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萧索,荒山一片死寂,风吹著一点寒音沁人。云汉几片稀疏的薄云,薄云后的星光一闪一闪的,像窥探的眼睛。近处远处一片黑暗的埋伏,四顾漫无人烟,只偶尔几声虫呜的聒噪。
荒芜的草丛间,突然传出悉卒的声响,扰皱了静夜的寂寂。鬼堂暗浑⾝是⾎,步履蹒跚,踉跄地朝山腹奔逃。越过这座山陵,下去就是八荒平原的“月钩”再穿过稀疏的灌木带,顺利走出那片石铄地,很快就可以进⼊沙漠。
沙漠…他彷佛已经感受到那种炽烈炙热的味道。
但,是夜气太沁人了吗?他竟觉得有些冷寒。有种温热,随著地伤处的⾎流,不断地从他⾝体深处流失。夜⾊又太暗淡,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他咬咬牙,迤逦著脚步一步一步往前。冷的表情破⾎、汗、尘土飞沙,以及痛楚所扭曲。这情景何其悉,那番似曾相识过!
那个梦,要应验了吗?
“快!住这里!这里有⾎迹!黑王一定是想越过山陵。快追!别让他逃了!辈主有令,只要发现黑王的踪迹,立即格杀!”后方传来了追赶的呼杀声,是碧王的声音。
追上来了吗?鬼堂暗冷笑一声。碧堂齐那个家伙领著那群逐腥嗜⾎的爪牙追著地的⾎迹杀过来了吗?修呢?信呢?还有九垓那家伙呢?这一场鼻⾁相残还真轰列。
弟弟们啊…他抬起头,仰天无声地又冷笑一声。
每个人都说他是天上来的鬼,他怎么能这样就倒下!事情还不到结束的时候,还不是他该倒下去的时候!
他着气,看看左右。看到的全是黑暗。他的北邑,遥遥在山陵后那一方;他的沙漠,远得听不到他的呼唤。
尽管好不容易杀出重围,九垓的爪牙仍如苍蝇叮⾁般地叮着地的⾎腥,紧咬著地不放。澄堂信痛恨他杀了芹嫿,势必也不会放过他…哈哈!他咯咯笑起来。脚下蓦然一软,栽了下去。
来吧!全都来吧!
他挣扎地爬向左前一堆半人⾼的石头,以刀支撑,背靠著石块坐起来。四处荒草丛生,没有一丝跃动的生命。
他仰天吁口气。星光有些黯淡,约莫被薄云遮蔽的缘故。在北邑,何曾会有这种不清不楚的天空!烈⽇、灿星、香花、毒蛇…北邑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浓烈。
“甚么人?出来!”
草丛间忽有细碎的声响,他拔起刀,眼露凶光。
草丛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影,少女的⾝形。
来了吗?姬宮…
果然,那个梦!他就要死在她手上了吗?
少女一步一步慢慢走近,面容一点一点越加清晰。⾚焰般怒烧的眼神,狰狞丑陋的一额黥印。
“你果然来了!”鬼堂暗握紧刀,随即又松开来。
姬宮停在他⾝前,俯低脸看他。“你伤得不轻。”
看着那近的丑陋狰狞的黥痕,鬼堂暗蓦然伸手攫住她.狠狠地瞪著她。
姬宮蹲下来。他用刀子比住她,在她额上划了一下,力道很轻,只在肌肤上滑过。
“果然是你。”他咬著,费力地出话。目光炯炯地视住姬宮。
姬宮忍住痛,没吭声。他伤得那么重!寻常人早就噤受不住昏死过去,他却那般顽強,有股狠的霸气,強撑著不肯倒下去。
但这时候,就算他再冷酷狠毒,他也没有相对的力量。她看得出来,他的生命渐渐在消失。
追杀的喝声不断,几乎要将这整座山一寸寸的翻开,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姬宮犹豫了一下,心一狠,执起鬼堂暗的手臂横搭在自己肩上,用尽全⾝的力气硬扶了他起来。
“很痛苦吗?撑著点。共主的人马就会追来,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表堂暗楞住,冷的眼神闪动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但他思索不了那么多,意识在昏沉。他強撑著一口气,现在这口气慢慢在瓦解;由着姬宮的撑扶,避开追兵,一步步逃下山。
漫山尽是荒芜,越过一重一重黑暗的埋伏,所见仍是荒芜。鬼堂暗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侧头看看姬宮,低声问:“你为甚么要救我?”
