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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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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的世界一片安静。

  天亮了。

  连着一个月的雨⽔,光里的鸟声啁啾在骆泉净的感觉里,似乎只是个幻觉。推开店家的大门,街外的光景和室內一般黯淡,一样清冷;骆泉净无意识的盯着那厚厚的云层在头顶上渐次靠拢。雨暂停了一会儿,空气中瞬间聚集了更‮稠浓‬的意。

  这场雨,仿佛同时也落在她生命里;似乎永远没有停的一天。

  “一大早你掉什么魂?杵在那儿装死呀!”

  小泵唐芙的声音像把尖锐的剪子,发狠地、不留余地的刺穿了这份宁静。骆泉净整个人一僵,前脚一跨,几乎是逃命般,踉跄的跨过门口的平阶,急急的离开。

  雨⽔浸润过的空气沁凉得近乎冰冷,她环抱双臂,单薄的⾐裳仍挡不住那丝丝钻进袖里的舂寒。

  闭过第二条死巷,她看到几个穿着破烂的男人女人,脚步蹒跚的朝大路尽头走去。

  他们脸上都写着愁苦和寒伧,要去的目标也都一样;不同的是,骆泉净的⾐衫虽破旧,至少还是洁净的。

  主办布施脤粮的慕容家是惠山县城內当地的大户;不单单在惠山,他们的财富在江南也是首屈一指。

  提到慕容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首推慕容大宇的长女慕容娴。慕容姓属江南世家之一,以此姓氏为名,散居在各地的亲戚虽然不计其数,不过,算来算去,还是慕容大宇这一脉成就最为突出。不知是否为风⽔庇佑,三年前慕容大宇在宮中的长女蒙圣上宠幸,策封容妃后,慕容家的声望更是一直居于盛势。

  在惠山这么大的县城里,望族虽然不少,却还没有其它家族能庒过并取代慕容家的荣耀。

  虽然出了这么一名了不得的女儿,不过除了宮里不时赐下来的一些赏赐,慕容家并没有在官场上得到太多优势。由于祖训有言在先,世代流传下来的规矩…慕容家的所有男丁,均不得在朝为官;无形之中断了他们的仕途。若非如此,只怕他们的声望还不止如此。

  这也是慕容家世代以来,一直都从事商业活动的原因。

  这一次长达半个月的布施,是由慕容大宇的长公子慕容轩发起,为的是替久病不愈的慕容夫人祈福。

  队伍冗长,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欣喜愉的。不同于前后翘首期侍的脸孔,骆泉净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雀跃,真要強解,她神情中有的也是不安和羞惭。这样的表情太突出,连在一旁负责名册的管家都噤不住好奇的对她多望几眼。

  不知是领到的这袋米太重,还是骆泉净的⾝子太过孱弱,米袋才离家丁之手,她一不留神,⾝子便朝旁边一栽,整个人跟着背上的米粮摔倒在地。这一摔,似乎摔得不轻,好一会儿,她才能硬撑着爬起来。

  那位发米的家丁忙去扶她,骆泉净摇‮头摇‬,拨开了家丁的手,只是低声道了谢。那双眼,是如此慌失措。

  就着那山雨来、天灰蒙蒙的光线,慕容轩踏出门外,漫不经心的抬起头,隔着台阶,隔着家丁,他就这么瞧见了这一幕。

  目光盯上骆泉净的脸,这是第一次,慕容轩在一个女孩的眼眉看到这么多的愁苦。

  “公子爷。”一旁帮忙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对这位慕容家的长公子行礼。

  “别管我,做你们的事去。”他说,仍没移开视线。

  就江南女子的五官标准而言,这个女孩应该是年经的,甚至该是漂亮的,但她却太瘦,瘦得离谱,还梳着不合她年纪的发髻,就连嘴鼻子也跟着⾝子一样过于单薄,有的只是沉默、认命与安静。

  只有那澄澈的一双眼很不协调的嵌在那张脸上,透露着慌张的情绪,像是在担忧什么。明明是那袋米过重,容不得她这么赶着走,偏偏她像拼命似的,硬气急着想离开。

  见家丁说了什么,她摇摇手,勉強行个体,抱着那袋米,脚步蹒跚的走了。

  慕容轩有些怔忡,一时之间竟难以从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移开。

  “公子爷,都发得差不多了。”叶飞走近他⾝边,拭去汗⽔。

  “嗯。”慕容轩点点头。

  “郊外有间善堂,还有几个‮儿孤‬。”

  “名册上有吗?”

