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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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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安六年正月二十五,黄河上游的两岸,都飘起了小雪。而兴庆府城西的唐来渠,更是积冰不化,连车马都可以自由通行。自正旦以来,兴庆府周围的定、怀、静、顺四州驻军,暗地里气氛似乎都变得有点紧张,所有兵卒军官,都被约束在营帐之内,不得随便外出。而从唐来渠上通过,来往于兴庆府与右厢朝顺军司之间的官私使者,更是络绎不绝。

  西夏王宫内,秉常一身戎装,踞坐在垫着白虎皮的椅子上,不时焦急地往殿外张望。李清与几个亲信的臣子,身着官袍,侍立在殿中,每个人的间都鼓鼓的。

  李清,你说他们到底会不会来?秉常抑制着自己心中的紧张,向李清问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陛下休急。他神色如常,看起来一点也不象要图谋大事的样子。

  殿中的镶金座钟咔咔地走着,仿佛在催促着什么,扰人心意。秉常皱眉望了那座钟一眼,道:还是沙漏好。这座报时仪太吵了…李清与众人悄悄对视一眼,没有人接秉常的话。这座座钟,还是从辽国辗转买来的,当秉常可是如获至宝。

  座钟照样一摆一摆地走动着,并不理会众人的情绪。

  半个时辰的时间,仿佛走了一年那么久。好不容易,终于从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众人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转向殿门的方向,秉常也腾地站了起来,似乎顾念到自己的身份与气度,迟疑了一下,秉常又缓缓坐了下去,但是脖子却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长着,紧紧地盯着殿外。

  马靴踏在青石地板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可闻,没过多久,便觉一股刺骨的寒风扑进殿中,一个白色的人影随着这冷风,快步走进殿中,向夏主跪拜下去。他的身上,头上,沾了来不及擦拭的雪花,进到殿中后,便开始融化,头上身上都是潞潞的。

  秉常已经等不及听他叩拜行礼,不待他说话,便欺身问道:如何?使者沮丧地摇了摇头,道:国相托疾不出,臣连国相的面都没有见着。秉常的脸色迅速黑了下去,怒声喝道:你不曾说有军国机务么?臣说了…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他使劲挥了挥手,怒道:持金字牌再宣!今非诏国相来见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个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钟一人,轮宣诏!遵旨!李清高声应道,向使者使了个眼色,二人连忙退出大殿。

  御围内六班直西厢大营。

  西夏国王直接指挥的精锐部队御围内六班直,早已被分成东厢与西厢两部分。东厢负责夏主的宿卫,由李清与文焕分任统军与副统军;西厢负责梁太后的宿卫,由嵬名荣任统军,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统军。

  东厢大营,从外面看来,营内布旌旗,营外持荷戈的士兵来回巡逻,盘查严密,但实际上,几乎已是一座空营。而西厢除了日常宿卫梁太后安全的班直之外,所有将士,却都在营中照常出。嵬名荣与梁乙萌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亲自在营中,督导部队的训练。虽然外示平静,但是二人布袍的里面,都穿着铠甲,连睡觉都不敢下来。

  站住!一声嘶吼在西厢大营的营门外响起,来的是何人?营门卒朝着冒着小雪向大营驰来的一队人马喝问,营门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箭楼上已有几人士兵从木制的箭夹里摘下了自己的弓——这样的天气里,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瞎了你的狗眼么?!一个脸络腮胡子的武官从队中冲上前来,对着营卒一顿怒吼: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东厢副统军文大人!还不闪开!他话未说完,手中马鞭已向营卒挥出,啪地一声,营卒脸上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营卒踉跄着闪到一边,一手捂住火辣辣吃痛的脸颊,向那武官身后望去。果然见是一个身着白裘的青年军官领队,瞅那人相貌,不是文焕是谁?但凡御围内六班直的兵士,对这个大宋朝的武状元,夏主宠信的降将,都是并不陌生的。

  文焕率着一队约十几名骑兵纵马过来,冷冷地看了营卒一眼,说道:还不快通报?叫嵬名大人开营门旨?!他声音虽然不高,但却清晰地穿着飘雪的空气,传至每个人耳中。下意识的,营卒竟打了一个寒战,他几乎可以确定,如果他敢对文焕的话稍有迟疑,这个南蛮子就可能一刀杀了他。

