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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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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孤

  甲午年二月十四,汉天子崩于盩厔县五柞宫,遗体运回长安未央宫前殿入殓。翌,年仅八岁的太子即皇帝位。

  三月廿二,葬大行皇帝于茂陵。

  夏六月,赦天下。

  枝头的夏蝉鼓噪的叫声突然止歇,四周又恢复了安静。烈当空,烤得地面的泥土裂成细小裂纹。

  厚重的门板上镶着玄武兽型的铜质铺首,大门未曾闭拢,留了道细,偶尔树梢枝叶沙响,便有热辣辣的风从门外透吹入,铺首衔环撞击门板,发出喀喀微响。每当这时,门庑上的一位年轻男子便会不自觉的跽起上身,探头向外看去。

  庑廊上就地铺了块蒲席,白子清脆的落在髹枰上:“该你了。”

  史曾有些心不在焉,门上喀喀声又响,他下意识的再次扭头张望。

  “二哥你也太心急了,说是送来,指不定是哪一天呢。这一千多里路岂是想来就能来的?”博戏需双方争抢才热闹,史玄见兄长全无半分好胜之心,便觉这棋下得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推枰而起。

  史曾忽然叹道:“原该是我们去接的。”

  史玄本已走了两步,听到这话,不停步,回首嗤笑道:“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如今硬了来已是无可奈何,难道你还想上赶去自寻麻烦不成?”

  史曾没吱声,默默的收拾棋具,待收拾妥当,这才低声喃语:“早年靠着姑姑发迹时,何曾有这等怨言?”

  声音虽低,到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史玄久久的呆立在烈下,淌着汗水的俊脸被阳光耀得通红。他愣了半晌,跺了跺脚,拂袖离去。

  史曾又是一叹,正收了蒲席回堂上去,门里呼啦啦吹来一股热风,风中隐隐传来马蹄声。他犹自不信,侧耳细细听了回,那马蹄声响清晰可辨,越来越近。史曾心里怦地一跳,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疾驰而来的马车恰好停在了门口的大枣树下,树荫森森,稀疏的金斑跳跃在车盖上,扬起的尘埃更像是将马车蒙上了一层纱巾,叫人有些看不真切。

  他倚着门傻傻站着,既不出,也不回避。车上随即跳下一名驭者,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他跟前,作揖问道:“请问府上是姓史吗?”

  史曾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还了一礼:“正是。敢问…”

  驭者脸堆笑,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颊淌汗水:“终于找着了!”他急急忙忙的奔回马车,口中兴奋的嚷嚷“主公,是这儿了!我们到鲁国了!这家便是史府…”

  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穿襜褕、头戴进贤冠的年轻男子,须臾,咚的声,一团墨绿色的东西从车上跳了起来,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个发梳垂髫的稚儿,约莫四五岁大,身上穿了袭簇新的襌衣。

  史曾顿时醒悟过来,急忙出门去。

  贵客在堂上与这家的主人史恭叙话,那稚童的子却是最坐不住的,没多久便要嚷嚷着要出去玩。史恭便让自己的小儿子史玄领着他在后院蹴鞠。

  太阳虽落下山头,但天气却依然闷热如昼午,史玄站在院内看着那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心里面委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听廷尉监叔叔说,你的父亲是我的舅祖父,我的祖母是你的姑母,那你该喊我什么?”稚儿玩得头大汗,左手抱起脏兮兮的皮鞠,右手手背用力噌了下鼻涕,扬起小脸问史玄。

  史玄低下头,将一只手掌罩在他的脑袋上:“不是我该喊你什么,是你该喊我什么?”

  “那我该喊你什么呢?”他笑嘻嘻的仰着头,笑容天真烂漫。

  史玄被这样无的笑容震慑住,一时闪了神,不曾留意到这孩子悄悄伸出右手,手背在他裳裾上飞快的噌了两下。

  “你该叫我三舅舅…”

  “三舅舅好!”不等史玄话音落下,稚儿已扯着娇脆的嗓音甜甜的喊了一声。

  这一喊,刹那间将史玄潜藏的怜惜之意尽数勾了出来,忍不住蹲下,取出手巾替他擦脸:“乖…”

  稚儿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双眸黑白分明,眼底蕴着一抹淘气的窃笑。他伸手搂住史玄的脖子,快的叫道:“病已最喜欢三舅舅了!”

  “这孩子…名叫刘病已?”

  男子颔首,他肤略黑,但相貌堂堂,为人温和,没有半分当官的架子。史恭原本心存胆怯,这会儿经过一番攀谈,倒略略放下心来。

  “许是牢里条件太差,他自幼体弱多病,故此取了这个名字。”他说得轻松,实则刘病已长至五岁,其间数度病重将殇,几夭折,全仗他责人悉心照料,花了百倍心血,方才有了今的光景。

  “孙儿病已自幼遭逢牢狱,多亏恩公照拂,大恩大德实难相报。”史恭再三称谢,又命长子史高送上铢钱五千、帛布两匹“这点财物,万望恩公收下…”

  男子目不斜视,神色如常,史恭反被他搞得进退不得,脸尴尬。

  “天色已晚,尚需投奔馆驿,这便向史公告辞了。”

  “这…”史恭眼见客人离开,将下堂时,忙喊道“恩公不与病已辞别么?”

  他顿了下,但随即穿上帛履,淡笑道:“不用,不告而别方是良策。”

  史恭也知这话说得有理,但他心中有事,问却又不敢,几次踌躇。送客至门外,眼看着即将登车而去,他终于忍不住结结巴巴的含蓄问道:“这孩子…我的意思是说,不知陛下与大将军意下…”

  客人立在车上,由上而下睥睨而视,虽然神态仍是那般温和,却令史恭有种汗颜的羞愧。

  “天子即位,赦天下,这孩子刑出狱,已非带罪之身。他是卫太子与史良娣留下的唯一骨血,还望史公瞧在令妹的情分上,对他多加照料。病已自幼失亲,有你们抚育成人再好不过。”

  史恭连声称诺,只觉得头顶目光灼灼,竟比烈更为炙热。

  驭者扬鞭,马车缓缓离去,绝尘的残像映照血红的夕阳,史恭的心情便如那抹绝的万丈霞光一样,隐隐难安。

  门里忽然冲出来一个绿色的小小身影,奔得是那么的急,没等史恭来得及反应,那道墨绿的影子已飞快的朝着夕阳奔去。

  史玄追出了门,他也没料到那稚童的脚力这么好,直追出半里地才生生拉住了他。

  他扭着身子不说话,史玄掌心按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他就这么脸朝西拧着,脖子抻得老长,不住的扭动身子挣扎。

  “病已!”史恭气吁吁的追了上来“你这孩子,跑什么?”

  史玄将他扳过身,刘病已泪面,一双拳握得紧紧的,神情倔强,虽然哭得很不像样,却仍是一句话都不说,连一丝泣声都没有。

  史恭挥挥手:“回家去。”

  刘病已着鼻子,双手胡乱的抹了把脸,哽咽:“廷尉监叔叔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史恭与史玄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个年仅五岁的孩童解释,一时无言。

  “我知道…我知道…”他憋着气,眼泪哗哗的“廷尉监叔叔把我送来这里,后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再把我送到别处去!没人…没人喜欢我,没人喜欢我…没人要病已!”

  他放声大哭,伤心到了极处,便开始不住作呕。史恭、史玄父子两个不曾提防,只听“哇”的一声,一口秽物吐在史玄手上,史玄“哎唷”一声,急忙缩手。刘病已只是啼哭,边哭边呕。

  史玄又气又恼,酸腐的臭气黏在衣袖上,令人作呕。史恭唉声叹气,连声道:“作孽啊作孽,还不将快将他抱回家去!”

  说话间刘病已已吐了一地,恶臭不断,啼哭不止,史玄原不愿再碰他,无奈父亲下了命令,他心里厌恶,脸上自然也没了好气,屏息将孩子抱了起来,快速往家奔去。

  史家原先仗着史良娣得了不少富贵,所以家中也曾奢华一时,这几年少了倚靠,虽然趋没落,行事做派却仍保留了当年的风气。寻常人家一二餐,到了史家仍是按照旧习,一三餐。

  刘病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仍是啼哭不止,任是阖府上下所有人一起抚慰,都哄不得他有半刻安宁。全家人均感头痛裂,正愁没法收场,忽有小丫鬟急匆匆的走了来,站在阶下禀道:“太夫人要见皇曾孙!”

