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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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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大王?”石越亦没有料到萧佑丹会出现在这里,他看着萧佑丹,目光却停到了石蕤脸上,他见女儿没出什么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过她身边,见淑寿、赵俟、狄环都心虚地低着头,赵佣刚好捧着饼咬了一口,猛然间见到自己,似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脸茫然地发起呆来,石越又好气又好笑,但一直悬着的心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几乎将他吓得半死——汴京城到底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什么样的人都有,万一碰上歹人,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皇帝这时候早已经知道几个孩子失踪之事,又惊又急,几乎是坐立不安。现在外头看起来天喜地的,中却早已经成一团——李向安这才派人给他报讯。石越收到消息,立时便猜到此事他的宝贝女儿“功不可没”——若没有她从中拨,另外那四个孩子,哪里会想到溜出宫来?因此他亦是循着女儿爱去的地方寻找,不过他到底身份不同,一面调集了府中的人手,只说是石蕤失踪,瞒了两个皇子与公主的事,令他们四出寻觅;一面又动用自己的关系——开封府有两个巡检,乃是他抚陕时的亲兵出身,平素里,凡是石府的门客亲兵家人,只要出了石府的大门,石越便一律不许来往——这亦是为了避嫌,这时候却顾不了许多…便是如此,他在城南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才有开封府的一个捕头来报,说见着石府的小娘子在曹婆婆饼店,他匆匆赶来,却不料竟在这里见着萧佑丹——不过也不奇怪,那开封府的人,自然是不认得萧佑丹的。

  石越见几个小孩平安无事,稳下心来后,却又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萧佑丹是否已经知道几个孩子的身份,这时更不敢多说,立即反客为主,问道:“萧大王如何会在这里?”萧佑丹并非常驻使节,没有宋朝官员陪同,随便出都亭驿,到底是不合礼节。因此石越语气中隐隐便带了质问之意。

  萧佑丹笑道:“一别汴京十余年,闲来无事,正好出来走走,看看汴京究竟还有何变化——这一位,便是令嫒么?”

  “小女顽劣,石某教女无方,让大王见笑了。”石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旋即道:“还是请大王早回都亭驿,若要观赏汴京风情,可叫礼部安排官员陪同——大王固有闲情逸致,然若有何意外,大王乃北朝重臣,到时大辽皇帝问起来,可叫敝国为难了。”

  “学士说笑了。”萧佑丹眼见石越似乎急着遣开自己,反倒生了疑心,他用眼角余光又瞥了石蕤几人一眼,笑道:“休说大宋职方司、皇城使都是兵强将,护卫周到,便是小王与耶律将军,亦都是马上出身,等闲之辈,不足挂齿,又能有何意外?”

  “是么?”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店外有人冷冷接道“萧大王是以为我大宋无人么?”

  “岂敢!”萧佑丹淡淡笑道,望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进店中。石越见着此人进来,心中暗叫一声苦,果然,便见赵佣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咽下口中含了半天的饼,笑逐颜开地跳了起来,口里喊道:“杨将军,你来了!”他虽然贵为太子,但终究自觉心虚,加之宋室皇子教育严格,石越又是朝廷重臣,他刚才猛然间见到石越出现,竟是大大吓了一跳,所受惊吓只怕比石蕤更甚三分。所以捧着饼发了好久的呆,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怎么样都是失仪,这时见到杨士芳出现,便如见着救星一般,急忙抛了饼就朝杨士芳奔去。

  杨士芳见赵佣无恙,亦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便想行礼,总算是生生忍住。

  “杨将军?!”萧佑丹与耶律萌换了一下眼色,狐疑道。二人越发觉得这事不同寻常。

  杨士芳只看了石越一眼,却没有再理会萧佑丹。他回过头,似是向门外打了个暗语,便见一辆马车急疾而至,停到了店门之外,又有两个身着常服的班直侍卫走进店中,径直走到淑寿与赵俟身边,护着二人出门而去。杨士芳牵着赵佣的手缓缓走到店门口,忽然回头,冷冷视萧佑丹一眼,便转过头,带着赵佣扬长而去。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事情如此发展,他知道以萧佑丹的精明,这件事终究是瞒不过去的,但这时候也只好瞒得一时算一时,毕竟他怎么样都管不到杨士芳。一面向石蕤道:“蕤儿,环哥儿,你们过来。”

