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朝入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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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每三年会选一次秀,由户部主持,以作充实后宫,或皇室子弟姻亲之用。本年,刚好是当今圣上登基的第三个年头,逢上宫中第一次大选,从上到下自然都是格外上心。
寅时点卯,巍峨的紫城,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霭中。
通往神武门的街道上,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宽阔明净的路面上,不时有车夫驾着马车,顺着长街徐徐而来,在照壁一侧停了,车帘里,却是一个一个身着旗装,衣饰简单的妙龄女子。皆是各地挑出的备选之人。
按照规矩,她们都是用骡车被提前送到京城,但看那些车辆的配置,有些是檀木梁的奢华马车,有些则是简单木板车乘,足可见车上少女的出身。但比起那些住在京城里的女孩儿们,都是京官的千金,身份又是不可相提并论。
寅时两刻,红漆琉璃门开启。
一个身着石青色袍挂的大太监从门中走出,身后跟着十余内务府的奴才,再后便是宫中侍婢,整整齐齐地站在大太监身后。大太监手中捧着一本簿册,上头详详细细写着备选秀女的名讳、生辰、旗籍。
按照规定,凡、蒙、汉军八旗官员、另户军士、闲散壮丁家中年十四岁至十六岁的女子,都必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备选秀女,十七岁以上的女子不再参加。而因为有病、残疾、相貌丑陋而确实不能入选者,也必须经过逐层具保,申明理由,由都统咨行户部,户部奏明皇帝,获得允准后才能免去应选的义务,听其自行婚嫁。那些不在旗的若想参加选秀,是比登天还难,而在旗的若想逃避选秀,亦是自讨苦吃。
此时的天刚蒙蒙亮,莲心被搀扶着走下马车,见到前面的众多少女都按照旗籍站好了。有伺候的奴婢引着她,走到镶黄旗一族的队列里。刚好与镶白旗挨着,这时,却看见一侧的队伍中站着一抹甚是眼的身影。
玉漱。
身着旗装的少女闻声回眸,原是惑的表情,却在看清楚后出了惊喜的神色,莲心小姐!
我不是什么小姐。到了这里,都是待选之人,叫我莲心吧!莲心温和地看着她。两人挨得很近,一个在镶黄旗的稍后面,一个则是在镶白旗的最末端。比起那些家中殷实的,都是落后了一截。
就在这时,一声赶车的鞭响,又是京城哪个府里的千金到了。众人回过头去,帘幔掀开,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容貌端雅的少女,同样是旗装,穿在这位的身上,却带出不一样的气韵。
足下,踩着月白缎绣花石花盆底旗鞋,她双手轻挽,走下车后,朝着身后搀扶的奴婢,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告诉阿玛,我已经到了。
众位佳丽侧目旁观着,其中好些人都识得她,正是镶黄旗中极尊贵的一位,纽祜禄·阿灵阿的嫡亲独女,纽祜禄·嘉嘉。只见她被侍婢指引着,径直越过在场诸人,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等到了辰时一刻,都虞司总管大太监李庆喜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位待选秀女安静,然后翻开手里的簿册,开始清点人数——陕西道台富察·文浩之女,富察·明月——
在!
江南织造纳兰·秀吉之女,纳兰·瑾——
在!
刑部侍郎董佳·云书之女,董佳·慧心——
在!
这样一个一个地念下来,被点到名讳的女子,须走上前一步,让负责核对的太监看清楚容貌。等点到纽祜禄·嘉嘉时,李庆喜放轻了嗓音。嘉嘉出列,李庆喜恭敬地朝着她颔首,以示揖礼。
还没等进宫呢,三六九等都排好了,这让我们以后怎么自处啊?
没看见么,人家可是上三旗来的。身份不一样着呢!
说起来,我还是上三旗。
等你阿玛坐到尚书省去,成了万岁爷面前的红人,你再来说吧!
头接耳的声音,在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纽祜禄·嘉嘉离得甚远,自然听不到。这些话让莲心和玉漱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无可奈何地一笑。
正在这时,李庆喜咳嗽了两声,然后又翻过一页,恰好点到了镶黄旗的最末端,礼部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纽祜禄·莲心——
在!
莲心轻步出列,低着头,端然敛身。
李庆喜歪着头,像是打量般,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吩咐旁边的奴才上牌子。
等内务府的小太监将人数清点齐整,有伺候的奴婢引着秀女们走过外金水桥,然后走进雄伟庄严的神武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在眼前开启——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巨大殿前广场,东西两侧通旷阔达,放眼望去,可观高耸入云的宫阙,气势磅礴的殿堂,红墙碧瓦,画栋雕梁,一道道红漆围墙错围绕,笔直的大理石雕栏和丹陛石阶,纵横绵延。
走过太和门,面前是一个纵深明阔的广场,巨大的广场尽头,一座无比雄浑的宫殿矗立在中轴线上,漆绘匾额上,烫金刻着三个大字:太和殿。那巍峨的殿堂坐落在三层大台上,拔地而起数丈,东西两侧如巨鸟的翅膀一样,飞扬的是笔直雕栏石柱。
李庆喜走在最前面,后面的秀女脚步匆匆地跟着,噤声,垂首,仿佛都在这气势恢弘的建筑面前,夺了心神,丝毫不敢造次。她们是没资格从太和殿前过的,行走在最下层的大理石步道,未至太和殿,便自左翼门而出,绕过奉先殿,可见毓庆宫前高高矗立的一道道朱红宫墙。
安排她们住的是钟粹宫,历届秀女居住、接受教习的地方,是东六宫之一的最北面宫殿。需往里走半炷香的时间。宫殿绮丽,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为槛窗,冰裂纹、步步锦门窗。
东西厢房里,屋子的门都敞开着。站在院落中央的是一个姿容端庄的宫婢,花信之年,挽着双手,脸上带着宠辱不惊的神色,奴婢是乾西四所的掌司,封秀。在初选和复选其间,负责教导诸位小主宫中规矩,以及照顾各位的起居。
在场的女子无不敛身,行礼:秀姑姑。
封秀略一颔首,道:能来到这里的,必定是才貌双全、万里挑一的佳丽。若是能够通过核选,一步荣宠,飞黄腾达,指可待。不过在这钟粹宫里,还请各位小主谨言慎行,好好跟着奴婢一起学规矩。学得好的,奴婢自然会禀告皇后娘娘,给予嘉奖。可若是偷懒耍滑,不谙教习,奴婢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是再尊贵的旗籍,再高的身份,奴婢也不会留情面。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少女皆敛身称是。
封秀点了点头,讲了几句时辰安排之后,便摆手让身后的奴婢给她们分屋子。东西跨院里早已经收拾得干净齐整,每两个人住一间。却并没有固定安排,只道是姑娘们喜欢哪里,就可去哪儿安顿。东厢自然是最好的,照足,又通风,窗廊下栽种着各花树,生机盎然。不像西厢那几间,避着头,冬冷夏热,住起来不甚舒服。
众秀女们开队伍,找到各自相的,拿着包袱去选屋子。
明明是我先挑的,凭什么要让出来给她?
