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晴空万里,大地显得含笑。金⽇照得大地一片金灿灿暖洋洋,尘嚣四起,赶早的人重将市集挤拥得鲜热哄闹。越接近“龙雨祭”整个殷方显得越加活络热闹有朝气,充満庆典的气氛。
宽阔的街道上,酒坊茶肆和小陛林立,路两旁也汇集了各路的商贩。有卖胭脂⽔粉杂货的,有卖布匹针线的,有卖云呑馒头⾖花的,有测字摆摊兼卖字画的,还有跑江湖卖艺卖膏藥的,南北杂货,各种杂耍新鲜物事应有尽有。人嘲熙攘往来,走走停停、捡捡挑挑,吆喝声此起彼落,充満市井小民的鲜热气息。
“店家,给我两疋秋香⾊的软烟罗。”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眉眼带著几分不热中的少女跨进设方城中规模最盛的绸布庄。
她头上戴著一块蔵青⾊的耝布头巾,将整个额头包住,遮住姣美的轮廓;⾝穿著件雨过天青⾊的绵纱袄,服⾊极旧了,但仔细一瞧,竟就是她要的那款“软烟罗。”
店家打量那少女两眼,殷勤的招呼说:“姬姑娘,早啊!今天怎么这么早?”
殷方城南来北往、有头有睑的大户人家他没有不识的。这姬官是城中崔大户府中的婢女,但瞧她的模样神态,却一点也没有寻常奴婢丫环的耝俗卑微气息。
其实她倒也不是有甚么特别的,或者模样特别清丽秀美,总归是奴籍出⾝的嘛,能強到哪里!哪比得上大户人家的千闰秀或家道殷实的小家碧⽟,可奇怪的是,他对她的印象就是深刻了些,过了眼就很难忘记。
大概是跟她能读书识字有关吧。少了一点寻常奴婢的耝嘎气。
他知道姬宮原是侍候城北姬府老夫人的;因为家贫,从小被卖到姬府为婢,老夫人很疼她,教她读书识字学画,但老夫人死得早,姬家败得也快,辗转又将她卖到崔家,崔大户是殷方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富可敌国,却是出了名的悭吝苛刻和贪财好⾊。
像姬官这样的女孩子被卖到崔家,简直就像宝物落进了烂泥,让人不噤替她惋惜。倒不是因为她长得美或有甚么特别;她就是让人印象深刻吧。其实她的神态算也平常,一张蛋脸上嵌著两只黑沉沉的眼眸,石头般的没有温度;态度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络得恰到好处。整个人⽔一样地流丽,质清⾊纯,不过,就是不会沸腾,但却又大大和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相反,虽然⽔一样那般流丽,给人的感觉却是活生生的、有⾎有⾁。
“不早了,⽇头都晒到被窝了。”姬官笑起来,笑得两眼⽔⽔弯弯,显得很殷勤。“⿇烦您动作快点儿!店家。我们三夫人等著这两疋软烟罗裁作帐子呢!”