  众人皆是一愣。史恭听闻母亲召唤,不敢违命,但刘病已哭得实在叫人头痛,想替他换件干净衣裳他都不肯,整个一刺头似的碰也碰不得。

  史太夫人年近七旬,团子脸,双下巴,略显富态,面向十分慈祥可亲。刘病已几乎是被人提拎到太夫人跟前的,太夫人眼神不大好使,早先听说曾孙儿逢大赦免了罪,从牢里释放出来后要被送到家里来,便期盼。这会儿当真来了,却见刘病已小小年纪,身小体弱,涕泪纵横的一路哭进门来,心中大恸,忍不住喊了声:“我的儿…”想到自己故去的女儿,悲痛难忍,将还在哭闹的刘病已一把搂进了怀里。

  一老一小哭成一团,倒叫史恭等人没了主意。

  史太夫人年轻时只得一子一女,女儿成年后入了太子府,生下一子刘进后,晋作良娣。全家仰赖着这个女儿,家底逐渐殷实起来,倒也丰衣足食,成了地方上的大户。可谁曾想四年前那场巫蛊案突然将卫太子乃至整个卫氏卷入风暴之中,她还没回过神来便听闻女婿叛变逃离,卫皇后被废,女儿更是莫名其妙的没了。

  按照汉律,若父母获罪,子女亦不能窝赃包庇,否则同罪论处。当时卫太子叛逃在外,史家人战战兢兢就怕这个女婿跑家里来躲藏,根本顾不上管女儿及外孙一家老小的死活。可饶是如此,地方官吏整派兵驻守,将阖府上下围了个水不通,拘了将近一个月才撤了兵,之后再使人打听,才知卫太子畏罪自缢,太子家人全都下了狱,问了罪,竟是一个活口都不剩。

  “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啊!”太夫人抱着曾外孙,心里想到自己的女儿、外孙,哭得愈发伤心。

  刘病已本哭得凶,这会儿被这老媪搂在怀里这般一哭,反倒愣住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她。

  史恭等人怕暑热过盛,老夫人太过伤心,难免中了暑气,伤了身体,少不得上前好言相劝,谁知这反惹得史太夫人动了怒,指着他们啐骂道:“我知你们的心思,一个个都嫌弃他来着,生怕担上干系。你们不要他,我要!你们不养他,我养!我不信我这把老骨头,能拉扯你们这些子子孙孙成人,还就养不活一个小曾外孙!”

  史恭急忙领着儿一起跪在母亲面前,噤声不语。

  太夫人红着眼,替刘病已抹干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别怕,我是你曾外祖母,后曾外祖母请人教你读书识字,明理懂事,一定将你抚育成人。若有生之年能见到你娶生子,我即便下了九泉,与你祖母也总算有了代。”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刘病已怔怔的看着她,忽然伸出小手替她将泪水抹去,稚声稚气的问:“曾外祖母,你会不会和廷尉监叔叔一样,不要病已,把病已送到别处去?”

  太夫人见他问得可怜,怜惜之情更浓,情难自的将他搂紧,拍着他的背说:“你以后就住在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

  入籍

  左侧的车轮有些开裂,每转过一圈,便会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嘎,然后车身便跟着咯噔一下颠颤。刘病已坐着这俩破旧不堪的牛车从东往西,坐了大半月才总算到了长安。他对长安没什么印象,一年前离开时,也是被人直接从郡邸狱中送走,当时他只来得及看了眼长安城外围高高的城墙。

  “到了。”驭者勒了缰绳,他乖觉的从车上取了自己的包袱,那里头有曾外祖母给他整理好的几件旧衣裳,还有二舅舅史曾给他做的一把小木剑。

  刘病已从车上慢的爬了下来,首先跳入眼帘的是两座耸天入云的阙楼,他个子本矮,这会儿站在阙楼下,仰天而望,愈发觉得自己渺小犹如蝼蚁。

  天空瓦蓝通透,连一丝云彩都寻觅不到,刘病已怀里抱着包裹,张大了嘴,呆呆的仰望楼顶重阙。天空有黑色的飞鸟展翼滑过,像一道流星,转眼没了踪迹。

  “在这候着。”阙下站着一排持戟侍卫,每隔数丈便站了一人,一路延伸到宫门前。巍峨高耸的东司马门让人望而生畏,向来胆大的刘病已忽然间怯步起来,紧紧的搂着包袱,抱头蹲在了地上。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东司马门突然开启,沉重的铜门向两边推开,侍卫们的得笔直,神情庄重。脚步声窸窸窣窣,隔得虽远,还是能听到这种奇怪的声响,转瞬从敞开的宫门内陆陆续续走出一群身着长袍的公卿。

  刘病已瞧得目不转睛,身后突然有人将他一把夹抱而起,飞快的拖走。阙楼的东西两面停了许多华丽的马车,刘病已伸长脖子,远远的瞧见那些公卿士大夫们在阙下作揖道别,然后各自上了马车散去。

  “怎么把他带到东司马门去了?”

  “不是说送入掖庭吗?”

  “属籍报上去了没?没有你也敢把人往未央宫送?”

  “难道要先送到大将军府?”

  “你怎么如此糊涂呢,霍将军打理朝政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管这事?自然是先送到宗正那里,报了属籍再说!”

  刘病已完全不懂那些大人在说什么,他也没兴趣懂。见他们争论不休,便自顾自的从包袱里出小木剑舞了起来。

  三个表舅当中,二舅舅史曾子最敦厚,待他也最好,时常陪他玩耍,给他讲故事。大舅舅史高有个儿子名叫史丹,年纪尚比他小,却时常当着大人的面欺负他,大舅母也从不训斥,反倒是小舅舅史玄,虽然经常没好脸色,对自己的亲侄子却是一视同仁,从不偏袒护短。史丹没挨少史玄的揍骂,特别是在史丹欺负他的时候…

  木剑舞起来虎虎生风,他正玩得高兴,那些大人像是终于争出了最后的结论,又把他扔上牛车,一路颠簸着绕道而去。

  宗正刘辟彊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脸上晒得有些皮的男童,个子不高,宽大的衣袍套在身上,略显宽松,可见其瘦。但好在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十分周正,一眼望去并不叫人生厌。不过刘辟彊也不会忽略那孩子眉宇间的顽劣淘气,即使现在站在他面前也摆不去好动的子,不时扭着抠着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四处转着,毫不避讳的与自己对视。

  他不失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虽然明知他的身世来历,但官面上的事还得一五一十照足了规矩来。

  “我叫刘病已,六岁。”

  好在这孩子性格还是活泼的,原以为经历过这么多劫难,本该阴郁寡语,难以与人亲近。刘辟彊颤巍巍的拿起笔在尺简上记录下他的名字,父辈的那一栏写的正是史皇孙刘进。

  “父亲何人,祖父何人,曾祖何人?”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答,刘辟彊不由奇怪的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刘病已面尴尬,身子扭得更加厉害了。

  “怎么?史家从未跟你讲过么?”

  “讲过的…”声音细若蚊蝇,他扭着,瓮声瓮气的回答“我的父亲叫刘进,祖父叫刘据,曾祖叫…”

  刘辟彊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不懂避讳,居然直呼其先辈名讳,眼见他口无遮拦的要呼出孝武皇帝尊讳,正打断,他却突然怪叫道:“我要!哎哟,我憋不住了!我要——”

  刘辟彊愕然。

  刘病已双手抓着自己的裆,双脚又蹦又跳,急得头大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似乎便要哭出来了。看他那副急相,竟是立时三刻便要出来了,刘辟彊惧怕小儿无赖,在堂上,不敢让人领他去后院如厕,只得命人取来虎子,当堂侍他小解。

  一股味顺风飘了过来,刘辟彊屏息皱了眉头。刘病已完,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表情十分舒畅。刘辟彊被他搞得无心再盘问,挥挥手把自己的小儿子宗正丞刘德叫来说:“送这孩子进宫,领他去掖庭令张贺那里,以后的日常起居,恩养抚育,具体事项皆由张贺派人安顿。”

  刘病已见刘辟彊脸皱纹,须发雪白,被风一吹,那长长的白须顺风飘了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么老的老翁,跟着刘德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说:“公公,你的胡须真有意思。”

  刘德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刘辟彊瞪着浑浊的眼睛,笑眯眯的望着他。刘德急忙纠正道:“我父亲乃是高祖皇帝的弟弟楚元王之孙,论起辈分来,是孝景皇帝的从弟。你这孩子真是目无尊长,不知礼数。”

  刘辟彊乐呵呵的笑道:“他还小,况且刚刚重入宗籍,哪里懂得这些,后你好好教导他。”

  刘病已奇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刘德道:“你应该尊称他为高叔祖,我是你的曾叔父。”

  刘病已见他年纪和自己的大舅舅大不了多少,哪里像是自己的曾叔父,再反观刘辟彊这位慈祥可亲的耄耋老者,却让他信服得多,于是冲刘辟彊招了招手:“高叔祖,病已走啦,但你要记得来找病已玩哦!”刘辟彊看着那孩子黝黑的面庞上天真无的笑颜,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是嘘叹。

  这孩子的天活泼好动,不过教养有限,举止鄙,毫无皇族气质。同样是未成年的孩童,当今天子与之相比,犹如凤凰与雉,虽然身上同样着孝武皇帝的血,却已是天差地别。

  “这样也好…也好…”他呢喃着合上竹简,收入帛袋,封存,置于高阁。

  掖庭

  张贺收到消息后,一早便顶着烈站在作室门前相,牛车刚到门口,不等刘病已跳下车,张贺已将他抱下车紧紧搂在了怀里。

  来使见了差,便自行驾车离去。张贺抱着小病已一路从作室门入未央宫。刚回到少府官署便碰上一些同僚,俱是好奇的对张贺打招呼,张贺也顾不上多寒暄,急匆匆应付过去后,将皇曾孙抱回少府官署内自己住的地方。

  等进了屋关上门,张贺将他放下地,随之整个人也瘫到了地上。刘病已望着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张贺的行为十分怪异,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病已,脑袋耷拉着,过了一阵,忽然从他嗓子里逸出一声尖细的哽咽——张贺哭了。

  刘病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触手光滑,并不像几个舅舅那般髭须扎手:“别哭,我保证乖乖的,不捣乱,不顽皮,不给你添麻烦,你别哭了好不好?”

