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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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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堇妃临产的日子快到了,母后借着这个由头催促我回了宫。

  我嘟囔:“儿臣不过去了六七,母后便催我回来。”

  母后爱怜地望着我,为我拭去额上汗珠,道:“你一去六七,就不记挂母后么?母后可记挂着你了。”

  我俏皮地笑,腻在母后膝下,道:“儿臣念着母后在清凉寺为母后祈福呢,不想母后这么急着催儿臣回来,倒让儿臣没完全尽了心意。”

  母后笑道:“哀家那么多孩子,偏数你的嘴最甜最会哄人。连着敬德太妃和贞仪太妃这几天不见你了,嘴里心里惦记着掂量了多少遍儿,你回头先去给她们请安吧。”又道:“要对母后尽孝心也不在这一时三刻,何况你又嫁得不远,时时来请安也不难。”

  槿汐姑姑在一旁抿嘴儿笑道:“太后还说呢,几不见帝姬,天天念叨着连饭也吃不香。”

  母后拍一拍槿汐姑姑的手笑道:“可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么。”说着对槿汐姑姑道:“把哀家前两写的字收拾了,拣几幅好的出来收着,其余的都烧了吧。”

  我笑道:“母后这几又写了许多字么,儿臣从瞧不出写字有什么意思的。”

  母后抚着我的脖子道:“你还年轻,哪里能静下心来写些什么,母后现在是上了年纪拿来玩儿罢了,也好打发些辰光。”

  其实母后的字是极好的,在宫中算得上一绝,直可与当年的温裕皇后媲美。父皇曾经赞许:“如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连昔日瑶台醉马,于书法的六皇叔亦称赞:“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母后最爱手书的是一首《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只为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宫中纷传,这是母后昔年在甘寺修行时思念父皇所做作的诗。只是没有人敢当着母后的面说起,被逐甘寺一直被母后视为毕生不快之事。胧月姐姐是我的长姊,亦是父皇与母后的长女,听闻母后诞下胧月姐姐当,父皇就下旨令母后去甘寺修行静心,许是为了这个缘故,母后对胧月姐姐总是不如对我和灵犀姐姐一般疼爱。譬如,母后会叫我和灵犀姐姐的小名儿,却从不叫胧月姐姐的小名“绾绾”只叫她的封号“胧月”、“胧月”

  绾绾,其实我觉得这个名字是很好听的。

  可是母后似乎一直很喜欢这诗,闲来练笔也多是这首,反反复复的写,从不厌倦。我曾经问母后,与父皇书信传递的是否只有这一首,母后神思略一恍惚,总是但笑不语。问得急了,母后只说:“芊羽,你还小,怎么懂得这其中的意思。”

  我不服气,极力正道:“芊羽懂得的。那个‘泪’,是母后哭了,‘憔悴支离’是母后身体不好的意思,‘石榴裙’是母后的裙子。只是那个泪…跟石榴裙有什么关系,母后是没的衣裙穿么?”

  母后便拢了我在怀里,身上西府海棠的香气兜头兜脸把我笼住,笑容悦似清晨明亮的光。母后的笑真好看,连天上最皎洁的月亮,上林苑开得最盛的牡丹也不能比上分毫。母后说:“芊羽,我的好孩子,你怎懂得相思之苦呢?”

  相思之苦,母后,如今芊羽也懂得了这意思呢。

  正要从母后处告辞,却见璟嫔抱着庆福帝姬过来请安。庆福已经一岁多了,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最是可爱不过。

  宫里只有庆福帝姬一个孩子,母后难免多偏疼些。一见璟嫔进来,先赐了座,又命母抱了庆福上前来逗趣。庆福见了我咿呀唤道:“姑姑、姑姑。”

  我心里喜欢的紧,搂了她在怀里,摘下头上一朵红宝石串珠头花递给她玩儿。璟嫔向我笑道:“帝姬回来了,去了一趟清凉寺可消瘦了不少呢。太后瞧瞧,帝姬的脸颊都瘦下去了,啧啧啧,看着可真叫嫔妾心疼啊。”

  我微微一笑,只是不语。我向来不甚喜欢璟嫔,不过碍于面子应付过去罢了,于是道:“多谢璟嫔关心了。”

  璟嫔絮絮道:“帝姬,清凉寺这种地方偏僻的很,以后可别要去了啊。万一碰上点什么…”

  母后咳了一声,道:“璟嫔费心了,帝姬出门自然会当心的。璟嫔得空,该好好关怀庆福才是。庆福这个年纪,是最需要母亲教导的时候。”

  璟嫔依依答了“是”立刻换了口风又欢喜喜地道:“帝姬是该去寺里多拜拜,保佑将来和驸马和顺恩爱,这可是女孩子家的要紧心思呢。听闻咱们这位新驸马可是好得很,帝姬想必也十分中意呢。”