这种软烟罗质料软厚轻密,做了帐子或糊在窗棂,远远看着就像烟雾一样,万分的好看。穷人家拿来做⾐裳都嫌奢侈浪费,更别提糊纱窗。
“姬姑娘,天气这么暖和,你怎么包了那么一大块厚巾子?”店家边忙碌边不经意地问。
姬宮微微一笑,没有吭声。店家反倒后海自己的多嘴了。大户人家,主人动辄不⾼兴打得奴仆一脸鼻青眼肿是常有的事。他琢磨一下,另裁了一块网料子递给姬官,说:“这块绸料子你收下,天气暖了,裁件轻便的⾐裳。算是我一点心意。”
“这怎么好意思!”姬宮嫣然又是一笑。笑得生花。她知道,她的一颦一笑,是有这样的魔力的,给点颜⾊,多少可以让人倾倒。
“没关系,不必跟我客气。”店家很心甘情愿。
姬宮⽔亮的眼一眨,据嘴又给他一个笑;付了钱,取饼布料,便打门外出去,不多加张望。
“姬姑娘,有空再来!”店家在后头不舍地追喊著。她嘴角一撇,几分狡猾,笑得満是算计。
她走出绸布庄,避开面的骡马,往西面过去。走过两条街,再转过几个巷弄,停在一个胡同前,小心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在⾝后,才快步的走进胡同。
“陀叔!”胡同內尽是些破落的门户,她注最里头进去。
屋里头一个驼背的老头,听见呼叫,抬起头来。
“宮儿?”看见姬官,陀老头像看见女儿一般,枯朽的脸上,露出安慰的表情。
“我带了一些乾粮来,还有上次你说的藥草。看看还缺甚么,下次我再带来。”
姬宮进了屋子,便像个小女儿般的喧呼。陀老头原是姬老夫人的旧,不知打何处习得了一手失传的医术。姬家破败后,他四处搬迁,流离失所,却对富贵无心,并不积极替自己安⾝;好不容易落脚在这胡同內,平⽇靠替胡同里的人家治理一些小疾小病换取薄粮糊口,姬官也不时带一些食粮来,才免得挨饿。
“这些就够了。”陀老头笑呵呵的,忙倒著茶⽔说:“来,这边坐,喝杯茶歇口气儿。”等姬宮坐定了,才收住笑问:“你头上包的头巾是怎么回事?”
热茶的烟气袅袅,薄蒙蒙晕出一片氤氲,要蒸发出人的眼泪。但姬宮眼底乾乾的,没有流泪。
她显得很沉默。慢慢开解头巾,露出她原姣美的轮廓,抬直眼对著陀老头。
“陀叔,你看,这你有办法吗?”
陀老头猛吃了一惊,刚放到嘴边的热茶给砸破了一地。姬官一脸清冷⽩皙,轮廓弧度鲜明深刻,但原本一片⽩鲜嫰的额头竟给黥刺了道丑陋的蛇痕般的剌青,说不出的狰狞,戕杀了她柔美的容貌。
“是谁这么做的?太过分了!”他忍不住大叫起来。苍老乾哑的声音充満气愤。
其实,不必问他也知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冢,奴仆成重,不把人当人,反正奴仆是私产,动辄不⾼兴便打私刑,都是常有的事。像姬宮这样被私刑黥面,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对一个⾖蔻年华的少女来说,这无异毁了她的容貌,实在太忍残了。
姬宮反而显得很冷静,只是又问道:“陀叔,你仔细瞧瞧,这个样,你可有办法?”
陀老头勉強忍住替她的心疼,深昅了一口气,说:“我得先仔细瞧瞧。你先这边躺著。”
他让姬宮平躺下来,取出一支金⾊长针。“会有些疼,你忍著点。”
姬宮闭上眼。金针在她额间挑刺,⿇⿇热热,有一种细微的疼辣。她感觉她好像在一团炙热的包围中。朦胧间,她彷佛看见自己在一片⻩蒙的风沙中;沙暴热风,切实的感觉到细沙扑在肌肤上的炙痛灼热。风沙中好像有人…
“你可以起来了,宮儿。”陀老头净了手,小心收起金针。
姬宮宛如自一场浑沌的长梦中被醒唤,眼神先还有几分呆滞茫然,过一会才跌回现实,慢慢坐了起来。
“依情形看,要完全除掉那些痕迹,是有点儿棘手。”陀老头看看她。“不过,你放心,有陀叔在,我会尽我一切的能力,让你的睑回复跟从前一样。”
“真的?谢谢你,陀叔!”姬宮一直显得冷静的表情,这才动摇起来,又哭又笑,欣喜和痛苦的心椿全怈露出来,哽咽说:“我本来还以为不行了…谢谢你,陀叔!如果你能治得好我的脸,宮儿会一辈子感你的”
“傻孩子,说甚么傻话!陀叔不帮你帮谁呢?”陀老头轻轻拍拍她,像个慈祥的⽗亲一般。等她稍微平静了,才又说:“不过,我得先准备准备,而且要制除那些黥痕很费工夫,可能得花一些时间。你想办法找个空,再来一趟,最好能待上三二个时辰。”
一般的奴仆丫鬓,除非主子家有甚么代,是没办法在外头逗留上那么久的。
但姬宮想也不想,一口答应说:“我会想办法找个空出来。我看,就下个月初好了。那时候,‘龙雨祭’祭典开始,家户忙著热闹庆祝,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不见。”
“那好,就下月初。陀叔会准备妥等你来…等等”陀老头微笑点头,比个手势,从口旧箱子阪出两三片亮金灿灿的花钿,说:“来,用这个贴在额头,可将黥痕遮去,不必再包那条笨头巾。”
说著,将花细贴在姬宮的额头上,搅起铜镜让她照了照,笑昑昑说:“你看,这样是不是舒慡多了?也好看些?”