  “王曾孙…”张贺哽咽着抹干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见那孩子乌眸黑瞳,肤虽黑,眉目却仍透着清秀,不欢喜道“王曾孙可还记得我吗?”他极力在这个垂髫小儿身上找寻着当年旧主的影子,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也好。

  刘病已困惑的摇头:“叔公你认得我吗?”

  张贺气,踉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堂屋的蔺席上坐“何止认得,你出生后,太子甚是高兴,弥月抱来予我等瞧时,长得那个叫白水灵啊,别提多惹人怜爱了,我当时还抱了你呢。”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重回那段璀璨的岁月,置身于玉阶金砌的博望苑内,卫太子端坐高席,喜上眉梢,宾客幕僚们彼此称赞道贺…那是五月初五,祀神灵,太子从身上取下一枚身毒国宝镜,史良娣从旁接过,将合采婉转丝绳编成的长命缕系住宝镜,亲手绑到孙儿娇白皙的臂膀上。

  “叔公!”刘病已摇醒了张贺,强迫他从幻镜中离。张贺怔忡的出神,半晌才长长的嘘了口气。

  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已经一去不返了。

  “使不得,王曾孙唤我张贺即可。”

  刘病已虽年幼懵懂,却已略知人事,他不直呼张贺之名,也不再唤他叔公,只是含笑望着他:“外头有人叫门呢。”

  张贺侧耳倾听,方听得果然有人边叩门边喊:“张令!张令!”

  张贺认出声音是掖庭丞的,于是稍整仪容,起身开门。

  “张令!”门外站着一位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肤白净,透着斯文。刘病已躲在张贺身后,好奇的探出头去,那人本有事相禀,见了刘病已后反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问“这位…难道就是…”

  张贺将刘病已拖了出来,推到身前笑说:“这是先帝曾孙病已!”

  那人一听,肃然正,对着刘病已深深一揖:“掖庭丞广汉见过皇曾孙!”

  礼行了一半,便被张贺拦住:“你别吓着这孩子了!”蹲下身,指着那人对刘病已说“他姓许,名广汉,以后你跟他住一块儿…”

  许广汉惊讶得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最终仍又无奈的把话给咽了下去。张贺看在眼里,只当未知,仍是笑的关注着刘病已的反应。

  刘病已歪着脑袋打量许广汉,见他年纪与自己的表舅们相仿,面相和善,神情倒与史曾有几分相似,于是很轻易的便接受下来,笑道:“好啊!”上前拉住许广汉的手“我们一起玩吧!”

  许广汉被他拖着手,一路拽进屋。刘病已兴奋的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小木剑,直指对方:“现在你是坏人,我是游侠!我们来玩吧!”不等许广汉反应过来,呼的一声,手中木剑已照着他的口直刺了过去。

  许广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刘病已兴奋得尖叫,奋起直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着不算宽绰的屋子团团转。许广汉累得直气,一边避开小病已手中不长眼的木剑,一边冲张贺哀声大叫:“张令啊,你饶了广汉吧,我家中尚有女要养活啊!”张贺倚在门口,面带微笑的看着二人追逐,不紧不慢的回答:“正因你女儿与病已年龄相近,放眼掖庭,让你照顾小孩子岂非再合适不过?”

  许广汉哭笑不得:“我十天半月才轮上休沐归家,何曾有暇抚育过孩子?”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仍不歇步,继续带着刘病已玩闹嬉戏。

  张贺笑道:“有个孩子在身边热闹,也是好事。我这间屋子大些,和你住的那间对调一下,以后你带着病已就住在这里吧。”

  刘病已玩得头大汗,张贺着人给他准备了些吃食,等他玩累了,便和许广汉一起陪他吃饭。刘病已胃口极好,仅是麻饼便吃了一块半,张贺怕他积食,不敢让他多吃,他还颇有些不乐意。好容易熬到天黑,折腾了一天的刘病已终于抵挡不住困倦,双臂抱着许广汉的,蜷缩着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广汉蹑手蹑脚的将孩子抱上,看着那张梦中尤在嬉笑的睡脸,不由感慨道:“原还说生怕皇曾孙情乖僻,难以亲近,现下看来,张令往日的心是白担了。”

  张贺在他身后嘘了口气:“你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许广汉一凛,缩着肩膀从上爬了下来,低声说:“我才听到风声,说车骑将军只怕是不行了…”

  张贺闻言浑身一僵,好半天才舒缓过来。窗外的秋蝉似已熬到了尽头,突然吱的声断了音,了无声息。窗牖中透入微微凉风,月影模糊,像搅混的水一样。

  “怎么会这样?”他望着上安睡的稚容颜,茫然低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属下。

  许广汉清楚他在担忧些什么,刘病已能恢复皇族身份,重入掖庭,仰仗的全是车骑将军的功劳。

  “也许…只是传闻,做不得准的…”他嗫嗫的声辩“金将军是先帝委任的辅政大臣之一,正当壮年…”

  张贺点点头:“但愿…”他蹲下身子,跪坐在头,伸手抚触孩子晒曝蜕皮的脸蛋。

  刘病已的呼吸甚微,娇小的身躯蜷缩着,的肌肤沁出一身薄薄的热汗。张贺取了上的素扇,一下一下的摇着。刘病已努着红润的小嘴,嘟囔着翻了个身,伏在席上,睡梦酣然。

  但愿…天佑王曾孙!

  偷食

  乙未,始元元年九月初二,先帝遗命辅政四大臣之一的车骑将军金磾病故,临终前一,大将军霍光禀明天子后,奉先帝遗诏,授封其为秺侯,金磾卧于帷间领了绶印。

  金磾的亡故,使得三足鼎立的朝堂起了一股汹涌的暗,虽然辅政大臣一共有四人,但是内政上真正说得上话的只有三位。如今三足之鼎缺了一足,政权逐渐起了新的变化——始元二年正月,天子封大将军霍光为博陆侯,左将军上官桀为安侯。

  朝廷势力的转变或许会让张贺有所担忧萦怀,但对于年幼好动的刘病已而言,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吃喝玩乐上。复一,他在许广汉的悉心照料下,由原来那个黝黑消瘦的小不点慢慢茁壮成长为一个漂亮的总角少年,然而,顽劣的情却是丝毫未变。

  在这片不大不小的未央宫一隅,这个有着孝武皇帝血脉的皇曾孙却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他不同于宫人,不同于真正的贵族,虽然身负刘氏子孙的宗籍,却远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而另一方面,霍光为免摄政擅权的舆论,故此听从部属谏言,提拔刘姓宗室。拜楚元王刘之孙刘辟彊与宗室刘长乐为光禄大夫,刘辟彊同时还兼任长乐卫尉一职,然而刘辟彊年事已高,没多久便病故,于是由他的小儿子刘德继任为宗正。

  刘病已长到八岁,身高已明显窜起,却仍是每天在少府官署内与内臣黄门厮混胡闹,许广汉只能照顾他吃喝拉撒睡,却没法教导他应有的言行举止,张贺为此也大感头痛。

  “宗正那里说皇曾孙年幼,托养于掖庭,只供养餐食,以至成人…”张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有那么一刻恍神。

  牖外光线不明,天空着乌沉沉的厚重云层,偶有闷雷炸响。许广汉取了燧点亮烛台:“宗室们是不打算再管这孩子了呀?”话才说出口,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唬了他一大跳。

  张贺跪坐在席上,用力拍了下大腿,脸色铁青。许广汉倏然住嘴,闷闷的垂下了脑袋。雷声越滚越响,张贺抬头望了望天,庑廊上的风很大,刮得树叶哗哗作响:“卫太子待我不薄,无论如何我都得将王曾孙抚育成人。”

  他的口吻是那样的异常坚定,倒叫许广汉难以置信的咋舌起来:“你…你…张令,你不会是想自己出钱…供他上学拜师吧?”

  许广汉是识得几个字的,也正是如此,他比其他人在懂得一个识文断字之人的价值外,更了解到供养一个孩子读书识字的困难。这年头有学问的人并不多,先帝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后,儒家学问风靡,董仲舒上书天人三策,提出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于是建元六年孝武皇帝在长安设立太学,设五经博士讲授《诗经》、《尚书》、《礼仪》、《易经》、《秋》,每名博士收十名学生,因为天下俊才贤士少之又少,所以这些学生更显弥足珍贵。

  张贺不理会许广汉的瞠目结舌,自顾自的在那筹划着:“将来若有机会入太学自是最好,但在此之前,尚需启蒙。你觉得以病已的资质,专攻五经中的哪一项比较适宜呢?”许广汉皱眉嘀咕:“他连字都不会写呢。”张贺不以为然的笑道:“以他的年纪,也确是时候入学启蒙了,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许广汉明白张贺主意已定,思忖片刻,只得如实说道:“倒确有一合适人选,早年在昌邑王府为郎时我识得一个名叫澓中翁的东海郡人,此人精通《诗经》,目前正居于长安。若能使病已拜他为师,当可成才。”

  张贺大喜,拊掌赞道:“东海澓中翁…既如此,就拜他为师,教授病已学问。”许广汉却没他这么乐观,苦着脸说:“张令啊,当初昌邑哀王刘髆召澓中翁为入幕之宾,为之婉拒,可见其人之傲…”张贺拍了拍许广汉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谑笑:“总比一味贪财好物者强些。若为钱财,我这点薪俸如何供养得起?”

