外,这类聚会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别看大家目前都是低眉顺眼的小秘书,可几年一过,说不定就如冯开岭一样,成了说一不二的领导。今天大家同在一个部门共过事,又经常同坐一张桌子上吃饭,就颇有点当年一道扛过、一起下过乡的意思,有朝一苟富贵了,但求真能勿相忘。话再说得不客气一点,秘书就像当年欢笑场上女子,吃的不过是青春饭,铁打的领导水的秘书,或赎或卖将来终究是要放出去,万一有如港星梁洛施那般嫁入豪门者,大家不都乐得跟着沾光嘛。

  这次的例行聚会,黄一平做了精心准备。他预先向冯市长做了报告,把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地点放在交通局食堂。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想小聚一下,借贵方宝地一块,打个秋风。”黄一平一个电话打到交通局长那儿,也不多说客气话,更无需绕什么弯子,直道其详。

  局长当然是明白人,别的也不多说,只问:“几位?什么标准?要不要局里班子成员陪同?”

  黄一平也不客气,直言答道:“酒要国宾茅台,绝对不能有假货;菜以江鲜为主,河豚一定要个头适中、体格肥硕些的;香烟软中华就行,多备些就是。你们局长大人都忙,就不必陪同了,我们自娱自乐。”

  “那好,我让局办主任办理,你有什么要求直接找他,除了出台陪睡的小姐,保证有求必应。”局长已经不是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自然知道如何处理才能让黄大秘书满意。虽然贵为一局之长,手下也有上千号人,可对黄一平这类市长秘书,还是得服侍到位,否则他在背后稍用把力,说不定就让你摔个鼻青脸肿。

  提前两天,黄一平短信一一发出,又分别打过电话,很快就收到各位秘书同僚的热烈回应,表示知晓并乐意成行。如此,就算万事俱备,只待到时由着一帮秘书兄弟吃喝闹腾了。

  对于这种定期举行的小型聚会,表面看上去似乎很随意、松散,好象只是一时兴起之举,其实不然,每次聚会都是精心组织,充分准备。譬如聚会时机,一般只能选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晚上,是考虑领导秘书平时很难掌握自己的时间,唯有双休领导公务活动少,秘书们通常比较空闲。再譬如人员,为把人约齐,就尽量打足提前量,反复约定时间、地点,甚至不怕麻烦三番五次敲定,最后也还总有人缺席。但是,无论什么人缺席,两个一把手的秘书不宜缺,一切时间都会将就他俩。当然啦,近来风传冯市长可能由副转正,黄一平也就成了不可轻易缺席的对象。聚会的场合,既然不宜放在领导光顾频繁的大型宾馆,却也不可随便置于那种档次低下的小店,所选机关委、办、局食堂或者企业宾馆、招待所,也得有些规模与特色。当然啦,时下城机关的那些食堂也好,大型企业的招待所也罢,绝不像一般单位的普通职工食堂,而是装修豪华、烹饪考究,档次与星级宾馆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冯市长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等几个部门,食堂水平都是市级机关一,大多招待过副部长、副省长级高官,而且菜肴各有特色——交通局食堂,以烧时令江鲜出名,刀鱼、河豚自然不在话下,就是比大熊猫还要稀罕的长江时鱼,偶尔也能尝到;城建食堂,法式牛排非常正宗,主厨西餐师曾经在法国使馆工作,退休后被高薪挖来支撑门面…而且,这些单位,也都乐于为这些秘书提供服务。

  通常情况下,秘书们聚会只是吃饭、喝酒、说黄段子,饭前饭后如果时间宽裕,偶尔也打打牌、唱唱歌,或者找个活动室打几盘乒乓球、司诺克之类,目的只在于放松身心、消磨时间,也起到沟通感情的目的,并不真正交流思想。酒席桌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说闲话,不谈国是,更加不涉及官场是非。城官场,如同所有的官场一样,关系本就错综复杂,秘书名曰为领导服务,说白了各事其主、各有归依,跟在哪位领导身边自然就被划归了谁的山头、圈子,领导们不往一只壶里,秘书们之间就随之多了戒心与防备。秘书做到地市这一级,又是跟随领导多年的专秘,对于内中的那些显规则、潜规则自然并不陌生,懂得一个秘书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守口如瓶、忠诚尽职,最忌讳处就是搬是非、立场不稳。加之,秘书们在年龄、学历、资历各方面都相差无几,相互之间的竞争也相当烈,有的人做了一辈子秘书,最后还是跟在别人后边当拎包族,伴随昏黄灯光握笔杆、磨鼠标;也有的当了没几天就被领导开了,美其名曰下基层锻炼,实则从此打入冷宫,逐离官场;只有目光远大、头脑冷静的聪明人才能借秘书这个梯子平步青云,好运连连。其中区分高低优劣的关键所在,就看谁能真正懂得个中窍门、参透其中三味。像冯开岭这种由秘书而步步高升者,算是一个成功的典范。而洪书记以前那个秘书,嫖娼事发不假,据说真正的原由却是在领导间搬是非,惹恼了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长,最后被人设局举报,落得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

