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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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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好东西,天⾊差不多暗了。易莎顺走进容厅,柳星野和唐志摩都不在,昏暗的风从开窗的天空吹进来,刮得一室凉凉的气流。

  她关上窗,踢掉挡路的书报,不假思索地朝柳星野的房间走去。

  房门半掩着,她想也没想,伸手一推就莽撞地闯进去。房中只有柳星野一个人,他打着⾚膊,脫下的衬衫随便地斜搭在肩上,正对着镜子练习台词和表情。

  “啊!莎顺,你来得正好,帮我对词。志摩回去赶剧本,我正愁着没人帮我对戏──”他从镜子瞥见易莎顺,回过头去把剧本丢给她。

  易莎顺却像木偶一样,直着关节呆愣地站在那里。剧本撞触到她⾝上“啪”一声,垂坠落地。

  她完全没感觉!失神般地看着柳星野。

  她的目光一直驻留在柳星野裸露的背上;在那上头,有一道惹眼又长的伤疤,由右肩背斜划到左间。刀痕很深,痕迹狰狞,写实而真地让人想象感受到那股痛。

  那道伤痕,她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当时没看懂,隔了许多年重新撞见,像彗星‮击撞‬一般震撼着她心弦。

  “你怎么了?”柳星野觉得奇怪,走向易莎顺。他捡起剧本,发现易莎顺的目光,随即会意,眉⽑一扬,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眼睛会勾人,低着嗓音说:“很帅吧?男人有这种伤,才显得出他的气概。这是热恋伤痕,男魅力的证明──”

  甚么热恋伤痕?又在做戏了!易莎顺撇撇嘴,皱了皱眉。

  柳星野心里也突地一惊。刚刚他那语气、神情,本不像是对“女儿”该有的姿态,他马上收敛起神⾊。

  虽然他自称是易莎顺的“爸爸”监护她长大,但他们之间本没有那种“⽗女”的感情,他们彼此也本没有那种自觉。他们其实象朋友一样,对待彼此的方式,谈话的口气,都是不自觉地以平等的关系相对;加上唐志摩,三人关系均衡,感情一样浓。

  这种情形的产生,主要是因为易莎顺长期在寄宿学校就学的缘故;再加上一开始易莎顺就明⽩自己的⾝世,感情的催化无法像对真正的⽗⺟那样任意的投,⽇子一久,就变成这样了。

  “别再发呆了,帮我对词。我明天早上有通告,必须先把这几场戏练热才行。”柳星野将剧本塞给易莎顺,退开了几步。“从十七页开始,划蓝线的部分。”

  易莎顺翻开剧本,看了几句台词,眉头就不噤锁起来。

  难怪别人会误会他和唐志摩!这种煽情戏,他居然找唐志摩帮忙对戏!两个大男人对说着这种⾁⿇兮兮的台词,不起‮挛痉‬才怪。连她看了,都觉得说不出口。

  “又怎么了?”柳星野问。

  “这是谁编的剧本?还真烂!真的有人谈情说爱是这么谈、这么说的么?”易莎顺手指重重敲着剧本上用蓝绿划明的地方,一脸的疑惑和不可思议。

  “当然!不然你以为该是怎样?”柳星野耸耸肩,一边穿上衬衫。

  易莎顺绕到窗子旁,靠着窗台说:“爱一个人应该是全心的思慕;你的眼神会不噤地追逐着对方,一颗心为他悸动、为他牵绊。而不是像这剧本上描述的,肤浅地讲些⾁⿇的情话、亲嘴搂抱罢了。”

  柳星野病⽩叛郏ё判兀袷強醋呕鹦抢吹南∮猩锇憧醋乓咨场R咨臣酃獬渎摆剩料铝乘担骸澳阏庋醋盼易錾趺矗俊?br>

  “没甚么,只是对你的‘见解’感到好奇。我敢打赌,你一定没谈过恋爱。”

  “那又怎样?天荒地老,爱情的本质也不会改变。”

  “你是在谈理想吧?”柳星野強忍住笑,板着脸说:“现在是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凡事讲求轻薄短小,连爱情也不例外。再说,现代人的体力都不太好,苛求爱情长跑,会跑惨人的。”他挥挥手,挥来越来越忍不住的笑意。“再说,喜一个人,想说出自己的心意,向对方做出表达自己感情的亲密举动,这都是很自然的,怎么可以说是肤浅。”

  “強词夺理!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忽视內心层次情感的表达,只着重于肢体亲热的煽情,这部戏里谈的感情能⾼深到哪里去?”

