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四之全)
“主桅、前桅、后桅,全部再仔细检查一遍。[中文。cn]王,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陈珠,你给俺滚一边去,别碰那指南针,那是你动的么…”
卫棠深深了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远远望着犹笼罩在黎明薄雾中的杭州,心情竟是无比的愉悦。
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他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船舱口,那里而,他的三个“战利品”正在舆洗。这次在杭州虽然逗留了许久,但他却并未能替雍国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们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并非易事。凭他费尽舌,想尽办法,也免不了经常碰壁。
卫棠倒并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数野心之辈,士大夫若未遭大变,的确不至于轻易就会受到诸侯们的官爵惑。要让他们感觉南海诸岛并不算天涯海角,让他们不将南海诸岛与野蛮、瘴病等同起来,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气,更瞻前顾后。海商们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可图,他们全无畏惧,亦很少有人会在乎是做宋国的臣民还是做诸侯国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东周时代游士的风范,在他们身上早已然无存。他们心里担忧的,是汉代的故事―西汉为了打击诸侯国,曾经下达过歧视在诸侯国担任官职的士人的法令。
卫棠原本说服了五个人,但有两个人最终因为晕船而退缩了。不过卫棠并不沮丧,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要做的事业,也不需要这样软弱的士人。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国需要的是为了功名利禄什么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十。这愿意随他去雍国的这三个十子中,一位才学过人,但运气欠佳,屡试不第,最后只能靠算命糊口:一位却是“鬼心窍”家徒四壁,却偏偏去西湖学院学什么格物学,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结果欠了一股的债。这两人皆是因穷途末路,见到卫棠,才下定决心去雍国谋取富贵。至于剩下的那一位,却是卫棠重金相聘延致一一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后曾入兵器研究院,颇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押、好关扑,终于债台高筑,因试图盗窃兵研院的黄铜,被扫地出门,其后改名换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译经楼谋了个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连青楼勾栏之间,很快又欠下几百贯的巨…此番卫棠无意中听到他的事迹,千方百计寻到此君,他虽不愿终老异域他乡,但卫棠答应他为雍国效力五年,即酬以一千两白银,却终于将他打动。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并不见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揽一个这样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书。卫棠觉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实是雍王的运气。这样的人,若是以前,便连卫棠亦觉得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弃。但对雍国来说,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确确知道许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这里,卫棠对雍国的前途,更抱信心。雍国的确是有天命庇佑的。“官人,马上就要开船了。一个“童仆”走到他身后,提醒道。卫棠轻轻晤了一声。这小孩又黑又瘦,个头也不高,卫棠问过他年纪,差不多有十一二岁,但看起来,却好象只有七八岁。船上一共有三十多个这样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儿,这也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除了挑出两三个来权当童仆使用,其余的都是偷偷带上船来,和货物一道藏在船舱里。对于诸侯国来说,人丁太少,是显而易见的问题。虽然宋朝明发诏书,允许诸侯们招募部众,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并没那么容易解决。这一面是因为能安居乐业的人不愿意远赴异国他乡,另一方面,朝廷的诏令,与地方官员的利益,也有极大的冲突——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一条主要根据,便是当地户口丁口的增长,因此,地方官员不愿意本地的人口失,因而百般阻挠,亦是情理当中之事。他们在这方而掌握着极大的权力,就算平时有宋人想出海,无论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须有乡里的头面人家或者数户邻居担保,才可能让地方官员开具公凭。而倘若没有该传证,是不被允许登船的,否则被市舶司查到,就会被视为贩卖人口,那存宋朝,是极严重的重罪。
这些内情,是卫棠到了杭州以后,才慢慢清楚的。为了得到几张出海的公凭,他费的力气并不比招募人手时少。但如这些乞丐孤儿,若在杭州没有势家人族支持,想得到公凭却是千难万难。他花了好大气力,才到几张卖身契,将几个小孩当成他的童仆光明正大的带到船上,其余十几个小孩,却只得冒一回险了。
也许以后真的只能用吕渊所说的办法——花钱买人。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胆大包天的海商,去骗拐带人口到雍国来。
“起桅罗!起桅罗!”