  “倒是没有,是一位姑娘指点的。”

  “跌倒的那一位?”

  “就是她。”叶飞一笑。“是呀,看她相貌平平,却难得不贪不求。”

  “怎么说?”

  “阿叔问过她的家世,知道她上有⾼堂,下有弟妹,按规定可以多发一袋米,没想到她却拒绝了,说比她更可怜的人多的是。比方那间善堂,也是她说的。”

  每个人都巴不得多领几包米,看她穷成那样,竟还想得到去帮助别人?慕容轩困惑的抬眼,见女孩拐过街角,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他心念一动,唤来叶飞“公子爷。”

  “去打听她是哪家的姑娘。”

  “公子爷…?”

  “只是好奇。”慕容轩摇开褶扇,冷淡淡的回答,严肃的脸上毫无半点感情。

  连着一个月的雨⽔,久违的光,终于在午后露脸了。

  隐没在房里最暗处,慕容轩透过竹帘观察那外面园子里飞舞的光线;久久,都没有动静。

  他的表情就跟这屋里的一切般,幽黑如深⼊土的树

  “公子爷。”叶飞的声音。

  “进来。”他说。慕容家属于他的这座别院里,他的房间,除了叶飞,没有人能这样随意进出。

  有太的天气,就算不拉开帘子,只要一开门,光线总会像流⽔般倾泻而⼊;刹那间,他总会有窘迫不安的感觉。

  永远没人明⽩,他真的不属于这里,就连⺟亲,都要用爱把他噤锢在这个牢笼里。

  “什么事?”

  “少爷要属下打听的事,已有着落。”

  慕容轩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想起来是什么事。是了,是个八竿子跟他下相⼲的女孩。他无声冷淡一笑,只是一个突然的念头,他似乎变得开始关心起一切来,天知道那本不是他的本。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就只是因一个好奇而起。

  “说吧。”他拉开帘子,听个故事只当是午后的一场点心。看着花园里新开的茶花,⽩花花的光下,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对凤蝶,翩然起舞,相亲复相离,一前一后的追逐着。

  每每这时候,他总会怀疑自己:那曾经如蝴蝶般欣然飞翔的心情,是在什么时候消逝的?

  “那姑娘原姓骆,不过,如今…。”

  “怎么?”见他有些呑吐,慕容轩终于回神,不耐的问。

  “她是唐家的媳妇。”

  是这样吗?他抬头,无意识的回望着天花板上精雕细绘的一幅幅蝴蝶嬉舂图,表情一贯的冷淡。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难怪那不协调的发型和⾐着了。

  “哪一户唐家?”

  “唐仕枚,专揽建材工程的那位。八个月前,才因肺痨弃世。”

  他沉昑了半晌,靠在窗边的躺椅上。

  “不是救脤的手续太草率,就是你打听错了。唐家虽不算什么体面人家,但唐员外生前也是个富绅,怎么会让他媳妇出来领脤?而且,那女人看起来三餐不得温的样子。”

  “叶飞原本也这样想,但经过打听,叶飞推测,这应该是唐夫人的意思。”

  他扬眉,想了一会儿仍不得其解。“说清楚。”

  “唐家附近的邻居街坊一提到唐夫人,全都‮头摇‬以对,他们都说这位唐夫人自私贪婪,待人嫌贫爱富,连乞儿都不敢上唐家讨食,怕⽩⽩招来一顿打。像这种人,会媳妇去领脤米,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还听说唐老爷生前,还算疼骆姑娘,可是他死后,唐夫人掌了权,骆姑娘的境况是一⽇不如一⽇。”

  此等匪夷所思之事,要非慕容轩亲耳听见,简直不能想象世上竟有人贪婪至此。他的好奇此刻全盘转移到那位唐家小媳妇⾝上。

  “那个女人,想必吃了不少苦?”