  她的话一溜串说下来,我心下已经不悦,只不理她,低头和庆福笑语。

  今的璟嫔打扮得很美,身上一件朱砂牡丹金玉富贵图纹的丝罗长衣,香漩涡纹纱绣裙。鲜妩媚,很合适她娇小的身量。长发挽成百花髻,扣着一只亮莹莹的翡翠攒银丝八爪菊花笼,发边别了小朵的酡红的月季花,粉白耳垂上一对嵌珠点翠金坠子映衬得面容更加熠熠有神采。

  其实皇兄曾经宠幸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可惜她说话做事实在不怎么得人心,叫人喜欢不起来。如此,皇兄冷落了她也有很久了。

  为了能重新得到皇兄的宠爱,她时时刻刻都扮得极美丽工整,一丝不苟。

  只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岂是只有容貌的。

  今她这样来到母后宫中请安,又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必然有什么话要说。果不其然,璟嫔一边儿轻轻抚着腕上的金镯子,一边儿言又止“太后…”

  母后温和笑笑,道:“你说,这里没有外人。”

  璟嫔看我一眼,道:“太后,如今庆福帝姬渐渐大了,时常见不到她父皇的面,时时哭吵着要见父皇的面,臣妾实在没有办法。”

  母后奇道:“皇帝昨不是还在你宫中和庆福一起用膳的么?怎么叫见不到她父皇的面。”璟嫔咬一咬嘴不说话,母后想一想,道:“你的意思是皇帝没宿在你宫里吧。”

  璟嫔脸上愈加晕红,似被鬓边的月季花染了一般,道:“太后不知道,皇上已经一个多月不到臣妾宫里住了,臣妾…”她咬一咬牙,掩饰不住脸的恨意,道:“堇妃快要生产,早不能服侍皇上了,还这样着皇上不放!”

  母后淡淡道:“堇妃快要生产了,皇上难免要多照顾一些。”

  璟嫔见母后话中并无责怪她的意思,越发大了胆子,红了眼圈道:“太后,臣妾生庆福的时候也没见皇上这样夜陪着呀。何况臣妾最早生育,又和堇妃一起是最早进宫的,如今堇妃还没生就进了妃位,臣妾只在嫔位,可不是连累了庆福帝姬也被人瞧不起么。”

  母后听她说完,已经蹙眉,仍是带了笑意道:“这是什么话,庆福是皇上的长女,皇上又一向疼爱,谁敢瞧不起她。你虽在嫔位,皇帝待你也不薄,日常用度都是按了贵嫔的份例给的。你放心,只消你安分抚养庆福,恪守本分,皇帝和哀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璟嫔这才稍稍气平,又道:“多亏太后疼惜没,只是堇妃产育之后至少要为从一品夫人,远在诸妃之上,如今中宫无主,若她一味张狂起来,可要如何弹呢。”

  母后再不看她,只慢慢拢一笼鬓角的头发,曼声道:“这又是你管得到的事情么,有哀家在呢。”

  如此,璟嫔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了。

  见她出去,母后慢慢收敛了笑意。我轻声道:“母后,璟嫔可不像是诚心来向您请安的。”

  母后道:“自然么,她要说的话说完了,还记得请安么。哀家看她眼都在皇后的位子上呢。”又叮嘱道:“见了你皇兄别提今的话,白白叫他生气。”

  我低声应了,这才出去。

  堇妃大腹便便,临盆也就在这十来了。我去看她时她正歪在贵妃榻上歇息,家常的月白描金花的淡衫子,身上盖了薄薄的一袭湖蓝色滑丝薄被。肚子高高隆起,发髻上无半点珠翠,只以一把象牙梳子斜斜挽着,脸儿脂粉不施,黄黄的反倒我见犹怜。正与皇兄对面坐了拉着手喁喁私语。

  我在外头看了半晌,只觉得好笑,掀起帐帘进去,扑了团扇掩面笑道:“我可来得不巧呢。皇兄莫怪罪我啊。”

  皇兄见是我,亦笑道:“可晓得回来了。朕以为你是要赖在清凉寺不回宫了。”

  我被说中心事,不免脸上一红,忙掩饰着道:“我可不是不回来,只是要专挑个好时候回来,好看皇兄和堇妃恩爱呀。”

  皇兄坦笑道:“这有什么,朕与堇妃又有哪一天是不恩爱的。”说着接过宫女手中的燕窝碗,舀了一勺慢慢喂到堇妃口中。我“扑哧”一笑。皇兄回头看我道:“你先别笑,将来你和楼驸马一起,他也必定这样待你好,若不是,看皇兄怎么斥责他。”

  我听皇兄提起楼归远,便道:“什么好不好的,谁希罕么?”