  一帮年轻秘书聚会,斗酒自然是免不了。年轻人血气方刚、自制力偏差,一旦放开来喝酒、斗酒,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有些人酒喝到一定程度,便开始忘乎所以信口开河,发一点牢啦,说一些家长里短啦,虽然脑子里想着避开官场是非,不涉及感话题,可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又有周围气氛的烘托,慢慢就挨、碰、擦、刮到一些是是非非。比如有一次,市委办几个人聚会,副书记张大龙的秘书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喝得高了些,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大家知道他母亲刚刚去世,就纷纷上来劝说。谁知,不劝还好,这一劝就更加大哭不止,边哭还边数落道:“他妈的什么狗东西,我妈妈那边在医院病危了,这边还硬要老子到省城出差。说是出差,却又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给那个在省城读书的小兔崽子送一只烧。等我夜里回来赶到医院,我妈早就不在了。呜——”大家听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张大龙的小儿子在省城读大学,张家经常派人给他送东西,这是公开的秘密。再比如,洪书记原来那个嫖娼被抓的秘书,某次利用五一长假陪书记夫妇去五夷山旅游,每天晚上沐浴后照例要帮书记夫妇把衣服洗净、烘干。有一天,书记夫人身上来了月经,内脏得不成样子,秘书实在无法下手,也就假装没看见,扔在那儿没洗。不料,第二天洗澡时夫人没了干净内换,一怒之下冲到秘书房间兴师问罪,竟然差点动手打人这类事情,如果不是当事人气愤难耐酒后吐了真言,绝对不会有人知情。逢到这样的场合,若是大家听之任之不加制止,往往就容易说出大问题,万一闲话传到当事人那里,说者固然小命不保,旁听的诸公也难逃干系。

  不过,秘书们私下也有个约定,对这种聚会上的言谈,一概不外传,更不向主管领导透。黄一平原本是个重承诺守规矩的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在冯市长面前秘书聚会场上的事。可是有一次,冯市长在车上似乎很无意发问:“听说昨晚丁市长身边的那个小吉喝多了,说了不少酒话,是吗?”黄一平一愣,当时感觉就像做了件不可告人的坏事被当场揭穿,结结巴巴想解释,冯市长很大度地摆手一笑说:“酒后醉言,权当一笑。”不过,黄一平还是把那晚聚会的情况,原原本本报告了冯市长。从此,每次聚会之后,黄一平总会在第一时间,把秘书聚会的过程,特别是那些涉及到感人事的信息,完整准确地一一陈述。叙说时似是无意闲聊,有时甚至完全当作笑谈,内里却一点不敢马虎,生怕遗漏了重要内容。冯市长每次也听得极其认真,有时还会追问一些相关细节。再后来聚会,黄一平就有些心虚,不敢直面那些同事,好象他是个出卖了朋友的犹大,充当着不光彩的间谍角色。但是,他也难哪,在冯市长和秘书同仁之间,他别无选择。他只希望那些嗜酒如命的家伙,好好把牢嘴巴关。当然,黄一平后来也慢慢知道,那些原本信誓旦旦的同事,竟然没几个是信守诺言的君子,有些秘书不仅在自己领导面前天机,而且还频频在别的领导那儿邀功请赏,甚至不惜出卖同僚。

  这天晚上在交通局食堂的聚会,黄一平心情好,安排到位,大家吃喝得也非常尽兴。由于上了小吉最喜欢的河豚与国宾茅台,他就喝得比较尽兴,河豚连吃三条,酒也一杯接一杯,连连对黄一平说:“黄兄够意思,安排得够档次。”后来,酒到醉没醉的微酣之际,小吉就悄悄把黄一平拉到外边,透了副书记张大龙与副市长秦众可能联手的惊天秘密,而且描述得绘声绘。黄一平听了先是惊讶,后是激动,马上吩咐宾馆大堂专门给小吉准备了两瓶茅台、两条软包中华香烟,算是回报。

  黄一平确信,小吉之所以会说出这个秘密,原因应该出个自多方面。酒喝多了,情绪有点失控,嘴上缺了守门把关的,固然是一个因素。丁松市长授意,由小吉故意放风,卖冯开岭一个人情,同时让冯开岭因此与洪派阵营结下怨恨,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可能,就是小吉以此作为筹码,获得未来市长冯开岭的信任,以备另投新主、另寻靠山。小吉跟随丁松市长这么多年,算是死心塌地一心一意,深得丁松的信任。为此,他破格当上市府办副处级助理调研员,提前解决了副处,平时在住房、人事、钱物等方面也捞了不少好处。可是,因为跟着丁市长太紧,平时行止又有些张扬,在洪书记那儿也就没落下什么好感,最近,市府这边几次提出让他担任市府办副主任,都被市委打了回票。现在,眼看丁市长船到码头车靠站,马上就到无职无权的政协上班,小吉要想谋到理想位置更是难上加难。近一阶段,他有意找机会和黄一平套近乎,今天又借着酒劲说出这样一番机密,应该不是即兴之举,而是精心刻意为之,意在设法朝冯开岭这边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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