  “没错。我私下问过唐家的一位穷亲戚,他一直称赞唐家这位媳妇,虽然目不识丁,但脾气个皆是一等一的好,当年一嫁进唐家,就冲喜救活了唐家少爷…。”

  “救活?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又听错了,这个唐家,那个陌生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唐家独子体弱多病,三年前生了场大病,差点回天乏术,唐夫人心急,听了相命先生的建言,到城外给唐哲买了个姑娘冲喜,就是这一位骆‮姐小‬。”叶飞淡淡说着:“冲喜这种事,原本就是个忌讳,大户人家不敢结亲,又怕找了穷乡僻壤的人家,将来会有一家子穷人沾亲带故的来,⼲脆叫人从外地善堂买来一个‮儿孤‬。唐家一对儿女,男的懦弱不济事,女的则完全继承了唐夫人的自私势利,加上唐夫人,可想见她的⽇子会有多难过了。”

  “难怪了,她没有娘家能替她出头。”慕容轩喃喃道。

  “就是替她出头又如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要管,也心余力绌。”说完,连叶飞也不噤‮头摇‬。

  “她看起来年纪尚轻,可曾生儿育女?”

  “骆泉净嫁进唐家时不过十三、四岁,一直无所出。我听唐家另外一位丫头说,最主要还是唐夫人惜子如命,冲完喜便后悔了,舍不得儿子碰她一下,⼲脆把她当成下人使唤,让她从早忙到晚,晚上睡柴房。这种情形下,怎么可能有子嗣。”

  泉净?那就是她的名字?这是好名字,清丽又脫俗,慕容轩有些震动。那样年轻的脸庞,那样美好的名字,却怎么有这么不相衬的命运?

  一时之间,慕容轩就这么愣愣地想着那女孩…想着她年纪轻轻,要如何面对那如豺狼虎豹的婆婆;想她领到脤米的那一刻,肯定是羞惭而不安的吧?

  无论他怎么回想,骆泉净那单薄的五官,却始终没在脑海里烙印。

  待他回过神来,竟已是落⽇时分,彩霞満天。

  自椅上一跃而起。慕容轩有些懊恼,这个骆泉净与他非亲非故,又是他人媳妇,竟无端占去他半⽇的思绪!

  对慕容轩来说,那天下午从叶飞口中听闻的,只是一个让人同情的故事,只是好奇心作祟,他无意在那个故事里添加什么。

  除了自己,每个人都是他的并行线。人间太多是非,他早已学会不介⼊太多。

  生命苦短,就算真有什么不如意,他只要在栖云教坊所属的画舫里多待上几天,一切的不如意皆烟消云散。

  那儿丝竹笙歌,觥筹错,只要他想要,只要他愿意,那儿永远有热腾腾的酒菜,永远有听不完的曲儿,姑娘会愿意与他下一整夜的棋,泡壶茶,聊上一整夜。

  那儿的姑娘对他来说,全都是相敬互信的姐妹。

  也只有在那里,他如树深蛰的心,才能汲取到一点点的温暖花香。

  不过,造化弄人,一个月后,他和这个“完全记不起长相”的骆泉净又碰面了。

  当时他和叶飞坐在酒馆里,看到她进来打酒,要不是叶飞悄声提起,他本不会对这个畏畏缩缩站在柜台前的女孩多作联想。

  唐家这个小媳妇,似乎真的特别与他有缘。

  她还是梳着那老气的发髻,穿着那洗破的旧⾐裳,柔顺认命的脸庞,不发一语的等着店小二把酒瓮接了去。

  说要打两斤⾼梁,掌柜的请她在一旁稍等。

  两个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一位⾐着⼊时华丽,一位则朴素了些,看来是个跟班的丫头。

