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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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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的相见,若只是为了抹杀过去那一点让人心存留恋的东西,不如不见。

  1

  沈智中途离席了一次,接电话,她妈打来的,跟她说邓家宁已经把孩子接回去了,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沈智知道,这一定是她妈给邓家宁提的要求,她的妈妈,想好的事情,用什么办法都会让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女儿的婚姻大事都是如此,更何况是谁来接外孙女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已经无力与母亲再做争论,只应了一声,然后就挂了电话,正要走回包厢去,一抬头,看到了唐毅。

  他正与人说话,是个陌生的女人,中式衣服,却搭着皮,覆额短发,帅气非常。说话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臂弯上,那镶着缎子的宽阔袖边就覆在他黑色的衬衫上,嫣然一抹红色。

  通往包厢的走廊并不宽,沈智便站住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走过去,若是走过去又要说些什么。

  倒是唐毅看到了她,遥遥对上她的眼睛,眉毛一扬,还未说话,他身边的女人已经转过身来,对沈智一笑,又回过去看他,你同学?

  唐毅点头,开口说话,沈智,我老同学,王梓琳,我未婚

  未婚?他有未婚了?沈智升起了强烈的荒谬之感,但她仍是答了,不但答了,还一脸微笑。

  你好,和唐毅一起来的吗?刚才没见到你。

  王梓琳笑着摇头,跟他一起来?怎么会。我在边上跟朋友吃饭呢,正巧遇着他,唐毅,你继续,我回包厢去了。

  他嘱咐她,叫人把账单送到我这里。

  王梓琳随口答,该你的,少不了。说完就转身,走过沈智身边时又对她一笑,一阵香风。

  走廊里只剩下两人,沈智仍立在原地,并没有要走过去的打算,慢慢说了句,恭喜。

  唐毅一笑,出一支烟来点燃,打火机叮的一声响,暖的火,映在他眼里幽幽的两点光。

  他说,你也是,孩子都有了吧?同喜。

  沈智微笑,带着点讽刺,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从遥远的过去看过来,同样带着讽刺。

  看吧,当年的海誓山盟,现如今不过是一句同喜同喜。

  还有什么可说的?是她自己放弃了,是她自己不要了,他变成了她曾经梦想过的样子,但他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沈智向前走,越过他时唐毅微一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等他,只是继续自己的脚步,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他,心里想着,原来多年后的相见,都只是为了抹杀过去那一点令人心存留恋的东西。

  真正是,不如不见。

  唐毅确实想说些什么,但沈智从自己面前经过的时候,他竟突然忘了,忘了自己要开口的初衷,觉得自己忘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有一瞬甚至想拉住她,让她等一下,让他想一想。

  但他最终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手指一痛,低头发现是那支夹在手指间的烟,被折弯了,点燃的那一段,狠狠烫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他想问的是,你的脖子,是不是烫伤了?

  但是这个时候,沈智已经走远了,就在他抬头的同时,一转身,整个地消失在包厢门里。

  沈智提早离开了苏浙汇,一桌的人都留她,那么早走干什么?明天礼拜六,又不上班,一会儿大伙儿还去唱歌。

  沈智坚持,站起来的时候黄晨拉了她一下,低声音,真走了?你还没跟唐毅说上一句话哪?亏我特地给你留的惊喜,看你们,就跟陌生人似的。

  是惊喜的,谢谢啦。沈智笑着回答她,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何表情的时候,沈智就只剩下笑了,笑是最简单的面具,肌放松嘴角弯起,谁不会做?不会做的是未进化完全的残次品,活该被社会淘汰。

  田舒也告辞,只说家里有事,与沈智一起离开,她在这一点上倒是与当年一样,总是跟着沈智,最大限度的形影不离。

  田舒还说,好不容易再见着你了,一起走吧,路上我们还能多聊几句。

  沈智感动,在失败的爱情面前,没想到一份快要被她遗忘的友谊倒是超越时空,历久弥新,几乎可称得上是地久天长了。

  与众人告别的时候沈智并没有刻意回避唐毅,两个人互道了一声再平常不过的告别,让所有等着精彩场面的故友们一片唏嘘。

  过去的一切早已经过去,一时的冲击也已经过去了,沈智对自己说,无论唐毅回到这个城市是为了什么,都和现在的她全无干系。

  2

  黑色的大车将沈智一路送到自己家楼下,田舒留了沈智的电话号码,又说候着她何时有时间,出来一起喝茶,她平时就一个人待家里,别的不多,就是时间多,老公一出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沈智心想,这就是做太太的,平常女人想待在家里还做不到呢,谁不是一早咬牙切齿,从暖热被窝里把自己强拔出来匆匆往单位赶的?

  不过到底是多年未在一起的朋友,她对田舒的热情也有着一丝莫名的感动,听完她的话就点头应了,还说一定,然后才下车,回头看到那辆大车缓缓驶离,晶亮尾灯在夜中变得遥远,最终隐没。

  沈智转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上楼时的脚步都是重的,好不容易走到自家门前,沈智还未拿出钥匙门就开了,邓家宁站在门口,门廊的灯开着,他站得不里不外,半张脸上有灯光半张脸没有,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干吗?安安呢?沈智问了一句。

  睡了,都十点半了。邓家宁答了一句,重音落在后半句上。

  沈智不理他,从他身边走进门里,弯下来换鞋,低着头说话,开着门干吗?你要出去?

