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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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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刘体纯掌管的间谍和密探工作,一年多来逐渐显示了它的重要,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个专业很强的军事组织,到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番号或名称,只称为小刘营,但到西安以后,李自成没有工夫直接指挥大顺军的情报工作,而军师府已经正式建立,刘体纯的情报机构就成为军师府中的一个重要部门,仍称为小刘营,以别于刘宗和刘芳亮的军营。从前刘体纯得到了什么重要探报,直接向李自成禀报,从此以后就改向军师禀报了。

  在进军北京前的三四个月中,即是说从崇祯十六年秋天起,刘体纯手下的各种间谍,有的伪装成湖广、河南、陕西的上京举子①,有的伪装成贿买文武官职的有身份人员,有的扮成小商小贩和江湖术士、杂耍艺人、难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的各人物,混进北京城中,刺探守军虚实,朝廷消息,社会动态,还随时散布谣言,扰人心,夸张大顺王的仁义和兵威。大顺军刚破北京,刘体纯就遵奉正副军师之命进驻通州,不惜金钱,收买细作,刺探洲和吴三桂方面的军事动静。从三月十九到四月初,大顺朝的文臣们最重视的是上表劝进和准备登极大典,而刘宗和李友等将领最重视的是对明朝的皇亲贵戚、高级官吏的拷掠追赃。幸而有宋献策和李岩领导的军师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忘记大顺军进北京后摆在面前的严峻局势,尤其担心大顺军在北京立足未稳,吴三桂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而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如今他们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

  ①上京举子--民间对上北京参加会试的各省举人的俗称。

  听了皇上询问,宋献策赶快站起来说:“启奏陛下,今天色刚明,刘体纯就叫开朝阳门,来到军师府,亲自向臣等禀报一件重大军情。据细作探报,洲人正在征召、蒙、汉八旗人马,不即将南犯。臣等窃以为,自万历季年以来,东虏兵势强,明廷步步失算,遂使东虏成为中国之心腹大患,至今仍为我朝势不两立之劲敌…”

  “你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是劲敌么?”

  “请陛下恕臣直言,洲确实是我朝劲敌,万万不可轻视。”

  李自成低头沉,心中说道:“没料到辽东一隅之地,东夷余种,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时称兵人犯!”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对洲抱轻视态度,坐下后又欠身说道:“陛下,崇祯一朝,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从大同附近进犯,其余三次从三协①之地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冀南,横掠山东,然后从东协或中协出。虏兵每次入,都使崇祯无力应付,几乎动摇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以数万人来到北京,夺取了明朝江山,确实是空前胜利。皇上声威震赫,必将光照千古。然而我军人数不多,远离关中,破北京后吴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观望不降,而洲强敌又已调集兵马,蠢蠢动。臣等忝备军师之职,实不敢高枕无忧。”

  ①三协--这是明朝时期的军事地理名词,与吴三桂降清经过有关,特为注释清楚。隆庆二年(1568),抗倭名将戚继光由浙江凋至北方,任蓟镇总兵,统辖蓟州、永平、山海诸处军事,整修长城,并将从山海至昌平东之石塘岭,沿长城一千余里划为三个防区,称为三协,每协辖四个小区,共一十二个小区(或称路)。每协设一副将,每路置一小将,东协驻建昌营,中协驻三屯营,西协驻石匣。总兵驻蓟州。

  李自成低头沉默片刻,然后向李岩问道:“林泉有何高见?…坐下说话,不用站起来。”

  李岩欠身说道:“自从万历以来,虏酋努尔哈赤在辽东崛起,举兵叛,自称后金。天启之年,努尔哈赤病死,他的儿子皇太极即位,虏势更强,遂于崇祯九年改伪国号为清。努尔哈赤生前,已为虏兵入犯内打好了根基。皇太极继位之后,用兵屡胜,近几年已统一了辽东,席卷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鲜。所以微臣无知,每与献策密商,均以东虏乘机南下为忧。既然探知东虏已经在调动兵马,请陛下不可不预为之备。”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洲人在此时会向大顺朝进犯,对两位军师说道:

  “孤在西安时听说,去年八月,洲的老憨①突然病故,东虏一时间诸王争立,几乎互动刀兵。后来有一个名叫多尔衮的九王,也是努尔哈赤的儿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长子豪格继承王位,硬是拥戴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福临继位,以便他摄政擅权。孤想这些消息都是真的,难道是谣传么?”