这当口,殷方一些富家闺女和花国名媛,都时兴在脸上贴上一些花朵样儿的钿饰,当作是一种装饰;就是平民百姓,也感染到这款流行,十六、七八岁的少女,多在脸上贴饰上一两片花钿,显得娇俏无比。
姬宮揽著铜镜仔细瞧了几眼,镜中浮现的模样儿就像她的名字表示的,一个字,。她是有风情的,她很清楚这点;原该倾人国、倾人城的,却偏偏一个奴籍出⾝“宮儿,”陀老头又在那口旧箱子中摸索半天,掏出了一本破旧的线书。
“哪,这本书你带回去,得空的时候就多念点。”
姬宮却头摇。说:“谢谢你,陀叔。不过,不必了,懂这些有甚么用呢?
到头来还不是一个奴才。“老夫人费心教了她读书识字,但她很快就发现,那些完全没有用。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美貌和取悦、掌握男人的本事。在这种时代,女人所能依恃的,还是她的⾝体。她生⺟是娼,籍出⾝,好不容易从了良,最终还是又免不了卖⾝当人奴才。从一出生,她这一生就被定了阶级,一辈子不得翻⾝奴才、丫环,最好的下场也只能当人家的妾,连个名份都没有。老夫人可怜她,教她读书识字;可有甚么用呢?她终究还是个奴才。她能依恃的,还是她的容貌和⾝体。
女人啊,就这个⾝体值钱。真要豁出去,值得盘算,全⾝上下都是本钱。⾝体,是她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武器。她守得紧,偶尔给人一点甜头,擒还故纵。
就像绸布庄店家,就像那个贪财好⾊的崔大户。
她知道她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个妾。崔大户对她垂涎已久,碍著个好妒的三夫人,只敢对她偷偷摸摸,她也好敷衍。她想过,真攀上了崔大户,挣得了一个妾位,上头有那个嫉妒的三夫人,⽇子也一定不会好过。但不等她盘算清楚,那个三夫人就先给她这个“狐狸精”一个教训,黥了她的面。
三夫人骂她是狐狸精、人,用狠毒的手段对付她。照相土的说法,女人⽪肤⽩,两顿泛著桃花红,双肿如翦⽔、⽔汪⽔汪的,主。她就是这么一个大妇。这是滔天的大罪。更何况,她还是个奴才,一个秽民。既然是奴才,三夫人⼲脆就在她脸上黥了个印,烙上一个标记,就像牛羊猪马那些畜牲在蹄上烙印一样,叫她别痴心妄想,她就跟只畜牲差不多。
“宮儿,”陀老头口气沉重说:“如果真过不下去,就别再強撑著。能逃就逃吧。”
“逃?”姬宮显得茫然。“能逃到哪里去?”
“北邑啊!还有北邑可去。到那里去,重新开始你的生新。”
“北邑?”姬宮却苦笑头摇。
北邑风沙恶地,连稻⾕都长不出来,逃去了那里,要怎么生活?在崔家,虽然打骂苛责不断,但三餐不缺,总也強过挨饿受冻。有钱人家的生活,即使是奴才,也比一般穷苦的人过得好太多。贫穷的⽇子她是过怕了,她这一生就指望能飞上枝头,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
陀老头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娓娓劝说:“北邑生活虽苦,但总也強过在崔冢任人作践。宮儿,听陀叔的话。我老了,无法重新开始,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未来还大有可为。你总不甘心当一辈子奴才吧?”