  耳边响起关门的声音,邓家宁说话,同学聚会怎么样?

  还行。沈智不想多谈,换好鞋就往屋里走。

  怎么回来的?邓家宁跟着她。

  老同学送我回来的。

  是吗?我看到了,你老同学的车真不错。

  沈智明白过来,回头看了邓家宁一眼,心里顿觉不齿,想这就是她的丈夫,唯一的感都用在猜忌她是否有红杏出墙的蛛丝马迹上,问题是,他凭什么?

  邓家宁这个人,情商上有些问题,许多人犯错之后,会用各种方法来弥补,他也弥补,这一年对沈智都是小心翼翼的。她说要跟孩子睡,他忍,她说不要,他也忍,她一掉脸,他就诺诺,让她发个舒服,殊不知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是从来都不会说出口的,如果邓家宁用百倍的热情弥补,沈智虽然心中有怨,但既然没有离婚,夫之间,时长久也不一定不接受,但他只是陪着小心,小心完了,什么实际行动都没有,就连女儿都是任由沈智一个人带着,这不免让沈智对他彻底失望,当然,让沈智彻底失望的还不止这一些,最让沈智受不了的是,自从邓家宁出轨的事情爆发之后,他不但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清教徒,就连对沈智,也总是有所怀疑。

  沈智偶尔加班,他都要数个电话打到她公司去问清楚她是否在办公室里,如果有人送回来,那更是一定要问清楚是男是女,有几次沈智晚归,还没进大楼就发现邓家宁站在楼梯道旁的角落里,也不说话的,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吓得她心脏狂跳。

  邓家宁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经历过沈智当时铁了心要离婚那个时段,沈智是个很有主张的女人,这一点她自己可能没觉得,但她身上确实有她母亲的强势遗传。这让邓家宁觉得,他们俩没有离婚完全是因为双方父母的阻挠,沈智是看在老人孩子的面上才留了下来,但这段婚姻已经是如履薄冰,如果沈智身边再出现一点不安稳因素,那么他很可能再也留不住自己的老婆。

  因此,他视沈智身边所出现的任何一点异动为洪水猛兽,什么都要问个清楚,以求防患于未然,今天他原本想去苏浙汇等沈智的,没想到沈智母亲一个电话,让他把孩子先带回家,沈智回来之前他抱着女儿不知在阳台上看了多少眼,正想拨电话给她,就见沈智从一辆豪华轿车上下来,还是一个男人给开的车门,这叫他怎么按捺得住不问个清楚?

  沈智忍了忍,终于没能忍住,开口回了句,放心,是女同学,开门的是她家的司机,还有,邓家宁,别把我看得跟你一样,我不是你,没那么七八糟。

  这句话让邓家宁全身一僵,夫两个对视了一眼,最终一同撇过头去,谁都没有再说话。

  然后邓家宁回头,进房,关门的声音并不大,沉闷一声,却像是打在沈智的心上,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跟他吵一场的准备,这时一口气全像是打在了棉花胎上,虚飘飘的没一处能着上力气。

  或许可悲的不是夫吵架,而是不吵,沈智见过许多吵起来翻天覆地转头却仍是好得里调油的夫,像她和邓家宁这样,连吵架都吵不起来的夫,那才叫可悲。

  就在这天晚上,沈智做梦了。

  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却只是午夜,醒了之后,她发现自己哭了,就为了梦里的那些零碎片段,哭了。

  她梦见唐毅,握着她的手,在十八岁的时候对着空旷的远方叫,我唐毅,永远都是沈智的男人;再是读大学的时候,她逃了晚自习去唐毅的学校,就为了能跟他一起坐在大学食堂里吃顿饭,然后他骑着自行车绕过大半个城市送她回学校,她又舍不得他,到了寝室又折出去,陪他走到学校门口,就着一点路灯噼啪打着蚊子,还说了半小时的话;还有他在建筑公司刚开始实习的时候,通宵达旦地赶图纸,清早奔到寝室的楼下叫她的名字,沈智,沈智。看着她从楼梯上飞奔下来,老远跳到他身上。

  这么多的唐毅,最后出现的却是邓家宁,一手把着门看她,半张脸孔是明,半张脸孔是暗,半张脸孔上带着痛悔,半张脸孔上却是狐疑,还清清楚楚地问了她一句。

  送你回来的,到底是谁?

  那样漫长的一个梦,竟然段段鲜明如斯,梦醒仍在眼前。

  女儿还在身边的小上睡着,沈智擦干眼泪,但仍是觉得难过,又不好发出声音,只好捂住脸,折起身子,憋着,憋着,最后仍是憋不住,两行眼泪孤零零地沿着眼角落下来,滑过太阳滑过自己的耳朵,落在枕头上,再无声无息地被了进去,泪水蜿蜒而过的地方,一片冰凉。

  3

  唐毅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沈智。

  她明显消瘦了,不像一般少妇丰润的样子,甚至连当年略带些少女肥的圆下巴都变得尖窄,看到他的一瞬间有些震动,然后便没了反应,对他说恭喜的时候居然还带着一点笑,告别时更是如对一个陌生人。

  她已经把他当做了一个陌生人,即使一开始无比坚持的人,是她。

  十七岁的沈智会喜欢自己,是唐毅料想不到的事情。

  他总觉得这是她的一时兴起,或者是另一个恶作剧,换一种方式来找他的麻烦,但他终于发现不是的,沈智守着她所发现的秘密,就像一个忠贞的地下员,她用各种方法维护他,表达自己对他的好感,并且期待他的回应。

  等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之后,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没有沈智那么乐观,他想的更多的是,他用什么来与她在一起?