这时,一道女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去,却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女,红着眼眶站在东厢一间屋苑的门口。她的面前,同时站着三四个趾高气扬的少女,挽着双臂,一脸不屑地盯着她。为首的,却是个年约十四的女孩儿,眉目清丽,角微翘着,像是看好戏的神情。
凭什么?就凭人家是洲上三旗的贵族,也是你一个镶蓝旗的能比的么?
说罢,三人狠狠一推那少女,开帘子,将门口让出来。身贵气的女孩儿就施施然跨进门槛,看也不看摔倒在地的人一眼。
那位小姐闺名袭香,是内大臣札兰泰之女。玉漱凑到莲心耳侧,轻声道。她常年跟在纽祜禄·嘉嘉身边,自然对城里京官的千金都有耳闻。札兰泰随侍御前,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而膝下只有一女,自是如珠如宝,娇惯非常。听说这次进宫选秀,光是珠宝首饰就备了一大车,无法随身带着,就打点了宫里的宦官,先放在钟粹宫的屋苑里。那被挤兑的姑娘该是京外人,不明所以就选了人家专属的屋子。
莲心听言摇摇头,瞧见其中有一位少女上去搀扶她,却是被她狠狠地甩开。抹着眼泪,跑进了西厢的一间屋子。
简单的一场风波,却是再无人管闲事。
余下的有些谦让,有些跋扈,单看京城中的小姐,几乎都住进了东厢这边,少有几个封疆大吏的女儿,也住在东厢,其余的,则是认命地搬进西厢。莲心和玉漱住一间,也在西厢。
屋里归置得很干净,窗幔和围帘都是新换的,轻纱箩帐,琉晶垂帘,玻璃罩的裙板将屋苑分割成为两间,间隔着两道垂花门,莲心住里,玉漱住外,两人将各自的东西安置好,便相携在一处聊些闲话。
明一早即是宫中教习,有曲乐、舞蹈、诗书、绘画…诸般技艺,皆用来往上抬人,而针黹女红、礼仪规矩是必备之艺,是用来往下淘汰人的。秀女们无不精心准备,不敢有一点马虎。
姑娘怎么也来选秀了呢?
莲心正拿着水壶倒茶,闻言并没回头,只是轻暖地笑道:我也是在旗的秀女,到了年龄,自然是要来备选的啊。
玉漱观察着莲心的表情,却是一笑,我看着可不像…呀,我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见屋外没人瞅过来,低声音道,我知道了,是王爷安排姑娘进宫选秀的,对吧…
莲心手上的动作一停,有些诧异地道: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王府里要选福晋,也是经过户部的选秀啊!玉漱拄着胳膊,笑意地道,听说这次的选核,就是由勤太妃亲自主持的。届时就算是姑娘选不上,也能被太妃娘娘挑出来,指给十七王爷呢!
莲心微笑着摇头,并不说话。
姑娘可是有指望的,我却不知道能够怎么样…玉漱伏在桌案上,捏着一个杯盏,望着窗外的几棵榕树静静地发呆。过了片刻后,轻轻地问道:如果是能被选上,姑娘想进后宫,荣升为妃嫔么?