  慕容轩看了那对主仆一眼,并没有多作联想,他的心思仍放在骆泉净⾝上;她垂着头盯着地上,仿佛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未等店小二上来,那位丫头走到了骆泉净⾝边,突然莫名的把手一伸,朝她大力推去。

  骆泉净没留神这一下,当众重重栽了个跟头,摔在地上久久才爬起来。

  亲眼目睹这一切,那一刻慕容轩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事对他而言,竟比争相流传的故事还真宝。

  青天⽩⽇下这么做?不管那两个女人有任何天大的理由,她们都彻彻底底怒了慕容轩。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一手紧捏扇柄,然后一口喝⼲了杯里的酒。

  酒馆里的客人,除了慕容轩主仆,几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连后头那‮姐小‬也抿着昑昑笑了。叫澄儿的丫头无形中得到鼓舞,笑嘻嘻的凑上前看着骆泉净。

  “没吃饭么?大⽩天的装死装活。”

  骆泉净眼眶里含着泪。这种事在唐宅里每天几乎都要上演一两次,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羞辱她,想到反抗后可能会招致的毒打,她一咬牙,強把泪呑下去。

  “打两斤酒,半个时辰还不回去,今天倒叫‮姐小‬和我逮着了,看你怎么说去!”

  骆泉净‮头摇‬,连脏掉的⾐袖都不敢拍。

  “我问你话,聋了是不!?”那丫头怪叫起来。

  “澄姑娘,你这又何必呢?你们家夫人真是来打两斤酒的,是咱们店里正好欠⾼梁,已经叫伙计去调度了,她就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可以作证的。”掌柜闻声出来,看不下去了,好言好语的劝说着。

  “‮姐小‬,澄儿姑娘,真的,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哪儿也没敢去。”骆泉净抬起头,辩⽩的语气却是那么微弱。

  “谁要你作证的?!”澄儿丫环眼眉朝掌柜的一瞪。“我们家‮姐小‬是什么⾝分,还当面跟你这种低三下四的人说话!还有,你可瞧清楚,这丫头哪里是我家少了?唐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寒伧的少夫人,真瞎了你的狗眼!”

  “澄儿,我们该回去了。”唐芙娇声娇气的喊。她从头到尾都没喝止丫环的举动,相反的,那细细的眼眉还带着笑意看着这一切,仿佛也乐见骆泉净受欺凌。

  愤怒归愤怒,慕容轩附着子,冷眼旁观这一切,只见那⾐着华丽的姑娘点点头,澄儿随即一扬手,揪赴了骆泉净的耳朵,硬要把她拖回家去。

  骆泉净没有挣扎,她不发一话,瘦弱的⾝子如落叶般颤巍巍的跟着唐芙走。

  “两斤酒一会儿叫你们伙计送到唐家去!”那丫环耀武扬威的说完,拖着骆泉净,和唐芙走了。

  “唉,怎么会有这种人?”一等她们走后,那掌柜的‮头摇‬叹气。

  慕容轩拉开褶扇,对叶飞使个眼⾊。

  “方才那姑娘是谁?好凶呀。”叶飞假意不知情,凑上前去问掌柜。

  掌柜见有人问起,満腔的正义感全部渲怈出来:“捏人的是唐家的丫头,不过是个跟在主子⾝边的奴才罢了。”

  “呃,”叶飞点点头,又好奇的问道:“这么说来,那位‮姐小‬肯定是了不得的人家了。”

  “什么了不得。”掌柜嗤笑一声。“那位‮姐小‬出⾝唐家,是唐夫人唯一的掌上明珠没错,不过要说了不得,咱们这惠山,谁能比过慕容家。她如今虽然待字闺中,却乏人问津。偏偏唐夫人挑女婿又挑得紧,没几个钱的,还不肯许呢。唉,这街头巷尾里,谁人不晓这唐家打从老爷子一走,就没落了,别人没嫌她便了得了,还轮得到她去挑别人。”

  这位掌柜看来也有五十多了,聊起他人是非来,那股热诚劲一点也下输给三姑六婆。

  “大爷可知道那个被欺负的丫头是谁?”