  “是不够⾼深。不过现实生活里的爱情,也⾼明不到哪里去。”

  易莎顺没有再反驳,仅是看了柳星野一眼。

  “怎么?你不同意?你这一眼看得⾼深莫测。”

  “我是在想,你为甚么不结婚?”易莎顺突然端敛神情,对照窗外昏暗的天⾊,隐抹着一股猜不透的情意。

  “结婚?那多⿇烦!谈谈恋爱还差不多!不过,天天谈情说爱已经够我受了,我不想再自找罪受。”

  柳星野说得満不在乎!易莎顺却陷⼊沉默,久久才说:“如果是因为我,你实在不必顾虑太多了。我想过了,我已经十九岁,在法律上已经成年,应该可以‮立独‬──”

  “你不要胡思想,我只是嫌⿇烦!苞你没有关系。”柳星野皱着眉挥挥手,挥断易莎顺的话。“以后别再跟我提起这回事,也别再提‮立独‬甚么的。你连学业都还没完成,想提甚么‮立独‬自主?还早得很!”

  “那不是问题,我不打算再继续念书了。”易莎顺说。

  她是他的负担,也是他的束缚。他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不能让他因为她而延误自己的幸福。

  “不行!”柳星野大叫说:“你一定要把剩下的半年学业完成,这件事一定要照我的话做,不准你有意见!”

  “可是──”

  易莎顺还想再辩驳,柳星野神⾊蓦然一沉,严肃又正经地向易莎顺,沉着声音说:“我说的话就是圣旨,不准你有意见,听到了没有?还有,别管我结不结婚的事,那跟你没关系,你只要好好把书念完就成了。”

  他的神情迥异于平时的玩世不恭,显得很认真,易莎顺和他目光相对,直到感觉快被他的黑眸昅引进里头,才轻轻吐了一口气说:“你只要老实回答我一件事,那我就永远不再提起这件事。”

  “你要我回答你甚么?”

  “真的不是因为我?我是个绊脚石──”她低下头。

  “不是。”简洁有力的回答,笃定断然地阻掉易莎顺自暴自弃的情绪。

  易莎顺猛然抬头,紧紧凝视着柳星野,想从他深不可测的双眼看出有多少‮实真‬在里头。

  那两潭深不见底的黑眸,像煞昅引宇宙间所有星球光芒的黑洞,深得彻底,回音万来无边无际。

  “那么,是因为志摩?”她轻轻又问。

  “这是第二件事了,超出我答应的要求范围。”柳星野眉头一皱,转⾝过去。易莎顺征了一怔。

  他不让她看清他此刻的脸,不愿意回答她──那么,流言果然是真的,他和唐志摩…

  “你不用担心!你和志摩的事,我绝不会说甚么;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与你们为敌,我也不会反对你们,我会永远站在你们这一边。”易莎顺自以为是地盯着柳星野的背影。透过雪纺的⽩衬衫,她仍可清楚地看见那道斜长狰狞的伤疤。

  柳星野霍然转⾝,神气古里古怪,怒笑不得!有些气急败坏,又夹杂几丝复杂荒唐的气恼。他怪声怪调的说:“你刚刚说甚么?我和志摩的事──我和志摩有甚么事?”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承认,但你放心,这种事我了解;既然你真的爱他,你们住在一起也没关系,我不会怎样的。”易莎顺神情充満谅解。

  越说越荒唐!

  柳星野脸上的气恼更甚!一张个的脸!已分不清是在笑或是生气。

  “真是的!我拜托你别那么自作聪明行吗?”他支额‮头摇‬说:“没错,我跟志摩的情很好,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但那就像是兄弟一样,我跟他只是朋友──”他将脸凑向易莎顺,脸红脖子耝。“朋友!你懂不懂!别把我们比拟同恋!”

  “可是!”“可是甚么?外头那些⽩痴说的瞎话你也相信?你用点脑筋好不好?”

  “我当然不相信那些谣言!”易莎顺涨红了脸。“可是你为甚么不结婚?你既然说不是因为我,那不就是因为志摩?他也一直不肯结婚。我总觉得是我妨碍了你们,他一直在等你开口──”

  “莎顺!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看你的脑袋真被那些‘修道院’教坏了!”柳星野忍不住抓住易莎顺的肩膀,在她耳边又吼又叫。

  岂有此理!别人误会他和唐志摩也就算了,他也懒得多作解释;但她竟然也会有这种天马行空、荒谬至极的瞎想,如何叫他不气恼!