莲心端着茶盏的手一滞,忽然就想起了进宫前,在街巷里那算卦老者的话。须臾,却是失笑地摇头,怎么还念着那些怪力神的胡言。
正待开口,又听玉漱喃喃自语般,轻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若是旗内的包衣便罢了,进宫来做个宫女,好歹有个盼头,到了二十五岁便能出宫,与家人团聚。可我们却是秀女,假如真被选中,恐怕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出去了…
莲心将沏好的茶倒进杯里,香茗悠悠,升腾起袅袅的烟气,净说些傻话。你千辛万苦地恢复旗籍,进宫待选,不就是为了中选后,光宗耀祖么?还是,你在宫外有未了的心愿…
玉漱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抿笑着摇头,笑得有些苦涩。
七月二十,宫里的嬷嬷们开始对初进宫门的秀女们进行筛选。
能进宫的诸位佳丽,都是经由各地府衙道道选拔,具保,合名,才送进京城的。然而住进了钟粹宫,也不代表都能受到封赏。初选就是一大关,体貌特征都属上乘的女孩子们,要在嬷嬷的面前宽衣解带,然后观形态,嗅体味,触肌理,切脉象…偏高不行,稍矮不行,多一分不行,瘦削亦不行。然后有医女逐一验明正身。这样留下来名牌的,几乎都是身无瑕疵,有幸等待几后的复选。而少部分被撂牌子的,则是由内务府的太监择送出宫。
莲心和玉漱都被留下名牌,而当跟徐佳·袭香争屋子的那个女孩儿,却是被撂了牌子。
七月二十五始,开始正式的教习,除了日常宫中规矩外,还要有多种技艺。宫中的授课不比在果亲王府里时,教导师傅虽严苛,却仍是客客气气,偶有犯错,不会十分苛责。在宫里边,负责教导的都是有品阶的女官,都是宫里的老人儿,多少女子是自她们的手上飞黄腾达,又有多少人是被她们直接筛掉,无缘问鼎中宫。
半敞的花庭里,花香悠然。
秀女们一字排开,都穿着轻便的襦裙,单布子,小绣鞋。封秀站在一侧,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去,片刻,才淡淡地开口道:舞蹈除了能取悦君王,博君王一笑外,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经常练舞的人,不但能够体态均匀,就算将来诞育龙嗣,也有莫大的好处。今儿个,教习师傅就从最简单的走步舞开始教起。
教习师傅是宫廷里的乐师,在坊间亦是很负盛名,单是莲步轻移的几个示范动作,就已是妩媚人。然而在场的姑娘好些都出自贵族之门,什么没见过。刚看罢几眼,其中一个就打趣地道:姑姑,这些东西,我们自幼就学过了,还有没有别的啊?她的话音刚落,就惹得身边的同伴们捂轻笑。
封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都学过了?
在场的秀女很多都点头,齐齐娇声道:都学过了!
那好,你出列!
封秀忽然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
玉漱抬头时,发现封秀手指的方向,竟然是自己!不怔了一下。
学过舞么?
玉漱讷讷地点头,学…学过。但都是些浅的技艺,恐怕不能…
学过便好。你出来给我跳一段看看。若是真的好,今就给诸位小主放个假。若是不好,都要跟着教习师傅认真学习,不能再说别的。
玉漱本想拒绝,但听到封秀的话,再开口已是来不及,没等说话,就被众人连推带拉地推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跟她嘱咐着,要好好跳才行。
莲心看到这架势,不由苦笑地摇头。这样的情况,跳得不好都不行了。
玉漱为难地站在庭子中央,捏着裙裾不知如何是好。其他秀女则是围拢着站在一侧,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那边,琴案旁的琴师已经拨开了琴弦,如水的曲乐就这样徐徐地淌在花叶间。
绛雪轩的花园里,芳菲怡人。
玉漱咬了咬,听着拍子,忽然想起昔日曾在尚书府里看到过的唐宫舞。便舒展开胳膊,着步子,顺着地面上雕刻的莲花纹饰,轻轻旋转起舞步来。前几个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她天生一副柔软筋骨,一招一式,连贯下来虽不花哨,却别具一番柔美的风韵。
风拂过,苑中的花叶簌簌飘落。飞旋在落花中的少女,笑脸轻匀,眉目如画,眼角的泪痣宛若一抹动的光华,盈盈颤动。
在场的秀女原本想看她出丑,可等看过一阵,都不觉被那舞姿吸引。封秀望着玉漱的舞姿,余光中,忽然看见了北侧的红漆廊坊里,一抹明丽宫装的身影,像是伫立了很久的样子。
拜见云嫔,娘娘万福金安。
新晋的妃嫔,原就是体面人家出身的女子。进宫短短一载,便坐到嫔女的位置,自是处处高人一等。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自游廊里走过来,美丽的鹅蛋脸,弯弯眉黛,下颌精致小巧,一双杏眸宛若秋水含波,端的是未语先有情。
本宫来这园子里赏花,还在奇怪呢,宫里边怎会有戏子跑这儿来练身段?原来是新一届的秀女。
云嫔娘娘吉祥——
她刚步至花庭,琴音滞,舞步停,一庭子的少女赶忙呼啦啦地敛身行礼。而玉漱此刻还站在花庭中央,身后跪着一堆人,只出她一个,怔了怔,才有些尴尬地敛身,云嫔娘娘金安。
武瑛云穿的是一袭百蝶穿花荷叶边镶滚旗装,梳旗髻,青素缎面的旗头上着一朵赵粉,镶三颗碎玉,左肩一侧还垂着长长的珠玉缨穗。随步履翩跹,零零碎碎地轻响。她来到玉漱身侧,也没让她平身,只淡淡地睨着目光,嗓音宛若沁了花香的山泉,多大了?
回禀娘娘,刚十四岁。
只是虚长几岁,武瑛云就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老了,看了片刻,边蓦地挑起一抹弧度,笑靥如花地道:你的舞跳得倒是不错,再为本宫跳一段如何?
玉漱跪在地上,手心里早已热一片。这时,封秀走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敛身道:娘娘,她们都是初学,难登大雅之堂…
你倒是对她们照拂得紧,武瑛云转过身,冷哼了一嗓子,不咸不淡地道,可既是初学,也敢带到这里来招摇,看来一些最基本的动作,是已经驾轻就的吧?否则舞也不出彩,动作也不规范,本宫撞见便罢了,倘若是被皇上瞧见,污了眼,封掌司可是吃罪不起的呢!
封秀额上沁出汗珠,敛得更低,娘娘教训得是。
武瑛云的目光从封秀的头顶扫过去,这样吧,让本宫来试试她的基本功。
玉漱一怔,没来得及说话。那厢,武瑛云身侧的丫鬟却是一声严厉的呵斥,能得娘娘亲自教导,还不赶紧谢恩?