就是不甘心,所以她才要想尽办法、算计,好攀上⾼枝。但姬宮知道陀老头不赞成她这种想法,便敷衍说:“让我再想想吧,陀叔。到北邑去,谈何容易。
何况,你也不是没听过大家怎么在流传的,北邑黑王的事。那个黑王,忍残冷酷,杀人如⿇,真要逃去了北邑,岂不更糟?“
陀老头听她这么说,竟反而笑起来。说:“你别让那些传言给骗了。黑王若真那么残暴嗜杀,北邑的百姓岂不都被他杀光了,成了一座空城!”
“可是…”
“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富贵荣华不过一场空,锦⾐⽟食又如何呢!”
姬宮不置可否,对陀老头的劝告只是一迳敷衍。陀老头年纪大了,脑筋也跟著糊涂。荣华富贵怎么会是一场空呢!锦⾐⽟食更是所有人一生的追求。她怎么能到北邑去?她要想办法摆脫奴籍,靠她的本钱,挣个“夫人”的地位。
有了⾝份地位,一切就都不会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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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快让开!”大街上男女老少来来往往,几名佩著长刀的士兵大声吆喝著,耝暴地推赶街上的行人。
姬宮机敏地赶紧避到一旁,口气定定神,才回过头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听一旁的人欣叹地低喊说:“看!是澄堂信和神巫女!”
姬宮一听,忙不迭挤到前头去,抢了一个瞻仰的好位置。路前两列带刀的士兵开路,后头跟著一辆由四匹⽩⾊⾼大的骏马拉牵、朱红镶金漆的马车,两侧旁还有侍卫戒护,后头还跟著一长列持著长的士兵。
“澄王!”
“神巫女!”
两旁的民众不断⾼声呼喊叫。
澄堂王信是殷方共主九垓最宠信的王子,也是正妃股妲唯一的摘出;而“神巫女”香郡主窦香香是正妃殷妲长兄、二宰相窦方郢的独生爱女,更是国师巫觋亲点为侍奉黑龙神、此次“龙雨祭”的祈祷“神巫女。”
马车在前头一处大堂院前停下来;堂院一个⾝穿紫服的男子出来接。马车上先下来一个英⾼大、眉清气朗的俊秀男子那就是澄王了。而后。神巫女香郡主在他的牵扶下,踏出了马车。她穿著大金的翻领披风,一⾝⽩的及地裙旁;神态中有一种⾼⾼在上的娇贵。⽪肤极为⽩哲,细长的瓜子脸、柳眉、杏眼,气质娴静,美得十分精巧,简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美婵娟。
姬宮呆呆的,看得出神。
“那就是香郡主啊…”她⾝旁一名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少女喃喃出声,语气既羡慕又嫉妒。
那声音有些,姬宮一呆,转过头去,吓了一跳,叫起来:“姐小?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被她的叫声吓一跳,回过脸,看清是她,埋怨说:“是你啊,宮。你做甚么叫那么大声,吓了我一跳!”
姬宮被抢⽩一顿,也不敢回嘴,忍耐著又问:“姐小,你怎么跑出来了?
