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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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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惠卿却明显是尝而不知其味,对于这些来自狄谘的礼物并不珍惜。

  “政事堂的大臣们,唯有子明与我,是真正受皇上知遇之恩的。”吕惠卿似乎并不在意石越的沉默,又用一种几乎是叹息的声音说道。

  石越细细品味着吕惠卿这些努力把自己与他并称为“我们”的话语背后的含义,只觉其意味与甘蔗酒的味道一样值得玩味。

  “我听说皇太后曾经私下召见过子明。”

  石越眼中霍的光一闪,却依然没有看吕惠卿。高太后不久前的秘密召见,每一句话都还清晰的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保慈宫。

  轻纱之后的高太后看不见容貌,但声音却显得非常的慈祥与温和。石越很清楚的知道这位高太后,在他所出生的时空之中,有“女中尧舜”之称,是中国历代女执政者中,享有儒家最高评价的人物。对于这个女人,石越有着应有的敬意。无上的权力的唾手可得而不权,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敬佩,但另一方面,他却对这个女人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但此刻的高太后,却如同一个普通的慈祥的老太太,与石越叙着家常。“鲁郡君是小产过的,她的身子虚弱,特别需要小心的调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石卿家已过而立之年,又是朝廷重臣,若无一儿半女,对石氏祖宗来说,就是不孝。这也会招人闲话…官家的子嗣就来得艰难了一点,幸好今年风水好。听说王安石的幼女也有了身孕?”

  “多谢太后关心。桑夫人己有五个月的身孕。内第一胎产,实在却是下臣疏忽之过。”石越想起此事,便自耿耿。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现下注意也未为晚。鲁郡君最是知情识趣的人,为人又乖巧,哀家也甚是喜欢她。宫中有一些进贡的续断、紫苏,还有一点昌王、嘉王带来的阿胶,等会儿都让你给鲁郡君带过去。要用得着宫中太医之处,石卿家也只管开口,总之是孩子要紧,不要有那么多忌讳。”

  石越听到高太后突然提到昌王与嘉王,似乎另有言外之意,心中不由一颤。沉声说道:“太后恩德,臣感于五内。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高太后淡淡一笑,道:“哀家要你报答什么?你的本事,好好辅佐官家,就是报答了。英宗是大业未成身先故,哀家怕的,是官家也与先帝一样的命。”

  “太后放心,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不用说这些。”高太后摆了摆手,道:“哀家见过三位皇帝,英宗难道不是吉人?年纪轻轻也就归天了。做皇帝,就是辛苦命。今见你,无非是说些肺腑之言,那些虚文,不过是骗骗世人的。”

  石越越发疑惑起来,一时竟是不明白高太后见自己的目的。

  “石卿家的才干,天下人有目共睹。也亏了石卿家,才扭转了新法的许多弊端。有了今大宋前所未有的盛世气象,哀家也曾读过书,便是汉唐全盛,中国也不曾有今这么多属国吧?这是石卿的功劳。”

  “臣不敢当此誉。这是皇上盛德所致。”

  高太后见石越如此,不由笑道:“石卿家还是真是谨慎小心之君子。哀家倒有点奇怪,太皇太后一向欣赏谨慎君子,为何却欣赏司马光多一点?召司马光在慈寿殿谈了那许久。”石越一惊,用眼角悄悄看了高太后一眼,却见高太后神色如常,似乎是说着闲话一般。“不论如何,哀家却是信得石卿家是个忠臣的。不过石卿家毕竟年轻,行事不够有时候不够细致也是有的。虽然说君子坦,但是最好也不要授人以柄。免得被人中伤。”

  石越听到话中之意,似乎暗有所指。当下朗声道:“臣对于大宋的忠心,可表月。请太后明鉴。”

  高太后“嗯”了一声,微微点头,道:“哀家自是信得过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拖赖卿家等大臣,又岂能谈得上一个疑字?自古以来,猜忌大臣,都是自取败亡之道。”

  “太后圣明。”

  “想来石卿家也听说过,太皇太后赐《汉书》第六十八卷给杨士芳。”

  “臣听闻过,这是杨家的荣耀。”

  “杨士芳以一介武夫,太皇太后却赐以《霍光、金磾传》,亦是因为太皇太后在病中,思虑未周所致。天下忠臣何止千万,霍光、金磾也并非杨士芳可比。要赐,也应当赐给司马光、石卿家这样的辅政大臣,而且也应当由官家来赐才是。”

  高太后委婉的说起太皇太后的不是,石越自然是绝不敢嘴的,当下只是静静的听着。

  方说了几句,便见高太后自失的一笑,道:“看我,人老了,总爱絮絮叨叨,竟和卿家说起这些话来了。卿家切不可放在心上,亦不便外传。”

  “臣理会得。”