  ①老憨--憨音han,老憨即老汗,洲人对国王的称呼。李岩说:“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来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说:“以孤想来,鞑子既然新有国丧,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长①,引起诸王内江,朝局动,此时多尔衮大概不会离开沈,轻启战端。”

  ①以嫡以长--按中国封建宗法制度,正所生之子为嫡子,诸妾所生之子为庶子。世袭下位必须传给皇后所生之嫡长子,如皇后未生男孩,可从妃嫔所生男孩中择年长者承袭。

  李岩说道:“陛下,臣自崇祯十年以后,因虏患,常留心辽左情况,略知一二。洲人自从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虽然皇太极锐意学习中国,究竟不夷狄旧习,不懂中国建储之制,亦无世袭以嫡以长之礼。多尔衮既拥戴一个六岁幼童为君,名义已定,有不听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闻沈有内或动情形。当然,多尔衮自任摄政,集大权于一身,虏廷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许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尔衮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顺军初到北京,立足未稳,民心未服,亲自统兵前来,使八旗兵从此归其掌握。倘能侥幸一逞,他就是继承老憨遗志,为洲建立殊勋,不但他的摄政地位与权势使洲朝野无人能与之抗衡,而且他如果后不足于摄政地位,想取江山于孤儿寡妇之手,易如反掌。请陛下不要认为虏酋多尔衮不敢来犯,应料其必将南犯,预为之备。”

  李自成心中大惊,但表面上不动声,微笑点头,表示他同意了李岩的分析,转望着宋献策问道:

  “军师对此事有何看法?”

  宋献策回答说:“自到北京以后,臣与林泉最担忧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乘机入犯。如东虏不动,吴三桂处在山海卫弹丸之地,进退失据,迟早必降。纵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进剿,战而胜之,不足为患。目前我大顺心腹之患在多尔衮,不在吴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没有把洲方面的进犯放在心上,实不应该。众文臣都把筹备登极大典和招降吴三桂看做最大急务,毕竟宋献策和李岩较有远见卓识,提醒他重视洲。他本来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出众英豪,十六年的战争生活使他养成了用战争解决困难的思想习惯。在这刹那之间,他的心思就转到如何打仗的问题上了。

  宋献策见皇上默然无语,恭敬地欠身问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当,陛下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你们两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群臣在皇极门演礼的事照原议举行,初六登极的事也照原议准备。东虏消息,一字不可。等明唐通与张若麒回来,看山海卫有何情况,再作计较。你们为何不将刘二虎带进宫来,向孤当面奏明?”

  宋献策说:“陛下虽然饮差唐通与张若麒前往山海关招降吴三桂,但臣等担心吴三桂会用缓兵之计,以待洲动静,所以命刘体纯将军务须探明吴三桂是否有投降诚意,还要探明吴玉桂的实有兵力。刘体纯到通州之后,即派出许多细作进入山海关,刺探各种军情。他又派遣塘报小队,进驻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么消息,即由塘马夜驰报通州。多尔衮正在征召八旗人马,准备南犯,就是从山海关城中得的消息。刘体纯估计今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来到,所以他见了臣等之后,又赶快回通州去了。”

  “宁远已被洲占据,山海关城中如何能知道沈的动静?”