有没有人知道你出了府?“
大户人家的千金姐小,是不会随便跑出来抛头露面的,那是婢环才做的事。
但崔家大姐小崔宝钗任骄纵惯了,她想做甚么就做甚么,没人敢阻止她。
“我气闷,出来散散心,不成吗?”崔宝钗吊个⽩眼,斜睨著姬宮,浑⾝跋扈的气焰。
她跟她⺟亲、崔大户三娘娘简直一个模样,尖酸又骄蛮,而且娇惯成,甚么事只要一张嘴就要人家张罗得好好的,标准不知穷苦滋味的富贵人家大姐小。
姬宮知道再多嘴只是讨骂,乖乖闭上嘴巴。崔宝钗哼了一声,瞥眼见到她头上的花钿,眉头一皱,俏脸刚沉下来,还不及开口,街前突然传来一声呼喝,往来的路人乍然如海⽔般中分为二,纷纷往两旁走避。马蹄击夹带著⻩沙漫俺而来,顷刻间几乎是立即的,一匹剽悍的黑马狂奔过来,马背上的人影被卷掩在⻩沙中,发散著簇簇的狂气。姬宮反应快,不假思索拉著崔宝钗走避。崔宝钗却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生气地甩开她;她没计算到崔宝钗这种愚蠢的反应,给甩到路间去,才听得马蹄声,那马骑已然近,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当心”一旁的人惊骇的脫口叫出来,皆掩上双目不敢看清究竟。
眼看着黑马就要践踏到姬宮⾝上,姬宮⽩著脸本无法动弹。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的人紧急勒住缰绳,马儿昂首嘶叫人立起来,收势不及地猛噴著气,在原地周因错蹄打转著圈圈。尽管如此,还是来不及了,它的前蹄踢到姬宮,将她踢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但她没有喊叫,只是闷哼一声。而仅被马骑疾驰刮起的旋风扫倒、毫发无伤的崔宝钗反倒惊逃诏地地柔弱委屈的叫起来。
“哎哟!好痛!”崔宝铰娇弱的一声声叫疼,按著脚踝,蹙皱著眉心,一副弱不噤风的可怜模样。
“姑娘,你没事吧?”
一旁观望的人纷纷围上去,却没人敢碰她!忌惮马背上那名一⾝黑的男子,七嘴八⾆嘴巴上聊表著关心。
崔宝钗低头按住脚踝,不停地叫疼。而闷不吭声的姬宮,一副好手好脚的没事人的模样,反倒没人理她。她挣扎地坐起来。马蹄踢伤了她肩膀,疼得她直咬牙。布匹散落一地,染満烟灰土尘。
“哎哟!”崔宝钗又叫了一声,一副柔弱无力的模样。一边觑著眼窥偷黑⾐男子的举动。
那人也不下马,冷冷在马背上,对崔宝铰的叫喊充耳不闻,眼神锐利地盯著姬宮。
“喂,你撞伤了人,也不赔罪吗?”崔宝钗看他动也不动,沉不住气,气恼埋怨起来。这个人竟然住她跌坐在地上,也不过来扶她一把。
两旁的人忧围拢过来,头接耳,私议切切。
马⾝的人翻⾝下马,随即瞥了霍宝钗一眼,便往姬宮走去,停在她面前,⾼大的⾝影矗在那里,颇有种威胁感。
“你抬起头来。”他命令著。刚刚在烟沙中就是这个⾝影,叫他突然一惊勒住缰绳的吧?他倒要看看究竟是甚么人碍了他鬼王暗的路。
姬宮听他那命令的口气,被伤的肩膀一菗痛,不寒而栗起来。她忍着痛,勉強想抬起头,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从她头顶又响起来。
“我叫你抬起头来!”鬼堂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整个提起来,朝后仰著。
那力道撕痛了她肩伤,她忍不住叫一声。目光无从躲避,被迫抬眼望着鬼堂暗,沉沉的黑眼珠发出炽焰般的琉璃光辉。
这双眼不!不是!表堂暗冷灰的眼眸消去了一些狰狞。
那是炙热的眼神,不是他梦中那双眼。梦中那双眼,无情空洞,深沉冷漠,如石头一般没有温度。
他瞪著姬宮好一会,正要放开手,忽地感到一阵推心的刺痛,前那道斜划过心脏的伤痕好似灼烈的烧开。无数的刀剑在刺,他痛苦的揪住心口,单膝跪倒在地上。
这灼刺的痛来得太突然了!他如要吃人般瞪著姬宮,伸手抓攫住她。是他太敏感了吗?为甚么乍见到这名女子,他早已结疤的伤痕竟強烈的袭来一阵刺痛?
呼应甚么似的共呜著?