  “官家卧病这段时间,外朝之事,便要有劳石卿家多多留神,切不可使朝政全都荒怠了。也要防着一些人趁机作犯科…”

  这位“女中尧舜”在会见的整个过程中,不曾说过半句逾矩的话语,只是提到太皇太后对司马光的信任,勉励石越忠于职守,谨慎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高太后的态度,宛如春风一般和蔼,完全是以对待子侄辈的态度,来叮嘱着石越。但是考虑到这次召见的形式与时机,话语中若有若无的暗示,石越却不能不有更多的联想。但是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太皇太后密召司马光,结果高太后知道了,自己也知道了;而高太后密召自己,连吕惠卿都知道了…“那皇帝知不知道?”石越心中一凛“如果向皇帝坦白,必然得罪太后;如果不说,那么皇帝又会如何想?”

  吕惠卿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令石越陷入两难之中。他想刺探一下石越,不料一颗石头扔出去,却犹如丢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没有半点声响。心里也暗暗佩服石越沉得住气,因说道:“当前的局势,昌王受诏而不肯离京,太后接连召见子明、冯当世等七八名大臣…”

  “相公耳目倒是很灵通。不知道这七八名大臣之中,有无相公?”石越悠悠瞥了吕惠卿一眼。

  “我却没有这个福份。”吕惠卿的话中有几分酸意,两宫太后召见大臣,却没有他这个名义上的首相,既便明知道自己不被两宫太后喜欢,但是心里也不会怎么好受。

  “…但是眼下的局势,不少人都在想要立昌王还立皇子吧?”石越忽然说道,他的嘴角,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看到石越终于说出这句话,吕惠卿点了点头,也不再迟疑,单刀直入的问道:“不知子明之意如何?”

  “不知相公之意如何?”石越注视着吕惠卿的眸子,似笑非笑的反问道。

  吕惠卿站起身来,在雪中踱了几步,踏出几个深深的脚印。停了一会,忽然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果皇上不幸大行,立皇子则必然是两宫太后垂帘,我吕某人自知如此,必被贬斥远方,但是皇上知遇之恩不能不报。纵然头碎玉阶,我也要死争保幼主登基。”

  石越淡淡一笑,他知道吕惠卿这话无非是说得大方,因为眼下的形势,如果昌王登基,摆明了他的下场好不了,扶持幼主,等到两宫太后一死,皇子亲政,他这份功劳就大了。这根本是吕惠卿唯一的选择,偏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他此刻心中明镜也似,面上却不带出丝毫,只说道:“相公真无亏大节者!”

  吕惠卿听石越话中之意,已是赞同自己的立场,心中顿时大喜,道:“某愿与子明共勉之。”

  石越此时已经知道,吕惠卿是担心有一他自己势单力孤,在朝中孤掌难鸣,因此才选中自己合作,以应付目前的局势。政治之道,变幻不定,数之前,也许自己还是吕惠卿争宠固权上的敌人,吕惠卿要时时防着自己将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竟然要主动来寻求合作,实在不能不让他感叹。但是他也知道,吕惠卿有一点说得没错,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赖于赵顼。

  但是石越对赵顼的依赖,却并没有吕惠卿所想像的那么大。如果赵顼真的大行,石越只要立保幼主登基。哪怕是其道不行,他亦可退居地方讲学,只须谨慎行事,等自己的门人弟子一步步能进入朝堂,到了幼主亲政的一,首先想到的人,也必然是他石越,而绝对不会是吕惠卿,那怕仅仅从权术上讲,时间也是站在石越这一边的。一旦他石越退隐,赢得的,不仅仅是巨大的道德声望和政治资本,还会有天下人的同情。

  “似乎王莽当年也这么做过…”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处境,石越不无恶意的想道。

  不过对于石越来说,此时在权位上的利益与他实现自己理想的利益,并不完全重合。从权位上考虑,暂时的退隐对于长远来说,能够收获更多的名望,后复出,声势当更胜如今;但是考虑到他的目标,以及他想实现这个目标的热切心情,那么长时间的等待,也会是一种极之难熬的忍耐,如非不得已,他并不愿意选择前者,也并没有在民间从容耕耘的打算。

  熙宁九年腊月二十五

  赵顼在病中接受文彦博、吕惠卿与石越等人的建议,封皇子赵佣为均国公。

  熙宁十年正旦。

  晋封均国公赵佣为延安郡王,尚书令。

  至此时为止,太皇太后与皇帝已经病倒了二十二。虽然报道太皇太后与皇帝的病情,依然还是一种忌,但是开封府已经明令取消官方正旦至元宵的庆祝活动,似乎已经在隐隐的预示着什么。而民间的活动,也开始自发的变成以向上天祈福为主。