  他连忙退后两步,又看了文焕一眼,捂着脸便向中军帐跑去。

  文焕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开始转头打量西厢大营的兵力布置情况。

  这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其实在一个月前以前,文焕就知了西厢大营的日常兵力布置,他知道哪里是校场,哪里是营帐,哪里是粮仓,哪里是马厩,哪里是武库…他也知道各处各有多少兵力,哪里有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几队巡逻,每次巡逻的时间与路线…但是既便如此,如果没有的优势兵力,文焕自认为自己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攻下这座大营。

  嵬名荣的军营,看起来中规中矩平淡无奇,但是偏偏却是无懈可击。这让文焕想起西汉的名将程不识,如同程不识一样,嵬名荣也是没有过人的才能,但是却绝对让人难以击败的将领。在心底里,文焕认为嵬名荣是讲武学堂第一的教官——他的军营,如同一座准确的座钟一样,密的契合着经典的兵书,绝不肯多做一点多余的事,也绝不会少做一点必要的事。

  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嵬名荣在政治上虽然没有过份的野心,但他却也绝非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的政治嗅觉同样是水准线以上的。

  偏偏这样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还真是难以对付的对手啊…如果有机会,文焕会毫不犹豫地为大宋除去这个在宋朝来说其名不显的劲敌。但是,文焕现在连自己有没有机会完成夏主拖付的任务,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个夏主,总是爱让他的臣子去做超过他们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情。

  文焕惟一感觉安慰的是,无论他此行是成功还是失败,对于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害。

  溥乐侯!伴随着言不由衷的笑声,一群武官簇拥着一个身着紫裘、身材削瘦、微带笑容、有着一张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脸庞的武将从营中走来。文焕认得此人正是西厢副统军梁乙萌。文侯驾到,未曾远,还望恕罪…不敢。文焕见着众人,早已翻身下马。梁大人!嵬名将军呢?有圣旨!噢?梁乙萌似乎很吃惊,讶然道:老将军刚刚接到太后懿旨,进宫去了。文焕也吃了一惊,将信将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与身边的络腮胡武官换了一下眼色,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情?这厢却是有紧急之事。未到半柱香的功夫。要不我再差人去请老将军回来?梁乙萌热情地笑道。

  文焕心里计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荣不在此处,虽然逃出算中,但是西厢大营之事,却也更加简单。他笑了笑,因道:罢了。既如此,请梁大人接旨吧。再另找人宣嵬名将军便是。那,文侯请!梁乙萌做了个手势,让开一条道来。在这当儿,他望了文焕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文焕只觉梁乙萌的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神色一闪而过。但这当儿也不能多想,文焕赍着夏主的圣旨,率着亲兵侍卫们,大步往中军帐走去。到了中军帐内,他才意外的地发现,这里竟早已摆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刚了太后懿旨。文焕心下略宽,按捺住心中不时浮起的莫名的忧虑,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声说道:梁乙萌接密旨,余人回避!梁乙萌微笑着将手臂举起,缓缓地在空中挥了一下。他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刀剑与铠甲碰击的声音,众将一齐退出了大帐。梁乙萌这才上前几步,跪拜下来。文焕清朗的声音,在帐中响起。

  敕令:御围内六班直西厢都统军嵬名荣、副统军梁乙萌,即刻随溥乐侯文焕觐见,朕有军国机务谘议…文焕的手诏尚未宣读完毕,帐外又有喧哗之声,只见一阵急促的脚步,从远至近而来,仿佛是有人小跑着冲向大帐一般。梁乙萌正惊疑地望着文焕,早见一人手执金牌,闯进帐中,高声宣道:召嵬名荣、梁乙萌速速进宫见驾!文焕心中暗赞这出戏演得真,他连忙快步走到梁乙萌面前,将夏主的手诏递过去,说道:必是军情紧急,梁大人速速领旨,随某进宫。梁乙萌却默不做声,似乎在犹豫什么。

  梁大人还不领旨?文焕却想趁着他没有反应过来,又连声催促。他一面催促,一面观察形势。现在中军帐中,只有自己的十几个亲兵,要就地格杀梁乙萌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身和善后?