  许广汉脸皮搐,表情怪异,当真被这位掖庭令搞得哭笑不得。

  主意已定,张贺正唤刘病已,回头却见庑廊下空无一人——原还在廊下避雨蹋鞠玩乐的少年居然不见了!

  “人…呢?”张贺从席上站了起来。许广汉腿脚利落,不等张贺起身,已飞快的跑到门口,只见廊外雨幕重重,天地灰蒙蒙的连成一片。雨水顺着飞檐滴落,像是挂上了一重动的水晶珠帘,波光潋滟,水声哗然。

  许广汉站在廊上,左右张望,一位中黄门正端着漆盘往这头经过,被他一把拽住,问道:“可曾见到皇曾孙?”中黄门眨了眨眼,细细想了想,扭头道:“才好像看见追着皮鞠往东去了。”

  许广汉不叹道:“这顽劣的子,何时才能收敛啊!”张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为人心细,一眼便瞧见那中黄门手里端着的漆盘中搁了两盌用以解暑的冰湃绿豆羹,精致的陶胎漆质盌壁上沁着晶莹的水珠,其中一只盌内的羹汤略浅了一截,只剩下大半盌,舀羹的木勺并没有按照礼仪放在托盘内,而是直接搁在了盌内。

  张贺眉头微微一蹙,那中黄门见势不妙,赶紧跪下:“掖庭令明察,这可不是小人偷嘴,实乃方才皇曾孙经过,抢着舀了两勺。小人无法阻拦,正预备回太官更换。”张贺慢的将木勺从盌内取出,然后端起盌来,将冰凉的羹汤倾倒在漆盘内,冷声问:“太官令若问起,知道怎么回复么?”

  中黄门机灵地道:“诺。雨水溅庑廊,是以小人不慎滑了一跤。”

  “你们这些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耍什么小把戏,总喜欢将自己的过失推托给年幼的孩子…”

  中黄门明知张贺颠倒黑白,却不敢辩解,只得放下托盘,伏在地上叩首:“小人知错了,请掖庭令饶恕我吧!”

  张贺冷哼一声:“你挑唆着皇曾孙上哪儿淘气去了?”中黄门暗自叫苦,他明白张贺看似温和,实则精明过人,不比他身边那个笨拙老实的许广汉容易唬,自己怎么诡辩也拗不过他去,于是只得吱吱唔唔的说:“小人阻止皇曾孙偷食…皇曾孙曾询问是何人享用这两盌绿豆羹…”

  张贺心里一惊,急道:“你怎么说?”转念也顾不得问答案,直接跳到最关键的问题上,厉声喝道“他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风雨加,檐上的雨水来不及疏导,犹如水柱般倾泻而下。廊上有窸窣的脚步声来回穿梭,刘病已等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才猫着从角落里钻了出来,踢腿弯,舒展开僵硬的四肢,眉开眼笑的同时也不幸的发觉自己的衣裳已尽数被雨淋。他在原地抖了抖身子,像小狗似的甩着头,雨水四溅,他却倍觉好玩,忍不住咯咯咯的笑出声来。

  笑声惊动了左右,引来急促的脚步声,刘病已急忙机警的闪入一廊柱后。过得片刻,便有四名华衣少女手捧朱漆托盘,急匆匆的从回廊上绕过。刘病已躲在廊柱后引颈窥视,瞥见那些玉盘珍馐,远远的竟似能嗅到香气。

  他向来胆大妄为,自小仗着张贺与许广汉的溺爱,在少府官署内调皮捣蛋,无所不为。平时最爱干的一件事便是潜入太官中偷食美味,有时候即使被人撞破逮到,他也并不害怕,那些黄门、宫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笑了之,即使太官令与太官丞两位,也都卖着张贺的面子,睁一眼闭一眼,假作不知。刘病已在掖庭胆子越练越大,却不知多数人不过是看在张贺的面子,加上他皇曾孙的身份,兼且年幼无知,这才不予计较之故。

  他在太官偷食多时,所吃之物不过是些寻常的糕饼点心,却从未见过像刚才那般精致的食物,这时他心里急切的想知道这些食物都被送去哪里,也顾不得多加思虑,随即尾随着那些个宫女身后,亦步亦趋的走过长长的庑廊。

  绕过一处回廊时,有十来位身披袿衣,妆扮华丽的女子簇拥在一起嬉戏,那一具具柔软的肢伏在栏杆上,丝质的衣袖滑至臂膀,雪白的藕臂探伸出廊檐,掌心接着晶莹剔透的雨滴。天井中积雨水,雨点砸在天井里,雾蒙蒙的水汽浮了上来,整座回廊犹如置身仙境之中。银铃般的嬉笑声穿透氤氲缭绕的水汽,仿佛从天而降的天籁之音,瞬间夺走了少年的魂魄。

  刘病已呆呆的站在原地,浑然忘了自己的初衷。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一个悦耳的声音笑问:“你是哪个殿的?”

  他茫然的仰起头来,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仙子,那女子见了他的傻样,不觉莞尔一笑,回头招呼众姊妹道:“快来瞧瞧这孩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怎么却是个傻子呢?”

  她这么一喊,趴在栏杆边玩水的女子随即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刘病已长这么大,第一次接触这么多妖娆多姿的异女子,只觉得扑鼻香气,掺杂在润的雨水中格外清新怡人,闻者醉。

  他看着那些女子感到无比稀奇,那些女子瞧着他亦觉得新鲜,一个个争抢着捏捏他的小脸,摸摸他的脑袋,唧唧喳喳的说笑个不停。正调笑得起劲,身后有个声音喊道:“快不得无礼,这是金侍中…”

  众女骇然,停止玩笑。人群往两边分开,一位年约三十上下的素衣女子缓缓走来,未语先对刘病已一揖行礼,然后才低下头含笑而问:“侍中如何称呼?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呢。还是快些回承明殿去吧!”

  刘病已刚要回答,边上有位女子立即嘴:“他才多大呀,这又打什么紧了?”

  “不管他多大,即便是未及弱冠的孩子,也不该到这里来。君不知韩嫣乎?”声音不高,却说得义正严辞,倒教那些嬉笑的女子也不敛容。特别是她的最后一句,明里是对周围的人说,实际却是讲给刘病已听的,只可惜刘病已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不过他为人聪明,倒也依稀明白自己犯了错,正想转身拔腿就跑时,那名女子却又缓和了脸色,召来身后的一名宫女,吩咐“到外头喊个中黄门,持簦送金侍中回承明殿去。”

  刘病已慌道:“我…我不去承明殿!”

  那女子诧异,才反问了句:“侍中今夜不当值?”边上有人附耳过来说了几句,之后周围的人一片窃笑,那女子恍然,神色中竟多了层暧昧不清的意思“原来如此,既是这样,还是让人送你去宣室殿吧。不过这里的人只能领你到正殿阶下,从后阁往南就是宣室殿,到那以后该怎么走,你应该认得了吧?”

  刘病已哼哼哧哧没答上话来,那女子以为他害羞,不好意思回答,便打发小宫女领他出去。刘病已一步三回头,脸上是魂不守舍的歆羡之情,步履蹒跚跌撞,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那些女子见状,忍不住爆出一阵哄笑。

  这原本是件小事,宫里的女子即便当时觉得好玩,也没太把这个奇怪的孩子放在心上。过得片刻,一切又恢复原状,玩乐的依旧玩乐,嬉笑的依旧嬉笑,各自忙活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擦黑,雨势稍减,原本平静的掖庭却忽然喧闹起来,只见昏暗中点点灯烛迅速移动,却是掖庭令、掖庭丞二人带着一干宫女行匆匆的冒雨而来。

  奇遇

  身上的衣裳淋后被体温逐渐蒸干,干了以后又被汗水捂。刘病已彷徨的站在庑廊内,长长的甬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入宫以来的第一次,他发现原来除了他住惯了的小小庭院外,居然还有那么宽广的天地。之前那众多的楼阁、美女已让他目不暇接,从掖庭出来,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然后在飘雨的暮色下,又再次让他见识到了另一番壮观景象。

  通天的石阶,一望无际,掖庭内的宫女将这座不可登及的高台称为大朝正殿。高台上有主殿宇四进,由南往北分别是处理朝政要事的前殿、中殿路寝、宣室殿以及后阁。刘病已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爬上了数百级的石阶,气如牛的站在了后阁东端。与掖庭不同的是,这里很少有宫女出没,殿宇幢幢,陛前郎卫持戟站立,森然有序。

  他猫着,借着暮色躲避郎卫警备,顺利的溜进了后阁东面的一间配殿。憋住气,悄悄环顾四周,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他才敢拍着脯松了口气。放松警惕后的第一感观便是饥饿,听着肚子咕咕的发出闷响,他吐了吐舌头,蹑足从配殿一溜往西摸去。

  也不知道绕过了多少间房舍,每间空房内皆是装饰得美轮美奂,金银玉器随处可见。刘病已起初还觉得瞧着新奇,但随着腹中的饥饿感加重,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已经无法再引起他的关注。他现在最想要的,是去一块蒸饼果腹。

  庑廊上没有郎卫把守,却多了三四名小黄门。这些小黄门头戴巧士冠,身穿缯布深衣,这样的打扮与掖庭内服役的中黄门大相径庭。刘病已从未见过小黄门,所以心中将他们轻易的划入了普通宦臣之列,他向来与黄门嬉皮笑脸惯了,若是碰上个宫女之类的,或许还会姐姐长姐姐短的一通讨好,但对待中黄门,他向来肆无忌惮。

  这会儿他正饿着,眼见那些黄门由一群侍女打着灯烛引路,每个人手中至少端着一只竹笥,他鼻子比狗还灵敏,远远就嗅到了饭菜散发的香气,馋得直咽口水,脚下不自觉的就跟了上去,一路尾随。

  那些小黄门走了约莫一刻工夫,才在一间广室门前停了下来。侍女开了门,黄门便进去了,刘病已躲在暗处等了一会儿,看见那些黄门又陆续倒退着出了门,手上却是空了。他等人走开后,来到门前,正想推门进去,却听里头传出一个清亮稚气的声音:“二哥,他们都走了吧?”