  石蕤与狄环怯生生地走到石越身边。石越看了女儿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抬头向萧佑丹告辞——闹出佑大的事情,他必须领着这两个小孩,去宫中请罪——却见萧佑丹与耶律萌都变了脸色,怔怔地望着门口。

  他顺着二人的目光瞧去,却见店门口的一块铺地的青砖,竟已四分五裂。

  “石某尚有俗务在身,不便久留,便先告辞了。为大王安全计,为两国邦计,还望大王早回驿馆。”石越正抱拳向萧佑丹告辞,却感觉有人扯着自己的衣襟。他低头望去,却见石蕤正在轻扯自己的衣袍,见他目光,慌忙低下头去,细声道:“爹爹,我还欠这位萧大王三个饼钱…”

  *

  “杨将军,刚刚那个是什么人?”马车上,赵佣好奇地问着杨士芳。与相处的杨士芳在一起,他感觉自在了许多。但心里终免不了有点惋惜不舍。

  “六哥问的是那个契丹人么?”杨士芳习惯性是冷冰冰的语气“他是辽国的北枢密使、卫王。是来给太后祝寿的。”

  “北枢密使是多大的官?和文太傅一样大么?”

  “差不多大。”杨士芳简短地答道。

  “他比文太傅和气。”赵佣突然道。

  “六哥千万不可说。”坐在马车门口的内侍庞天寿慌忙回过头来,他是负责照顾赵佣与赵俟的内侍——这个是让人羡慕的差使,谁都知道,赵佣是大宋朝的储君。但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他的前途也随即变得黯淡起来。幸好当今的皇帝、太后、皇后都不是暴戾的人,否则他的小命根本留不到现在。“文太傅可是当今名臣…”

  他生怕赵佣随口说,又惹出祸来,便想为文彦博辩护几句,但他毕竟只是个内侍,吱唔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听杨士芳道:“六哥可知道他是契丹人?”

  “我知道。娘娘说过,契丹是北边的大国。”

  “那是我们大宋的世仇。”杨士芳沉声道“六哥将来要做官家的,便要靠文太傅这样的大臣辅佐,才能打败契丹,收复故土。”赵佣与赵俟似懂非懂地听着,杨士芳又道:“象刚刚碰到的萧佑丹这样的人,是我们的敌人。文太傅是朝廷的忠臣,是好人。”

  他到底只是个武人,不明白赵佣心里想着什么——赵佣每次见着文彦博,无论是向皇后、朱妃,还是服侍他的内侍,都必然要叫他规规矩矩,谨守礼仪,这样太子才能受到百官的称赞,若举止有丝毫不妥,回来必定要被说上一番。所以赵佣对于文彦博、石越这样的朝廷大臣,心里实在颇为惧怕。这时见萧佑丹言笑晏晏,素不相识还肯借钱买饼给他吃,又听说是契丹的大官,两相比较,自是觉得萧佑丹要亲切得多。

  “六哥、七哥回宫,要好好向官家、圣人请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庞天寿接过杨士芳的话来说道,赵佣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再次回到了平素的生活中,一大堆的规矩与礼仪在等着自己。他不住地拿眼睛马车的车帘外瞄望,一脸地恋恋不舍。这装饰富丽堂皇的马车,竟是远远不及简陋的驿车有趣。随着马车的颠簸,赵佣眼皮越来越重,竟是睡着了。