  这个梁乙萌,虽然威信远不及嵬名荣,但也不是好对付的——梁乙萌与梁乙埋父子关系一般,在梁氏家族内部并不算受重视,但是却受梁太后的看重。他也算是得到夏军普通兵众所认可的将领,此人为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军中却颇为有名,有个外号叫做梁神箭。军队有军队的逻辑,勇猛善战的将领,在军中是受的。何况梁氏在军中也还是颇有羽的。至少在西厢大营中,梁乙萌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所以,不到万一得己,极端的手段必须谨慎使用。毕竟文焕也不想毫无价值地死在西厢大营。

  文焕朝随从使了个眼色。亲兵们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峥嵘。

  梁大人?梁乙萌想了一会,似乎觉得不对,一面说道:嵬名老将军不营中,臣…一面悄悄伸手摸向刀柄。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唰地一声,两柄雪亮的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子上。

  不得无礼!文焕朝亲兵喝斥道,却没有命令他们放开梁乙萌,反而笑着对梁乙萌说道: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文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来忠义,岂会抗旨?梁乙萌的脸腾地就红了。

  不是抗旨便好。文焕走近几步,笑道:那么梁将军,兵符何在?文焕,你想造反么?梁乙萌高声叫道。

  叫这么大声,想找救兵么?文焕脸上笑意更浓,本侯奉有圣旨,梁将军随本侯见驾,商议军机,西厢大营,先由野利将军代领。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个络腮胡子野利兰。

  圣旨在哪里?梁乙萌硬着脖子叫道。

  野利兰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在梁乙萌面前打开,果然,上面写着让野利兰代领西厢大营的赦命。文焕笑道:梁将军请看仔细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本侯劝将军还是速速出兵符。梁乙萌看到那份赦命,仿佛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脸色灰了下来,垂头道:兵符与将印是嵬名将军随身携带,我不知道在哪里。文焕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梁将军,此时负隅顽抗,又有何益?梁乙萌瞥了文焕一眼,语带讥刺地说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命在君手,何必诳你。野利兰看了看帐外,走到文焕身边,低声说道:文侯,此事亦速决。文焕何尝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这件差事,办得却总是让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若无兵符,将军能弹住西厢大营否?只须拦住嵬名荣不归此营。末将有圣旨在握,尽可弹得住。文焕寻思了一回,似乎亦别无他策——他毕竟不能在西厢大营的中军大帐拷问梁乙萌。当下拿定主意,对野利兰说道:如此拜托将军。我只带两人回宫复命。余人都留给将军。文侯放心。梁乙萌对于自己的败局,似乎是抱持着认命的态度。接下来表现得相当合作,毫不反抗地随着文焕一道出营,前往西夏王宫。但不知为何,也许是事情过于顺利,文焕心中,竟然始终有着隐隐的不放心。

  梁乙埋国相府。

  疾驰往返于王宫与国相府之间的使者前后相继,但是十二道金字牌梁乙埋都置若罔闻。使者连梁乙埋的面都见不着。

  国相,他们先动手了…梁乙埋的府上,幕僚们七嘴八舌的商议着。

  这哪是召国相议事,分明是想学吕后擒韩信…这不是金字牌,这是摧命牌啊…梁乙埋却始终眯着双眼假寐,不发一辞。这些幕僚们,吃干饭的本事是有的,真正节骨眼上,却没有人是可以依赖得上的。

  小皇帝这次总算是抢先一步动手,但是动作却未免太大了。梁乙埋是绝不肯轻率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去见夏主的。但是区区一次援辽之议,金牌使者来了十几趟,这中间的蹊跷,梁乙埋岂能嗅不出来。第三波使者一到前门,他的后面,便有人分三路,前往梁太后处、梁乙逋的军营与御围内六班直西厢大营。

  只要这三处不失,笑到最后的,绝对是他梁乙埋。

  同时,为了反击,梁乙埋又以抱病为由,以军令诏李清、文焕等人往府中议事。这是为后留余地的作法——当然,如果李清、文焕等人真敢来,他梁乙埋便敢处死他们。

  现在的关键,是要尽快让梁太后、梁乙逋、嵬名荣知道发生了事变。

  听着面前的慕僚们议论纷纷,一时间,梁乙埋心中泛起一种智珠在握的快。一种居高临下,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的快。也许,梁乙埋养了这许多慕僚,其目的本身便是为了享受这种快的。

  镇定若素的梁乙埋相信,以夏主掌握的兵力,在一天之内,很难攻克国相府,而一天的时间,足够让梁乙逋做出反应。但是他却并不知道,他的使者,未必就可以安全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此刻,羽林军左军统军仁多保忠率本部人马,已将国相府通往外面的道路严密地封锁起来。梁乙埋派出去的每一个使者,早都成了仁多保忠的俘虏。