  沈智小心地守着自己所发现的秘密,就连田舒都没有告诉,她知道唐毅家里的条件不好,不,不能用不好来形容,那是极差。一家三口挤在十几平方的堂房子里,爸爸还是个有病的,不是普通的病,精神病,动不动就半夜起来在家里绕圈子,挨着自家的墙角撒,有人在也不管,还经常走失,让唐毅母亲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班都没法上。

  但在沈智心中,这一切都跟唐毅没什么关系,她喜欢的是他,至于他的家庭如何,父母怎么样,在十七岁的沈智心中全都不足一提,更何况他是这么优秀,班主任都说了,校长花了大力气把他招募到自己学校来,连学费都给他全部减免,就是为了让唐毅给学校增光添彩的。

  沈智想得非常好,只要她能够与唐毅在一起,那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他们有的是青春,面包会有的,就连共产主义都会有的,有什么可怕的?

  是,没什么可怕的,需要担心的不是沈智,是他。

  唐毅听到油门的轰鸣声,七八年的感情,最后结束在她的一句话里,分别的她说,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样的男人吗?我要他雄心壮志,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让站在他身边的我与有荣焉,让我为了他骄傲,现在的你能吗?不能的话,你就走吧。说完,决绝地转身离开了他。

  这些年来,他遇到任何的艰难时刻,都会想到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还有她母亲见到他时所发出的冷笑声,这两者是最好的强心针,每次都能让他咬牙再次站起来,一拼到底。

  而现在,他功成名就,衣锦荣归了,原以为自己早已把她远远抛到了脑后,没想到短短一面,他竟发现自己竟然与过去一样,关心的都是她身上哪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少女时代的沈智,怕痛,晕血,不耐走长路,碰到任何地方都会有淤青,以至于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法不小心地看着她,以防她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状况。

  他又想到那片红痕,心就了一下,自己都控制不住。

  他疯了吗?为一个抛弃自己的女人担心,不但没有对她出彻底漠视的表情,还关心她是不是被烫伤了。

  唐毅想到这里,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是

  他把车开进车库,旁边那辆红色的奥迪TT已经四平八稳地停好了,他有些奇怪地看一眼时间,才十一点,王梓琳和朋友们在一起从未这么早回来过,今天倒是异常。

  进屋的时候他听到浴室里传来音乐声,还有水声。王梓琳从小娇生惯养,是最会享受生活的人,按摩浴缸旁边一圈的瓶瓶罐罐,色彩缤纷,浴室里还得带音响,据她说,在轻音乐里泡澡,对皮肤特别好。

  唐毅?大概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了,浴室里传来王梓琳的声音。

  是我。他下外套扔在边的沙发上,

  替我把睡袍拿过来,我忘在上了。

  他应了一声,把上那件粉的睡袍拎起来,丝质的睡袍水一样落进手里,没一点真实感。

  他走进浴室,王梓琳并没有在浴缸里泡着,而是立在镜前往身上抹润肤,浴室里白雾腾腾,水蒸汽和香甜的杏仁味混合在一起,她反过身来,也不说话,两条白生生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偏头咬了他耳后最感的地方一口,然后是他的脖子,然后是他的头,最后用了舌尖,轻轻绕过他心口上的那颗痣。

  那颗痣,他心口的那颗痣。

  唐毅的心,紧紧缩了起来,身体却已经被拖入温暖的水中,浴缸里水花翻涌,他在释放的前一刻开始恍惚,水汽蒸腾,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幻象,那个背对着他的,垂着乌黑长发的幻象,但手腕一沉,是王梓琳,抓住他的手,然后起身体,把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膛上。

  唐毅抽烟,王梓琳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许久才听到他说。

  梓琳,我们结婚吧。

  她一仰头,咯咯地笑出声来,怎么?急着栓住我呀?

  他的脸在烟雾后似远似近,低声说,算是吧。

  再等等吧,我爸请律师团做协议呢,你也知道我家那老头子,什么都得白纸黑字。

  唐毅不说话了,掐灭烟头,把薄被往她身上拉上了一点,知道了,睡吧。

  4

  田舒早起下楼用早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丈夫正坐在餐厅里。

  她一脸惊喜,走过坐下,问他,兆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兆文抬头看了她一眼,随便回答,昨天半夜。

  半夜?你回房了吗?我怎么睡得什么都不知道?