姬宮头摇。“我也不知道。”
九垓忍残狠,但鬼堂暗也好不到哪里去;九垓要他的命,他又何尝不是想并了九垓的天下?她⼲嘛救他呢?笨!
表堂暗睁大眼,狠狠瞪著她,忽然侧低下睑,狠狠咬了她扶撑住他⾝子的手一口。
“哎呀!”姬宮叫痛,蹙眉说:“我好心救你,你⼲嘛咬我!”
真是的!她为甚么要救他!将他给澄王或九垓,她一辈子就享不尽盎贵荣华。
表堂暗没有回答,仰头望着天空喃喃说:“看啊!狼眼…”
狼眼?
姬宮跟著抬起头,天边有颗灿星闪著青⽩⾊的光,异常的耀眼。她留恋了几眼,低下头,不经意触到鬼堂暗的眼眸,蓦然发现,他的眼竟也闪著青⽩的光芒,和天上的星光何其相同的璀璨。
“狼眼啊…”她也跟著呢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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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雨祭”当天,殷方満城肃杀的气氛。
九垓下令悬赏捉拿鬼堂暗和煌流火,死活不论。殷方境內贴満他们两人的画像。九垓既悬赏煌流火,那表示煌流火也平安无事。姬宮暗中吁了一口气,悄悄退出围聚着、指点观看画像的人群。
她刻意绕了几个圈,小心地看看左右,确定⾝后无人跟踪,才快步闪进胡同里。
“陀叔!”她推开陀老头屋门。
里头空无一人。陀老头不在,应该在昏中的鬼堂暗也不见踪影。
“陀叔…”她又喊了一声,⾝后猛然有人攫住她,迅速将她胁迫到墙角。
她吓一跳。那人⾝上散发出来的冰寒气息,教她不噤打个冷颤。
“原来是你!你醒了!吓我一跳。陀叔呢?”看清楚是鬼堂暗,她心跳缓了下来,临到嘴边的惊叫也呑了回去。
她在荒山救了鬼堂暗后,将他带到陀老头这里来。他伤势不轻,昏了两天才醒来。
“这是甚么地方?”鬼堂暗盯著她。对她的救助非但没有感谢,反而她一进门就攫住胁迫她。
“这里是陀叔住的地方,在城西的胡同里,离大街不远。”
表堂暗默不作声,又盯了她一会,才放开她,说:“你救了我?”
姬宮不正面回答,迥避说:“是陀叔医治你的。”停了一下,接著说:“你伤得不轻,还是静躺著休息比较好。”
表堂暗置若罔闻,冷眸向她!随即掉开。“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耗,我必须去确定流火…”
“你放心,煌将军地平安没事。”
表堂暗倏然转⾝。“你怎么知道?”
姬宮猛颤了一下,暗恨自己的冲动多嘴。呑吐说:“共主下令悬赏捉拿…煌将军和…和…殷方境內全是你们的画像。”
既然悬赏捉拿,就表示尚未被擒获。鬼堂暗紧绷的表情缓下来。但只一霎,随即沉漠起来。
“只悬赏捉拿我们两个人吗?”他问:“其他的人呢?”
“死了,全死了。”姬宮低声回答,不敢看鬼堂暗。
“是吗?全都死了…”声音很低,喃喃的。
表堂暗站在那边一动也不动,沉默了很久,突然抱住头,仰天长啸了一声。
姬宮呆住。她没见过鬼堂暗怈露出如此強烈的情绪,他总是不动声⾊,一张冷深沉甚至琊佞的表情,不被情绪所左右。他总是能将所有情绪的波动,敛为森狠毒的眼神,而不会大吼大叫,如雷暴跳。她原以为他是没有任何感情的,但是…
表堂暗冷静下来,又恢复冷酷恶华的表情。侧脸问:“你为甚么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这问题他已问过她。她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空气沉默了片刻,她呑呑口⽔说:“嗯,我想…黑王…这件事,如果你能向共主好好解释的话,应该能将误会开解。毕竟,你和共主是亲生⽗子…”
“⽗子?”鬼堂暗冷笑起来,笑得很嘲讽。突然裂开⾐襟,露出前那道狰狞扭曲的斜长伤痕。“这是九垓在我出生时,亲手砍杀的,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你说⽗子会下这样的毒手吗?”