  宋献策欠身说道:“原来的辽东名将、总兵官祖大寿是吴三桂的亲舅父,家住宁远,苦守锦州。洪承畴在松山被俘降虏,他才势穷投降,不再带兵,受到洲的优礼相待,洲人名曰‘恩养’。祖大寿的叔伯兄弟祖大粥和祖大乐,原来都是明朝的总兵官,如今都在沈,受洲‘恩养’。祖家一族中还有一批武将投降了洲,如今仍受重用。吴三桂与祖家官居两朝,情属舅甥,来往藕断丝连。所以沈有重要动静,在宁远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宁远传到山海关也很容易。我方派细作深入辽东和沈不易,不惟沿途盘查甚严,而巨路程亦远。这关于多尔衮正在征调八旗人马的消息,就是从山海关吴三桂军中得到的。”

  李自成问道:“吴三桂会不会投降东虏,在山海关称兵犯顺?他会么?”

  宋献策说:“臣等所担心者正是此事,一二内必可判断清楚。”

  李岩接着说道:“以微臣愚见,目前吴三桂正在骑墙观望,未必就投降洲。倘若虏兵如往年那样,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威北京,在京郊与我决战,对吴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虏,坐收渔人之利。”

  李自成说道:“吴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余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质,他能够不顾父母的生死与我为敌么?”

  宋献策回答:“人事复杂,有的人有时候出于某种想法,也会置父母生死于不顾。”

  李岩补充说:“例如楚汉相争,在荥相持很久。刘邦的父母都被项羽得到,作为人质。一,项羽将刘邦的父亲放在一张高案子上,使人告诉刘邦说:‘你如今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锅将你的老子煮了。’刘邦回答说:‘我们曾约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我的老子,就请你分给我一杯汤。’依臣看来,倘若吴三桂想借助洲之力,恢复明朝江山,他可以建立千古勋业,会以忠臣之名著于史册,芳百世,而富贵传之子孙,与国同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此时候,他会不顾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宋军师昨曾对臣说,我们要多方考虑,防备吴三桂会不顾父母生死作孤注一掷。军师此一担心,微臣亦甚同意。”

  李自成点点头,神色沉重地说:“你们所考虑的很是。你们今对孤所说的话,对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惊骇,打了登极大典。山海卫方面如有新的消息,我们马上决定对策。总之,孤意已决,对吴三桂决不要养痈遗患!”

  宋献策和李岩退出以后,李自成继续坐在武英殿西暖阁的龙椅上,默默沉思,心中像着一块石头。宫女们轻轻进来,有的捧来香茶,有的进来添香,还有两个宫女遵奉他的口谕,将费珍娥近几天写的正楷仿书取来,装在一个朱漆描金盒中,放在他身边的御案上。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宫女们从来没有看见新皇帝如此神色不,大家提心吊胆,互相换眼色,轻轻退出,悄悄地站立在窗外等候呼唤。

  虽然李自成暗中盼望今夜或明一早他钦差的劝降使定西伯唐通与张若麒从山海关回来,带回吴三桂的使者,恭呈降表,但是他又担心唐通与张若麒带回的是吴三桂抗拒不降的坏消息。倘若吴三桂胆敢不降,必定是确知洲兵即将南犯。李自成反复思量,更加认为两位军师的判断很有道理,而他自己在进北京后对洲兵的可能入犯过于大意,对吴三桂的敢于拒降也想得太少。

  李自成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思想一转到局势的严重,他马上就考虑到一个大胆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败吴三桂,然后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山海关,大军星夜回师北京,进行休息补充,以逸待劳,在北京近郊与多尔衮进行决战。这样想着,他仿佛又一次立马高冈,指挥大战,眼前有万马奔腾,耳边有杀声震天…

  四月初四这个重要日子,随着玄武门楼的沉重鼓声开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为王长顺的闯宫直言,使他明白了大顺军在北京的军纪败坏,又听宋献策和李岩密奏了值得担忧的洲动静和吴三桂可能抗拒不降的军情,到北京后的兴奋快心情突然冷了大半,只剩下等待唐通与张若麒将从山海关带回什么消息了。