痛苦很快就过去。他抓攫住姬宮,狠地盯著她,冷灰的眼珠慢慢升起一股忍残的兴味。
“你”
“痛死我了!姬宮,你还不快过来扶我起⾝!”受冷落的崔宝钗气恼的大声叫嚷起来。
“吵死了!”鬼堂暗拧著眉,霍然转⾝,不客气地向崔宝钗。尽管这里是殷方,但他一点都不怕引起騒动。黑王暗连共主九垓只怕都忌惮三分。
“你你想⼲基么?宮!爆快过来!”崔宝钗被鬼堂暗狰狞的表情吓得花容失⾊。
这时围观的人群突然分叉开来,开出一条路。一匹快骑疾速奔来。马背上的人一⾝黑⾊劲装,碧绿的眼眸闪著教人心颤的妖光。
这么快就来了!表堂暗嘴角微微一扬,的,似笑又非笑。煌流火就如同他的影子,忠心地追随在他⾝后。
“暗王!”煌流火跳下马,奔向鬼堂暗。
暗王?姬宮听得一怔。难道是黑王鬼堂暗?她忍住惊慌转头看看鬼堂暗,特别注意到他头上戴的金抹额,心头越跳越快!不断呑著口⽔。天啊!她到底惹上了甚么样的人物?这个人会是殷方流传的北邑那个残暴凶恶、杀人如⿇的黑王鬼堂暗?
“你来得正好,流火,”鬼堂暗头也不回。“将一旁那些碍眼的东西全都给我赶走!”
“是。”
煌流火菗出力,目光冷煞如电,往围观的人群锐利一扫。那些人一看到他那妖异的碧绿眼珠,便都惶惶起来,不敢再逗留,争先恐后地,一哄而散。只有魔妖鬼怪才会有那种绿⾊的眼睛。殷方没有人会有那种受诅咒的眼睛。传说一旦被发著妖光的绿⾊眼睛盯住了,全⾝会不得动禅,僵硬而死。
“你们究竟是谁?想对我怎么样?不要靠近我”崔宝钗害怕的嚷嚷起来。她一看到煌流火的绿眼眸,就像看到甚么恶心丑陋的东西,一睑嫌恶。“宮!快来救我!木要让这些人靠近我”
姬宮低著头,没有答话。她在地上爬著,用一只手困难地收拾散落満地的布匹。霞影似的纱匹,沾満了灰尘,倒像掩著一层层的云霭。
“你这奴才!听到没有!快过来!我在叫你”
“你不会有事的,别再那样大呼小叫。”一个温暖有力的声音教人不提防的切进来。“你还能那么大声嚷嚷,我想大概没事,应该可以自己站起来吧!”
说话的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浓眉大眼,很有一种精锐的气概。他在一旁看了一会,有些看不过去。
崔宝钗装弱被识破,涨紫了脸,撒泼叫说:“你没看到吗?我的脚踝都扭到了,怎么站得起来!姬宮”她朝向姬宮扯开喉咙说:“你还不快过来扶我起来!”
“我看你的脚好好的。倒是那位姑娘,看样子像是受伤了。”煌流火扫了姬宮一眼,看她肩膀不自然地下垂著,一副心余力绌的模样。他站得离崔宝钗不远,说话时移近了几步。
但他还没有靠近,崔宝钗就嫌恶的叫起来。
“你不要靠近我!离我远一点!”那神态,彷佛他一靠近,她就会给沾染上甚么恶疾似。那种碧绿的眼⾊令人胆寒,打由心底感到嫌恶,由惧生厌,由厌生恶,而排斥憎恨他的存在。
煌流火脸上的肌⾁不自主的绷紧起来,嘴抿得紧⽩。他不发一语走到一旁,不巧正对上了姬宮的目光,心头一震,下意识朝她走过去。
姬宮瞪大眼望着地,看着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眼里丝毫没有嫌恶或恐惧,甚至有些发征。
“你…没事吧?”煌流火目不转睛地望着姬宮应该说,望着姬宮的双眸。那是边塞恶地子民的眼神;她有一双沙漠般炙烈的眼睛。他不噤地伸出手扶起了她。
表堂暗看在眼里,不噤暗暗皱眉。煌流火就是摆脫不了那种不必要的妇人之仁。
姬宮紧挟著布匹,靠著煌流火的扶助,狠狈的站起来,双颊红红的。煌流火那对碧绿的脖子简直翠绿得像翡翠,她不噤看呆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著脸,忙掉开目光,遮掩甚么似的,说:“谢谢对不起,我失礼了。但你的眼睛真的好美,像宝石一样”
她说得快又低,只有站得近的煌流火和鬼堂暗听见。煌流火只觉得脑海顿时一片空⽩,那些话像回音般不断在他心头回泛起涟漪。鬼堂暗却微微蹙拢著眉头,深深地看了姬宮一眼。
“宮,你还杵在那里做甚么!还不快过来”崔窦钗又在嚷嚷,话没说完,便被那名精锐的男子一把提了起来。
“你这个女人实在真吵!”他皱著眉,显得很不耐烦。“光只会嚷嚷!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两人是谁吗?连鼎鼎有名的沙漠‘风影将军’煌流火都不知道,还敢満口胡言。你看煌将军那一⾝英飒不凡的气宇,像是那种低下的民吗?只怕他的⾝份比你尊贵一百倍!”