  同恋?亏她想得出来!

  爱情本⾝没有罪恶,同、异间的相恋缘于认知感受的不同,他不想就此多辩解甚么;但他和唐志摩之间的情既然不是那种追求一生相伴、‮望渴‬相互占有的情感,他就不希望,也不愿看易莎顺误解。

  真的!外头那些人怎么穿凿附会他都不在乎,但只有易莎顺不能──他在乎她,真的,只有她不能误会他──

  太荒唐了!他到底在想甚么?他是她“爸爸”…

  不──他重重地用了甩头。

  “星野!”易莎顺喊了一声。

  柳星野置若罔闻,喃喃说着:“我真不该把你送去那些‘修道院’…本来我以为她们能把你教养成一位人见人爱的淑女的…该死!那些‮态变‬的老女人,她们到底怎么教你的…”

  柳星野惯把易莎顺就读过的女子寄宿学校都戏称做“修道院”显然对那些教条严苛的地方印象也不是很好。但他还是将易莎顺送去那些“修道院”不让她留在他⾝边。

  这一点易莎顺总是想不通。她以为柳星野嫌她累赘;长大一点,她明⽩他工作忙碌,再更长大一点,她想,也许是因为他和唐志摩之间的某种微妙感情。

  现在,他本人却正式严肃地完全否认。

  “既然不是因为如此,那你为甚么不结婚?志摩为甚么也不结婚?”易莎顺想着想着,不噤喊起来。

  “我不结婚是因为──”柳星野动地叫起来,触到易莎顺黑⽩分明的眼睛!顿然煞住口。

  他再次甩头,张大眼说:“你别胡思想。我不结婚,是因为还不想结婚,不想那么早被束缚住;至于志摩,我想也是跟我同样的理由。”

  “你别骗我。”这个理由太牵強,令人难以信服。易莎顺指指剧本说:“如果你跟志摩的感情只是像你说的那样,这样的感情对手戏,你怎么可能找他帮忙?”

  柳星野新接的这档戏,对于男女的感情描写夸张而煽情,免不了有许多较亲密的场景。这种情况,一般男女对演便觉羞赧,更何况是两个大男人,如果彼此没有那种感情和意思,情再好,怎么样也不可能答应帮忙对戏。

  “那是因为──”他真不懂,她为甚么硬要如此他承认本莫须有的事,他之所以找唐志摩帮忙,只是因为刚好唐志摩住在隔壁,情又够,只是如此而已;没想到却引起她那么荒唐的揣测。

  “他果然回答不出来。”易莎顺心想。

  她并不是想柳星野承认甚么,只是想表明她的想法,希望他知道,不管他做了甚么,她永远不会反叛他。

  “莎顺,我再郑重说一次,我跟志摩只是好朋友,就那样而已,你…”柳星野郑重地解释,但声音越说越低。

  易莎顺的眼神明⽩表示,他的解释只是越描越黑。他怈气地‮头摇‬说:“算了!愈说愈糟糕。帮我对词吧。”

  他转⾝过去。

  再转⾝面对易莎顺时,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变得痛苦又深情,眼里充満‮热炽‬的火光。

  “琤琤,”声音也变得沙哑热情。“我爱你!难道你不明⽩我对你的爱?不要再‮磨折‬我了,看到我为你这么痛苦,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痛?”

  易莎顺瞪着眼,暗叹了一口气。不愧是演员,表情、情绪和态度转变得那么快!

  她翻开剧本,找到用蓝线划下的那一场对⽩,捧着剧本,像背书一样,单调机械地念着:“不!佑志,我爱你,但我不能──”

  “为甚么?”好动的一声吶喊,用心在痛诉。

  “不要再我了,求求你,不要再我,你明知道我不能爱你,我们──”

  “停──”柳星野皱眉,大叫一声。

  易莎顺台词念到一半,被他这一打岔!愣了一下,抬头茫然不知所以地看着地。

  “你用点心好不好?不但毫无感情,声调连一点起伏也没有,比背书还糟糕!这叫我怎么演?”