玉漱吓得一哆嗦,忙缩着肩下拜。
武瑛云满意地点点头,轻柔着嗓音道:来,先给本宫下个瞧瞧。
巳时过后,阳光开始热烈起来,直直地晒下来,将回廊上的红漆晒得滚烫。武瑛云说罢,径直坐到一侧的石凳上,有奴婢打着雪绒团扇,给她纳凉。
对面的玉漱不敢抗命,有些赧然地将两手向后弯,后颈微仰,一个利落的动作就将整个身子往后弯下。
嗯,姿势不错。
武瑛云脸上的笑靥如水,闲闲看着,一边慢条斯理地道:练舞最重要的便是基本功,要一直保持着,练足时辰才能下来,否则可是白耽误工夫。
奴…奴婢遵旨。
双手触着地面,冰凉的感觉,脸上却是火辣辣的。玉漱死死地咬着,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她用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身体,然而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眼前已然模糊一片,身上感觉就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又疼又。
绛雪轩里很静,秀女们低着头站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大约待够一炷香的时辰,武瑛云像是等得烦了,一摆手道:得了,本宫也不陪着你们在这儿练习了。封掌司可要好生看着,不够一个时辰,不能下来。
封秀掩在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领着身后的秀女敛身道:恭送云嫔娘娘。
等武瑛云一行人走远了,封秀赶紧示意伺候的奴婢将玉漱放下来。
莲心跑过去,扶着摇摇坠的玉漱,想要帮她站起来。然而玉漱胳膊已经麻木僵直得没有任何感觉,刚卸去了力道,玉漱整个人就像一个破碎的木偶,狠狠摔在地上。
你怎么样?
玉漱摇摇头,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何必跳得那么好呢?现在可倒好,得罪了云嫔娘娘,以后可有你受的了!其中一个秀女凉凉地讽刺。
她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说话时,自然得到在场很多女子的应和。莲心没工夫理她们,跟另一个秀女抱着已经中暑的玉漱,赶紧往屋苑里走。
原本午后还有其他的几项内容,但封秀格外开恩,免了玉漱的教习,并且让莲心留在屋里照顾她。原本也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千金,只是长时间血脉不通,累得狠了,然而睡了一觉,醒来后便无大碍。莲心嘱咐小厨房做了点清淡的粥,玉漱倒觉得不够,又吃了几张饼子,才倒在榻上,抱着被褥发呆。
而后等到晚膳时分,秀女们结束了一的训导,筋疲力尽地回到屋苑。有好些相的少女过来看她们。而出乎预料的是,在众人告辞之后,纽祜禄·嘉嘉也来看她。
莲心和玉漱正在说话,这时,清傲的少女踏进门槛,轻咳了一嗓,神色颇有些不自然。玉漱抬头看见是她,就要挣扎着起身,却被她轻轻按了下去。
你身子不好,还是躺着吧。
莲心站在一侧,嘉嘉抬眸,两人一颔首,算是见礼。莲心拿起铜盆,出去换些清水。
玉漱半坐在榻上,握着纽祜禄·嘉嘉的手,喃喃地道:嘉嘉小姐,奴婢有今,全都仰仗着小姐的恩情,奴婢怎敢放肆。
纽祜禄·嘉嘉边漾起一抹苦涩,有些哂然地道:进了宫,我们都是待选的秀女,哪还有什么小姐、奴婢之分?你今得罪了云嫔娘娘,以后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漱动容地点头。就在这时,又有几个秀女走了进来,也没敲门,中间围绕着的一个俏丽少女,正是徐佳·袭香。
呦,嘉嘉也在呢,可真是好心啊。谁不知道她以前是在你身边伺候的,怎么现在落了难,倒是生出同病相怜的姐妹情谊来了?
徐佳·袭香歪着头看她,两人都是上三旗的贵族,也都是京城中芳名远播的闺阁千金,互相之间总有几分一较高低的意思。
纽祜禄·嘉嘉此时冷下脸,却没搭理她。
徐佳·袭香的眉黛一蹙,有些下不来台,她身边的人忙道:袭香小姐这可错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落难的凤凰不如!人家啊,说不定现在连个奴婢都不如了,怎么不会拉拢几个出身不好的,给自己提身价呢!
说完,几个人都捂哂笑。
嘉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低低地跟玉漱道:我先走了…
说完,就即刻起身,离开屋苑。莲心在这时端着铜盆走进来,纽祜禄·嘉嘉跟她错身而过,侧眸的瞬间,莲心看到她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了。
平素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现在才想起来装好心,留着给自己用吧。
就是。论身份,她怎么比得上袭香小姐呢…哎呀!
那个秀女还没说完,就一个跳脚,尖叫了起来。不知怎的,忽然一大盆水就朝自己的脚泼过来,来不及躲闪,裙裾了大片,连绣鞋都透了,凉飕飕的。
几个人抬眼看过去,就见莲心拿着铜盆,站在门廊上,抱歉啊,不小心没拿住!
你——
那秀女刚想发难,就被徐佳·袭香一把拦住,得了,裙子都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水,还不赶紧回去换了,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几个人恨恨地瞪了莲心一眼,那被水泼了的少女,委实也有些狼狈,却仍旧扬起下颌,趾高气扬地跟着离开。莲心失笑地摇了摇头,拿着铜盆出去重新打一盆热水回来。
徐佳·袭香盯着莲心的背影看了半晌,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等屋苑里只剩下莲心和玉漱,莲心将铜盆搁在架子上,取了一块巾,浸在热水里面。
姑娘可真有办法!
莲心将浸润好的巾搭在玉漱的额头,温温烫烫,很舒服的感觉。擦拭了一下手,点着她的额头一笑,你怎么还叫我姑娘,这么生疏,叫我莲心吧!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玉漱捏着被角。
莲心温和地看着她,瞧你,素里飞扬跋扈的子都哪儿去了,你对付元寿总管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对了,她们怎么敢这么对她的?