  “她能是谁,”叶飞呵呵笑起来。“您老不也说了,是个丫头片子,肯定是唐家的奴才。”

  “不呢。”早预料对方会这么说,那掌柜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她呀,可是唐家八人大轿抬进来的媳妇呢。”

  叶飞假意吃惊的望着他。“是吗?瞧她穿得这么破旧,本及不上那位唐‮姐小‬的一半好看,怎么可能?”

  “唉,问起来别人不晓得,但咱们街坊邻居这么久,我却是知道的。她…唉,可怜呀,孤伶伶一个女孩进了唐家,却没遇过一天好⽇子,受了委屈也没娘家帮衬,真是…!”

  有关她⾝世的坎坷,慕容轩不愿再多听;至于那个长相不错,却直惹他讨厌的唐芙…慕容轩突然起⾝,径自走了出去。

  叶飞对掌柜的点点头,付了酒菜钱,急急跟着主人出去了。

  走去教坊的一路上,慕容轩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他没说过半句话,只是神⾊里有种凝重的思虑,教叶飞下敢随便打搅。

  “公子爷…。”一直到了教坊,叶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声。

  慕容轩微微抬手,示意他别说话。突然,他径自褪下戴在手腕上的镯子。

  “取纸笔信封来,还有,叫飘云过来。”

  虽不明其意,叶飞还是依言行事。

  一会儿,教坊的大弟子飘云来了,手上捧着纸笔,笑容可掬。

  他对飘云点点头,摊开纸写下了几行字。飘云守分的坐在一旁,没有好奇的凑上前观看。

  “飘云,给我你的耳环。”他抬起头,突然温柔地对她一笑。

  飘云一愣,依言拉下耳垂上的⽟坠子,给了他。

  “珠钗也给我。”他看了看,觉得总是不够。

  “公子爷是怎么了?”她好奇的问,又‮开解‬发髻上的一串珠钗。

  把珠钗接过手,慕容轩随手把一锭银子放在她手上。

  “别问这么多,就当是我跟你买了这些。”

  飘云噗哧一声,被他逗笑了。“公子爷喜,尽管拿去便是,何须跟飘云客气。”

  “那不行,回头谭姑问起来,总不好让你为难。”

  “那倒是。”飘雪想了想,点头间把银两收妥,也不再多存疑问。虽然鲜少见他对什么事投注这样的认真,但和慕容轩相识并非一朝一夕,不该她多嘴的事,她当然不会逞強去追问什么。

  “你回去练琴吧,晚上我想吃醋溜鱼。”

  “我会准备好的。”飘云微笑点点头,起⾝走了。

  “公子爷,到底…?”

  “替我送这封信去唐家。”他头地不抬,在信封上字迹端正的写下唐芙的名字,点了烛火,把信封妥。

  “还有这包东西。”慕容轩把随⾝的绢子摊开,将褪下的手镯放进绢子里,加上飘云方才取下的耳环珠钗,小心翼翼的包好。

  “公子爷这…?”

  “先别问这么多,去吧。”

  从窗口望着叶飞渐渐消失的背影,很久之后,慕容轩才从容不迫的露出一个漠然的笑。想着想着,他突感有些不‮实真‬了。这件事只是一个下午的意外,但在他的生命里,几乎没有过这样‮狂疯‬的举动。

  虽然只是一封短短的无名信,但肯定会给那位唐‮姐小‬不小的震撼吧?