  “应该是。”又是一个男童的声音。

  “真是,整天盯着,还让不让人清静了?连上个更衣间都要那么大阵仗…二哥,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吃了…”

  “再等等…”

  “等什么呀,反正这里东西那么多,先吃个一两样又没关系…”

  屋里头两男孩正小声说着话,冷不防大门砰地推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门外大大咧咧的跳进来,双手叉,扬着小脸得意非凡的笑道:“哈哈!好哇,可叫我逮着了!你们居然偷吃!”

  殿内烛火通明,四隅点着敞亮的鎏金铜鹤盏,门外有风吹入,橘红色的火舌舐着白色的烛泪,将室的残影摇碎。屋内铺着一张锦缘莞席,席中跪坐着两名总角少年,年纪不过十一二岁,面目俊朗,鼻眼凹,五官的线条犹如刀刻般清晰。两人长相极为相似,其中一名年纪稍幼者从盘中捡了粒蒲陶正往口中去,被刘病已猛地一吓,手一哆嗦,那粒蒲陶滚落,顺着衣襟骨碌碌滚到门边。

  刘病已顺势拣了起来,捏在手里把玩,好奇不已:“这是什么东西?”

  “你是何人?放肆!”声俱厉,两兄弟中的弟弟已经愤慨的从席上站了起来。

  刘病已先是一愣,却没多放在心上,眼前的两个少年与他年纪相仿,他哪会在意其他,仍是笑嘻嘻的撇了撇嘴,问:“是吃的吗?”手里的东西犹如合药丸大小,滴溜溜,圆滚滚,青中带紫的外皮泛着翡玉般的透润泽,隐约可见内里丝丝缕缕的筋络。

  “是西域产的一种果子。”兄长将弟弟强行拉住,沉稳回答,面上瞧不出是喜是怒。

  刘病已嘻嘻一笑,毫不怀疑的将果子扔进嘴里。

  “哎哟!怎么那么酸?呸,呸,呸!”蒲陶入口,才嚼了两下便被他连带皮的吐在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嘴里涩死啦!有水没有?”不等回答,径直走到食案前,端起案上的一只镶金错玉耳杯一饮而尽。

  “无礼的竖子!”弟弟见他穿着是泥泞的布履踩上莞席,忍无可忍的跳了起来,挥拳向他砸去。

  刘病已机灵的往边上一跳,避过拳头。

  弟弟想再扑过来厮打,却随即又被兄长死命拽住。他气得脸都白了,嘴里不断的嚷着:“二哥,你放开我!我非杀死这个猖狂放肆的混蛋不可!”

  刘病已虽不清楚那个兄长为什么要帮着他,但他向来不拘小节惯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让他深究,他依然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笑脸,一边继续从案上挑拣炙干糒等食物狼虎咽,一边觑空还不忘朝对方扮鬼脸。

  正吃喝得不亦乐乎,忽然身边的吵闹声安静了下来,刘病已觉得有些诧异,下意识的扭过头,只见隔栏的内置帷帐边长身站了一位少年,发梳总角,金带垂系。身材虽长得比他们三人都要高挑,但眉宇间稚气未,削肩窄,自有一股弱不风的纤细。但他长得十分好看,甚至比之前在掖庭见到那位仙子还要美上三分。

  刘病已早忘了吧唧嘴,痴痴的回首凝望。少年不发一语的站在帷帐旁,眸光沉静如水,波澜不惊,那两兄弟倒像是吓坏了,狼狈不堪的低着头走向他。两人刚要说话,少年抬手制止,兄弟俩惊讶的抬头,三人视线胶着,须臾,二人心领神会的径直穿过少年,走入后厢。

  “你是他们的大哥?”刘病已好奇的询问。

  那少年缓缓走来,足下不闻半点声响,长长的衣裾逶迤的拖在青色的地砖上。刘病已忽然觉得地上的蒲陶皮特别刺目,见他袅袅走来,忍不住大喝一声:“站住!”

  脚步停顿,刘病已扑了上去,趴在地上细心的将果皮碎拣了起来,末了,又用袖子将地砖擦拭干净,这才笑的抬起头来:“好了,擦干净了。”

  那少年居高临下,眸光转,苍白的俊颜上终于显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刘病已只觉得他笑容如月光辉般绚烂夺目,不容直视亵渎,他心里敬重,脸上自然少了几分玩谑,起身道:“你真好,有两个弟弟陪你一块儿吃,一块儿玩。”

  少年的眼神忽闪了下,竟有片刻黯淡下来,但转瞬他已神色如常:“你也不错,能找到这个地方来。”

  刘病已从盘里取了一块麻饼,随手递给少年。少年微微摇首,刘病已“唔”了声,正缩手,没想到那少年已伸手过来,刘病已以为他是来接饼的,却不想那只白皙的手越过麻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嗯?”刘病已见他目光凝重的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那枚身毒宝镜,忍不住笑问“你喜欢?我送给你好了!”说着,便要解绳。

  少年仿佛突然被火炙烫到了,猛然缩手:“不!我不要!”声音清澈,咬字纯正。

  刘病已咧嘴一笑:“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少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刘病已也不在意对方话少,自顾自的说“你多大了?在未央宫住了几年?平时你们三个都玩些什么呀?我跟你说,我最喜欢上树掏鸟窝了,鸟蛋煮了很好吃啊…”他在宫里的两年时光,从未和同龄的孩子接触过,更别谈玩耍了,今难得碰上,一时兴奋,话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少年并不搭腔,但他凝神注目的表情正告诉着刘病已,他是在认认真真聆听的。刘病已的话题越说越广泛,只把自己平里玩耍使坏的招数一起抖落了出来,偶尔说到有趣之处,那少年上身倚靠在玉几上,嘴角噙着微笑,脸上滑过心动之

  刘病已正说得唾沫横飞,刚才那兄弟俩悄悄的从帷后走了出来,躬身在少年跟前站定。少年坐在席上,慢慢收敛笑容,淡淡的问了句:“妥了?”

  “诺,人都回宣室候着了,最近的也在庑廊外。”

  少年点点头,眼睑低垂,长而卷翘的睫微微抖动,如一双翅翼振颤,大片的阴影投在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庞上,漾出一种琉璃易碎的心悸。隔了好一会儿,就在刘病已被这种莫名其妙寂静下来的沉闷快憋得不过气来时,少年微微一笑,哂然道:“你过得竟比我好…”语音低,说到最后一个字,似乎含咽在喉咙里,听不真切。

  侍立一旁的两兄弟闻言耸然动容,彼此对视一眼,眼底皆是惶恐。

  少年沉默,似乎在呆呆出神,过了半晌,鼻腔里才哼了声,整个人从死寂中重新恢复活力。他神色温和的对刘病已说:“天色不早了,你也该早些回去。”刘病已大为不舍,刚想婉转拒绝,他却已不容置疑的下了结论“金建,你的身量与他相差不多,去取套你的干净衣裳给他换上,然后送他回去。”

  金建,也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虽然脸不情愿,却似乎不敢拂逆了少年的意愿,口中应诺,口气生硬的招呼刘病已:“你跟我来!”

  刘病已舍不得走,却又不忍拂了少年的好意,于是磨磨蹭蹭的站了起来,临走挥手,不忘询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指了指身边的男孩“他叫金建,那你俩呢?”

  少年没吱声,那个二哥只得硬着头皮先自报姓名:“金赏。”

  期盼的目光移向少年,少年愣了会儿,缓缓吐气:“…陵。”

  刘病已自以为听明白了,笑着摇手:“金陵,金赏,那我下次再来找你们玩!”

  少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目送金建领他出去后,神情猛地黯然失

  “金赏!”

  “在。”

  “是他吧?”少年侧过头,看向金赏“就是他,是不是?”

  金赏无奈的点头:“是。”顿了顿,又急忙解释“先父在世时曾言,此乃遵奉先帝诏令,是以将其收入掖庭养视。”

  “他原是皇族子弟,认祖归宗理所应当,何况还有先帝诏令。只是…如今,困在这座未央宫中,无所倚靠,难道竟能比在民间做个平凡人更逍遥自在么?”