姬宮震撼惊心,目光百般闪躲。那简直怵目惊心!那道伤痕深得彷佛触手还会疼楚汨⾎,随著心跳狰狞的动扭着。
“这样你就不敢看了?”鬼堂暗脫掉⾐服,膛和背脊凌错着一道道新旧织的伤痕。
姬宮惊骇极了,又想躲,硬著自己不将目光掉开。鬼堂暗⾝上那斑斑驳驳的伤疤,已不是“怵目惊心”所能形容。他全⾝上下!膛、背脊、手、脚,甚至额脸,全是伤痕,疤迹累累!教人不忍卒睹。
见姬宮那一脸不忍不堪的神清模样,鬼堂暗桀黠笑起来,指着自己⾝上的伤疤,一道一道细数由来。
“这是我七岁时,被一支不明来由的暗箭伤的;这是十岁时,被獒⽝咬伤的;这是被某个蒙面的杀手砍伤的;这是…”
“不要再说了!”姬宮捂住耳朵,再也受不了。
“这样你就受不了了?你不应该这么脆弱的。”地凑近她,狞笑地指着自己额头的那道丑陋疤痕。“至于这个伤,则是九垓在我出生时杀我不死、命令侍卫斩杀我的印记。怎么样?你还认为我跟他之间的‘误会’解得开吗?”
“我…”姬宮咬著,说不出话。
“说不出话了吧?哈哈…”表堂暗仰脸大笑,笑声狂扬⾼亢,爆冲⼊天,震动的迥开来,张往又刺耳;声音狂扬到最⾼点时,⾼昂的笑声突然变调,竟成金属的尖锐,像在哭一样;然后急转直下,断断续续地,竟像在呜咽。
姬宮受不了那笑声的磨人,內心涌起一股冲动不噤,张臂抱住他。
“我不需要同情!”鬼堂暗冷漠的推开她。
“我不是…我…”姬宮呐呐地。那不是同情,但她自己也说不出是甚么。
“不是同情?那是甚么?”鬼堂暗眼神冷酷极了。姬宮⾝上有一股冷香,是荒漠的烟沙热燥庒迫不过的,对他是一种迫。
“我…”姬宮呑吐许久,突然抬头反问:“那时候你为甚么叫我?那么想杀我吗?”
陷⼊重困的那时候?…鬼堂暗神⾊一凛,看住了她。良久、良久…缓缓头摇。
“不…”
“那么,是为甚么?”
“我也不知道。”又是一个缓缓。
“是吗?”姬宮喃喃地。“也许因为那一声呼叫,我才救你的吧…”忽而抬起头,直视鬼堂暗,眼神燃烧著大漠烈⽇热炽的火焰。“鬼王暗,即使因为救你而丧命,我也不缓筢悔的。我这一生一直任人使唤,终于做了一件我自己打由心底甘心情愿去做的事情,我绝对不缓筢悔的。”
表堂暗冷漠酷丽的表情震动了一下,望着姬宮,有点怔。
“姬宮…”他慢慢地,由心底吐出这三个字。突然问:“你喜流火吗?”
问得姬宮一怔,略蹙著眉说:“煌将军是个好人,温厚又有情…”她顿一下,迟疑地。“但我不知道甚么是喜的滋味。”
表堂暗深深地看她一眼,第一次,黑暗的眼眸里不带那种冷深沉。
“我也一样。”心中建筑的那个冰冷的王国慢慢颓倾了。
喜一个人究竟是甚么感觉呢?会有甚么样的心情?原来她,原来他,本就不懂得甚么是爱,不曾有爱人的能力。
“你救了我,在殷方是待不下的,跟我一起回北邑吧。”鬼堂暗直视着她,眼眸闪动著湛青的光影。
北邑?那个酷热又严寒,风吹来、热沙飕在脸上就像热铁打在脸上的酷烈恶地?
姬宮动,还来不及开口,木门倏然被撞开,陀老头⾼声叫喊著:“宮儿,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