  *

  载着赵佣、赵俟与淑寿的两辆马车,直接驶入了静渊庄。杨士芳等班直侍卫、内侍服侍着三人在静渊庄下了马车,早有宫中的内侍在那里等候,直接便引着三人往保慈宫去。赵佣、赵俟与淑寿这时见着众内侍都低着头,走路静悄悄的,气都不敢大声的神情,这才隐约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到了保慈宫前,高太后极亲信的内侍陈衍已在宫前等候,见着三人过来,忙行了一礼,低声道:“官家、太后、圣人都在,六哥、七哥、主主,待会儿好好认个错。”一面又对杨士芳与庞天寿道:“太后让二位也进去。”却不再多说什么,庞天寿看了杨士芳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不觉苦笑了一下。

  陈衍引着五人进了保慈宫,佑大一个保慈宫内,静悄悄地,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便见正殿外的院子里,整整齐齐跪着数以十计的宫女、内侍,全都是服侍赵佣三人的。杨士芳与庞天寿见着这情形,便也不敢再走,也在院中跪了下来。赵佣三个先进到殿中,却见高太后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全不似平时和谒可亲的样子,沉着脸,一声不吭。赵顼与向皇后却坐在一侧,见着三人进来,倒更似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赵颢与赵頵站立着侍候,赵頵看到三人无事,亦是松了口气,脸上不觉出一丝微笑;赵颢却一脸的肃然。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赫然跪着朱妃、王妃、清河、梓儿。

  三人见着这阵仗,心里已先是慌了。淑寿是闯惯祸的人,这时见势头不对,立即便跑到高太后跟前,顺势跪下,便抱住了高太后的脚,可怜兮兮地说道:“娘娘,温国知错了。都是温国不好,擅自带着六哥、七哥出去,温国知错了,害娘娘、官家、圣人担心…”

  赵佣和赵俟呆了一下,待到淑寿一气说完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一齐跪下,跟着说道:“孩儿知错了,请娘娘责罚。”

  淑寿这么着可怜巴巴地一认错,若是平时,高太后心肠便软了。但闹出这么大事来,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有一难免有二,若再跑一次,待如何收场?而且这事还牵涉着太子的名声,赵佣虽为储君,但一不登基为帝,他的地位便一不能算是安稳了。自古以来,多少太子平安无事,还要忧谗畏讥的,何况还闹出这么大事来?高太后提心掉胆半,生怕三人有什么意外;待知道他们平安无事,这担心便转为恼怒,早已硬下心肠,要给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孩子立立规矩,却哪里会被她几句话打动。

  当下看也不看淑寿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错了!”一句话出口,怒气上涌,高声道:“你还知道知错?!”

  她这么着一发怒,连向皇后都坐不住了。须知这三个孩子,都是由她抚养的。忙欠身劝道:“娘娘息怒…”不料一句话都没说完,便被高太后打断“息怒?你带的好孩儿,如今还要回护他们么?!”

  这话却已经是极重,向皇后脸一红,连忙起身跪下,垂首道:“臣妾教子无方,累娘娘担忧,罪孽深重,不敢避罚。还盼娘娘息怒,以免伤了凤体。”

  高太后哼了一声,却也不叫她起来。向皇后就这么跪在保慈殿中,清河与梓儿跪都跪得不心安,二人方又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却听一个脚步匆匆走进殿中,跪在她们身后,禀道:“观文殿大学士石越领着女儿石氏、骑都尉狄环在西华门外请罪。”

  赵顼望了一眼高太后,却听高太后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罪好请?”石越毕竟是朝廷大臣,没有随便处置的道理——若是太子果真有什么好歹,也不用降罪,石越便只有自杀一条道可选;但太子既然没事,纵使声张出去,御史弹劾,无非也就是降职、削爵、罚俸——“教女不严”是什么罪,至少大宋的律令上是没有规定的,纵要处罚,从来都是与事情实际造成的后果、皇帝对当事人的态度来决定的。且皇帝还在,这亦不是高太后可以做主的;何况高太后与皇帝都不想张扬,这就更不能无缘无故处罚石越这样声名赫赫的大臣了。

  高太后心里早就有了主张,又道:“孩子叫他领回去,严加管束。十一娘的公主俸削了,改食郡主俸,不得再用公主仪制。韩氏的郡夫人诰命也削了。回去好好学学相夫教子,你们俩个都退了罢。”