纽祜禄·嘉嘉是京官之女,其父纽祜禄·阿灵阿是当朝的领侍卫内大臣,又兼任理藩院尚书,曾在先帝时袭一等公,授散秩大臣,擢镶黄旗洲都统。是两朝的股肱之臣。这样的出身让纽祜禄·嘉嘉备受瞩目,进宫那就曾见很多人对她甚至恭敬忌惮,怎么才隔几,就变得这么放肆和挤对了。
阿灵阿大人被打入天牢了…玉漱眼睛有些黯淡,静静地道,听说,好像是因为结的事情。朝廷里面的人好些因此受到牵连。但首当其冲的却是尚书大人。我阿玛昨托人给我送东西,那人只简单说了一些,其他的也不甚清楚。
难怪今天瞧她闷闷不乐,像是有心事似的。
莲心将枕头抬起来,让她在背后靠着。玉漱叹了口气,又道:我在尚书府里做侍婢的时候,见多了诸多朝臣要拜见尚书大人,却被拒之门外的。有些人想要送礼,却被府上的家丁打了出去。尚书大人为官清廉,是个难得的好官,可这一次,想来是不会有太多人为之说情。
莲心想起之前选核官员时,送到尚书府上的珍珠。看来真真是自己的鲁莽,险些害了阿玛。然而紧接着,她不觉又想起一个人。若说旁人置之不理,他定是不会的…阿灵阿是他的老师,平素情谊匪浅,而且他又深受皇上倚重,倘若为之求情,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都会好起来的。莲心宽慰地抚了抚她的肩,正如你所说,阿灵阿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好官是不会平白被冤枉的。
玉漱使劲点了点头,也跟着微笑起来。
(2)
隔清早,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到眼睛,就有奴婢进来禀报,教习的时辰到了。
莲心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玉漱坐在桌案前捏着一枚枣糕吃得正香。侧身时,瞧见她醒了,笑道:太阳都晒股了,你怎么才起来。赶紧去洗漱,这枣糕是刚蒸出来的,香着呢!
有侍婢过来伺候她穿衣,莲心就着铜盆里的水,洗了把脸,这时候就听见苑子里响起一阵女子的喧嚣。
大清早的,也不让人消停。
玉漱放下手里的枣糕,擦了擦手指,起身朝着门外望去,却见那苑子里的石桌上,摆了各各样的绸缎和首饰。因离得不远,能看出都是好东西,在阳光的折下,闪烁着的光泽,让人目不暇接。秀女们则都三三两两地围拢着站在石桌旁,唯一坐在石凳上的,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宫装女子,正微笑地望着面前挑选东西的少女们。
各位妹妹刚进宫,需要一段适应的时。本宫也是过来人,知道思乡之苦。今儿个特地带了些礼物来探望大家,希望以后日子久了,诸位妹妹各自得了封赏和品阶,都能成为一家人。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少女们耳热,纷纷敛身,齐声道:谢婉嫔娘娘——
李倾婉笑着摆手,冰雁,替我将这些东西分给大家。
身侧一个模样甚是娟秀的婢子领命,却不动手,朝着钟粹宫里伺候的奴婢们示意,即刻有宫人上前将各绸缎和首饰分成几份,送到各个屋里。
不知道,哪位是玉漱妹妹?
李倾婉抬起头,温和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人则是出一副妒忌的神色。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奴婢就是。
玉漱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自己头上。再细想想,她并不认识这位宫中正得宠的新贵。走到石桌前,便敛身朝着她行礼。
李倾婉打量的目光从玉漱的眉眼间扫过去,笑靥愈加变得明灿,一直听说,本届的秀女中有个特别出类拔萃的姑娘,不但舞跳得好,容貌长得也端庄,今一见,果然非同一般。姐姐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件舞衣是本宫刚进宫的时候皇上送给本宫的,本宫一直舍不得穿,现在看来,注定是要留给妹妹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李倾婉朝着身后示意,冰雁将早已准备的托盘拿出。上面蒙着一层素呢子软布,软布下,整整齐齐叠着一件舞衣。由香芸纱和雪冰丝织成,轻薄得仿佛天边悠云,繁复而华丽,巧夺天工的纹饰,一看就是宫廷织造的手艺。
秀女们纷纷围上去,啧啧称赞,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袭香站在人堆里,此刻咬紧了嘴,目光从李倾婉又转到玉漱的身上,最后则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香芸纱的舞衣,眼神变幻莫测。
玉漱受宠若惊,忙跪下来,谢娘娘赏赐。奴婢何德何能…
李倾婉起身,伸手亲自将她搀扶起来,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这般客气。好了,时辰不早,本宫该回去了,不然小公主找不到额娘,又该哭鼻子了。
她的话,引得在场女子一阵轻笑。
冰雁恭恭敬敬地执起李倾婉的手,一行人便离开了二进院。老嬷嬷领着秀女们在后面敛身恭送,封秀则是亲自将人送出钟粹宫。
身后,秀女们目送着她的身影,无不一阵感慨。都道这婉嫔娘娘为人亲切和善,不像云嫔那样咄咄人,这般举止,才是后宫妃嫔应有的风范。倘若将来真能飞上枝头,定要做个像婉嫔这样的,既得宠,又在后宫中树立口碑,女仪女德兼备。
玉漱捧着那盛着舞衣的托盘,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时,其中一个有相的秀女看着她道:玉漱,你真是好运气。这件礼物价值连城,可比我们的好很多呢!