  没,我想你也睡了,还是别吵醒你,就到客房凑合了一晚。

  哦。田舒感觉受伤了,李兆文上周带了几个助手去青岛看厂房,一个多星期没回家,她已经很委屈了,现在一回来居然睡在客房里,这让她这个当老婆的情何以堪。

  田舒的表情李兆文当然看在眼里,其实他昨晚没有回到卧室也就是为了这个。

  这是田舒在他面前的习惯性表情,越是觉得难过委屈的时候,她越是要在脸上强打起笑容来对着他,水汪汪的眼睛,略有点僵的笑容,好像在说,你看我忍了多大的委屈。

  一开始,他是被这个表情感动的,特别是刚结婚的时候,有几次他回家见她忍着眼泪出来,还为她跟自己母亲起过争执,但天长久,再感动也变得麻木了,更何况田舒要委屈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他在外忙碌几天没时间与她在一起,她委屈。

  家里其他人让她感觉到冷眼,她委屈。

  就连一大家子一起吃饭,她没听懂人家用广东话说了些什么,她也委屈。

  他一个男人,安慰她两句,偶尔带她出去散个心,或者直接花钱买点礼物都不是什么问题,可谁架得住她这么年年月月长江水滔滔不绝的委屈啊?到后来就觉得麻木了,不但麻木,还有些能躲则躲的意思。

  那你想吃点什么?我让阿姨去买菜,今晚我下厨怎么样?田舒忍下心中难过,小心问他。

  不用,我吃完就出去,下午要跟上海这边的主管开会,晚上也不知道几点能回来。李兆文放下杯子站起来,田舒跟着,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像个被弃养的动物似的,终于有点于心不忍。

  别老待在家里,多找朋友出去逛逛街聊聊天,请她们回来也行。

  田舒点头。

  李兆文看看表,那就这样吧,还有,明天大哥大嫂到上海,你准备准备,一起吃顿饭。

  田舒向来不喜欢跟他家的亲戚打交道,不过她不敢在丈夫面前表现出来,只是一直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丈夫的车子绝尘而去,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屋子里,阿姨正在餐厅收拾,轻手轻脚的,盘子叠盘子都只是一声轻轻的响,更衬得一屋子冷清。

  她想到明天的饭局,心里又开始闷得慌,手摸着电话,也不知道能打给谁,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拨了沈智的号码。

  现在她能找的,也只有沈智了。

  都说富贵自有亲朋来,但以田舒在李家的地位,根本就没有女眷与她好,离开上海那么多年,除了那些高中同学之外,又没有其他人认识。

  田舒不是个擅长际的人,读书时唯一的好朋友就是沈智,这次回到上海,她最高兴的就是能再见到沈智,这让她觉得,她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朋友。

  电话响起的时候,沈智正在地铁上。

  自从同学聚会之后,沈智已经有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了。不过再怎么为失眠所困扰,沈智依然清晨即起,送孩子去母亲那儿,然后照常上班。

  对于所有既没有生在一个有钱到能够坐享富贵的家庭也没能嫁给一个能让自己待在家里不用工作的男人的女人来说,上班乃安生立命之本,每朝九晚五,熬过一个月就有工资入袋,只要工作找得还行,大部分情况下都能不拖不欠旱涝保收,比什么都让人有安全感。

  尤其是对于有了孩子又对丈夫失望透顶的沈智来说,工作的重要显而易见,为了几个晚上的失眠就不去上班?那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地铁站里人头攒动,异常拥挤,沈智听到前头有人抱怨,上班时间地铁班,这不是要人命吗?她听了心里也暗叫不好,果然下一班地铁来的时候,焦急等待的人群一拥而上,把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沈智有心再等下一班,但时间实在来不及了,公司里用的是指纹打卡机,行政部新来的主管叫伊丽莎白张,将近四十了还孑然一身,没老公没男朋友没孩子没宠物,她们行政部以前上班时间还比较宽松,她来了以后,好几次掐着时间站在打卡机边上,九点一过就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后来的员工,其迫感简直令人发指。

  沈智总觉得,在自己身上,充分印证了中国的一句老古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读书的时候,沈智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才无敌神童,没想到那些都是有原因的。父亲去世之后,她所习惯如空气阳光一般的特别照顾一之间然无存,然后在接踵而至的高考中,现实又给了她冷冷的当头一

  沈智的高考没有发挥好,其实也只是距离她的第一志愿差了一两分而已,如果她的父亲在世,这点小失误当然不算什么,但失去父亲的依靠,沈智最终只进了一家二大学,毕业之后又换了几份工作,大公司虽然稳定,但也讲究一个背景与关系,沈智这两方面都拿不出手,所以几年之后也不过升到行政部的副经理一职而已,原来的行政部主管倒是很看好她,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伊丽莎白空降之后,所有老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做起事来,颇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

  尤其是沈智,她是有孩子的,一岁多的孩子状况多,她已经数次因为安安的突发情况在早上迟了一点,每次都被伊丽莎白张叫进去好一顿谈话,内容不外乎有了孩子也要平衡好工作与生活之类,说得她头都抬不起,情势紧张,也因此,沈智非到万不得已,是决计不想迟到的。

  地铁门在数次警告音响过之后终于合上了,沈智被挤在门边的角落里,面对冰冷的金属车壁呼吸困难,门外还有没挤上来的人,一脸懊恼地望车厢里看。

  就在这个时候,沈智包里的手机响了,车厢里太挤,人人,包里的手机咯在她的眼上,震动不休,沈智手一动就被旁边人白了眼睛,还是个男人,说话时热气都到了她的脸上。

  动什么?注意点。

  沈智心里那个气啊,心想大伙挤得这么紧,我还没嫌你占了我的便宜呢,你倒反过来。

  不过这样一来,她也不能再动手了,手机又震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一直到下车她才能够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着田舒的名字,是她昨天刚存进手机里的电话号码。

  沈智脚步匆匆,一边出站一边回拨,铃一响那头便接了,田舒问她,沈智,你在哪儿呢?