  只要控制住全部御围内六班直,就可以软梁太后,就可以以梁太后的名义召梁乙埋与梁乙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政变成功…既便事情不能如此顺利,也可以凭借大义的名份与御围内六班直的实力,攻下国相府,与梁乙逋周旋,支持到各地勤王之师的到来…

  仁多保忠一直在等待着文焕成功的消息。

  御围内六班直西厢大营至西夏王宫的距离并不是太远,但也不很近。

  文焕带着两名亲兵,押着梁乙萌赶往王宫。东厢大营的主力早已调至王宫,梁太后手中只有当值的侍卫。凭借着东厢的优势兵力,无论用计谋还是用强,总之有足够的把握控制住梁太后——只要野利兰能顺利控制西厢大营,那么驻扎在西夏王宫附近的武力,便全部被夏主一派控制,梁太后的侍卫无论如何也是支持不到援兵到来的。而如果真能控制梁太后,局势就会朝着有利于夏主的方向发展。不过…文焕抬头看了一下天色:这样寒冷的天气,并非用兵的季节,如若政变能再拖两个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营不远,就被文焕谨慎地缚住了双手。但是他却始终是安之若素,让文焕心中始终是疑窦难开。

  文侯。在离王宫大约还有五箭之地的时候,奔马上的梁乙萌突然唤叫文焕。

  梁大人,忍耐一会,马上便到了。文焕淡淡地回道,既没有胜利者的傲慢,也没有因此停下来。

  我想与文侯做笔易。梁乙萌的声音穿过愈来愈大的风雪,清晰的传入文焕的耳中。文焕心中一动,高举喊道:停!一面猛拉缰绳,只听到战马长鸣一声,已勒住了坐骑。两个亲兵也勒住自己的战马,牵着梁乙萌的坐骑,走到文焕近前。

  易?正是,易。梁乙萌着重强调了易两个字。

  文焕右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梁乙萌,没有说话。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次我进了王宫,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国相入骨,拿我来出气,也是难免。梁乙萌的语气中竟似带着几分自嘲。

  文焕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率的点头道:梁大人说得不错。我梁氏一族人丁兴旺,国相与太后也未必在意我这条小命。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浓,这个时候,我也只有靠自己来自保了。梁大人是想让我放了大人么?文焕不动声的问道。隐隐地,他感觉到极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后,文焕的警惕渐渐有了胎换骨的提高。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不错。梁乙萌似乎颇有信心与文焕谈成这笔易,当南朝虎视眈眈之时,大夏却祸起萧墙,无论谁胜谁负,最终都只能是南朝渔翁得利。文侯只要做个顺水人情,放我一马,我立马举家离开夏国,无论是大辽、南朝,还是大理都不愁没有容身之地。文侯在皇上面前推托过去也并不难。文焕依然只是望着梁乙萌,并不接话。梁乙萌还没有提出他的价码。

  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尽,自当有所报之。梁乙萌观察着文焕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一口回绝,语气上又亲热了几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沦入异邦,是李清用计,方不得己归降…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梁乙萌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焕的神色,生怕怒于他,见文焕没有异色,他才略略放心,继续说道:说句无父无君的话,若今上是可辅之主,文兄栖身于夏国,亦未必不能建功立业,封荫子,甚至标榜青史,留名万世。然则…文兄果以为今上这次孤注一掷能成功么?你以为呢?文焕反问道,他此时几乎已经直觉到西厢大营出了问题。

  西厢大营。

  一个身着铁甲的老将端坐在虎皮帅椅上,冷冷地望着被五花大绑的野利兰等人。这张椅子,岂是黄口小儿能坐得?野利兰做梦也想不到,嵬名荣居然一直都在军营之内。

  梁乙萌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在文焕与野利荣到西厢大营之前,梁太后的确派人来传过旨。旨意的内容,的确也是召嵬名荣进宫,只不过,是要嵬名荣多带人马进宫,加强宿卫的力量。梁太后是从西夏腥风血雨的宫廷斗争中走出来的胜利者,对于宫廷阴谋,实是有着超出常人的嗅觉。也正是这种敏锐的嗅觉,一次一次帮助梁太后转危为安。