她的话引来很多羡的目光。玉漱搔了搔发髻,不好意思地道:我也闹不明白呢。怎的婉嫔娘娘会对我这么赏识…这件舞衣又轻又薄,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有这么夸张吗?拿来也让我瞧瞧。这时,徐佳·袭香陡然出声,刚说完,伸手就来拿玉漱手里的托盘。玉漱下意识地躲开了,不想让她碰。
袭香脸色一变,有些愠意,硬是上来抢。玉漱见状,也发了脾气,手里攥着薄纱舞衣的另一端,死活不让。两人一左一右,横眉冷对,都让对方先放手。
就在这时,嘶啦的一声,那香芸纱不住两人的力道,竟然从中间线,原本织得细密的料子上一段丝线变绦了。
呀,破了。不值钱了!
袭香一见这情况,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松开手指,那薄纱舞衣就像一块破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了泥,瞬间从价值连城跌至一文不值。
在场秀女见状,纷纷摇头,唏嘘不已。
玉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你——
徐佳·袭香煞有介事地朝着她惋惜地一叹,拍拍手,转身就要走开。玉漱盯着她的背影,怒火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你太过分了。我一直忍着你,你却不识好歹,越发变本加厉!这回你如果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别想走!
徐佳·袭香反手一把甩开她,身侧的那些秀女也上来帮忙,几个人合力将玉漱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争抢。告诉你,那舞衣只是对你的一个警告,别妄想什么颖而出。下三旗出身的永远都只配做家奴,想得道飞升,做梦!说完,大步流星地从她面前走过。
玉漱不甘心地起身,还想上前争执,却被莲心拉住。她两眼含泪地看着莲心,莲心摇头。玉漱死死咬着,硬是将眼泪给回去,却是盯着徐佳·袭香离开的方向,眼睛里头一次飞出毒恨的神色。
自从舞衣破了,玉漱和袭香算是开始互相仇视,秀女中有好些都为玉漱打抱不平,却又不敢惹袭香那一伙人,还有的秀女知道,徐佳·袭香其实在宫里面是有人的,却不知道是谁,都纷纷劝说玉漱不要跟她斗。
莲心则是为了哄玉漱开心,花费几,特意亲手扎了一个纸鸢。
此时正值七月浓夏时节,御花园里各花木都开好了,参差栽种的榕树、柳树,丰茂而葱茏的低矮灌木,菡萏为莲,木槿朝荣,入眼俱是姹紫嫣红,花团簇簇。绕过绛雪轩,山石玲珑,回廊复合,正是夏意浓,芳菲淡淡,园杂树垂荫,风泽清畅。
作为秀女,自然不能在宫闱里跑。今封秀却破例给她们放了假,除了万亭和钦安殿那几处,可以在钟粹宫附近闲作出入。莲心拿着新做好的纸鸢在院子里试飞,由玉漱扯着线,两人跑了好几次,折腾得头大汗,都没将纸鸢放起来。
玉漱抹了一把额角,失笑地道:这东西看着容易,怎么这么难啊!
莲心跟她换了手柄,你举着它,我在前面跑——说完,拿着手柄便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跑。
夏草茸茸,绣鞋踏在上面,很舒软的感觉。如洗的碧空,有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花红柳绿的景致从眼前掠过,目轻风,目芳菲。
再高一点儿,要飞起来了!
玉漱举着纸鸢在草地上跟着往前,脸颊因出汗而微微泛着一抹红晕。风向正好,角度正好,莲心瞅准时机,高喊一声:放!
玉漱即刻就松开手,彩绘的纸鸢如振翅的雀鸟,一眨眼,直直飞上了晴空。
玉漱仰起脸,明媚的阳光倾洒在脸颊,有些刺眼,她抬起手挡在眼前,望着那在空中翩然去的纸鸢,一刹那间,仿佛整个人、整颗心都跟着飞了起来。
和风袅袅,秀女们被她们的欢笑声所吸引,纷纷围拢过来。
呀——
正玩得高兴,蓦地,手柄上的线却忽然断了,彩绘的纸鸢自半空往下坠去。莲心和玉漱都怔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往纸鸢掉落的方向跑,然而半空坠落下来,却不是落在跟前的地面。
怎么办,那可是你花了好几天才做好的!玉漱惋惜地望着纸鸢掉落的方向。
莲心叹道:没办法。皇宫地,是不能走的。
玉漱低着头,因为是莲心亲手做给自己的,所以不想就这么丢了,我去捡回来!只要小心些,不跑撞就行了!
莲心想拉住她,但瞧见她一脸难过的神色,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就改了味道,好,我也去找。
嗯。玉漱暖暖地点头。
钟粹宫是内廷东六宫之一,走过二进院朱红的抄手游廊,可见一道道红砖宫墙,再往北便是御花园的万亭和浮碧亭。莲心和玉漱顺着红砖墙一路过去,绕过绛雪轩前,堂皇端秀的皇家园林即在眼前。
这是一座建造在紫城南北中轴线上的园林,向前方及两侧铺展亭台楼阁,园内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风光旎,万紫千红,形成四季常青的景致。
纸鸢落下的地方,目测正好在西北的方向。然而她们并不敢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进,只能走一侧的角门。
两人的目标太大,我们分头找,无论哪一个先找到,都要回去屋苑里。就以半个时辰为限,倘若还是找不到,也必须返回钟粹宫。
莲心说完,玉漱点点头。
两人顺着东西的方向,弯着各自在低矮的树丛中寻找。堆秀山和御景亭都在东路这边,对应着西路的延辉阁、千秋亭、养斋…园内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芳菲堆树,磴道盘曲。地面都是用各卵石镶拼成福、禄、寿象征图案,在阳光的照下,闪耀着离的光泽。
莲心左右望过一瞬,步至最东侧的浮碧亭。在她抬头时,蓦然眼前一亮,在靠近亭子的一棵壮的柏树上,正挂着那只断了线的纸鸢——丝线垂坠下来,有些高。莲心踮着脚去摘,感觉有些困难。这时候她想起来可以叫玉漱,刚想开口,一阵谈话的声音蓦然传来。
婉嫔姐姐怎的这么好兴致,也来这御花园中赏花?