  他因为心绪烦,第一次叫窦妃独宿仁智殿的东暖阁,不要来西暖阁陪宿御榻。这件事使宫女们深感诧异,而窦美仪在心中也感到震惊。在她的思想中并没有“爱情”一词,但是十天来她深蒙新皇上的恩宠,使她无限地感恩戴德,将她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荣华富贵都依托在大顺皇爷的宠爱上。她很清楚,如今在寿宁宫中现放着一个费珍娥,在容貌上并不比她差,而年龄上比她更;在皇上身边,还有一个温柔娇媚,足以使任何男子为之心动的王瑞芬。皇上却专心宠爱她一人,专房专夜,每夜在御榻上如胶似漆,天哪,为什么今夜竟使她独宿东暖阁,好似打入了冷宫?如此突然失宠,为了何故?她悄悄地询问了在武英殿侍候的几个宫女。但群臣在御前奏事和议事的时候,一向严宫女们在窗外窃听,所以只有两个宫女说出来她们奉皇上口谕从寿宁宫取来费珍娥的近仿书放在御案一事,引起了窦娘娘的重视,心中恍然明白:啊,原来皇上的心已经移到了费珍娥的身上!

  在这十来天她虽然十分受恩宠,但是她也知道皇上的心中并没有忘记费珍娥。她猜想大概皇上要等到举行过登极大典之后,一面给她正式加封,一面将费珍娥选在身边。她虽然曾想过男人多是喜新厌旧,而皇上的宠爱犹如朝,并不长久,不像民间的贫寒夫妇能够同甘共苦,自首偕老,但是她全没料到,皇上不待举行登极大典,突然为着费珍娥将她冷落!

  她是一个完全成了的女子,自从她来到仁智殿的寝宫,享受了从前不能梦想也不能理解的夫生活。每夜,照例她枕着皇上的坚实壮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复不停地抚摩她的细光滑的皮肤。由于皇上是马上得天下,正所谓“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剑柄磨出老趼。当皇上手掌上的老趼抚摩着她的细光滑的皮肤时,她特别感到舒服,同时使她对皇上的恒赫武功产生无限的崇敬心情。但是今夜被她当作枕头的壮胳膊忽然没有了,抚摩她的那只生有老趼的大手也忽然没有了。她独自睡在空上,对着昏黄的宫灯,辗转反侧,很难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泪,也暗暗在心中叹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梦!

  她平喜读史书,知道历代宫廷中妃嫔之间为争宠嫉妒酿成许多惨事,也知道明朝的宫闱惨事。她曾经立志做一个有“妇德”的贤妃,决不存嫉妒之心。但费珍娥也能如此么?…她不愿想下去,又不在心中叹息一声。

  尽管她由于一夜失眠,头昏脑,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样,天不明就起了。等皇上起来时,她已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毕,正打算到西暖阁向皇上请安,王瑞芬脚步轻轻地掀帘进来,向她一拜,用银铃般的低声说道:

  “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窦美仪小声说:“瑞芬姐…”

  王瑞芬立刻跪下,说:“请娘娘千万莫这样称呼奴婢,奴婢要死了!”

  窦美仪拉她起来,又小声说:“这屋里没有第二个人,我叫你一声姐姐不妨。我问你,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刚才问了在西暖阁值夜的宫人,据说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时叹气。”

  “是想到费珍娥么?”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于珍娥,皇上对娘娘恩眷正隆,决不会将圣心移到珍娥身上。他必有重大国事心,昨夜才如此烦恼。”

  “马上就举行登极大典,除想念珍娥外,还有什么烦恼?”

  “奴婢记得今是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请安时不妨请旨给费宫人赏赐什么生日礼物,也可以听听皇爷的口气。”

  窦妃点点头,同意了这个办法。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带着悦耳的银铃声和弓鞋木底后跟在砖地上的走动声,她体态轻盈地走进西暖阁,向皇上行礼问安,顺便问道:

  “听说今天是费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请圣旨,要赏赐她什么东西?”

  “啊,今是她的十七岁生日,虚岁十八,你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赏赐她四礼物,差宫女送去好啦。顺便传孤的口谕,今明两之内,孤要召见。”

  窦美仪不暗中一惊,不敢多间,在心中说道:“天哪,该来到的事儿果然来了!”