  金赏嗫嚅,神情凄惶,眼圈不自觉的红了:“先父…先父他…”

  少年摊开手,茫然的望着自己的掌心:“以金将军之力或能照拂他衣食无虞,但现如今…即便是我,也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我…连你们兄弟俩应得的封爵…”

  金赏扑通跪下,眼泪怔怔落下,伏地拜道:“爵秩对于我和弟弟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

  “真的不重要吗?对于你们不重要,但是对于金氏家族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呀!”他自嘲般的微微一笑“但愿…他能永远像今天这般快活下去!能一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軿车行驶得极慢,刘病已不时好奇的掀开帘子一角向外张望,乌沉沉的夜空里飘洒着如丝细语,车前有小黄门提灯引路,随着车身有节奏的摇晃,那抹烛光犹如月般朦胧醉人。空气中弥漫着润的新鲜泥土气息,即使隔得很远,也能听见哗哗的水拍击声。

  “那里有什么?”无法得知身后有什么,他只能好奇的询问。

  金建端坐在车内,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沧池。”

  沧池。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虽然不是很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但他何等机灵,金建摆明了一副瞧不起他的态度,再问下去也不见得会有更好的答案。他眼珠子滴溜一转,腆着笑脸反问:“你几岁了?”

  “哼。”鼻腔里哼了声,金建懒洋洋的比划了一个手势。

  “十…那你可比我大,你是兄长。”刘病已趔趄的车厢内爬了起来,站直身作揖“金三哥。”

  “谁是你三哥?!”昏暗中瞧不出金建的表情,他的口气虽一如既往的高傲,气势却已减弱许多。

  刘病已嘻嘻一笑,挨着金建坐下,拉着他的胳膊,不住的说好话:“三哥,你和金二哥都是好人,我知道三哥其实最疼病已了,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需要三哥教我…”不知不觉中,他把平时应对张贺和许广汉的那套都使了出来——素他闯了祸,只要这般软言哀求,没有一次不灵的。

  金建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刘病已的这套阿谀之词早已练达成,他哪里抵挡得住?几句好话一哄,当下败下阵来,不但把之前的嫌隙抛诸脑后,还真煞有其事的摆出兄长的架子来。他长期居于金赏之下,难得过一回兄长的瘾,刘病已又对他不断示弱,他越发觉得自己需要多多照顾这个小弟才是。

  不到一刻的工夫,刘病已已把他和金赏的年纪、好恶摸得一清二楚,只是在谈起那个金陵时,金建却总爱闪烁其词,语焉不详。

  “金大哥今天好像不大开心,可是有谁欺负他了?”

  “天下又有谁能欺负他?”金建反讥笑,但转瞬又停了下来,侧头想了想,长叹一声“不过…也许…唉,他要…成亲了,所以有点…”

  刘病已不解:“成亲是什么?”

  “成亲是…成亲…嗳,你怎么这么蠢,连成亲都不知道吗?”金建扬手在他头上敲了下“你还真是无知,连这个都不懂!”说到这里,又不觉得意起来,颇有大人模样的解释“成亲就是和一个女子住在一起,睡在一张上…以前都是我们三个一起睡在宣室,但是阿保说,陛…嗯,那个他,成亲以后就不能总在宣室安歇了,夜里要回掖庭和女子同睡…”

  軿车行至掖庭少府官署阶前便停了下来,车外的黄门贴着帘子禀明后,金建低声说:“就送到这里吧。”刘病已依依不舍的从车上下来,金建命人递给他一盏铜灯。

  小黄门举簦将他送上台阶后便走了,刘病已站在屋檐下朝着底下挥手,只可惜雨夜昏暗,已辨不清哪里才是车,哪里才是人。淅沥的雨水声中,车辙喀喀响起,渐行渐远。

  刘病已仍是不停的朝着雨幕挥手,直到轱辘声再也听不见,他才恍然叫道:“嗳,忘了约什么时候再见了!”

  他一出声,身后马上有人大喊:“找着了!可找着了!”不等回头,身子一轻,他被人腾空抱了起来“我的小祖宗啊,你可把我们都折腾惨了!”

  “找着了?在哪?”巷道后涌出许多高举松脂火把的黄门宫女,众人见了,无不喜极而泣。

  “可算找着了,再找不着人,掖庭令非揭了咱们的皮不可啊!”一大群人一个个争抢着过来抱他,早有人回禀了张贺,没多久,在回房舍的半道上便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张贺、许广汉等人。

  张贺见他毫发无伤,心中的惊吓顿时去了七八分,面色稍霁。许广汉从黄门手里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你这家伙…”想着来气,作势在他股上拍了两下。

  刘病已不着恼也不惧怕,仍是笑嘻嘻的说:“不疼,一点都不疼。”搂住许广汉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今儿吃了许多好东西,你肯定见都没见过。”

  张贺警觉,早打发人散了,使了个眼色给许广汉,两人将孩子抱回了屋。关上门,张贺才问:“你跑去哪了?可曾撞见了什么人?怎么回来的?”

  刘病已立即献宝似的将这一晚的奇遇绘声绘的讲了出来,说到新的朋友时,更是滔滔不绝,浑然未觉张贺与许广汉二人早已骇得面无人

  “张令…”许广汉打着寒战的将目光转向张贺。

  张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凝重的朝他微微摇了摇头,许广汉艰涩的将舌尖上的话又咽下肚去。

  “病已,你累了,早点安歇去!”

  “可是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后来…”

  张贺不由分说的将他拖上,三两下扒下他的衣裳,甩手扔给许广汉:“赶紧睡觉,明天带你出宫。”

  “出宫?真的?我能出宫么?”

  “当然!”

  “太好了!”他兴奋得只差没蹦起来。

  趁着张贺与刘病已饶舌的间隙,许广汉揣着那件衣裳悄悄出了门。

  求学

  一大早许广汉便给刘病已换了身新衣,刘病已知道这是张贺要领他出宫了,分外兴奋。用罢朝食,他便再也坐不住了,拽着许广汉的手不住催他动身。许广汉笑道:“掖庭令领你出宫即可,我不需同行。”

  刘病已大失所望,可怜巴巴的看向张贺。张贺不笑道:“你随我一道去,也可顺道回家瞧瞧儿。”

  许广汉闻言大喜。三人一起来到作室门,张贺出示了门籍,顺利出了未央宫。才刚离开宫门十来步,刘病已已按捺不住激动的欢呼起来。作室门外是便是那条东西向的直城门大街,彼时直城门大开,城外的人正沿着左道涌入,街面上人头攒动,一片繁忙景象。

  许广汉怕刘病已走丢,一出宫门便紧紧的攥住了他的胳膊。张贺站在门前来回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果然没过多会儿,便有一人吁吁的驾着辎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伯父!”不等辎车停稳,车上的竹帘已掀起一角,一位六七岁大的男童从车内探出脑袋,喜出望外的冲着他们招手。

  张贺报以慈蔼一笑,车夫将车停住,一边勒紧马缰,一边不忘跟张贺打招呼:“掖庭令,小人奉命将小公子带来了。”

  张贺点点头,将车上的男童抱了下来,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刘病已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打量,那孩子也不认生,年纪虽不大,气派倒不小,冲着刘病已大大方方的咧嘴一笑,笑起时左靥漾起一汪酒涡,十分讨喜。

  “这是小侄彭祖!彭祖,这是病已…以后你们两个在一处读书,要相敬友爱…”

  张彭祖不等张贺说完,已直接扑了过来,拉起刘病已的手,脸雀跃:“病已哥哥!”刘病已突然之间得了这么一位同龄玩伴,心里比张彭祖更加高兴,只是嘴上什么都没说。

  张贺让车夫将两个孩子抱上车,一旁驻足许久的许广汉凑了上来,小声问道:“让小公子陪病已读书的主意虽好,只是张大夫那边…”

  张贺摆摆手,不以为然:“不过是让彭祖与病已作伴读书而已,能有何不妥?况且,以病已的心,孤身一人去先生家求学,难免寂寞,后有彭祖相伴,总好过他再惦记着去正殿寻那金氏兄弟…”

  道理虽明,但许广汉心里仍存了些许疙瘩难以释然,原因无它,全因张彭祖之父,也就是张贺之弟张安世,目前在朝中虽任职光禄大夫,但他素来行事以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为准则,所以甚得霍光器重。

  许广汉官秩卑微,不会过多的去留意朝堂上风云变化的派斗争,他只担心张安世为了避嫌,会反对自己的儿子与刘病已走得太近。

  张贺忠于旧主,念及卫太子的主仆恩情,是以对刘病已视若己出,这样的有情有义之举,他许广汉除了敬佩之外别无他念,细想想自己当年与昌邑哀王也是一场主仆,将心比心,要自己做到张贺那般委实不能。别说对现任的昌邑王刘贺如何看待,便是哀王刘髆再生,他也不可能做到像张贺那般投桃报李,无怨无悔。

  驾车经直城门大街往北拐到厨城门大街,马蹄得得踏地,节奏感分明。张彭祖显然也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车行百丈后,他直着嗓子尖叫:“快看,那是我家!”车内的两个大人都没吱声,刘病已从开的卷帘隙往外窥觑,却见左侧屋舍鳞次栉比,屋脊一幢高过一幢。他虽见惯了宫廷殿宇,却还是被眼前这种富丽堂皇的甲第群给震住了。

  马车快速驶过,这一条街沿途所见,皆是高楼深院,门第森严,甚至有好些宅第门前竟还竖立门阙,阙下家奴侍立,气派一点也不输于皇宫内苑。

  车行之处匆忙一瞥,也实在没法辨清张彭祖所指之处究竟何在,但厨城门大街沿途的印象却已深深刻入刘病已的脑海之中。辎车再往北走,私宅门第逐渐被官邸所替代,越往北行,眼前的景物便越发显得眼,到最后他忍不住“咦”了声,指着左侧一处高耸的府邸说道:“那里我以前住过!”