武瑛云的嗓音隔远传来,像是在钦安殿的方向,莲心一惊,碰到纸鸢的手蓦地收了回来,赶忙躲进了假山后面的花荫里。她那边刚闪过去,队伍已经行近。
武瑛云身着一袭紫红色薄烟轻纱宫装,梳旗髻,斜着一支镶嵌珍珠玉步摇,花容月貌宛若出水芙蓉。正对着她走来的一行人,最前面的女子,穿着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金色薄纱,同样是旗髻,那青缎面的头正是一朵纯白色的芍药,垂璎珞,随着莲步轻移,发出一阵叮咚的响声,别有一番风情。她的手里还拉着一个小姑娘,约两三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明黄百褶蝴蝶纹饰的宫裙,领口上雪白的镶滚,一张小脸儿宛若银月堆雪,莹莹可爱。
是云嫔妹妹啊,多不见,真是出落得越发清丽可人了!
李倾婉踏着花盆底的旗鞋,步步而至,步步端庄。两行人在夹道口相遇时,彼此身后的奴婢都朝着对方敛身揖礼。武瑛云则是身姿一整,施施然朝着李倾婉颔首,妹妹在这儿,给姐姐请安。
李倾婉微扬着角,虚扶一下,云妹妹太客气了,你我份属同级,要你向我行礼,怎么当得起?
姐姐此言差矣。民间有云,先进门者为大。姐姐册封的时间比我早,我理应向姐姐道声'吉祥'的。武瑛云说罢,伸手抚了一下垂着头的牡丹花团,两指轻轻一掐,就将那开得正的姚黄摘了下来,然后弯下,戴在了李倾婉牵着的小女孩儿发间。
荷尖初绽,灵秀天成。小公主可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女子的眉眼弯弯,眼底隐约媚态,一举手一投足都含着无限风情。小女孩儿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小脸儿有些红,害羞地躲到李倾婉的身后。
宫里面至今只有这一位公主,便是由婉嫔李氏所生,不到三岁,小名儿唤作大妞儿。早在当今圣上尚未登基之前,府邸里曾有妃嫔诞下小格格,然而都未能长大成人,尚不足月,便幼殇。因此便效仿民间,取了一个好养的名字。大妞儿也深得皇上宠爱,连着其生母李氏,都一并跟着福泽升迁。
小孩子认生,云嫔妹妹不要介意。李倾婉说罢,将她从身后牵出来,低声轻斥道,平素额娘是怎么教你的?见到云嫔娘娘也不叫一声姨娘,这么没礼貌!
大妞儿一扁嘴,有要哭的迹象。
武瑛云忙拉着她的小手,笑着道:姐姐不要责怪她。小公主可是我们万岁爷最宝贝的女儿,是心头。将来等她及笄了,指不定要封个固伦或是和硕的封号呢!来,过来姨娘这边。
固伦是皇后所生的公主才有的封号,代表着无尚尊贵的身份,是皇室中最高的封赏。然而前朝却并非没有例外,若是得到特别喜爱,同样可得此册封。李倾婉一笑,眼睛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得意。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云嫔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起来。李倾婉说完,轻轻地将小公主推向武瑛云。
可爱的小孩子,在宫里面很难看见。早些年,尚有几个年轻小皇子的,然而能平安长大的却很少,其中硕果仅存到现在的,都被如珠如宝地供在皇后娘娘的储秀宫里。平素除了在尚书房里跟着老师上课,便是在学习骑之术时,鲜能瞧见。武瑛云虽是年轻女子,碰见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不能说不喜欢。
于是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往澄瑞亭一侧的花池走去。
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武瑛云柔声说着,她正望着花池的方向,自然看不见手里牵着的小孩子,在不经意间回头。李倾婉朝着她点点头。
池塘里,锦鲤凫水,有些通体银白如雪,有些则是宛若镶嵌着变幻多端的红色斑纹,在清澈透明的水中悠然自在地游动,鲜绝伦。
这时,李倾婉身侧的冰雁忽然开口道:娘娘,奴婢瞧着快变天了,要不要去给小公主拿件披风来?
去吧。
李倾婉摆了摆手,冰雁敛身领命,随即离开御花园。
池塘里的鱼扑腾得很,小公主探着身子,像是忽然玩儿心大起,胖嘟嘟的小手扶着花池边缘,嚷嚷着:我要喂鱼,我要喂鱼…
武瑛云有些尴尬,心想着又不是逢着午膳时分,身边连个内务府的奴才都没有。哪儿有鱼食给她去喂呢?却又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好招呼着身边的奴婢去取些鱼食来。
偌大的御花园里,只剩下李倾婉、武瑛云和小公主三个人,就在这时,李倾婉微不可知地抬眼,向小公主使了一个眼神。
大妞儿坐在花池边,见状,笨拙地翻身,而后,竟然自己一下子跌进了花池里。
莲心躲在假山的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就在小公主自己翻身掉进花池的一刻,她瞪了眼睛,一句小心还没等喊出口,就蓦地被身后出现的一双手捂住了嘴巴。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那花池里原本并不深,但江南新进贡了几十只锦鲤,是稀有品种,非要深水才能将其养活,故此加深了池塘,足有一人多高的深度。小公主在水里扑腾,一时浮起来,一时又沉下去。
大妞儿——
婉嫔三步并两步冲到花池边,却是一把揪住武瑛云的手,就算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你,妹妹教训一句半句便是了,何必将她推到水里呢?妹妹好狠的心啊!
武瑛云些懵了,我…我没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啊!