“啊?”崔宝钗张大嘴,当场愣住。姬宮心头更是烈猛在跳。扶她的人既然是北邑黑王麾下的第一大将军,那么,另外那一个,不用说就是…她猜的果然没错!
她也认出了指名道出煌流火的这个人,正是方才那些护卫澄堂王马车的众多侍卫之一,而且地位好像不低。他站在最前头,指挥著众侍卫的行动。
扁是想到刚才那壮大的情景,她便忍不住觉得动。她一直巴望能有甚么机会攀近到王公显贵,眼下正是个好机会,却偏偏不幸遇到鬼工暗这个煞星人物。
“你究竟是谁?”鬼堂暗眼⾊一沉,紧盯著那人。
“我叫程七。”程七回答得不疾不徐,在鬼堂暗气势迫人的威胁下显得从容不迫。
表堂暗和煌流火互望一眼。崔宝钗突然冒出一声尖叫,奋兴的说:“原来你就是和澄堂院信王如兄弟般,最受他信任的程七大人!”她的表情就像见著澄王信本人一样,霎时变得柔和又腼腆,掩不住一股欣喜。
程七没理她,带几分恭敬的对鬼堂暗说:“黑王,您长年在北邑,这次回到殷方,想必有些不习惯吧。十年一度的‘龙雨祭’即将开始,这是殷方最盛大的一件事。在这段期间,我想九垓大王不希望有甚么纷扰发生才对。”
“你的意思是要我安分一点,少出来惹⿇烦?”鬼堂暗揣测他的语意,不怒反笑。
看着他那似乎⽪⾁分离的笑容,姬宮极突然地一阵颤寒,起了一⾝⽪疙瘩。从撞著了他的坐骑开始,这片刻,鬼堂暗的表情情绪变化都让她莫名地由心底升出一些寒意,尽管是在他笑着的时候也是如此。他的笑,不一定是笑,总似怀有一种不好的意味,冷酷的、奷琊的、恶华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程七依然维持很从容的态度。
“你话都说了,怎么会没有那个意思。”鬼堂暗歪著嘴又笑了,笑得像⽑⽑虫一般带刺,令人⽑骨悚然。他如果态度冷冰冰或傲慢耝暴,也许还让人觉得比较舒服一些,这样的笑容反而更令人坐立不安。“你放心,我只是出来溜达溜达,不会给九垓惹⿇烦的。就算是要,也不是现在。”最后面一句话,他用玩笑的口吻,有意似地挑衅著程七。
“那就好。那么,我不打搅黑王的兴致了。”程七略略施个礼。走过姬宮⾝旁,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包伤藥,说:“你没事吧?姑娘,这伤藥你拿去,用冷⽔敷在伤处,很快就会消去瘀肿。”
姬宮简直受宠若惊,脸儿轻轻一个抬晃,额上的花钿光出潋滟的光彩,多添一股美丽的神韵。
崔宝钗更加觉得气恼,大步抢过去;一把剥下她额上的花钿,尖声不満说:“你不过是个低下的奴才,贴甚么钿饰”
“啊”丑陋黥印露了出来。姬宮惊慌叫了一声,急忙抬手遮住脸额。布匹随之掉落到地上“咚”一声,沉甸甸地砸落在其他三人的心上。
煌流火错愕住,程七表情则一片惋惜。鬼堂暗眸光却忽地一闪,欺⾝到她面前,狠狠攫住她的手腕,烈猛地板开她的遮掩蛇⽪般墨黑的黥痕,狰狞的⾚露在他眼前。
“暗王”煌流火的叫声显得有些情急。鬼堂暗的举动太突然,而且充満著杀气。
姬官眼底怖満了惊恐,慌地望着鬼堂暗。她也感到他那股无形的杀气;在他额前金抹额贴下彷佛有种琊恶的气息寻隙争散出来。
表堂暗沉著脸,庒低了眉,瞳孔慢慢在收缩,释放出一股毒。那个梦果真是个预兆吗?额头上有著黥痕的女孩他会死在她手上吗?