  只要想到那张脸可能有的不安失措,慕容轩忍不住又微笑了。

  那封信,果然如慕容轩预料,在唐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拿到信的唐芙満脸疑窦,一等信读完,她脸⾊变了。

  唐‮姐小‬妆次:

  酒楼有缘相见,至今未曾忘怀‮姐小‬盈盈笑语,甚愿亲⾝造访,不知‮姐小‬意可否?今献薄礼数件,聊表在下情意。

  爱慕者

  接下来,信笺下方是一枝手绘的⽔莲花,除了信封上写着她的闺名,这个爱慕者并没有留下其它的签名。

  “谁给你的?”她又恼又羞的抬起头,扫地的婢女瑟缩了一下,急急‮头摇‬。

  “回‮姐小‬的话,我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她眉头拧了起来,口气凶得不得了。

  “‮姐小‬饶命,我…我真的不认识那个人,他从门里递了这样东西进来,人就走了。”着被捏痛的手臂,婢女边说边哭。

  见问不出结果,唐芙气得烂了信纸,狠狠掼到长廊底下。

  摊开手里的小包袱,却是一只男人的⽟镯和两件女人的饰物。

  唐芙拈起耳环和珠钗,款式普通,并不觉有什么特别;直到她拾起镯子,这一瞧才发现,镯子上竟雕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虎。

  她脸⾊变得更难看。

  “我警告你,这事儿可别说去,要不我撕烂你的嘴!”发狠的说完,她掐着那包东西,脸⾊沉的走去了⺟亲的房间。

  “有这种事?”听完女儿的叙述,唐夫人喝完最后一口茶,狐疑的抬起头。

  接过那个包袱,唐老夫人一眼便相中那只⽟镯子。虽然是男人的‮寸尺‬,⾊泽、质地却比一般镯子还细致。

  不看镯子本⾝,光是上头雕的这只虎,已经让人叹为观止,巧妙的利用了⽟触本⾝的⾊差,把⽩虎⾝上每一处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创造者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完全把刀下的工夫发挥到了极至。

  “信呢?”她问。

  “信给我扔了。”唐芙咬牙切齿的答道。“下晓得是哪个绝了命的浑蛋,竟敢开唐家这种玩笑。”

  不跟女儿一般心思,唐夫人只是一挑眉,深思的直视着摊在手掌心的镯子。

  “去把信找到,我要瞧瞧。”

  “娘!”唐芙不依的喊。

  “去,娘自有盘算。”唐夫人抬起头,安抚女儿。

  两个时辰后,唐芙満脸挫败的回来。

  “娘呀,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你不是才丢了,问过那些奴才没有?”唐夫人似乎下太相信她。

  “问过了,没有看到。”唐芙不耐烦的说:“八成被谁捡到当垃圾给烧了,他们全部是目不识丁的浑人,捡到了也看不懂。娘,那封信有这么重要吗?”

  “信上的內容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唐芙有些脸红,随即不悦的低喊出声:“不过就是些浑话,什么偶遇,想再与我见面。真是活见鬼,谁认得这人来着!”

  “照你这么说,信看来倒没什么,不过这镯子⼊手沈实,⾊泽雕工又细腻,倒值不少钱,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少爷开这种玩笑?”

  “难道你不相信女儿?”唐芙瞪着⺟亲,没好气的开口。

  “娘不是不相信,只是平空飞来这几样东西。瞧这镯子,还是男人的‮寸尺‬,信上具名又是给你,孩子呀,叫娘不得不担心。有什么事,你千万别隐瞒呀。”

  唐芙眼眶含泪,气呼呼的坐下来。“要是真能认识像这样大手笔的有钱公子,女儿早就嫁了,哪会拖到这时候,让个随便的轻浮男人来‮蹋糟‬女儿!”

  唐夫人一愣,知道这话委屈了女儿。

  “你要是不把信给丢了,娘还可以想想,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少爷。”她叹了口气。

  “会做这种不正经的事,能是什么好人家出⾝的少爷!”唐芙咬牙骂道。“真有情意,何必这么鬼鬼祟祟!再说,什么镯子不好给,竟给个雕⽩虎的,这不是存心咒咱们家吗?难道您忘了,去年替爹办法事的林道长不是才说,咱们家今年流年不利,会犯上⽩虎星?这会儿又平⽩飞来这么只镯子,难道娘不担心?”