  李自成拜天完毕,在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李双喜随即进来,在他的面前跪下。自成先打量他脸上的神色,挥手使进来献茶和添香的两个宫女回避,赶快问道:

  “双喜儿,有何急事禀奏?”

  双喜说道:“刚才从军师府来了一位官员,言说张若麒与唐通二位钦差昨夜二更时已经到了通州,在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军师要儿臣请示陛下,今何时召见二位钦差大人?”

  “张若麒与唐通从山海卫回来,吴三桂是否有使者同来?”

  “儿臣曾问了军师府的官员,他说没有。只有带去的随从人员一起回来。”

  “可曾带来吴三桂的投降表文或书信?”

  “军师府来的官员不知道,好像没有带回来降表。不过听说吴三桂已经答应投降,如今还在同关宁将领们不断磋商,务求在投降这事上众心一致,免遗后患,大概再耽搁两三,必有专使将降表驰送到京。”

  李自成的脸上出一丝欣慰,但是,这笑意突然消逝,在心中机警地对自己说道:“这分明是缓兵之计!”他随即对双喜说道:

  “辰时二刻,在文华殿召见唐、张二人,传谕牛丞相和两位军师,辰时正都到文华殿去。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双喜说:“刘体纯于三更过后,叫开朝阳门,到了军师府,带来了重要军情。宋军师命他天明后赶快进宫,亲自向陛下面奏,他已经来了。”

  “他现在何处?”

  “吴汝义留他在五凤楼上候旨,命儿臣向陛下请旨,何时召见?”

  “立刻召见!传他进宫!”

  双喜退出后过了一阵,刘体纯进来了。等他叩头以后,皇上命宫女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御座的对面约五尺远近地方,命他坐下。他打量了一服刘体纯神色,说道:

  “二虎,你兄弟一二人都是崇祯初年随孤起义的。你的哥哥早年阵亡,孤将你带在身边,十几年戎马奔波,患难与共,你成了孤身边的得力战将。如今虽然是分属君臣,实际上情如兄弟。以你历年的战功,孤本来可以命你率领一支人马,独担一个方面,可是破了西安以后,孤要利用你过人的细心和机警,为大顺建立一些在战场上不能建立的功勋。外人不知,孙传庭不是败在临汝决战,是败在你派遣的间谍手中。上月我大顺未破北京,你的小刘营派遣的许多人早就进北京了,一方面使北京人心瓦解,一方面将崇祯朝廷的动静随时禀报,使孤与宋军师对北京的朝廷情况了若指掌。所以二虎呀,开国创业谈何容易,孤不会忘了你在不声不响中建立的功勋!”

  刘体纯被皇上温语感动,连忙跪下,滚出眼泪说道:“微臣碌碌无能,忝居众将之列,实不敢受陛下如此夸奖。”

  “平身,坐下说话。”李自成望着刘体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以后,问道:“你今进宫来定有十分紧要消息面奏,军师可知道么?”

  “臣天不明就叫开了城门,先到军师府。军师披衣起,听了臣禀报之后,用手在案上一拍,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命臣赶快进宫来向陛下面奏,臣不敢耽误就赶快来了。”

  “吴三桂肯来投降么?”

  “臣据细作禀报的各种迹象,断定吴三桂决不会前来投降。他开始就打算据守山海关,等候洲动静。近几天山海卫城中盛传沈在调集、蒙、汉八旗兵马,准备南犯。吴三桂的守关将士,听说洲人在调集兵马,无不喜形于,所以吴三桂绝无意向我投降。”

  “他要投降洲么?”

  “依臣看来,吴三桂目前也无心投降洲。他大概想据守山海关,等洲兵同我大顺军在北京近处厮杀得两败俱伤,然后乘机夺取北京,为崇祯帝后报仇,恢复大明江山,他就成了大明的复国忠臣,功盖海内,名垂青史。”

  “他有这种想法可是你猜的?”

  “并不完全是臣猜想的。据细作探报,在吴三桂军中纷纷议论,都说这是爵爷的想法。”

  “什么爵爷?”