  上班呢,还没到公司,刚才在地铁上,没接到你的电话,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找你一起吃饭呢。

  今天?

  是啊。

  我上班呢,晚上还得回家带孩子,只有午休的时候有时间。沈智为难。

  那我们吃午饭吧,你在哪儿上班?我过来找你。

  行啊,不过你住哪儿?过来认路吗?我们这儿难找的。

  田舒有个毛病,没方向感,不认路,逛个商场都能找不到出口,所以高中的时候,到哪儿都跟着沈智,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了,但两人再次对话,沈智仍习惯性地多问了一句。

  你告诉我地址嘛,司机会找,那天你不是说你们公司楼下就有商场?等会儿吃完你去上班了,我再逛一会儿,顺便买点东西。

  沈智哦了一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觉出自己的可笑,电话那头哪还是当年的那个田舒,她想起送自己回家的豪车与司机,想起田舒所说的,别的没了,就是时间多,终于忍不住在心里一叹。

  虽说人各有命,但要说这一刻的沈智不羡慕田舒,那真是虚伪。

  即使是这么赶,沈智到公司的时候,也只是堪堪卡了个准点。

  周一早上有例会,伊丽莎白张在会议室里长篇大论,会议冗长,沈智几个晚上没睡好了,坐在会议桌边,忍不住想闭眼睛,但伊丽莎白张的情绪高涨,说不了一会儿就提高声调对会议室里坐着的人提问题,让沈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就怕自己被突然问到。

  好不容易熬到例会结束,沈智再看时间,都已经接近11点了,没等她回到自己桌前,经理又过来,让她送一份文件到市场部找人签字。

  沈智一看,是一份物品耗损额度的文件,这个不是助理去送的吗?怎么找我?

  经理低声音,还不是因为你的人缘好,上几回让助理去都给直接打发回来了,这次你就辛苦一趟。

  沈智皱眉,送这种东西最是吃力不讨好,市场部管这方面的那个主管跟大老板有些亲戚关系,非常刁钻,每次都要求比其他部门更多的配给,稍有不就与行政部起冲突,好几次把行政部的助理给骂哭了回来,得这儿都没人敢去跟她打交道。

  非得我去吗?我跟他们也没什么情。

  伊丽莎白张指定了要你去,要不你拨个电话给她?

  沈智立刻想起伊丽莎白张与她谈话时的语气与表情,看来这是顶头上司给她这个已婚已育员工的表现机会,不去不行了,她略略无奈,只能点头,接过那份文件就往外走。

  市场部在二十层,沈智坐电梯上楼,还没到午餐时间,电梯里空的,她按了数字键,看着箭头上升,电梯在十四层停了一下,门开了,没人,沈智奇怪,正要移动手指按关门,没想到一低头,居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儿走了进来。

  真是个小男孩儿,最多三四岁,穿着牛仔和飞行夹克,非常帅气的一张小脸。

  虽然他出现得这样诡异,但沈智对小正太没有抵抗力,立刻被吸引,还弯下去逗他说话。

  小宝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男生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好像在评判是否要与她说话,但沈智亲切无害的表情帮了她的忙,他终于开口回答。

  我在找我妈妈,请替我按一下电梯,到二十八楼,还有,请不要叫我小宝贝,我的名字是关博文。

  二十八楼?那是他们公司高层主管办公的地方,沈智一脸诧异,你妈妈是谁?

  沈智的手指一直按在开门键上没动,关小朋友有些不耐烦了,开口给出解释,我妈妈叫关宁,是她带我来这里参加托班的,可是我上完厕所找不到阿姨了,只好先找到妈妈,现在我们可以上去了吗?

  是关宁的儿子啊!怪不得那么酷,沈智恍然大悟,然后笑起来,好的,我可以送你上去,不过今天是周一,你妈妈现在可能在开会,我知道托部在哪儿,或许你愿意让我把你送到那儿去?然后等你妈妈午休的时候再上去见她?

  关博文眨眨眼,眼前这漂亮的阿姨用平等商量的口气与他说话,这让他觉得满意,他想了想,然后点头,好吧,那么请你送我回阿姨那里去。

  托部的阿姨正急得团团转,看到沈智牵着关博文走过来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关博文,就差没叫一声上帝保佑,又把沈智好好谢了一通。

  沈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笑笑,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到关博文仍立在门里看着自己,那么可爱的一张小脸,让她忍不住对他又眨了眨眼。

  5

  沈智的市场部之行果然不顺利,那位主管不但没签字,还举着那份文件抱怨了半天,最后冲了她一句,什么时候行政部送个文件都要出动经理级别的沈小姐了?实在让人看不懂。

  沈智听完,只笑笑,回她,那我把这份东西留下吧,你们慢慢看,有什么问题就发邮件过来,要是没什么问题,回头我下午再过来。

  沈智说话不软不硬,那主管一时倒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再丢还给她,眼睁睁看着她回身走了。