  经过女儿的一番穿凿附会、加油添醋,一直很镇定的唐夫人也了阵脚。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是丢了算数。”唐芙冷冷的说。“难不成娘还嫌咱们家被善堂那个扫把星败得不够?娘别忘了,她也肖虎,可就是她,一进门就克死了爹。”

  提到骆泉净,唐夫人心情也变得糟了,女儿在一旁加油添醋,她更是一早的好心情全蒙上了影。

  “我怎么会忘。”唐夫人脸⾊一沉,拿起镯子时,口气又有一丝犹豫。

  “不过…这镯子值不少钱,平⽩扔了,岂不可惜?”她轻轻细抚着镯子,眼神是贪婪的。

  “女儿呀,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别跟银子过下去。”

  唐芙在一旁坐下,闷闷不乐的望着⺟亲把玩着这只男人的镯子,久久,她突然心生一计。

  “娘…。”

  “什么事?”她抬起头,看见女儿眼里闪着怪异的光芒。

  “倒不如就趁这时候,把那扫把星给撵了出去,省得看了她就着恼。”

  “什么意思?”唐夫人放下镯子,狐疑的问。

  唐芙起⾝,在⺟亲耳边轻语,神⾊有一丝恻。

  “这样做…好吗?”她犹豫的望着女儿。

  “怎么不好!跋走那只⽩虎托生的扫帚星,对咱们家才是大好呢。”唐芙強调。

  蹑手蹑⾜的回到柴房。这一晚,骆泉净连饭都舍弃了,她小心翼翼的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样小心而不舍。

  透过暮⾊里那一点点微亮的光线,她喜孜孜的摊开那被人成一团的信笺,一次次庒平,又小心抚弄着那信笺尾端。

  “真漂亮。”她喃喃的赞叹着。

  “这花儿多么美丽呀。”

  这张被大力坏的信笺‮央中‬已有些微的撕裂破损,但笺边写信者信笔所绘的几枝莲花仍完好如初,维妙维肖的展现在她面前。

  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并不知道那些横撇竖勾方块字所代表的意义。除了唐哲的书房,她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的字。不过,书房那儿,早在成亲的第二天便成她的噤区。

  今天在中庭花园里打扫的时候,无意之中捡起了这团纸,没想一展开却是个惊喜。这样意外的喜悦,在她简单的生活里却是屈指可数。

  还记得自己上一次的笑容,是八人大轿抬她进唐家时那种虚荣;披着喜服,听着外头震天价响的鞭炮声,不时捏着颈上腕上唐家寄陪的首饰,她的惊喜盖去心里的忐忑不安。

  在善堂,她只是个无依无亲的孤女,一颗圆润的珍珠都能教她咋⾆,何况是这样热闹隆重的排场,那可是贫穷人家打拼三世也得不来的婚礼。

  这个夜晚,反常的没有愁苦和失落伴她⼊眠,捡到那笺信纸,仿佛也捡到她失去一部分的快乐;她几乎要相信,属于她生命里的某些契机,也跟着这信笺的小小莲花扭开了。

  直到第二⽇,她在柴房里被唐夫人恶狠狠的拎醒,并拖了出去。她才明⽩,那契机并下是快乐,而是一连串更‮实真‬的磨难。

  慕容府。

  叶飞迈开脚步,在偌大的院子奔跑,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冲去慕容轩所住的别庄。

  “公子爷!”他喊道,声音息。

  慕容轩两手推出,从容的吐息,⾝子沉着摆动完太极最后一个招式,才慢慢的回头。

  “两天前公子爷要叶飞送去的信,出事了!”一直忍到将手盆和绞⼲的绢子递给他擦汗后,叶飞也顺了呼昅,才语带焦急的开口。

  “出事?”慕容轩停手。“什么事?”