  “吴三桂被崇祯封为平西伯,位居伯爵之尊,所以关宁将领与文职幕僚,称他爵爷。”

  “啊!…还有什么事能够证明他决不投降,竟敢与我为敌?”

  “山海卫城的东门就是山海关。为着防备辽东敌人,在东门外除有坚固的月城外,万历年间又修了一座东罗城,便于屯兵防敌。西门外到去年也修一座西罗城,尚未竣工。近来吴三桂下令军民夜赶修,还新筑了几座炮台,安设了大炮。从永平和玉田两地撤回的兵就屯在西罗城中。可见他是决定不降我朝,不惜与我一战。”

  李自成明白同吴三桂的战争不可避免。十六年的戎马生涯使他习惯于迅速思考和决定战争方略,明白了必须在洲人南犯之前,使用大顺军在北京的全部兵力去打败吴三桂,占领山海关,使东虏兵马受到牵制,不能专力在北京近处作战。他想了片刻,又向刘体纯问道:

  “吴三桂究竟有多少兵力?”

  “臣依据细作探报,大体估算,吴三桂在山海关大约有五万人马,步骑兵各占一半。在宁远时他有三万多人马,在边兵中是一支劲旅,各种火器都有。所以虽然他的人马在关外成了孤军,却使多尔衮不能将他吃掉。洲兵已经占领了松山、杏山,又占领了中前所,就是不敢进攻宁远,不愿过多地损伤洲人马。吴三桂受封为平西伯后,兼统山海关驻军,增加了七八千人,大约有四万多人马。他从宁远携带了十几万百姓进关…”

  “不是携带五十万百姓进关么?”

  “虚称五十万,实际上有十几万人。关外各地本来人口较稀,一个宁远卫全境如何会有五十万人?何况宁远境内汉人已经好几代居住辽东,那里有他们的祖宗坟墓,房屋田产,都不愿背多离井,变为民,不肯迁入关内。还有,宁远的大户是祖家,祖氏一族有三个总兵官和他们手下的成群将校,都在洲那边做官,这些人留在宁远的家族,士兵眷属,佃户和亲戚,人数众多,自然都不肯跟随吴三桂迁入关内。据臣估计,吴三桂携入关内的人口只有十几万人,分驻在昌黎、乐亭、滦州、开平等处。曾经传闻吴三桂要从这几处移民中征丁壮入伍,但是的不多,后来不了,大概是担心辽民刚刚入关,一时尚难安定,同本地人多有纠纷,处在兵慌马时候,不宜把辽民中丁壮走,只留下老弱妇女,所以吴三桂的人马还是五万之数,并未增加。”

  “可是吴三桂给朝廷的塘报上说…”

  “陛下,吴三桂奉旨携辽东百姓人关勤王,不许以一人留给东虏,吴三桂当然要说他遵旨携带全部宁远一带百姓入关,既可谎报大功,又可向朝廷领取五十万移民的安置经费。其实,请陛下想一想,五十万百姓远离故土,长途搬迁,谈何容易!山海关只有一道城门,五十万百姓扶老携幼,携带着马车、牛车小车。大小耕牛骡马。各种农具、各种家畜家禽、衣物被褥、锅碗瓢勺、口粮油盐,拥拥挤挤,呼儿唤女,都从这一道关门走过,岂是容易!这五十万辽民分驻昌黎、乐亭、滦州、开平四州县,要占用多少房屋,分给多少耕地,扰得各州县犬不宁。可是吴三桂除有五万马步兵丁之外,携来的辽东百姓很快就进入关内了,足见进关的辽民人数至多十余万,不会更多。”

  李自成一边听一边点头,在心中称赞刘体纯的估计合理。他原来担心吴三桂会从进入关内的辽东百姓中再征召两三万丁壮人伍,如今放下心了。他揭开茶碗盖,喝口香茶,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放下茶碗,赶快问道:

  “吴三桂既然忠于明朝,不肯向我投降,他就应该率领三军为崇祯帝后发丧,痛哭誓师,立刻兴兵复明,传檄远近才是,为会么不呢?”