  只有沈智知道,自己已经是被气得脑发涨,再不走,不好就要跟她当场吵起来。

  不过出来做事,最要紧姿态好看,最忌讳人前失仪,当众吵起来这种事情,有过一次就要被众人当做十三点,一辈子都没法翻身。这种事情,沈智以前没做过,以后也没打算要做,算了,忍吧。

  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工作这些年了,沈智觉得自己头上早就被了,哪里止一把刀。

  沈智刚一回到行政部就被杨晓倩叫住,电话到她手里,声音得很低,找你的,关宁。

  关宁是打电话来说谢谢的,还说她刚才阿姨已经把事情跟她说了,小孩子迷路麻烦到她,有机会要当面说一声谢谢。

  沈智立刻说不用了,带一个小孩子到托部,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帮得还是关博文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

  电话结束,沈智刚把话筒搁下,旁边杨晓倩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沈智,厉害啊你,才两天就有关宁的直线打过来找你,说说,怎么跟她认识的?

  沈智之前与关宁说得简单,来去只是谢谢和不用而已,让坐在一边的杨晓倩听得好奇心大起,怎么忍得住不问。

  沈智就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杨晓倩拍案,这么好的事情,我怎么遇不到?她儿子长得怎么样?有没有用手机拍下来?

  杨晓倩一脸激动,沈智被逗得笑起来,之前的郁闷就好了许多,桌上手机响,她拿起来一看,立刻叫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杨晓倩追着问。

  几点了?

  12点一刻啊,对了,吃饭去吗?杨晓倩看着表回答她。

  今天不行,我跟人约好午饭呢,先走了啊。忙足一早上,差点把跟田舒的午餐约会给忘了,沈智匆匆站起来,一边接电话一边抓起钱包就往外走。

  田舒果然已经到了,正在沈智公司楼下的商场里闲逛,看到沈智急匆匆走过来,老远给了她一个笑脸,等她走到近前还问,你替我看看,这条领带颜色怎么样?

  沈智虽然是个普通白领,但她所在的公司却是处在五星级的办公楼里,楼下就是顶级商场,沈智常跟朋友自嘲,看看是每月赚三五万的地方,其实走进走出的,大多每月才三五千,这里面当然还包括她自己。

  收入与这儿的消费水准相差太远,沈智平里上下班从来都是走的写字楼大门,从来都不从这商场里经过,就怕受刺,今天要不是田舒跟她说了在商场里见面,她也不会走到这边来,现在定睛往田舒手里一看,一条领带,阿玛尼的,标签就晃在旁边,数字当中还打逗号,看得沈智一灵。

  就这样一条领带,三千多,她一个月的工资。

  沈智以前跟邓家宁感情好的时候也给他买过两条领带当礼物,还是全真丝的,加起来也不过三五百,给邓家宁知道价钱了还给说了一顿,说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还跟小姑娘一样,花钱没计较,这种东西,成本最多十块二十块,有钱也别花得那么冤枉啊。

  从此以后,沈智走多少商场,再不多看一眼这些男人的东西,打扮男人可以,那也得对方领情,对方不领情,那就是你自作多情还不讨好,太久不领行情了,现在看到田舒手里的领带,不由咋舌。

  这么贵?送给你老公当礼物啊?结婚纪念

  不是啊,就觉得好看的。

  是不错,配白色衬衫一定好看。沈智已经恢复正常,心里还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见人家要买条三千多块的领带吗?那是人家花得起,有什么好惊讶的,让人笑话。

  白色?他很少穿白衬衫,灰色就比较多。

  那紫会好一点,这颜色太沉,搭灰色可能会有点混。

  沈智没结婚前很有些小资的情调,喜欢看时装杂志,对穿衣打扮有些研究,公认的搭配高手,这一年心情低落,没心思看这些东西很久了,现在被人一问,到底是女人,也来了兴致,跟田舒兴致讲起来。

  一边的小姐很会看眼色,立刻递上一件灰色的衬衣以及紫领带,田舒两相一比,果然如此,立刻刷卡买下了,还拖着沈智往另一家专卖去。

  正好,我刚才还看中一件衣服,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你替我看看。

  女人的购物啊…沈智叹一声,吃饭呢。

  一会儿就好,我试给你看看,你的眼光好嘛。

  田舒所看中的那件衣服,是PRADA的。

  沈智在她进去试衣的时候慢慢沿着店内走了一圈,最后在一件衣服前停下,金色的旋转衣架上挂着黑白两的一件式连衣裙,是沈智最喜欢的那种款式,剪裁畅,没一点花俏,让她想起罗马假里的奥黛丽赫本。

  穿着黑色紧身西服的小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立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维持着一个矜持的笑容看着她。

  这些大牌店的小姐眼睛最毒,看多了各豪客,从不轻易主动招呼,沈智被看得浑身不舒服,索指了指那条裙子。

  让我试试这件。

  小姐这才走过来,脸上出笑容,这是昨天刚到的新款,每个尺寸就一件。

  试衣间宽敞明亮,还有皮质的座椅,沈智不急着衣服,先翻开衣服看了看标价,然后倒一口冷气。

  五位数!这样一条裙子,一万三千八!