  正月初三晚上,中尚书省。

  从熙宁九年腊月开始的两府宿卫的意思是:枢密院的使副在睿思殿与侍卫们住在一起,尚书省的宰相则守在中尚书省。每隔十分钟的时间,就有两个内侍穿梭于睿思殿与尚书省之间,报告平安。如果超过十五分钟的时间,有一方没有接到平安的消息,另一方就可以单独宣布紧戒。

  石越坐在火炉边,翻看着各地的公文。他并不需要时时刻刻等待消息,自然有一帮人在外厅接收消息,只有在发生意外的时候,才需要他来主持大局。但是石越也不敢睡觉,于是便从一堆公文中顺手出一份下午刚刚送到的文书,打开阅读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读到六更时分,石越才觉得有点疲惫,站起来升了升懒。虽然有了座钟,但是更鼓并没有消失,而且中也一直保持着打六更的习俗——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鳞白。

  “一夕无事。”石越长长舒了口气,拿起案上最后的一本文书,看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石越的表情便凝固了。

  这是荆湖南路的一份折子,内容非常的简单,新化县驻屯厢军与梅山蛮发生冲突,新化县出兵平叛,斩逆蛮三十余人,遂平。这是军屯起来第一起血冲突,新化县县令特别拜章,自请处分。新化县令更特别请求,为防止归附不过几年的梅山蛮再次叛,要求增派厢军前往新化县驻屯威慑之…

  “喂!”

  一个声音把石越从思索中拉回了现实。石越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诧讶的问道:“县主,你如何可以来这里?”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男子嘴角带笑,清新如朝,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赫然竟是柔嘉。

  柔嘉狡黠的一笑,问道:“你值完了么?我有事想和你说。”

  石越愕然道:“有什么事?”

  柔嘉的眸子灵活的转了一转,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向左右看了看,才皱眉道:“此处不方便说话的。你值完,到牛尾岗来找我。”说罢也不待石越回答,转身便走了。

  石越素知柔嘉精灵古怪,但是公然跑到尚书省来找自己,也实在是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生敢她再来或是纠不休,那里敢不赴约?待到班,便带了侍剑与几个随从,匆匆往牛尾岗而去。

  牛尾岗在汴京封丘门外东约一旦左右的地方,因为百姓以为汴京城像一头卧牛,而这岗便如同卧牛之尾,便唤作牛尾岗。此时残雪未融,岗上的树木黑的愈显其黑,白的愈显其白,自有一种冬日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石越让随从在岗下等候,自己只带了侍剑,骑着白马上岗而来。他知道牛尾岗上有一座“抚翠亭”柔嘉多半便在那里,便径直往抚翠亭走去。果然,到了离抚翠亭还有数十步远的地方,便听到悠扬的笛声传来。石越与侍剑下了马来,转过一道弯,就见抚翠亭中的亭柱之上,斜靠了一个红衣少女,手执白玉笛,一缕佳音散出,娓娓动听。

  石越细听笛声,便知不过是新手所为。但是柔嘉居然会吹笛子,实在大出石越的意料之外。侍剑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柔嘉听到笑声,才知道石越来了,转过脸来,两颊已然红了,她狠狠瞪了侍剑一眼,又恨恨看了石越一眼,才怒道:“侍剑,你鬼头鬼脑的在笑什么?”

  侍剑勉强忍住笑,恭恭敬敬的答道:“县主,我不曾笑什么。”

  “我明明听到你笑,都是石越纵坏了你。”柔嘉把笛子往间一闪,恨恨的骂道。

  侍剑望了石越一眼,嘻嘻一笑,道:“公子,我且跑远一些,替你看着马去。”说罢已经接石越手中缰绳,牵马大步往岗下走去,一面高声笑道:“县主别恼,小人下次再给县主陪罪。”

  柔嘉涨红了脸,望着石越,怒道:“没半点规矩,都是你纵惯坏的。”

  石越淡淡一笑,却不去理她,只问道:“县主要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没事不能找你么?”柔嘉眼波转,忽然反问道。

  石越一怔,陪着笑道:“若是县主没事,那我便要告退了。”说罢转身便走。

  柔嘉没料到他真是说走便走,又急又怒,跺脚叫道:“喂,你这个石头,给我站住!”

  石越暗暗叹气,停住脚步,又回过身来,无可奈何的问道:“县主还有何吩咐?”

  “我找你来,当然有事。没事冰天雪地的我跑这里来做什么?”柔嘉咬着樱,若是她此刻手中有鞭子,只怕也已经落在石越身上了,但终于,关心还是胜过了意气,带着恼意,柔嘉恨恨的说道:“你有大麻烦了,你还不知道么?”

  “大麻烦?”石越不由一怔,抬头看着白雪世界之上的娇的红衣少女,一时间竟有此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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