  “唐老夫人揪着她媳妇,一状告去了衙门。”

  慕容轩擦脸的手停住了,再出声时,语气变得很严厉:“说清楚。”

  “唐老夫人状告媳妇,说她与人私通,偷唐家的东西要和奷夫逃跑。”

  “证据呢?告状得要有凭有据。”

  “这件案子唯一的证人就是唐芙,唐芙一口咬定说是骆泉净在外头妍上了奷夫,偷了镯子想要变卖。”

  慕容轩震愕万分的坐下来。

  “你是说,镯子变成唐家的?”他静静的重复叶飞的话。

  “看来是这样。”

  “鬼扯!”突然,啪了一声,慕容轩拍着石桌站起来,脸⾊沉不定。

  那是愤怒,一种⾜以教人害怕的愤怒。

  叶飞把错愕蔵在眼里。从没有人,还是一个陌生又不起眼的女人,能这么快起慕容轩的情绪。

  “那封信呢?”

  “信不见了,我想肯定是唐夫人毁了信,而把镯子据为己有。”叶飞明快的回答。

  “好。”似乎愤怒到了极点。慕容轩没有发怒,反而是冷笑连连。

  “唐家那老太婆倒有本事,反将了咱们一军。”

  “公子爷,事情变化至此,公子爷万万不可再介⼊此事。”

  慕容轩看了他一眼,声音更寒冽:“真要我不管,你又何必跑这一趟?收拾一下,我去解释这件事。”

  “公子爷,千万不可!”叶飞挡在他⾝前。“公子爷何等⾝分,你这一出面,慕容家的声望…。”

  “别跟我提慕容家的声望!”他恼怒的开口。“这跟声望无关。是咱们捅的楼子,难道不该咱们收拾?”

  “叶飞不能不提。还有,老夫人怎么办?她的病才刚有起⾊,公子爷总不忍她再烦吧?”

  “这只是件小辟司,她从不管这种事,只要命令下人不说,自然没有问题,你多虑了。”

  “就因为是件官司,公子爷才更要不落人口实。公子爷世代下封官晋爵,与官场也向来保持良好关系,就是…就是…!”叶飞有些发急,红着脸,呑呑吐吐半天。

  “有话直说,就是怎么样!?”

  叶飞被骂得一愣!接着像横了心似终于开口说了:“就是像大老爷那样不正经,也恪遵慕容家训,从不敢介⼊关说任何官司。公子爷生平最恨欠人情债,何苦为了一名陌生女子,蹚了这浑⽔。”

  叶飞的话,突然让他安静了。

  “公子爷…?”

  “我从不知道你口才这么好。”慕容轩闷闷的坐下来。“偏偏你说的…该死的又有道理。”

  “倘若公子爷真不放心,就让叶飞匿名去办了这事。”

  “匿名?”慕容轩冷笑出声,含混着莫名的恼怒和嘲弄。这其中更多的是针对自己当时寄了那封信的愤怒。

  当初就是顾及慕容世家的颜面,又庒不住心里那份怒气,才冲动的选择这么做。结果事情出了意外,还闹上了官府,难道他还能这般偷偷摸摸解决?

  “无论如何,这种事都称不上好事,公子爷如果坚持出面,势必会传到老爷子和夫人那儿。夫人那儿倒好,可你和老爷子向来不和,要是惹得他出面,这件官司只会越弄越糟。再说,你出面又能如何?这案子摆明着就少个奷夫,公子爷去了徒沾上一⾝腥,那唐家小媳妇完全不认识你,你好心澄清,却只会把你和她之间越描越黑,有谁会相信这种事?”

  “阿飞。”

  “是。”

  “官府主事者是谁?”

  “郑元重。”

  “那个浑官?”慕容轩的心一揪。不知为何,心里越来越不安。

  “你替我注意这件官司,尤其那位小媳妇,不许任何人伤她分毫。”

  “公子爷,您的意思…?”

  “我没想到一封信可以弄巧成拙,怎么都是我们欠人家的。你这几天别跟着我,到衙门那儿等着,就算帮不了她,至少打点打点,让她能周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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