  沈智买过些名牌衣服,但那都是参加一折特卖会淘来的,丝缺个,堆在花车里跟一群女人红着眼翻检争夺,买了穿在身上,也不觉得好到哪里去,再后来沈智就觉得没意思了,很少再去。

  但是手里的这一件,与她从前在凌乱花车里看到的那些完全不同,到底是矜贵的东西,打折的地方是决计看不到的。

  她吁口气,再摸了摸手里熨烫笔没有一丝褶皱的裙子,然后衣服,换上了。

  裙子套上身体,就像是为她度身定制的,处处妥帖,没一条曲线不是贴着她的身体走的,沈智看着镜中的自己,手慢慢摸上斜挑入肩窝的两条锁骨,双眼蒙,像是在做梦。

  她年少的时候,穿一件男生的大T恤,有人也这样把手放在她的锁骨上,然后是嘴,眷恋地,一寸一寸地吻过去,对她说,小智,你是我的,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只有她知道,那两个字,其实叫的是小痣,他是那个心窝上有一点朱砂痣的男人,他曾把那个位置留给她,是她掉转头来,离开了他,离开了那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沈智的眼睛,红了。

  沈智?你在里面吗?田舒唤她。

  沈智回神,一分钟,我把衣服换了。

  你试了什么?别换,先让我看看。

  沈智走出去,先对着田舒身上的衣服叫了声好,田舒看沈智,也是觉得眼前一亮,但两人还来不及说话,又有人拿着衣服走过来,是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黑色皮衣,领口翻出羊羔,看到她们俩停住脚步,又多看了沈智一眼。

  沈智记得她,这年轻女子,是唐毅的未婚

  王梓琳并没有跟沈智打招呼,拿着衣服走进试衣间里去了,沈智一转头,在宽阔的店堂里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该是刚发现她,数秒的静默之后,对她和田舒欠了欠身。

  是田舒最先笑了,招呼他,唐毅,这么巧。

  6

  唐毅是陪王梓琳来的,王梓琳这个人,现代女得非常双重标准,她可以不打一声招呼一个人飞去尼泊尔背包行一个月,也可以一连数做小鸟依人状,着你陪她做任何事,不过唐毅愿意迁就她。

  迁就一个女人,是对她表示尊重。

  将近年底,王梓琳坚持要他亲自陪她买一件圣诞礼物,唐毅求饶过,年底,无数项目等着收尾,他没有时间,还答应无论她买了什么,他买单就是。

  王梓琳不同意,付钱不是重点,重点是,礼物是他陪着她挑的,她要享受的是那个过程。

  为了表示自己的坚决,王梓琳今天一早就去了唐毅的办公室,坐在那儿等他,其他设计师看到这位大小姐个个偷笑,唐毅万般无奈之下才与她出来了,没想到才走进第一家店,就遇到了沈智。

  她仍是瘦,瘦得下巴尖尖的,身上穿的明显是正在试的衣服,却是说不出的合适,那两条久违的锁骨斜挑出来,他忽然觉得热,像是所有的空调出风口都对到了他的身上,手伸到领口上,忍不住地想松一松。

  沈智与田舒回到试衣间把衣服换下,出来的时候又看到王梓琳,正站在长镜子前,窄身皮衣下换了一条洋红色的千层裙,长款芭蕾舞裙那样,层层叠叠一直到她的长靴上方。

  唐毅,好吗?她站在镜前左右侧身,然后问了一句。

  喜欢就买吧。他给出回答。

  王梓琳却不满意,又指了两件,我再试试。最后手指落在沈智刚才拿下裙子的地方,那儿早已挂了一式一样的另一件,只是看上去稍大了一些。

  唐毅觉得烦,他已经很久没这种感觉了,需要专注的是一个方向,克制不住想要去看的却是另一个,这是不应该的,他不该再为沈智所困扰,无论她是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小姐微笑着对王梓琳解释,这是一号一件的,您的号码那位小姐刚试过,或者您稍等一下?

  田舒并不傻,沈智一直沉默,她也觉得有些不对,换完出来直接把衣服交给小姐,正要说我们走吧,没想到沈智在身边开口,就说了一句,这件我要了。刷卡的时候非常痛快,还对王梓琳与唐毅微笑了一下,说声再见,拉着田舒一起走了。

  王梓琳看着她们走出去,脸上也带着个微笑,小姐捧着衣服在旁边问,那请先试这两件吧,我再查查江浙地区是否还有这个号码,如果有,可以给您调货。

  她却把手一挥,说了声,不用了。再把脸转向唐毅,看上去也不是很合适,你说呢?

  他双手在大衣口袋里看着她,数秒之后才点头。

  她就笑得更灿烂了,对小姐说,就这件吧,找他买单。

  田舒坐下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沈智,你是不是对唐毅还有点介意?对了,你们后来怎么会分手的?你跟他那么好过,我还以为…

  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沈智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举起筷子就吃。

  田舒也觉得自己说多了,应声吃了两口,然后说,味道不错啊,你真厉害,能找到这么便宜又好吃的地方。

  还便宜?沈智心在滴血,刚才的一时冲动已经过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疯了,还不能在田舒面前表现出来,只能不停说话,是啊,这个吉旺新开业的,酬宾呢,套餐任选三个菜,这个蛤蜊炖蛋很好吃的,尝尝吧。

  中午时分,正是写字楼动物出来觅食的高峰时刻,茶餐厅里坐得腾腾的,就连老板都亲自出来招呼客人,一脸笑容可掬,服务生过来上菜的时候田舒又问起沈智的小孩,说到孩子沈智就滔滔不绝,句句都是趣事,田舒听得羡慕至极,最后捧着碗感叹了一声。