  柳星野对工作的态度认真投⼊,是以极自然地斥责易莎顺。

  易莎顺微微颦着眉。她又不是专业的演员,本连任何经验都没有;更何况又是这种⾁⿇兮兮的台词,能念得通顺不结巴,⾆头不打结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她没说甚么,静静挨骂。

  “再来一次!”柳星野重新转⾝过去。

  这一次,勉強挨到同一处台词时,柳星野又皱眉叫停了。

  “停!”他努力在忍耐脾气。“看着我的眼睛!眼睛!眼睛!眼睛!”他猛指自己的眼睛,闷声咆哮。“难道你跟情人说话时,都不看别人的眼睛吗?你和情人诉情时,会看着他的脚背吗?再来一次!用心点!”

  易莎顺咬咬嘴,不吭声。她本来就没谈过恋爱,怎么会知道别人是怎样谈情说爱!

  结果第三次,她为了显著看柳星野的眼睛,又要兼顾台词的感情,手忙脚,第一句话就吃螺丝。

  “莎顺,”柳星野暴跳起来。“你能不能专心点?这点事都做不好!”“你何必那么认真!只是练习而已。你不能以专业的⽔准来要求我!”易莎顺倔着脸说。

  这番话像是提醒了柳星野,他静静看了易莎顺一会!慢慢说道:“我懂了。对不起,这样要求你,是我不对。你回房休息吧!”

  他伸手想取回剧本,谁知易莎顺却打开他的手,以生气的眼光瞪着地,涨红着脸说:“甚么嘛!我又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再练习吧!这一次我一定会做好,绝不会耽误你。”

  “你不必勉強──”话没说完,柳星野就被易莎顺眼里更甚的怒气慑住。

  “我明⽩了。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他低声再度道歉。

  易莎顺平视他的前,过了一会才低低说:“我们开始吧!”

  柳星野默默再看她一眼,才转头过去。

  再回首,换了一张痛苦深情的脸庞。

  “琤琤,”他双手抓着易莎顺的肩膀,充満‮热炽‬的眼光黏住似地凝视着她。“我爱你!难道你不明⽩我对你的爱?不要再‮磨折‬我了,看到我为你这么痛苦,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痛?”

  “不!佑志,我爱你,但我不能──”

  “为甚么?”

  “不要再我了!求求你!不要再我!你明知道我不能爱你,我们本不可能在一起!放弃我吧!求求你!”痛心又思慕的哽咽,从易莎顺苦楚可怜的‮纯清‬脸庞幽泻而出。

  “不!我绝不放弃!”柳星野紧紧将易莎顺──不!是“佑志”紧紧将“琤琤”搂⼊怀里。

  “放开我!佑志,我们战胜不了命运的。”又幽又怨的哽咽叹息。

  “不!我绝不放弃!我爱你,琤琤!即使地老天荒,我依然爱你。跟我走吧!苞我离开这里!”

  “不可能的!”“琤琤”挣扎着离开“佑志”的怀抱。“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不,我不明⽩!你为甚么非听你⺟亲的话不可?上一代的恩怨为甚么要由我们这一代来偿付?这不公平,没有道理的!”“佑志”痛苦的咆哮。

  “佑志…”“琤琤”泪眼婆娑地投⼊“佑志”的怀里。她也不明⽩,命运为甚么要这样作弄他们。

  “琤琤…”

  “佑志”轻轻捧住“琤琤”的脸庞,多情地凝视着她,慢慢、慢慢将脸俯下…

  冷风刮进来,冷冷扫了浸在悲喜中的两个人,似乎在嘲讽他们对角⾊的错

  啊──柳星野一怔,放开易莎顺,撇过脸去。

  他大概太累了,竟产生这样的错氯櫎─

  是的!他太累了。

  “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你可以走了,剩下的我自己练习。”他勉強看着易莎顺,露出薄弱的笑容。

  “为甚么?还有一大半的部分…”易莎顺不解地翻着剧本,似乎没意会到刚刚发生甚么或有甚么不对。

  剧本就是那样写的没错,她丝毫没有怀疑。那场戏“佑志”深情难抑地吻了“琤琤”──柳星野演得没错。

  没错,那场是“吻戏。”但谁都知道,电视上演的那一套,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排演练习更不会是当真!

  但柳星野究竟怎么了?怪怪的。易莎顺不解地望着地。

  “你怎么了?”她问。

  其实那时她心脏猛跳个不停,但她认为她不该想大多,只是紧张而已。

  紧张而已。她这么说服自己。

  “没甚么。”柳星野似乎在庒抑甚么。

  他菗回剧本,转过⾝,不再理会易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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