  “臣妾谢太后恩。”清河与梓儿连忙谢恩。二人在保慈宫已跪了大半,双腿僵硬,血脉不通,几乎站都不站起来。但这时更不敢失仪,强撑着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保慈殿。

  向皇后见高太后三言两语,便将清河从一个准公主变成郡主,又夺了梓儿的诰命,处分如此严厉且不留半点情面,便已知道高太后是铁了心要立规矩了。果然,便听高太后又道:“叫杨士芳、庞天寿进来。”

  未多时,杨士芳与庞天寿走进殿中,一齐拜道:“臣杨士芳、庞天寿,叩见皇太后、官家、圣人。”

  “你们知罪?”高太后径直问道。

  “臣等知罪。”

  “也罢,每人杖责二十。”

  杨士芳与庞天寿不由一愣,几乎是喜出望外,连忙顿首道:“谢太后。”

  赵颢听到高太后如此处分,亦不由大感意外——按常理惯例,出了这样的事情,杨士芳与庞天寿都会被逐出宫中。杨士芳或许贬往某州安置,庞天寿大概会在洛或者大名府度过余生,事实上,那些被淑寿设计骗过的小黄门,便是被杖责后赶出了宫中。但高太后却乎意料的留下了杨士芳与庞天寿。眼见二人叩头谢恩,便要出去受罚,赵颢嘴微动,要进言,却终于忍住。

  不料淑寿却忽然唤道:“娘娘!”众人都是一愣,却见她犹豫了一下,忽大声说道:“娘娘,都是温国犯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娘娘处罚温国,不要降罪杨将军他们。”

  殿中之人再也没有人想过淑寿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担当,都不觉一怔。高太后与赵顼心中几乎同时转过一个念头:“可惜她是个女儿。”杨士芳与庞天寿刚走到殿门口,听到这话,身子都不由一颤,几乎不能自已。但二人却也知道这种求情是绝不可能有用的,并没有停下脚步。

  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罚你。”高太后的声音依然严厉,怒气却平抑了许多“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你们是皇子、公主,一举一动,关系的都不只是你们自己。尤其是六哥,现在你犯了错,身边服侍你的人,都要跟着受处罚。将来你若是不顾后果,犯下大错,便是整个大宋要跟着你受罚!”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则道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六哥为天下士民之望,七哥与主主亦都是皇家宗室,一举一动,宜为军民之表率。是年纪虽小,汉昭烈所谓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正应当从小便学着守礼仪,知规矩才对。”赵颢一旁语重深长地附和道“娘娘的教诲,不惟六哥,便是七哥和主主,亦当牢记在心里。这才是大宋万民之福。”

  高太后瞥了自己这个爱子一眼,没有说话。向皇后一向是个规规矩矩的懦弱子,虽听出赵颢这冠冕堂皇的话后面,总有那么点不对劲,却也不知道该如何驳斥。朱妃在高太后面前,更是一句话都不敢有的,儿子闯了这么大祸,她也只知道跪着哭泣赔罪而已。惟有王贤妃却是听得极刺耳,壮着胆子,低声说道:“孔子曰:不观高崖,何以知颠坠之患?不临深渊,何以知没溺之患?不观巨海,何以知风波之患?圣人犹自如此,何况几个孩子?所谓知过而改,善莫大焉。六哥、七哥、主主,虽犯了过失,但若能就此知辱,谁说不是好事呢?还请娘娘重加责罚,让他们知道教训,这亦是为了他们好。”

  她话中之意,也是附和着高太后的话,却又隐隐地和赵颢的说法针锋相对。

  “王氏说得对。”高太后冷冷地应道,却听不出她是什么心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不管是普通宗室,还是亲王太子,都不能例外。不能让天下万民讥我皇家没有家教。俗语云‘底下出孝子’,六哥、七哥、温国既做出错事来——”她顿了顿,沉声道:“陈衍,领他们三个一道去宗庙,跪足三个时辰。”