  皇兄大笑:“好好,还没下降呢,先不希罕了。”

  堇妃见我进来,又与皇兄玩笑,先不好意思了,轻轻挣脱了皇兄的手向我道:“我素面朝天的,叫帝姬笑话了。”

  我在堇妃榻边坐下,半嗔道:“堇妃在御前也不怕失仪,反而在我面前说这个,真是好没道理,却显得我比皇兄挑剔了。”

  堇妃听我这样说,泛黄的脸上漾起一轮红晕,宛如晚霞明丽,道:“我好不好的,皇上是看惯了的,左不过是个黄脸婆,皇上要嫌弃也不到今天了。”说着睨了皇兄一眼,眼角生风,俱是的情意关怀。

  皇兄望着她,关切之外竟是有些痴了,低语道:“在朕心目中,无论堇妃是红颜抑或白发,朕都一如既往。”

  我心下一动,忽然想,若有一,这样含情相对的不是皇兄和堇妃,而是我与持逸,那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只那么一想,心中似有雷滚滚轰动,红晕便如水涌上了面颊。

  只是,我为什么又想到他了呢?

  回到芳菲殿,心里空落落的,总像是丢了一块什么似的,没有着落。清凉寺的日子,那么恍惚,过得那么快。

  然而脑中记得清楚的,是堇妃和皇兄的情真。

  堇妃并不是绝,也算不上特别美,不过是中上之姿,以母后的话说是胜在“温柔体贴,大方又不失袅娜,连做个皇后也不算可惜。”自然,后面这一句话是没有说给旁人听的,不过是偶然和槿汐姑姑一句玩笑叫我听见了。

  皇兄至今也没有立后,身边侍奉的嫔妃不过三五,也都是位份低微的,连贵嫔之位也没有。名位尊贵的,只有堇妃谢润和懋(,第四声)妃殷月镜。懋妃入宫已久,颇有家世,亦工女德,只是未有生育。而堇妃,虽得皇兄宠冠专房,却是出身寒门,唯有祖父上曾任过一任知府,到她父辈时家中已近凋零。家世寒微、未有生育而得封妃,大周史上也只有父皇乾元帝的鹂妃安氏陵容和开国太祖皇帝的粹妃梁氏二人而已。

  因而宫中每每有妒忌堇妃的人,总拿她与父皇的鹂妃相较,而鹂妃,是与母后从前的小产有牵扯的。而母后听见这些传言,只是一笑了之,从不理会。

  大周的皇后从来出自名门,母后也是,所以以堇妃的出身,是绝不可能成为皇后的。懋妃虽然不得宠却备受宫人奉承,原因也在此。因为在所有人眼中,出身世家的懋妃绝对是比堇妃更胜任皇后的宝座的。

  所以,母后对堇妃的评价,在我看来,当真不过是一句戏言。

  然而让我感动的,是皇兄对堇妃的情意,并不因为容貌的妍媸而有所改变。她的脸色因为身孕而那样黄。

  那样黄的容,我忽然想起从前在书上见过的一种妆容。兴致大浓,对着飞燕镜一一描摹梳妆,额黄贴面,作小山状,故亦称“额山”“寿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便指此处,亦算是帝姬妆容的一种。又以牛鱼鳔、旧年收集的萎黄叶和金粉调制成如意花纹贴在面颊,这妆容本是受佛教影响而成,故称“佛妆”

  佛妆,佛妆,如此对镜自照,似乎又和持逸近了些许。

  然而我还是有些不高兴,离了清凉寺,便再看不见持逸了,这真是件不好过的事情。

  总觉得无聊至极,只一片片撕了竹叶子来玩,半天半天的不说话。

  脑中盘旋的,总是清凉寺外那一的歌声。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持逸,我也是这样一天十七八遍把你挂在心上呢,你可知道么。你必然是不知道的。

  串珠十分善解人意,趁着我卸晚妆,拿了玫瑰油来给我敷脸,轻声在我耳边细语道:“帝姬可是还想见持逸师傅么?”

  我不搭理她,只道:“这是在宫中,怎么见?何况母后说孤即将要下降,不许再出宫去了。”

  串珠含着调皮的笑,眼神灵动,道:“只消帝姬告诉奴婢一件事,奴婢就能为帝姬想个办法见到持逸师傅。”

  我心中猛地一喜,脸上却不动声,慢慢摘了镶金红宝石的耳坠,道:“问什么?”

  串珠靠近我道:“帝姬为什么喜欢‘宋郎君’?”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道:“孤看见他的时候,他可不是什么宋郎君,不过是个想要出家的男子。”

  “那帝姬喜欢他的文才么?”

  我拂一拂面颊,惋惜道:“孤自小养在深宫,怎么会见过他的文才呢,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串珠有些惊讶,很快了然:“外头的事,咱们做奴婢的可以知道,却是不能轻易告诉帝姬的。”

  我认真了神气,道:“孤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他,他是宋郎君还是持逸,又有什么相干呢。”我略略羞涩,支着下巴,低声道:“其实在山门第一次见到他,孤就喜欢他了。”

  串珠急道:“那您还让他出家。”

  我呆了一呆,喃喃道:“孤只是想成全他的心愿。”我有着无言的忧伤,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忙拉着串珠的手道:“串珠,你说孤是不是不该让他出家。”

  串珠急忙笑道:“不不不?若他不出家,帝姬怎么能碰到他喜欢他呢?这就是因果呀,没有错的。”于是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番。我顿时心花怒放,随手取了个玛瑙发簪赏她,这才安心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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