,,:..:..,支持!十余个大汉的声音齐整宏亮的叫了起来,顿时唤回了正在出神的卫棠,他不由转过头去,只听见桅杆下的转轴发出“嘎嘎”的巨大声响,但这声响瞬间就被淹没在众多水手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帆船上的三桅杆在转轴的带动卜,数丈高的后桅、高达七八丈的前桅、还有那十丈有余的大主桅,缓缓的竖了起舰。“啊,哦,哦!”带着无从想象的惊叹,,帝尖锐的孩童声音大叫了起来,顿时吓了卫棠一跳,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小童仆”但这个“小童仆”却全然忘记了他,又是兴奋,又是震惊的呆呆望着眼前巨人的主桅,嘴里聆自发出单调的叫声。
这个来自市井的小乞丐,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激动之中,早将刚刚学会不久的所有规矩抛到了脑后,完全是略形迹的开始又叫又跳。卫棠既觉得好笑,但又有几分理解。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船起桅出海,虽然他见过更加高人的桅杆与船帆―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九桅之多,但在主桅竖起的那一瞬间,他仍然能感觉到震撼―如此高人的巨物,便在的眼皮底下耸立而起,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船上的水手开始忙碌起来,桅杆下的绞盘不断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棕色的船帆被十几个水手合力挂上桅杆,身处巨大的主帆与前帆之间,卫棠几乎感觉自己被暮云错覃着,他双手紧紧握住舷墙,竭力平抑着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前半生永远都无法体验的感觉。甚至连想也想象不到。
但是,此时,他心里的感觉却是如此鲜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这样的庞然巨物,能驾驭这样的海船跨越那看起来无边无际的海洋,那这么一瞬间,他没法控制这种东西,只能纵容着它在身体里东奔西突,不得安宁。
一艘驶得飞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们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们挥舞旗帜―那是杭州港内的指挥船只,正在引导他们驶出港口。
帆船仿佛行得很慢,但身边却似乎有许多东西在坛快的消逝,落在后面,越来越远。譬如杭州港,卫棠假装自己正在观看前方的风景,马上便要出了。他曾经看到过海上的出,红出海,霞光万解,宛如千里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来,如同美好,所以―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人声的吼了起来,帆船被后面递涌而来的波推拥着,微微倾斜。卫棠侧过脸,原来是一只浩的船队,正从后方驶来。它们的船行速极快,不过盏茶的时光,那只船队的首船便己经赶了上来,然后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帜在它们的甲板上方高高飘扬―“虎翼军第一军”、“虎翼军第二军”、还有“邺”!
卫棠顿时明白了这只船队的身份,原来是邺国公的船队,原来他们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将远离了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国,赴那据说将是他们新的家国,那个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这里只是故土,这里只是故国,而那个故人…卫棠突然自喇的笑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她其实并不会认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抛落的东西仿佛又波涛汹涌而来,他不自的回想起起许多年前的那次相见,长安街头,石越帅府,那一个骄横的少年…他回忆着,却又情不自的叹息了一声,都是极遥远极遥远的以前了,那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么?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儿乎都不象是往昔,简直就是一个消逝已久的旧梦,残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个骄狂、任、跋雇的“少年”卫棠的心里面,其实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旧如当年那般,还是也如自己一样,已在岁月中悄然改变,…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冲动想要去拜访她的父亲,或者,竟或是能亲口问一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长安街头的旧事?他甚至常常会想,也许还可以亲口告诉她,当年在长安的相见,给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记忆,还有那之后多少次的苦苦寻觅,却觅之不得的惆怅…
但他终究按捺下了这份冲动,时移势转,如今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轻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轻狂的行径?何况除了正式的拜访,他还是有许多机会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个角落,远远的,如无数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会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机会都当做最后一次,而将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战船从面前驶过,很近很近,伴着那艘战船的,是一艘飘着“宗”字将旗的战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后,天地在这一瞬间停顿下来。便在他们错而过的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头,船头的劲风吹得她袍袖飞舞,她罕见的换上了女装,明香黄地枝莲背纹的重绵衣裙耀眼生辉,白玉带束着她纤细的身,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脸上,却不知道是哪一份明更加动人?
旁边的战船上有人喊了一句,却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卫棠听到船上水手们的哄笑声,那个人喊的人于是掣出旗帜打出旗语,原来是在问他们的目的地。杂事老实的挥着旗帜回答了,那边立刻以旗语回复,却是祝他们好运。
“好运,好运!”卫棠听到船上的水手们扯大了嗓门大声回道,顿时引得那战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米“好运,好运”
他们共同的呼叫声过风声,响彻人海,在他们的叫声中,卫棠看到柔嘉也转过脸也向他们船上扫了一眼,但他还来不及感觉到柔嘉是否也已经看到了他,战船便已经迅速的超过了他们。她并没有回头。
卫棠默默的站着,望着那远去的船影。“最后一次了,”他在心里说道“最后一次,好运。”邺国的船队一艘艘的超过了他们,最后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痴站了许久,他终于回过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海岸,看着他所有的过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终将什么也看不见。碧空天净,从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