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关 城空

　　最后一个参加玄战的方士上了昆仑以后，人间的大战也开始了。一切来得来得那么突然，没有半点预兆。甫一接锋，胜负立决！东方联军在昆吾地面上溃败如山倒，一场旷古大火挡住了夏军的攻势，使联军主力得以朝东南撤退，但他们又能逃得了多久呢？

　　芈以季连世子的身份坐镇季连城，一直愤恨不能上前线的他终于不再愤恨了，因为形势告诉他：季连这个南方大本营很快就要变成前线了！

　　从北方败退下来的军队一部部地往城里涌，一开始是一些隶属季连的败军游勇，逃离行伍之后跑回家来了。然后就是大队大队的联军：朝鲜部、陶函部、尸方部、鬼方部、淮夷、莱夷…跟着是商国的主力。

　　“到底是怎么回事！”芈急得跳脚，但先来的将领都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商人本部到了之后，暂统军权的商国大臣女鸩道：“我们快退！”

　　芈怒道：“退！还往哪里退！这里是季连！”

　　女鸩道：“往东退，往大荒原退。”

　　芈道：“季连的城池在这里，季连的坟墓在这里，季连的百姓在这里！”

　　女鸩道：“先顾活人，鬼神的问题靠后！城池和坟墓管不上了！百姓也走！”

　　芈怒道：“几十万人，怎么走！”

　　女鸩道：“跟不上大队，就让他们各自逃命。”

　　芈怒道：“我不逃！背城一战，未必就输。”

　　女鸩沉默了。他没有其他的表情，有的只是踌躇，似乎在考虑一件不知该如何说的事情。

　　“话说回来…”芈道：“我季连的军队呢？”

　　女鸩道：“季连的部队殿后，再过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到，这是…这是令尊的意思。”

　　芈道：“那好，等我父亲回来再作决定。”

　　女鸩道：“不用了。我在半路上已经和尹相联系上了，联军的行动权由我统筹，便宜行事。”

　　芈怒道：“这里是季连！要退你们退，我季连的将兵绝不会弃祖宗基业于不顾！”

　　女鸩道：“季连的军队暂由我直接指挥——这是芈方大人的意思。”

　　芈惊道：“你说什么？”

　　女鸩道：“这个授权，季连各部的将军都曾与闻。”

　　芈先是愤怒，以为女鸩趁机夺权，随即听到他话中有话，心内感到一阵恐慌，犹豫了好久，那句不敢问的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我父亲呢？他…他殿后，明天就回来，对不对？”

　　女鸩叹息了一声，道：“如果不是芈方大人，我们连撤退的时间都没有。”

　　芈叫道：“谁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我父亲明天就会…”

　　女鸩打断了他：“不会回来了！芈方大人不会回来了。他已经化作五百里重黎之火，为我们断后…芈少主，你住！”

　　芈晕倒在女鸩的臂弯里，醒过来时，季连的副帅已经赶到。什么话也不用说，芈已经知道那个噩耗不是假的，可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不！”他咆哮着，就要冲出去，却被一只手按住。屋子中突然现身的白衣人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而女鸩的惊讶比其他人更甚三分。

　　芈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是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却挣不那只手的压制。

　　那突然现身的白衣人道：“你们先出去，按你们商量好的计划行事吧。他先交给我。”

　　季连的副帅等就要问个究竟，女鸩却鞠了个躬，制止了其他人的盘问，领着众将出去了。

　　“大头，我爹爹他…这怎么会…”

　　大头道：“你爹爹离城之前，吩咐过你什么？”

　　芈道：“爹爹说，此去不管前方胜负生…生死如何，我都要以季连继承人的身份，把祖宗基业守住，护国卫民。”

　　大头道：“芈，你今年几岁了？”

　　芈道：“十八。”

　　大头道：“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如果陶函商队其他朋友遇到你这种情况，他们会如何？”

　　芈身子一震，想起了江离，想起了于公孺婴，想起了桑谷隽，想起了有莘不破！如果和自己易地而处，他们会怎么样？

　　大头道：“战之时，我们连悲伤的从容也没有。如果你真的长大了，就该去把你父亲还没做完的事业继续下去，而不是躲在这里啼哭。”

