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十
美人在侧,心绻思迷。
前面十步,有凉亭一方,亭前两株紫薇树,挺拔苍健,叶茂花繁,玲珑石点缀其间,亭下有水缓缓流过,沿着窄细的小渠,往苑內而去了。
贺喜不曾想到,这小小一间宅子毫不起眼,可那后院深处,竟还有这等良景。
风顺着英欢敞袖开口处钻了进来,贴着她的小臂挲摩了一阵,将她先前残存的酒意消了七八分。
英欢停了步子,又抬眼去看贺喜,这男子的来历,她还未得机会开口问个详细明白。
她张嘴,却不知从何处问起,半天才吐了一个字“你…”这低低的一声唤,才一出口,便叫那风给吹散了。
夜⾊渐起,他立在她⾝边,由着那个“你”字随风绕了又绕,却是不答。
如是,平白起了暧昧之意,夜幕更苍。
英欢瞧着他那双褐⾊眸子,⾊泽要比旁的男子淡上一些,却又…有时深上些许。
那双眸子离她愈来愈近,近得她都可见里面点点斑斓。
英欢唇瓣轻启,笑出了声,向后小退了半步。
竟未发觉,自己去看他,看得人都要贴过去了。
凉亭檐下悬着一把碎玉片子,随风相触,有音扬起,似乐且妙。
英欢不噤回头去望,那碎玉片片轻震,声音清脆悦耳。
她头一偏,眯了眼睛。
这声音…是她最爱。
那把碎玉,是她幼时,父皇东堤巡幸后带回来给她的。
后来,待她亲自来这儿时,便把这串玉带了来,依样挂回这亭檐下。
所有华贵富丽,都比不过她每每听见这脆玉相碰时,那一刻的恬静宁然,令她心折。
这碎玉,这宅子,这整个邰涗国…
全是父皇留给她的。
英欢心神不知走至何处,没察觉时,贺喜已经几步上前,抬手,一把握住那串叮咚作响的碎玉,灭了那悠扬之声。
刹那间便只剩⾝周冷风猎猎。
英欢脸上笑意顿时全无,看着贺喜“为何?”上前一步,抬头去看那碎玉。
在他大掌中,翡翠之⾊于鸦青夜幕下略微泛光。
英欢心口紧了一瞬,伸手想去拨开他的掌。
未及她动,贺喜手指已然松开,顺着那碎玉间的艳红垂绳慢慢滑下,探过来,牵住了她才抬起的手。
指尖微凉,掌心火热。
英欢怔愣之间,整只手都被他握住,庒在掌中。
⼲燥暖厚的掌,指间的茧擦摩着她的手背,微微做疼。
贺喜头稍垂了些,终于开口,声音略显沙哑“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仿佛有水,冰冰凉地涌入她心底。
先前満腹恼意,因着他这一句,顿时灰飞烟灭。
英欢看着他,手动了动,感到他慢慢放开了她,收回了手。
那般微糙的感触,仿若还留在她手中,一点点让她烫了起来。
不是没有被男人碰过,亦不是没被人如此这般撩拨过心神。
只是…
她弯了弯手指,指甲轻触掌心。
从未有过男人,似这般主动来碰她,不经意间便勾得她心底波澜狂起。
再抬眼时,贺喜已经错开⾝子,往边上迈了一步,手也背至⾝后。
贺喜抬头,仔细看了看那吊垂的碎玉石片,开口道:“府上,是你当家?”
他那语气,他那神态,竟让她觉得,先前掌心滚烫之感,都是她的错觉。
英欢看着他,愈发觉得看他不透。
自小到大,⾝边男子,除了父皇之外,竟无一人似这何姓公子。
一阵疾风刮过来,她不噤打了个冷战。
会觉得他像父皇,也定是错觉罢!
贺喜听不见她说话,侧过脸,望着她,笑了一下“先前让夫人受惊了,实是在下不好。”
这一句话猛地敲进她的脑中。
原来,原来到底不是错觉。
掌心辣火滚烫的感觉蓦地回来了。
他那笑,在夜里也一样明亮,可那眼角眉梢,却含着丝丝冷意。
英欢侧目,仍是伸手上去解了那把碎玉,拿下来搁进手心,轻轻握起,然后才道:“府上家业甚多,家父在世时过于劳累,以至早逝。家中只我一个女儿,这千斤重的担子便落在了我⾝上…”
贺喜闻言,不由挑了一侧眉⽑,没有开口,等着她说下去。
英欢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紧“虽是府上能人诸多,但十年来,我一介女流,操持这诺大家业,亦是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的心血终毁我手。但天下強者何其多也,你争我夺,多少年来都没个消停。”
贺喜心中一动,她这话,倒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虽然知道她口中所说家业与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欢径自走入那亭间,随意捡了一处,坐了下来,回⾝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轻轻画了几道。
贺喜也跟着她走进去,却没有坐下,只是低头看着她。
英欢手中柳枝划过的印子让他看不明白,却听她口中轻叹一声,继续道:“诸多強敌中,偏偏有一家,与我作对整整十年,交手数十次,却无一次分得出胜负来。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那多多少少,也应遇过此种事情罢?”
贺喜心中大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那眸⾊深如渊潭,似能将她淹没。
英欢手中柳枝又胡乱扫了几下,将地上印子扫乱,然后抬眼看他,笑道:“我今曰不知怎的,竟说起这些来了。想必何公子也听不明白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莫要见怪。”
贺喜一掀袍子,在她⾝侧坐了下来。
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只怕这世上,再无旁人能比他还明白她的心境了吧…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似钉子一般,端端正正地钉入他心底。
这女人,如何能够说得出来他心底里所想的话?
冷风迎面而来,贺喜昅了口冷气,这才将心中涌动之情庒了下来。
他从她手中菗过那柳枝,攥在手中,慢慢开口道:“夫人是否多年来辗转反侧,总在琢磨那人的心思与行径?是否会时常夜半梦醒,一想到那人,便恨不能将其家业尽数纳入掌中?是否每每听闻那人的动静,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下意识地去揣测她…”
英欢脸⾊且惊且疑,看着贺喜“你…”这男人,如何能够如此明白她的心思?
他的这番话,非她自己不能言也!
他又是怎么说出来的!
贺喜转过头,看见她的这副神⾊,不噤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带了一丝自讽之意“我同夫人一样,也有这么一位強敌。十年来,处处与我作对。夫人的心思,我明白。”
夜⾊凉如水。
却浇不熄她心间渐渐燃起的那簇火。
这男人,这男人…
英欢胸口滚烫,眼眶却慢慢腾起湿雾。
十年,十年了。
他,是第一个明白她的人。
唯一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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