  高太后此话一出,连赵顼都变了颜色。跪上三个时辰,文弱一点的大臣只怕都受不了,何况三个自小娇生惯养,过惯锦衣玉食生活的小孩子?尤其赵佣身体又弱,这么着一跪…朱妃一听这处罚,身子一晃,几乎便要晕倒,勉强支撑着,泣不成声地乞求道:“娘娘开恩,娘娘开恩…”

  向皇后亦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都是娇生惯养的…”

  王贤妃却知道说什么也用,虽心如刀绞,却只是默默地不说话。

  赵顼几次也想开口求情,但知道淑寿是个鬼精灵,若知道他有半点不忍之意,将来真是无法管教,嘴动了几动,终于还是忍住,只用目光向赵颢与赵頵示意。赵頵立时跪了下来,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虽然有错,还望娘娘从轻些发落,若有个好歹,娘娘难道不心疼孙儿孙女么?”

  赵颢却抿着双,只做没有看见,竟是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说。

  便在这当儿,却听殿外有人高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六哥、七哥、主主,做错了事不许混赖,都和我一道去跪…”随着这话声,便见柔嘉大步走进殿中,跪在高太后面前,道:“云鸾之罪,任凭太后责罚,绝不敢辞。是我看丢了六哥、七哥和温国,我理当陪他们一道罚跪的。不过云鸾也有一事,想求太后应允!”

  这么胆大包大的话,也只有柔嘉敢说。她也不待高太后答应,便又说道:“我听说,真宗曾说,太宗皇帝最好的诫谕,都是关于读书的。虽说祖宗定制,宗室要十岁才上学,但六哥、七哥闯出这祸事来,亦是因为没有个好师傅好好教导之故。便请太后恩准,给六哥、七哥选个好师傅,出阁念书罢。”

  柔嘉的子,高太后也是知道的。本来淑寿这般胆大妄为,她心里还颇有怨到柔嘉身上,却不料她居然还有这种见识,又想到几个孩子失踪时,柔嘉虽然还是莽撞的子,却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种种事情联系起来,倒让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当下竟点头应允道:“便依了你。”

  听到这话,向皇后、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惊又喜,心里暗暗感激柔嘉。赵颢却是脸色微变,口里却笑道:“不料竟是十九娘有见识。”

  “谢太后。”柔嘉对高太后叩了个头,便拉着赵佣、赵俟的手,叫起淑寿,随陈衍一道出保慈宫而去。

  高太后望着四人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众人连忙告退。高太后望见赵顼脸色苍白,起身时似乎晃了一下,心中一转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说会话罢。”

  赵顼这一之间,先是憋闷了半,念着萧佑丹的话,又喝了不少闷酒。待听到几个孩子失踪,又惊又急又气,心情大起大落,莫甚于此。他身子本来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担心着国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听到高太后的处置,心里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觉得孩子不管不行。这时候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却不便当众表出来,听到高太后召唤,勉强又支撑着,问道:“母后有何吩咐?”

  高太后见向皇后以下都已经退出殿中,悠悠叹了口气,道:“官家道我这么狠心么?我哪能不心疼孙儿孙女的?”

  赵顼勉强笑道:“母后…”

  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高太后打断“官家不用说什么,六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储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对礼法规矩有了敬畏忌惮之心,将来才不至于为所为。否则他将来做了皇帝,谁能管得他住?今犯了错,到宗庙跪三个时辰,那是轻的。将来犯了错,奈宗庙、天下何?”她顿了顿,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妇人见识,只知道疼儿子女儿。我若应了她们求情,哪怕是减轻一点,这几个孩子便知道有所依靠,将来定然还要无法无天,积月累,只怕再也没有人管得住。所以我只能做个恶人,罚狠一点,让他们晓得厉害——我暗地里早已吩咐了陈衍,看他们不行了,便宣诏赦了他们。况且,有十九娘在那里,其实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吃亏…”

  高太后兀自娓娓向儿子诉说着心曲,不料赵顼一面听着,一面便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忽然,便见他身子一仰,倒了下去。