  要是我能有一个像你女儿那么可爱的孩子,叫我做什么都行。

  也很麻烦的,特别是半夜被她吵醒的时候,怨得来,你嘛,趁没生的时候多享受两年两人世界也好。

  田舒叹息,你是汉不知饿汉饥,我都结婚两年了还没孩子,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着急。

  沈智拍拍她的手,Youarelegend,知道不?你已经是传奇了,就不要再苛求太多了,面包已经有的,孩子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田舒被她说得笑起来,她的这段婚姻,倒真有些传奇,她所嫁的男人叫李兆文,泉州人,先拿了香港身份证,后来移民加拿大。家里三代经商,家底雄厚,不过李兆文在与田舒在一起之前就结过一次婚,前是某个地方电视台的主持人,因为怀孕才被娶回家的,没想到结婚没几个月却小产了,小产之后又坚持要继续上镜头,不肯再怀孕了,怕影响身材,这让原本就对她不太满意的公婆大皱眉头。

  李兆文嘛,原本跟前就不是爱得死去活来才结婚的,到这时候自然也是不耐烦了,反正也是签过婚前协议的,就按协议给了她一笔钱,和平分手,离婚了。

  田舒原本是李兆文的秘书,她大学毕业以后就进了李家的杭州分公司,李兆文离婚以后为了一个工厂项目在杭州待了一段时间,田舒性格温柔,做事耐心细致,长得也好,他渐渐觉得这秘书有些味道,一开始约她出来吃饭,后来跟她上了,成了田舒的第一个男人,再后来索娶了她。

  李兆文娶田舒的目的很简单,就想找一个能安心在家替他生孩子带孩子的老婆,没想到田舒辞了工作之后是安心在家了,但安心在家的田舒,两年都没生出一个孩子来,检查来检查去都没问题,黄大仙也求了,庙里的大师都见了几个,就是没音讯。

  田舒没生出孩子,就像是没法证明自己基本价值的一件家庭基本生活用品,举例来说,那就是不制冷的冰箱不发声的电视,没一点用处还占着地方。李家是个大家庭,公婆的冷眼嫂嫂小姑们的冷嘲热讽让她这两年在大屋里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李兆文对她倒是还行,他总念着自己是田舒的第一个男人,这年头能找到几个处女啊?那几率就跟中了彩票一样,所以他一直是明确表态支持田舒的,说了没生出来就等等,他不急。

  要是丈夫一直在身边,田舒的日子可能还好过些,但他忙啊,今天飞美国明天飞日本,一个月在家的日子撑不一个巴掌,幸好年初他决定把公司业务重心转到上海来,还带着她一起来了,否则再这么下去,田舒觉得自己迟早会得忧郁症。

  我看啊,生孩子这事情跟精神压力也有关系,你之前就是压力太大了,现在好好放松一下,说不定马上就有了。沈智安慰她。

  我也这么想呢,对了,我听说上海有个老中医很灵的,许多香港太太都专程飞过来看专科呢,你知道吗?

  田舒说这话的时候两眼都是期待,沈智怎么会知道哪儿有老中医这样的事情?抱歉地摇头的同时不由觉得田舒可怜,就连她那一身的奢侈物都不觉那么晃眼了。

  与田舒告别的时候沈智看着她的背影心有戚戚焉,心想果然是谁都有自己的烦心事,这儿得了那儿就失,老天早就给你安排好了。

  但她一低头,脸立刻就苦了,说什么别人呢?她眼前就有一件大麻烦呢。

  沈智拖着那个雪白的纸袋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上滴出来的血都快要从嘴角出来了。

  偏偏杨晓倩还在旁边惊呼,PRADA!

  沈智差点没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别叫,人家都听见了。

  杨晓倩捂住嘴,低声音,哦哦,给我看看,楼下买的?你和谁吃饭去了?这么大手笔。

  沈智把纸袋到桌底下,掩住脸,趴在桌上呻,别说了,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把它买下来。

  杨晓倩弯看了一眼,还特地把手伸进去翻开标牌,也是倒一口冷气,乖乖,一万三千八,打几折?

  沈智又呻了一声。

  没打折?杨晓倩摸了摸那条裙子,叹息着,我理解你,这些衣服就是魔鬼给我们的惑,我也常犯这种错误,信用卡刷下去以后才开始问自己为什么,可刷都已经刷了,又不能再抢回来。

  沈智仍是不抬头,她没脸抬头,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会如此无聊,受莫名的刺,买下一件根本不是自己可以负担的衣服,房贷是她和邓家宁共同分担的,每个月她还要一些钱给自己的妈妈,工资到账,这里那里都有固定的去处,虽然有些存款,但都是定期,下个月信用卡账单来了,她怎么办?

  每次见到唐毅,她都会出一些莫名的状况,这男人才是她的魔鬼。

  喂,这么后悔呀?杨晓倩看沈智久久不抬头,伸手推了推她。

  沈智声音埋在肘弯里,我要去死。

  杨晓倩笑起来,死什么啊?退掉不就好了?

  对啊!她刚才怎么没想到。沈智猛抬头,眼睛立刻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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