这么小的小孩怎么会自己跳下去?明明是妹妹下的手。来人啊,快来救小公主,来人啊…李倾婉的尖叫声,回在御花园里,然而,一时半刻哪里有奴才赶得过来。花池里,那小小的身体还在水里面挣扎。嘴里像是在叫着额娘,然而淹上来的水涌进口鼻,呛得发不出声音。
李倾婉吓得脸色惨白,扑到花池边,朝着小公主伸出手。
扑通——就在此时,武瑛云纵身一跃,断然跳进了花池里。华丽的锦裳在水面上铺开一片绮丽的云霞,武瑛云游到小公主的身畔,牢牢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等她抱着小女孩儿吃力地游回到池边,李倾婉扑过来,一把抱住小公主的身子,嗓子都哑了,大妞儿…
被搂在怀里的小公主,睁着空的眼睛,苍白着脸色,嘴发紫,在李倾婉的怀中瑟瑟发抖。过了好半晌,才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李倾婉紧紧地抱着她,也跟着失声痛哭。
七八月的水并不刺骨,武瑛云浑身透,锦裳贴在身上,风一吹,仍旧是嗖嗖的凉。这个时候,园外的侍婢已经听到呼喊声,跑进来一看,赶忙将披风搭在她的肩膀上。
姐姐可能不知道,我自幼在南方长大,水性好得很。所以以后拜托姐姐想要诬陷人的话,最好想清楚一点,哪有做娘的瞧见自己女儿掉在水里不先喊救命,反而是找当事人质问的?武瑛云睨着目光,皱眉看着她,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姐姐难道就不怕一旦有个闪失,会要了亲生骨的命么…
武瑛云说罢,搭着披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背后的空地上,李倾婉搂着一身狼狈的小公主,已是面泪痕。
假山后,莲心同样是被吓了一跳,在亲眼目睹婉嫔利用小公主陷害武瑛云之后,又不知何时身后就不声不响地站了个人。刚开始以为是玉漱,然而等李倾婉抱着小公主走远了,后面的人松开手,莲心回头,这才发现是一个眉眼都极陌生的小太监。
你…
方才竟然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莲心的眼底出一丝惊疑。假如自己真是喊叫出来,以自己秀女的身份,一定会被捉个百口莫辩,后果不堪设想。
奴才拜见莲心小姐。这时,小太监双手一掸袍袖,单膝跪地,给她请了个安。
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小太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着头,低了声音道:奴才是敬事房的小安子。是奉了王爷的命令,在宫中护莲心小姐周全。
莲心听到那几个字,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瞬间安定了她的心神,然而她却是眯起眼,定定地看他,你说什么…
小安子抬头瞅了她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徐徐地道:启禀小姐,奴才是镶蓝旗的包衣,原来在果亲王府里头当差。现在在宫里边伺候,不方便将王府里的信物戴在身上。但王爷曾吩咐过,只要给莲心小姐看一件东西,小姐便会相信奴才。
莲心没说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小安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香囊,恭敬地递给她,宫里面处处都是陷阱,王爷担心小姐初来乍到,恐难以招架,特命奴才在暗中相帮。
巴掌大小的香囊,里面并没有香料,只是素白缎面上绣着的一团莲花纹饰,针脚和手艺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她亲手送给他的东西。
莲心摩挲着香囊上的纹饰,过了须臾,静静地问:王爷他…也在宫里么?
小太监低声回答:王爷已经进宫,正在慈荫楼筹备祭祀的事宜,需要七天七夜的焚香斋戒,暂时无法身离开。但王爷嘱咐奴才与小姐说,您现在独自一人在深宫,一定要万事小心。
莲心颔首,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等她拿着纸鸢回到钟粹宫的二进院时,玉漱正在屋苑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着她。这时见到她安然无恙地踏进门槛,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你到哪儿去了,可让我好等!
莲心进屋后,随手把门扉掩上。玉漱瞧见她手里拿着的纸鸢,不出一抹喜悦的笑容,呀,你找到了啊!
玉漱将纸鸢拿起来,心疼地抹了抹上面被树枝钩破的地方,你不知道。刚刚在御花园里,我正找呢,就碰见了云嫔一行人,然后又看见婉嫔的人,险些有所冲撞。幸好那边有个角门,就跑了出来,结果绕了大半个宫殿,才从北五所那边绕回来。倒是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莲心关上门,然后拉着她到里间的榻上坐下,简单地将婉嫔和小公主联手陷害云嫔的事情,向她叙述了一遍。其间自然绕过了敬事房小安子出手帮忙的事。
玉漱听完,又是惊愕,又是唏嘘。
婉嫔娘娘真下得了狠心,万一小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莲心摇头,略有担心地道:这段日子以来,平白发生了很多事。你和我在这宫里面,都没有足够的家世可以依仗,今后更应该倍加小心才是。
玉漱幽幽地叹了口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想不到,内里果真是有那么多让人猝不及防的祸端。真希望能尽快通过复选,届时若是能被封上品阶,或许就再不用看那些妃嫔的脸色,再不用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莲心拉着她的手,有些沉默。
宫墙深深,对于她们这些初入宫闱的年轻女子而言,是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那道帷幕的背后,究竟充斥着多少阴谋、毒害、陷阱和诡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们既是待选的秀女,就意味着将来有可能与已有品阶的妃嫔们分一杯羹。尚未有身份,就已经卷入到倾轧和纷争,将来若是果真进了内庭,不知道还将要面对多少钩心斗角,尔虞我诈。
幸好…莲心的心思一转,蓦地就想起他来,忧心忡忡的眸,逐渐便染上了一抹明灿和清澈。
地位,本就非她所愿;权势,更非她所期冀。
因为她始终记得自己是因何进宫,因何非要通过要初选和复选。那些曾经答应过的言语,一字一句,都在每每午夜梦回,在耳畔萦绕回响。
莲心轻轻执起玉漱的手,畔一抹笑靥,就让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渡过难关。最后,也能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