  “这是吴三桂的缓兵之计,等待时机。”

  “等待什么时机?”

  “他一则等待洲方面的动静,二则等待看一看北京与畿辅的人心向背。如今他不但知道了洲正在调动八旗人马,还知道我大顺朝在北京和畿辅有些事…”

  刘体纯说到这里把话停住,重新跪下,说道:

  “皇上,吴三桂派遣了许多细作,有的到北京四郊,有的混进北京城内,将我大顺朝在北京的各种情况报告给他,所以他决议与我为敌。纵然洲兵暂不南犯,他也要兴兵与我为敌,打出来复国报主旗号,号召远近。他估计一旦他起兵对我,畿辅各地定会有人响应,河南、山东等地也会有人响应。到那时,洲兵定会乘机南犯。皇上,臣受陛下信任,职司侦察敌情,为陛下耳目。今局势,不能不大胆向陛下直言。皇上!来到北京以后,我大顺军威已经大不如前,民心不服,畿辅情势不稳,有些地方已经在蠢蠢动。吴三桂与我为敌的事,千万不可大意!鞑子正在调集人马的事,千万不可大意!”

  虽然昨天听了宋献策的密奏之后,李自成已经对敌情有了一些清醒的认识,但此刻听了刘体纯的密奏,更使他感到震惊。他沉默片刻,命刘体纯坐下,问道:

  “二虎,这些话…你可对两位军师谈过?”

  “臣已对两位军师禀报了,他们嘱臣进宫来向陛下如实奏闻,不要隐瞒。”

  李自成虽然明白战争不可避免,但是直到此刻仍旧希望吴三桂不要胆敢与大顺为敌。这种并不明白说出来的心事,使他总在抱着渺茫的侥幸思想。他向刘体纯问道:

  “吴三桂率五万人马进人关内,原指望由朝廷供应粮饷。如今明朝已亡,粮饷断绝,他如何能支持下去?”

  “据微臣探知,他从宁远运来的军粮,足可以支持半年。”

  “如何有这么多的军粮?”

  “自从锦州被围,明朝在辽东土地越来越少,宁远便成了明朝在关外的唯一重镇。后来松山、杏山等城堡相继失守,死守锦州的祖大寿投降洲,宁远就成了明朝在关外必须守御的孤城。失去宁远,山海关就失去屏蔽,陷在辽东的汉人就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崇祯为要守住宁远,不管国家多么困难,尽一切力量为宁远运送军粮。据臣差细作向入关辽民老者打听,军粮是由登莱下海,用海船运至觉华岛”觉华岛在何处?“”觉华岛在宁远城东数里外的海中。东虏曾经想攻占觉华岛,断了宁远命脉,使宁远不攻自破。但因吴三桂派重兵驻守觉华岛和海岸,修筑许多炮台,东虏无机可乘。吴三桂奉旨放弃宁远,入关勤王,觉华岛上的军粮全数用海船运来,将一座空岛留给鞑子。“

  李自成又问道:”吴三桂的粮船现在何处?“”我们的细作听到入关辽民言讲,也得自山海城内百姓哄传,从宁远觉华岛来的几百只粮船暂时都泊在姜女庙附近海边。“”姜女庙在什么地方?“”听说在山海关东边大约十里地方。相传孟姜女哭长城,死在海边,化为礁石。后人立了一座庙宇,称为姜女庙。“”姜女庙那里可是驻有重兵?“”因为姜女庙在山海关和长城东边,岸上只驻有少数守船步兵,并无重兵。“

  李自成的心中略一沉,忽然想到一旦大战开始,要是能设法焚毁吴三桂的粮船,就能迫使吴三桂不战而降。至于差何人前去姜女庙焚毁粮船…他想到了罗虎,他认为智勇兼备的罗虎是一位合适的将领,他的三千兵也最可用,可是如何能绕过山海关呢?…”二虎,关宁兵的士气如何?“李自成不再细想下去,转而又问。