  话音刚落,便听张彭祖嗤的一笑:“说大话!”他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颊,羞羞的说“你怎么可能住过那里,那是郡国官邸,是藩王们进京朝贺时住的地方,只有诸侯王才能住,难道你是诸侯王吗?”

  刘病已受不了这种充斥着不信任的奚落,脸孔顿时涨得通红:“我…我认得那里,我住过,一定住过…说谎的人是小狗!廷尉监叔叔就住在那里,我和廷尉监叔叔一块住的,就是那里…”

  廷尉监叔叔…

  某个瞬间,记忆中似乎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然后他停住了嘴。刚才还信誓旦旦赌咒发愿的情倏地消散得干干净净,远处高耸的殿阁楼宇,辎车很快便将它们甩在了车后,逐渐退出视线范围。他忽然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脑海中的那些片段虚幻朦胧又支离破碎,似乎是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实,又似乎只是他偶尔沉睡时闪现的一个梦境。他无法辨别清楚,只能怔怔的回首望着长长的街道,茫然无语。

  张贺在心底重重的叹了口气,怜惜之情溢他布沧桑的眼眸,左手伸出去才要将这个可怜的孤儿搂进怀里好生安慰,天真的张彭祖却已然拍着小手揶揄高叫:“哈哈,没话说了吧,就知道你是瞎说吹嘘!”

  刘病已白了他一眼,撅着嘴转过身子,面向车壁不发一语。张彭祖讨了个没趣,过了片刻,忘极大的他又按捺不住倾过身来招惹病已:“前面便是大市,你喜欢饮梅浆么?到市里我买给你喝。”

  刘病已本不想搭理,不过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忍不住扭头问道:“梅浆是什么?”

  张彭祖撇了撇嘴,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想口嘲笑一句,话到嘴边马上识趣的咽了回去。

  张贺出声打断二人,说:“今天得去北焕里拜望先生。彭祖,你也不小了,当以求学读书为重,哪能整天想着玩乐之事?”

  张彭祖不敢顶大伯嘴,缩着肩膀小声应诺,刘病已见此,也只得噤声。辎车绕过繁忙喧哗的大市墙垣,折向东行。两个孩子只得眼巴巴的望着高耸的市楼,一脸的歆羡。

  澓中翁住在北焕里,是处嘈杂喧闹的平民闾,闾墙不高,里内民宅拥挤,一间紧挨着一间。辎车无法驶进北焕里的大门,于是只得将车停在里门监外。留下车夫照应马匹辎车,两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进入闾里。里内居民无数,对于习惯一饔餮两餐的寻常百姓,此时正是饔食的时辰,许多人家大门敞开,家人团坐堂上正在用膳。里内房屋叠落,炊烟袅袅,香气四溢,釜甑盌盆的声音织在一起,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妇人们吆喝年幼调皮的孩童吃饭的叫声。

  里内的路并不好走,高低不平,因为昨夜下了雨,不少低洼积了水,路面泥泞。张彭祖才走了十来步便了帛履,他娇生惯养惯了,哪里受过这等罪,当下便嚷嚷:“伯父!抱!”

  张贺看了眼侄子,没做理会,反蹲下身将边上的刘病已抱在臂弯里,一路趟水踩坑的走了过去。此举令张彭祖着实吃了一惊,看着伯父的背影好半晌,他才算明白过来一件事,原来在伯父的心里,自己这个亲侄儿远不如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小子。

  他心里憋着委屈,气鼓鼓的气呼气,是愤慨,正要跺脚,身边忽然有个尖亮的声音细声询问:“我抱你过去吧?”他抬头一看,正是伯父的属下掖庭丞许广汉。

  许广汉将他抱在怀里,走了两步,趴在肩上的孩子郁郁的带着颤音问:“伯父以前最疼我的,为什么现在待他比待我还好?”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许广汉笑着解释“病已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无父无母,族中又无亲人照料,你伯父心肠仁慈,怜他孤苦,多费心照料也是应该的。彭祖啊,你以后要跟病已做朋友哪,病已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初见

  张贺对刘病已的好,许广汉明白,就连年方七岁的小彭祖,也在短暂的接触中有了深刻的感悟。但唯独刘病已自己,他在无所顾忌的享受着张贺对他的好的同时,又咬牙切齿的痛恨着读书入学的苦。

  澓中翁看起来是个颇为严厉的瘦小老头,家住闾里一隅,家中无儿无女,唯有一名眇目的老苍头替他打理家务。刘病已皮猴似的野惯了,陡然之间要给他上规矩,讲学问,他浑身都不习惯。当刘病已与张彭祖两个跪在澓中翁跟前向他行拜师大礼时,他却在心里暗自诅咒,半点都没体会到为了让澓中翁收下他们两个,张贺究竟费了多少心血。

  离开北焕里时已是未时五刻,对于惯于一三餐的刘病已而言,他早饿得前贴后背,连走路的气力也所剩无几了。张彭祖的情形比他好不到哪去,从北焕里出来后便一直趴在车厢里动也不动。许广汉瞅着这光景,便向张贺提议:“张令如不嫌弃,便到敝舍用些膳食吧。”张贺同意了。

  说到吃食,刘病已更惦记张彭祖提过的那个梅浆,所以对许广汉的提议兴趣不大。辎车一路往南,这一路两个孩子再没有来时那样唧唧喳喳的说完,反像是霜打了似的,都蔫了秧了。

  许广汉的家住在城南东阙尚冠里,东阙那一带正是出了名的富人区——尚冠里位于武库以南,从未央宫走东门出来没多少路就到了。里内住着的人大多为达官贵人,放眼长安城,能盖过东阙的也唯有未央宫以北的北阙了,百姓皆说,长安城内一百六十里,唯有皇亲国戚住戚里,达官贵人住尚冠里,这种说法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也确实有八九分道理。

  许广汉原是昌邑人,孝武帝还在世时,昌邑王刘髆来京朝会,与诸王一起随先帝巡幸甘泉宫。当时他作为刘髆的郎官有幸随驾侍奉,这本是件荣耀之事,谁曾想在一片哄哄的奔前顾后中,忙中出错,他稀里糊涂的错拿了别人的马鞍随手搁到了自己的坐骑上。这件事当场闹了开来,天子驾前,他被按了个从驾而盗的罪名…

  尚冠里内的路面不但平整而且宽绰,辎车一路驶进闾里。里内一共有三四十户人家,许广汉的家在巷尾,位置有点偏。

  许广汉几乎未等车子停稳便直接跳下车,许家的大门并未关得严实,门上留了道,门扉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装饰拙朴,只简单的摆了几件家具,堂上铺着两张蒲席,其中的一张席上搁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布鞠。

  进门去鞋履,白色的布袜踩上黑黢发乌的木板,随即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在堂屋内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几步,足下居然纤尘不染。

  “夫人!平君——”许广汉试着喊了两声,隔了会儿,才听见内室有人口齿含糊的应了声。

  许广汉客气的将张贺等人请上席,张贺单独坐了一张席,面东而坐,许广汉与张彭祖、刘病已三人坐了另一张,而张家的车夫却不敢上堂,只在堂下的石阶上静静站着。刘病已坐下时不小心到了那只鞠球,从身下扯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缤纷绚烂的颜色原来是用无数块碎布料拼接而成。碎布的料子有缯有帛,有麻有葛,有绢有锦,几乎囊括了所有不同的材质,碎布拼接处的针脚细密,合的线细虽不同,但针黹考究,不仔细看还真会错以为这是故意将鞠染成五颜六的。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他闻声扭头,堂屋与内室之间的中门用一道帷幕隔开,一个小女孩儿正着眼睛开帷布走了出来。

  “哦,平君呀!”许广汉喊了一声“你母亲呢?”

  双眼惺忪,眼皮儿似乎仍黏在一块儿。许平君身上只穿了袭白色中衣,蓬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呜…”许是受了惊吓,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小女孩突然在家中见到那么多的陌生人,不着眼睛哭了起来。

  “平君?!”许广汉心疼的将女儿抱在怀里,拨开发,黑长卷翘的睫被泪水沁,小女孩闭着眼睛,明亮的光线下,婴儿肥的脸颊上蒙着一层茸茸的细

  刘病已在一旁伸长脖子瞅着,许平君嘤嘤的泣,他忽然好奇的伸出右手,食指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

  许平君将头一偏,被泪水朦住的眼睛睁了开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黑瞳,什么都是圆圆的。咕嘟一声,刘病已突然咽了口唾沫,整只右手摸了上去。掌心的触感却并没有一丝茸茸的涩感,相反,她的脸颊光滑柔,软得实在难以形容。

  刘病已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许平君不哭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陌生男孩。

  “你干嘛?”张彭祖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哈哈,她的脸看着像只桃子,可是摸起来却像只剥壳的鸟蛋…”

  “真的吗?”张彭祖跃跃试“那我也摸摸看!”