  嵬名荣在接到梁太后懿旨后没有多久,文焕与野利荣紧跟着就来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荣,其精明强干,远远超出文焕的想象。文焕突然出现在西厢大营,嵬名荣便已然料定来者不善。在尚未确认已经公开翻脸的时候,若文焕持圣旨而来,的确是不好对付的——轻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中。因此嵬名荣干脆躲了起来,让梁乙萌去当挡箭牌。若是没什么事,他也容易推;若果真有变,那么嵬名荣就决心让梁乙萌当替死鬼了——嵬名荣想的非常深远,如果文焕果真是来图谋西厢大营,一旦失败,那么夏主就很可能在东厢诸班直的护卫下杀出兴庆府,西夏难免陷入一场旷持久的内战。为了避免内战,尽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气,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将政变控制在兴庆府的范围之内。掌握住秉常,就等于占据着大义的名份。能否争取到一点的时间,麻痹住夏主,至关重要。至少是远比梁乙萌的性命来得重要。

  所以,当文焕与野利兰的来意完全显之后,尽管嵬名荣完全可以将文焕与野利兰一道在西厢大营内格杀了,他还是不肯冒这个险。一来嵬名荣认为文焕比野利兰难对付,圣旨的力量在文焕的手中与在野利兰的手中可能完全不同;二来他不能保证杀光文焕一行人,就一定不会打草惊蛇。事关重大,嵬名荣是绝不肯冒一丁点儿风险的。

  牺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荣对于这种轻重利弊的权衡决断,是非常清晰果断的。

  梁乙萌本来对自己的地位,毫无疑问也是非常清楚的。不过,他也非常了解梁太后、嵬名荣、梁乙埋父子的为人,在这个时候,他若不甘心被牺牲,那么嵬名荣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与文焕等人一起格杀在西厢大营内。而事后他的家人,也难逃悲惨的命运。

  梁乙萌虽然不甘心成为牺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选择的人。

  毕竟去到夏主那里,还有一丝侥幸。

  文焕与野利兰被成功的欺骗过去。当文焕带着梁乙萌离去之后,野利兰的股在中军帐的帅椅上尚未坐稳,嵬名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带来的亲兵杀戮殆尽,野利兰也被活捉。西厢大营,转瞬之间,又回到了嵬名荣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兰此时面如死灰,垂头丧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嵬名荣轻蔑地望了野利兰一眼,起身缓缓走到野利兰跟前。野利兰对嵬名荣素来敬畏,亦深知他的为人:嵬名荣虽然平时看起来是敦厚的长者,但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对挡在他前面的人,绝不会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荣每走近一步,野利兰便觉得嘴干涸得愈来愈厉害。他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冲动,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停住了。

  那一瞬间,野利兰只觉得时间凝固。

  嵬名荣再次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看了野利兰一眼,刷地一声拔出佩刀。

  血溅五步。

  一颗滚圆的人头落到地上,滚烫的鲜血涌而出。

  今之事,事成必有爵赏!若敢违我军令者,立诛不赦。硬梆梆的声音,绝对不容任何人置疑。

  愿供将军驱使!众将连忙一齐凛遵。

  好!说话间,嵬名荣已坐回帅位,诸将听令:赫连云,尔速去见梁将军,禀报李清、文焕作,挟持主上,请梁将军即刻关闭城门,控制内外城,切断中外交通,并派兵马至王宫救驾勤王,诛臣、清君侧!遵令!一名偏将侧身而出,接过将令,立即大步退出帐外。

  其余诸将,即刻点齐兵马,随本将一道进宫勤王!全军倍道疾驰,毋要放走李清、文焕!那边一队队人马从西厢大营蜂拥而出,扑向王宫。这边文焕的心已经沉至冰点。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当文焕安全离开西厢大营后,即便是西厢大营倾巢而出,监视西厢大营动静的人也一定以为是自己的人马,为了不过早引起梁乙埋的怀疑,他们不会用烟火对王宫示警。此时,嵬名荣的人马,一定已经到半路了。

  文兄须当机立断。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几分心焦,选在这个时候才说,梁乙萌也是经过计算的——他要防止文焕过河拆桥,说得早了,夏主还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文焕就可能杀了自己,去给夏主报讯。他想要的,是要让文焕与自己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文焕如果去王宫报讯,就只好给夏主殉葬。只要进了王宫,文焕就不可能有机会抛弃夏主独自逃生,最后八成会被嵬名荣一锅脍了。

  梁乙萌相信文焕是聪明人,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担心,这时候如果犹豫不决,那么自己逃生的机会,也会十分渺茫。

  文兄非夏人,不必为夏主守臣节。兄得罪南朝,亦不可东奔。何不早下决断,与我一道奔辽?我昔时曾使辽,与萧素有旧,现今萧素在辽身居高位,兼辽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梁乙萌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嵬名荣手握大刀追杀过来的声音。