　　芈摇头道：“我…我做不到。”

　　大头道：“这句话，你对你父亲说去。”

　　芈全身剧震，眼眶泪水狂涌，泪水干，继之以火——血一般的火！当火把这间屋子烧光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稚气未的芈，而是一个杆直了的季连国主！

　　“女鸩将军，背季连坚城也打不赢么？”

　　女鸩道：“如果能打赢，我们也不用一路溃退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拖，拖到昆仑玄战结束！拖到王孙回来，只要我王或尹相能恢复神通，或者有一位宗师出面制衡…”说到这里他看了芈身后的白衣人一眼。

　　白衣人却道：“我也不行。”

　　女鸩道：“如果这样，我们只能按尹相的策略行事了。得快，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联军早在芈情绪稳定之前就已经开始行动，而季连的民众则在芈国命下达之后成一团：联军的主力退入大荒原，而百姓则由部分军队分批引领往西边和南边撤退。

　　“逃吧，逃吧…”知道前线战况之后，芈祝祷着。他的心在滴血，不仅因为父亲的死，更因为自己没法保护季连的子民。

　　在不可战胜的强敌面前，在千里溃逃之后，东方联军居然还没有涣散，这不但因为他们对成汤威望的信仰，也因为芈方舍弃生命释放出来的那场大火！他们为了各种利益和立场而站在伐夏的大旗底下，但那场大火却震撼了他们，打动了他们心灵中超乎利益之外的那一部分。

　　短短的时间内，繁华一时的季连城就几乎空了，还留下的，只有抱着必死决心的小部分人。一些固执的老人宁愿死在祖宗坟墓旁也不愿背井离乡地加入逃难的行列。

　　“我不走。”芈在联军离开之前说。

　　“那么，末将也不走！”季连的将军们单膝跪倒。

　　“我们也不走！”这些将领的亲兵也跟着跪倒。

　　旁边一些百姓看到也跟着伏倒在地。一个自缚于家门前大树的老人见到这一幕，哭着让人给他松绑，爬到芈脚下，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终于，季连城空了。

　　来自北方的追逐来得比预想中晚得多，擅长观天听地的一位尸方军师说，夏军往西边去了。在那里有季连一支小部队故意布下的阵，或许正是那支部队把夏军主力引过去的吧。真实的情况如何，东方联军已经没有能力去打探了。他们甚至无法放出幻兽去察看敌情，因为任何靠近夏军的生命体都会成为对方的养料。但不管如何，这是个好消息，至少让季连的人得以从容撤退。

　　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站在城头，对大头道：“我…我们还会回来么？”

　　“会吧。”大头道：“都雄虺不会连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噬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城墙还在，屋瓦也还在。”

　　芈道：“如果我留下呢？”

　　大头道：“那季连会多一场大火，或者…或者世上会多一具行尸。”

　　芈沉默着，许久，才道：“大头，我有个问题，一直以来，我都没问过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头道：“第一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是吗？”

　　芈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份！女鸩大人认得你，是吗？他虽然对谁也不肯说，但大家都能猜到，你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一阵清风吹过，大头沉默着，突然道：“芈，也许，我们是时候分别了。”

　　芈大惊道：“分别？为什么？难道…难道是因为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是。”大头道：“仅仅因为分别的时候到了。”

　　芈道：“可是…”

　　大头截口道：“不要多说废话了。我们见面之前，也没有人来给你解释为什么我们会见面。”

　　芈只感到眼前一阵惘，这个白衣男人，就像雾一样扑簌离。芈当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离开。芈只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也许世界上根本没人能够阻止他。

　　“那么…”芈道：“你要到哪里去？”

　　大头道：“不知道。”

　　“那么…”芈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大头道：“不知道。”

　　芈道：“那么…”

　　大头道：“芈，别忘了你现在你已经是一国之主，更别忘了你已经长大。难道到现在你还要像一个没断的小孩一样离不开我么？”

　　芈咬紧了牙。

　　大头道：“像一个男人一样，跟我道别吧。”

　　“我…”芈犹豫着，却终于什么也没说，终于道：“保重。”

　　“嗯，保重。”说完这句话，大头就不见了，不是消失在芈的影子之中，而是消失在蔼蔼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