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十五
杀了他。
这三个字,在英欢心底滚了无数遍,似荆棘碾肤,出血不留痕。
她的手仍是紧紧握着⾝边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隐隐发热,却还是这势姿,由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心底愈冷,脑中愈热,到了最后,指尖都是充血的肿红。
便这么定了罢,杀了他!
英欢手一松,发出脆脆一生响,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过,刺喇喇的疼。
府外街巷上报更声隐隐传来,外面夜⾊蒙蒙发亮,原来她竟已坐了这么久。
门板恰时被人轻叩,外面浅浅一低音:“皇上?”
英欢回神,听得出那是沈无尘“进来。”
门是未闩的,沈无尘轻推而进,反手将门合上,正待敛袖行礼之时,却听英欢低声道:“免了。何事?”
她那声音,低沉慵懒,带着哑音,似极疲惫,倒让沈无尘一时间怔了一怔。
自己追随英欢多年,无论何时也未见过她露出此种疲态过,便是操劳政事三夜未眠,她也能以耀人之态摄人心目,何故今曰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沈无尘心下暗自掂量一番,倒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开这口,踟躇间终是下了决心,刻意庒低了声音,道:“皇上,那何公子…”
英欢一双眼眸蓦地亮了一瞬,直直盯上沈无尘的脸,断了他后面的话“除了此事,还有别的要说么?”
沈无尘又是一愣,心思飞快转了一圈,恍然悟了过来,想必此事,皇上早已察觉出了,自己来提倒是多此一举,当下便低了头“臣并无它事。只是,皇上可有打算…?”
英欢不语,眼神又黯了去。
⾝旁,那桌上红烛之泪缓缓而下,堆在雕花烛台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
她忽地轻笑一声,又抬眼去看沈无尘“你好生回去歇着,此事不需你操心。去把狄风替朕唤来。”
沈无尘挑眉,仍有话想说,却迎上英欢冰冷笃定的目光,只得又咽回肚中,半天才应道:“臣知道了。”
便这么退出了屋外,背后冷风擦肩而过,院中地上月⾊是怵人的惨白,他昅一口凉风,⾝子不噤哆嗦了一小下。
英欢最后的那一瞥,分明含了杀气,似裹了霜的剑刃,冰冷彻骨。
沈无尘心中有了八分了然,左思右想之时,脚下步子却是愈来愈僵,待走到狄风屋前,就见那人竟在屋外石阶上坐着,一条腿弓起,手持佩剑,正慢慢拿衣袖擦着那剑⾝。
不知怎的,沈无尘⾝子又是一冷,没等他开口,狄风早已抬头,一下便瞧见了他“怎的还未睡?”
沈无尘吐一口气,唇边荡起白雾“皇上着你去她那儿。”
狄风嘴一抿“现下便去?”虽是问着,但已收剑起⾝,动作⼲脆利落。
沈无尘点点头,看着狄风从他眼前飞快而过,不由伸手拉了他一把,凑近了道:“你此时心境不似常态,倒是为何?”
狄风瞥他一眼,低了眼,也不说话,胳膊往外一翻,便将沈无尘的手轻甩了下去,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在⾝后扔下一句话“早些去睡罢。”
沈无尘默然,望着狄风背影,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又有些后悔。
若不是他说起杵州与开宁府互通市易之事,现下也不会生出这乱子来罢…
狄风边走,边将剑挂回腰间,远远便望见英欢屋內透出的光,那光晕悠悠,如雾似幻,叫他心神一漾,不觉间眼角一润,胸腔中空空如也,再想不得旁的。
走至门口,敛了敛神,才抬手叩门“皇上,臣…”
英欢在里面应了声,他便进了屋中,见英欢正站在墙侧一角,微微仰头,正望着墙边层层书格,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手在⾝后握成拳,指节都捏得有些发白。
英欢背对着他,浅叹一声,慢慢开口道:“想着你去做件事,可你却别问为什么,事后也别去追究…”
狄风握紧剑“皇上但吩咐便是。”这么多年,莫论她要他做什么,便是赴汤蹈火,他亦何时辞却过!
只要,只要是她开口,哪怕是要他立时去死,他也绝无二话!
英欢扭头,看进他眼底,那般漆黑,却灼灼发亮,像极了那一年她初见他时…他⾝上那稳笃忠坚之气,过了这么多年,仍是一点都未变,父皇当年…果真是看对了人。
她朝他这边走过两步“杀了他。”
声音低低,语气轻轻,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让狄风知晓,那三个字,并非是他听错了。
狄风忍住没有开口询问为何,半晌后才点点头“是何公子?”
英欢看着他,目光未曾离过“天亮前将他除了,此事莫要告诉沈无尘。”
狄风胸中诸情翻涌而过,腾然相杂,如大浪覆滩,一时间难以辨明所感何物,略显艰难地开口道:“臣明白了。”
英欢侧过⾝“那便去罢。”
狄风晗首欲退,可脑中却闪过先前在偏院与那男人相见时,那人深冷莫测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变得没底。
他止了步子,对英欢道:“皇上,臣担心那人…”
英欢回首,眼中莹莹闪烁,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点。”
是了,她怎会需要他来提醒…狄风心中默默苦笑几声,这么多年,她何时算错过事,又何时将自己陷于危处过?
他退至门边,才转⾝而出,门外寒风扑面,竟杂着一股腥血之气。
这种感觉,多年未曾有过,便是在场战上,⾝周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心中也不如此刻这般祭冷。
他喘了一口气,重新将剑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犹豫地朝贺喜歇塌的偏院行去。
英欢听见屋外脚步声愈来愈小,知他是远远走开了,嘴角笑意才渐渐全消了。
狄风想要说什么,她怎会不知,又怎会想不到。
小指断甲犹在作痛,英欢唇侧微颤,她想杀他,恐怕他也想杀她罢!
十年来,两人明争暗斗,手段不尽相同,可目的却都一样。
她太了解他,暗自揣摩几近十年,那妖孽就如同她的镜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这回,比的不过就是,谁下手更快罢!
英欢眉间略陷,不论如何,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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