  奔辽?文焕冷笑一声。他纵马至梁乙萌身后,猛地拔出刀来,反手一挑,将梁乙萌身上的绳子割开。梁将军,今你我各奔前程罢!梁乙萌没料到文焕竟然不肯投辽,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谢道:文兄大恩,后必报。后会有期!说罢,便掉转马头,急匆匆逃走了。

  文焕看了几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宫一眼,咬了咬牙,对两个亲兵说道:你们过来。两个亲兵依言策马走近,正询问文焕有何吩咐,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脖子上有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觉。

  对不住了!文焕看了一眼被自己亲手诛杀的两个亲兵的尸体,调过马头,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为夏主守节。一路之上,文焕都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着。

  当文焕赶至仁多保忠部之时,才发现这里也已经离掌握了。

  梁乙埋的亲兵队长宁葛意外发现国相府的各条道路都被人封锁了,于是宁静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后花园中燃起大火,无奈天不助人,雪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间猛然变大,还刮起了狂风。火怎么也点不起来,既便是烽烟,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无法让远处的人看见。梁乙埋总算也是经常带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让宁葛挑了三百壮之士突围向梁乙逋求救,自己亲自披甲,命令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来守卫相府。

  巷战很快出现在国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仅有一千人的部队,却要分散控制国相府的四个路口,如若梁乙埋集中国相府全部兵力突围,那么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战,也不可能抵挡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务,本来也只是牵制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虚实,不敢孤注一掷冒险。而宁葛似乎也欠缺应有的运气或者说谋略,他突围的方向,是离梁乙逋军营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亲自驻守的路口。

  风雪掩盖住了嘶杀声,鲜血很快被白雪覆盖。

  但是这一点也不能掩盖巷战的残酷与血腥。

  这样的风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与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发挥作用,但同样也会大打折扣。无论是仁多保忠部,还是宁葛的相府亲兵,都是在短兵厮杀。

  不断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会,便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仁多保忠的确是一名出色的将军,他身边的四百兵,也不逊于天下任何善战的战士。但是,漫天飞舞的大风雪遮蔽了人们的视线,要挡住宁葛的突围,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宁葛的勇猛,也为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仅见。

  一名素以武艺高强著称的军官冲到宁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宁葛的战斧劈去半边脑袋。两名仁多保忠的亲兵红着眼睛合围上去,便见宁葛大吼着挥动战斧,斧光卷着雪风,数招过后,两名亲兵便都成为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战士,才足以抵挡住如狼似虎的宁葛。

  仁多保忠数次想下马,与宁葛决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负重任,才勉强按捺住自己争强好胜之心。一名真正的将军,其作用绝不是披坚执锐在战场上厮杀。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绌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文郎君?!仁多保忠惊喜地转过头,援军来…他的话只说到一半,文焕是孤身一人而来,身上还沾了血迹。仁多保忠的脸黯淡下去,皇、皇上…我们输了。文焕的神情其实已说明了一切,赶快突围…趁着梁乙逋没有封锁城门…皇上与李郎君呢?文焕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无论于公于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虑的。

  没机会了。不知为何,文焕没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突围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锅脍了!仁多保忠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文焕。

  文焕没有回避,着仁多保忠的目光,沉声道:回到静军司,再来勤王。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皇上不利的。输了么?仁多保忠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挡的宁葛,早知如此,还不如护着皇帝直接冲杀到静军司…他摇了摇头,突然大吼一声:撤!这支所谓的羽林军,虚晃一,迅速地集结起来,向着城门杀了过去。

  梁乙逋的反应已经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荣的通报后,他立即下令内外城落关闭门,止任何人出城,分派亲信将领率兵加强城门防卫。同时派人前往各个渡口要津,下达了许进不许出的死命令,以防各地诸侯知道消息后有非份之想。

  然后他便亲自领着大军进城,直奔王宫。

  但是他的使者还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达东门之时,离文焕与仁多保忠率部冲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逋气得跺脚大骂,不得已分出一支部队,去追赶文焕与仁多保忠。在梁乙逋看来,文焕无足轻重,但是仁多保忠却是用来对仁多瀚的上好筹码。但是眼下他的重中之重,还是控制住小皇帝。对于仁多保忠与文焕,只能寄望于恶劣的天气。

  虽然胜劵在握,但如果秉常有个什么意外,就是绝大的麻烦。

  快点,直娘贼的!都给我再快点!梁乙逋不断的高声吼道。一队队士兵,从各个方向,扑向西夏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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