  “啪”一声脆响,张彭祖才刚伸出去的手被许平君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掌。张彭祖着手背直呼痛:“干什么啊,他能摸我为什么不能摸啊?”

  许平君一瞪眼,腮帮子鼓鼓的:“母亲说,女孩儿是不能随便给男孩子摸的!”

  童言稚语逗得张贺等人大笑不止,许广汉搂着女儿,笑问:“这下醒了?”

  小平君点点头,从父亲腿上滑了下来,眼睛扫了眼张贺,又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扭身就往内室跑。

  “你母亲呢?”许广汉不明所以,大声追问。

  “母亲买粟米去了!”

  案上空空如也,许广汉无法,只得自己到厨下去烧水。等水煮开,许平君已穿戴整齐的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刘病已见她将头发挽了起来,脑袋上扎了两个不算齐整的小鬏,用粉的丝带绑了,身上穿的襦裙也是粉红色,长长的裙裾拖到地上。这副样子与刚才相比,多了份明媚婀娜,也让刘病已陡然间意识到男女有别,眼前这个个头还不到他视平线的娃娃,是个与他完全不同的小东西。

  他的兴趣一下子就起来了,即使腹中空空如也,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也全然不在乎了。

  “这是你的?”他把那只五布鞠递了过去。

  许平君没理他,只是脚步轻盈的走到张贺跟前,规规矩矩的稽首拜了下去:“张公公好!”“好!好!真是个懂事的女子!”张贺笑着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刘病已好奇在她背后望着她,她虽然穿得体面了,跪伏下去时裙下却出一只光溜溜的小脚丫——她的左脚套上了白色的布袜,右脚却什么都没穿。

  肥的小脚丫,脚背上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凑得近了能清晰的看到脚背上青色的细小血管。刘病已见过的同龄人中,有表弟史丹、有金陵、金赏、金建三兄弟,还有刚认识的张彭祖,可这些人都没有眼前这个小女孩那么可爱好玩。她和他们都不一样,她会哭,会笑,会恼,会嗔,还会乖巧娇气的喊人,她就像是个活的玩具一样,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新奇。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正在恍惚间,许平君挨着他坐了下来,从他手里将布鞠夺了过去。

  门外有牛车歇了下来,然后一个女独有的温柔声音在外头说着:“劳驾帮我把粟、麦都搬到屋里去吧,下回顺便再送些薪木来。哦,对了,今年的冬炭不会又要涨价吧?”

  许广汉闻声急忙下堂着履,匆匆出了门,见自己的夫人一身布衣荆钗,正忙着张罗小贩帮忙将买来的东西一样样的搬下车。

  “夫人!”

  “夫君?!”许夫人愣了下,随即展颜一笑,笑容明朗中带着一抹干练“你回来得正好,我正预备过冬的东西呢,这几天忙死了,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东市。”许广汉一听,急忙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瓦瓮,入手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这是什么?”

  “买了点黍酒…”

  许广汉瞠目结舌:“你怎知我要带客回来?”

  许夫人凤目瞟了他一眼:“谁说沽酒回来就一定得给你喝?”许广汉语噎,许夫人嗤的一笑,顺着他之前的话反问“家里有客?”边说边往屋内走去。

  张贺虽不是许家的常客,但对于这位掖庭令许夫人并不陌生,她随着夫君从昌邑迁到长安定居,许广汉在宫内任职,为人不够圆滑,这四年来幸而有张贺这样好说话的长者加以照应,不然肯定四处碰壁。

  许夫人与张贺见了礼,一听说他们还没用膳,马上下厨煮饭烧菜,利落的忙碌开来。张贺见状忍不住对许广汉说:“你常年留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家抚育女儿,持家务,如何使得?怎不买个奴婢放家里帮衬做活,你的俸禄虽不多,可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置办不上吧?可见还是你这个人平时对她们母女不上心!”

  许广汉连连喊冤:“可不是我不上心,起初从昌邑搬来,尚带了小女平君的母。平君四岁时,母得病亡故,我那时便带她去奴市瞧过,她却一个都不中意。她本是良家女子,说…说我既已下了蚕室,遭了这份罪孽,实在不忍心再用我遭罪的钱去奴役他人。去岁她大病一场,我无暇照应她和女儿,又说起这事,仍是被拒,此后,这事便再没提过。”

  张贺“哦”了声,目中渐渐起了敬佩之意。与许广汉一样,同为阉臣,他自然对此种种感同身受,他们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家人,注定是要歉疚一辈子的。

  许夫人下厨忙碌,张贺与许广汉坐在堂上举杯浅酌,彼此小声的说着话。刘病已扒拉了两口饭后,发现一直坐在角落里玩耍的许平君不见了,忙丢下盌箸离席找寻。

  许家宅内有个不算小的庭院,院内一隅种着十余株桑树,桑枝低垂,树荫下摆放着三四只扁圆竹箕。许平君正站在竹箕旁,踮脚从树枝上捋了把桑叶放入箕内,然后她两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竹箕看,专注的神情让人不忍惊扰。

  刘病已蹑手蹑足的走过去,伸着脖子往箕内一瞧,原来竹箕上铺了桑叶,叶上爬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比他的手指还,正趴在桑叶上不断的动,争相啃食桑叶。不断发出沙沙声响。

  “噫,好恶心!”冷不防,身后冒出个声音,却原来是张彭祖也跑来了。

  许平君听到声音后扭过头来,皱起淡淡的蛾眉,显得十分不悦。刘病已拿手捅了捅身后的张彭祖,陪上一副笑脸,他眼角扫到其余几只竹箕,发现这些虫子很可能是人为养殖的,而不是从树上掉落的。于是,他笑着对许平君说:“这些虫子拿来油炸还是烤炙?哪样味道好些?”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问,顿时把小平君气得脸通红,一跺脚扭身跑进林子,再不搭理他们。

  两个男孩讨了个没趣,彼此互望,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张彭祖皱着眉头说:“这么恶心的东西你居然想烤来吃,你是不是饿疯了?”

  刘病已总算逮到了一次反相讥的机会,于是得意的说:“你这才叫少所见,多所怪,我敢保证将这些虫子串起来放火上烤炙,绝对美味…”

  “你们两个坏人说够了没有?!”伴随着一声怒叱,许平君去而复返。

  她站在树荫下,娇颜如花,髻上的粉带随风飘曳,右手抓了条绳子,绳索不长,另一端系着一只黄的土狗,正伸着绯红的舌头不断的呵气。刘病已刚刚一愣,许平君已柳眉倒竖,左手叉,右手放开绳索,白的手指指向他二人,喝了声:“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病已在那大黄狗纵身扑跃过来前,扭身拔腿就逃。张彭祖反应慢了些,看到黄狗张着血盆大口面扑来,锐利雪亮的獠牙似乎近在眼前,他腿肚子直打颤,等起了转身逃逸的念头时,那狗爪子早已疾如闪电般搭上了他的肩膀。

  “呜——救…救命——”黄狗抬起前爪,身长足有五尺,早超过了七龄孩童的身高。

  刘病已本已向门外逃了三四步,听到张彭祖的呼救后边跑边回眸一瞥,只见张彭祖吓得浑身直抖,那狗搭着他的肩膀,长长的舌头舐到他的脸面脖颈,喉咙里不时呼哧呼哧的发出重的气声。

  再一眨眼,咕咚声,张彭祖一股跌坐到了地上,歇斯底里的放声大哭。

  哭声吓坏了堂上的两个大男人,没等他俩反应过来,许夫人已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手里还紧握着厨铲没来得及放下,见此情景口中打了个呼哨,高声喝道:“阿黄!”

  那狗听到女主人呼唤,呼哧呼哧的吐着舌头回过头,不过它显然没太当回事,仍是掉转头继续趴在张彭祖身上不住拱着润的鼻尖,伸出长长的舌头舐他的脸颊。张彭祖紧闭双目,小脸吓得刷白,双腿像青蛙似的蹦哒动,嘴里发出尖厉的哭叫。

  “阿黄——”许夫人奔近,一扬手,厨铲劈在黄狗的背上。阿黄“嗷——”的惨叫一声,一个哆嗦,从张彭祖身上跳开。许夫人追上去,又是一铲子打在它的左后腿上“畜生!早晚宰了你!”

  “呜嗷——”黄狗跛着腿蹒跚的跳了两下。

  “母亲!”眼看第三铲又要落下,许平君冲了过来,从身后死死保住许夫人的“不要打阿黄,不是阿黄的错!”

  “不是阿黄的错,那便是你的错!”许夫人又气又急“你又把阿黄放出来吓唬人了?”挣开许平君的束缚,右手高举厨铲扭身作势打。

  “别打!”

  许夫人本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女儿,厨铲下击的力度拿捏得也是恰到好处,绝对不会真正伤到许平君。但她万万没有料到是,刘病已会突然从边上蹿了过来,合臂抱住了许平君。

  手起铲落!

  砰的一声,厨铲砸在了刘病已的额头上——说是砸,其实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他自己头撞上了许夫人手中的厨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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