  刘体纯回答说:”据几个细作禀报,当我大顺军攻破北京时,吴三桂的前锋骑兵已经到了玉田,不敢前进。在起初那七八天内,关宁将士因闻我军数年来百战百胜的军威,纪律严明的美名,而且京城失守,皇帝自缢,关宁兵除山海关一城外可以说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处境极为不利,所以吴三桂的士气大为低落。那时,在吴三桂的军中确有人私下议论向大顺归顺的话,后来忽然变了。近几天,关宁兵的土气很盛,夜准备,决计同我一战。“”为什么关宁兵的士气忽然又旺盛了?是因为吴三桂已经同洲有了勾结么?“”不是,毛病是出在我军方面,有些话微臣不敢直言。“”为什么不敢直言?王长顺是个大忠臣,他昨闯进宫来,把别人不敢对孤说的话都说了,是不是在北京和畿辅哄传我大顺军进北京后军纪很快败坏了,不断有抢劫富户和妇女的事?这些情况孤已知道,你何必不敢直言?“”还有一件大事,臣确实不敢直说。“

  李自成面带微笑说:”你是孤的爱将,又身任侦察敌情重任,有什么话不可对孤直言?说吧,快说吧!“”陛下,我军进北京后,抓了几百官吏勋戚,酷刑追赃,至今已经死了许多人。这件事很失人望。吴三桂一看这情形,不愿降了。山海关城中士绅,原来还在观望,如今都劝说吴三桂传檄远近,兴兵复明。人们都说…“

  李自成重新端起茶碗,笑着说:”说下去,说下去。人们都说些什么?“

  刘体纯又一次跪下去,说道:”请陛下听了后不要震怒,恕臣直言不讳。“”二虎,快说吧,有什么不可直说的?“”人们纷纷议论,自古夺得天下从来没有这样胡搞的,人们骂陛下虽然占了北京,终究是个贼,是黄巢一人物,不是坐天下的气象!“

  李自成故意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手中的茶碗砰一声落到御案上,茶水溅出。过了一阵,他又叹一口气说道:”逮捕在北京的六品以上官吏严刑追赃一事原是孤与捷轩在长安出兵前商定的一件大事,原想着国家草创不易,此举既可以解救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也可以使万民拍手称快。不料北京城和远近士民不惟不拍手称快,反而同我离心!在长安时,宋军师同李公子对这一重大决策都曾婉言谏阻,孤未听从,如今不拷掠追赃也晚了…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刘体纯迟疑片刻,又说道:”刚才陛下问起吴三桂的关宁兵为什么七八大前士气低落,如今士气又忽然旺盛,其中道理,臣刚才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原因臣一时忽忘,尚未说出。“”你说出来吧,不要顾虑。“”吴三桂的关宁兵原以为陛下真的率领二十万兵来到北京,还有大军在后,所以一时十分害怕。吴三桂因此不敢率两三万关宁铁骑星夜西来,驰救北京。在我军攻破北京的数之内,山海关仍不知我军虚实,眼看进退失据,士气难免低落。随后他知道我大顺到北京的只有数万人,也无后续部队,他才敢于拒不投降,士气反而旺盛。如今他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要想迫使他投降,或是将他打败,攻占山海卫城,除非我军有更多兵力,同时出奇兵绕过山海关,焚毁他停泊在姜女庙附近的粮船…“”啊,孤都明白了。你带来多少亲兵?“”臣因是夜间赶来,带了三十名亲兵,以防不测。“”你退下去吧。早膳后你赶快返回通州,继续打探敌军动静,愈快愈好。还有,你回通州后立刻传孤口谕,叫罗虎今下午赶来北京,孤有要事召见。“”遵旨!“

  刘体纯叩头退出以后,王瑞芬进来,请他回寝宫用早膳。他似乎没有听见,向王瑞芬看了一眼,想到要召见费珍娥的事,但时间尚未确定,没有说出来。

  早膳以后,他启驾往文华殿召见唐通与张若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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