  *

  “陛下,还请安心保重龙体…”睿思殿内,吕惠卿与文彦博伏在皇帝御榻之前,委婉劝慰着皇帝。赵顼忽然在保慈宫晕倒的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为了防止引发动,高太后果断地封锁了消息。幸好,在太医的急救之下,赵顼很快便苏醒了过来。但是,医官们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是开些调养的方子,让皇帝静养。但赵顼却不能“静养”他移至睿思殿后,趁着宫门还未关闭,便派人急召吕惠卿与文彦博入宫。尽管太医们都避重就轻地说些宽慰的话,但从他们模棱两可的话中,赵顼便已经预感到,这次的生病,没有那么快好起来。既然这样,有些事情,他便不能再拖了。

  “朕不是什么大病,但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好。”赵顼淡淡地笑道“太傅与丞相,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们二人能和衷共济。”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歇了一下,却用目光制止了吕惠卿与文彦博话,过了一会,忽然叹道:“今萧佑丹说的话,朕一直耿耿,一直耿耿!”

  “陛下不必挂怀。”吕惠卿连忙宽解道“物价腾贵,无非是因钞发行过多。但这种状况,亦不会持续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军令状,一年之内,可平西南夷之,熄益州之兵。两年之内,必令国家财计回复正常。”

  吕惠卿说出如此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话来,连文彦博都大吃一惊。但吕惠卿自己却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内还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他有通天的本领,只怕也捂不住这锅到处冒泡的沸水。与其这么着让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到处制肘着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掷,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时候他也有话说——此时他还不知道王安石已经婉拒复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赵顼也觉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熄,朝廷财计便不得不靠增发钞维持。而益州之,正源于用人不当。将领无能,不止累死三军,还拖累了朝廷。陛下试想,西南夷所居,不过弹丸之地,以王师百战之余,岂有屡战屡败之理?臣的主张,还是请陛下用王厚、慕容谦为将。若其不效,臣愿与之同罪!”吕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码,增大赌注。

  “陛下,军国大事,不可儿戏。”文彦博这时再也无法坐视,嘶声道:“吕相公将一路之安危,系于区区二将身上,若果真有何万一,便诛吕氏全族,又于事何补?臣以为,要平定西南夷之,还须三管齐下。一面朝廷要发兵征剿镇,一面要暂停熙宁归化,招抚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还要善择益州路牧守,以防祸起萧墙。益州之,非徒用兵可定者。请陛下三思!”

  赵顼凝视文彦博,道:“朝廷不是已经用王介甫做观风使了么?太傅以为王厚、慕容谦不可当大任么?”

  “枢密会议以为林广是宿将,可当大任。”文彦博固执道。

  赵顼苍白无血的脸上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石越、李宪都以为王厚、慕容谦可当重任,连郭逵亦觉二人为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难之?”

  皇帝这话中,隐约便有质问之意了。文彦博然变,嘶声道:“陛下用臣为枢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赵顼心中亦觉恼怒,默然良久,终于忍耐下来,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决,非国家之利。”

  “便请陛下除林广益州经略使,此事一言可决。”文彦博亢声道。

  赵顼又沉默了一下,问道:“太傅,若用林广,多久可平西南夷之?”

  “陛下既开西南之衅,奈何这时反而急功近利?军机万变,谁又能预测期限?然若以林广为将,必不至于败军辱国。”文彦博顿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谦非无能之辈,然臣所忧者,正是上位者急见事功,二人到底年轻,急取悦陛下,到时不仅坏了国家大事,还将自己也毁了。”

  但文彦博的话,却不是赵顼想听到的。皇帝的目光转向吕惠卿,吕惠卿不待皇帝发问,便道:“陛下纵以为臣不知兵妄言,然石越、李宪、郭逵辈,岂得说其皆不知兵么?”

  赵顼移开目光,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沉声道:“朕意已决——便召王厚、慕容谦为将。让他们先到京师来,朕要亲自见见他们。”

  “陛下圣明!”吕惠卿连忙顿首颂道。

  文彦博却默然不语。皇帝明明已经疑心他以争坏国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也要一气结了。”赵顼仿佛想在这一刻,处理掉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太傅与丞相怎么看?”

  “臣理当避嫌。”文彦博冷淡地回道。

  吕惠卿心情极是畅愉,只是皇帝到底还病着,他却不敢表出丝毫,仍然是小心谨慎的模样。待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方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论之,其实便是清议舆论,到底还是同情者居多。臣以为,这桩案子,不宜再争论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际。孙默虽然判决了,然论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权。此事凭陛下圣裁便可!”

  赵顼心里想要的便是圣裁,吕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其实此事已经有政事堂的支持,朝廷上的官员,以人数而言,到底还是主张轻罚的居多。只不过清议可畏,赵顼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过于刺了反对者,万一闹出个给事中三驳出来,那才是毫无必要的大麻烦。但他还是假意想了一下,方道:“朕意以为,可黜唐康为大名府通判,令他去河北协助吕公著;李浑罢职编管,亦足为惩戒;田烈武罪轻,降一两级,闲置几年便可。至于高遵惠,实则功大于过,但亦不赏,平调益州做提督使。卿可与政事堂诸公商议,若以为妥当,便以政事堂的名义结了这案。”

  他分明已经定了下调子,却还要展示公正,让政事堂去“商议”一面还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若是如此处分后,舆论清议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舆论清议烈反对,板子自然打到政事堂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决者。

  但吕惠卿自是不惮于替皇帝当挡箭牌的,他反而暗暗庆幸——皇帝如此处分,竟比他想象的还要轻些,这正说明他的队站对了,不仅对石越有了个待,亦能在皇帝心目中加分。吕惠卿相信,绝不会有皇帝喜欢一个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的宰相的。象当今这样的英主,更加不会喜欢。

  *

  约同一时刻,雍王府。

  “皇兄又病了。”皇帝生病的消息,没能封锁过雍王府。

  “哦?”李昌济吃了一惊,不由追问道:“果真?”

  “千真万确,皇兄在保慈宫晕倒,不过现在已醒了过来。从太医的闪烁其辞中,可知这次病得不轻。”赵颢低声道。这些年他虽然“安安心心”当他的“贤王”但却并没有白费光中的事情,能瞒得过他的,并不多。

  “太子失德,皇帝病倒…”李昌济沉着。

  “仙长以为如何?”赵颢笑道“汴京风云真是瞬息万变,有人以前是两面下注,如今风云一变,便向小王这边倒了。”

  “大王说的是?”

  “石得一。”赵颢言语中,不由有几分得意“这个奄竖,鼻子比狗还灵些。”

  “此人举足轻重,大王慎不可轻视。”李昌济对于赵颢的野心,本来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这时竟仿佛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来,原来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突然间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会得。”赵颢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只是太子失德这件事,要不要现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济摇头道“要等个好时机。”

  “但六哥马上便要出阁读书了,这个十九娘…”赵颢对于柔嘉的建议,实在耿耿,就因为柔嘉几句话,一件完美的大好事,变得好坏夹半起来。

  “这也不是坏事。”李昌济笑道“关键还是要看师傅是谁。”

  赵颢一时没有明白李昌济的意思。

  “以太子的这种性格,大王只要设法推荐几个学问出众、名望过人,却又迂腐刚正的儒士做师傅,然后悄悄令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之所作所为。用不了多久,师生之间,必然难以相容。只要太子厌学,讨厌儒士,让这些夫子对太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再将这些事情散播出来,一并大肆宣扬今失德之事…”

  “妙策!”赵颢不由击掌赞道“今之失德,还可谓不教之过。若这般师生相看两厌,则是朽木不雕也。”

  “要紧是要找几个好师傅。”李昌济笑道。

  “此事不难。”赵颢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国、程颐,皆是天造地设之选。”说罢,越发觉得李昌济此策之妙,不由又笑着赞道:“仙长真奇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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