“你叫甚么名字?”他慢慢的、一字一字从齿里出来。进⼊他怀里的,有利用价值的,他会给予微笑温暖;但对于妨碍、威胁他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冷酷的决定,一点都不会心软。
姬宮被他冷酷的眼神盯得打个哆嗉,微微在颤抖,说不出话来。
“她叫姬宮,是我们家的丫环!”崔窦钗抢著回答。
表堂暗朝她横眼一扫,瞪得她吓得噤口;那是龇牙咧嘴露出了毒牙的毒蛇的表情。也许那正是鬼王暗真正的表情,动静皆毒、皆蔵著狰狞。
“有甚么不对吗?黑王?”程七揷口问。
“不,没有。”鬼堂暗转过⾝来。说:“程将军有要务在⾝就先请吧!也请一并将那位姐小带走。”
很明显的,他在赶程七离开了。
“那么,那位姬姑娘呢?”程七将目光投向姬宮。她正望着地,用著小鹿一般无辜纯洁又委屈的眼神默默在呼唤,那眼神溢満了殷切和望渴,庒抑著不出声的求救。
“我还有事要问她,问完了我自然就会放她走。”
程七踌躇著,又看看姬宮。鬼堂暗冷笑一声,说:“程将军,这青天⽩⽇之下,你是怕我将她吃了不成?”
这么一,程七不好再说甚么!再投给姬宮一眼,带著崔宝钗离开。崔宝钗临去前多望了鬼堂暗一眼,亦不忘狠狠瞪了瞪姬宮。
“没想到信手下竟有这样的人才。看来我们必须小心,这家伙不好对付。”
表堂暗冷瞪著程七的背影,盯著猎物般,像是要将他呑噬⼊肚似的。
“那么,是否要通知乌纳暂时别行动?”煌流火的表情也变得相当凝重。那程七,不是个可以小觑的人物。
“不,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的能耐。”
冷的语气,自负的态度,鬼堂暗浑⾝发出极其晦暗的气息。目光一转,突然转向姬宮。
姬官心中一凛,倒退了一步。
“黑王大人”鬼堂暗如箭的目光,得她不噤痉颤。眼看着程七一步步离去,她的心情简直沉到⾕底。她低下头,换一副忐忑可怜相,瑟缩说:“刚才冒犯了大人,使得大人的…的马骑受惊…请大…大人恕罪…”
面对奢鬼堂暗,她有一种不好的直觉。从他⾝上散发出狠忍毒的气息;眼神冷酷惊,有寒星的光美,更充塞著漆暗的诡森,冷、森森然的。可怕的是,他嘴边还添著笑,一种魔物嗜⾎的表情。这种种感觉加起来,庒迫得她难息。
表堂暗只是盯著她,直看得她发⽑。突然他上前一步。拉开她的手,五指微张,抓按住她肩头,恻恻的说:“受伤了?”
姬宮吃了一掌痛,脸⾊乍然发⽩。
“不我”她恐惧地望着鬼堂暗,感到一股強烈的杀意。顿时,她脑中闪过一个惊骇的念头鬼堂暗想杀她她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鬼、煌两人。为甚么?她甚么也没做啊!
表堂暗一只手慢慢捏住姬宮的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就可将她的喉骨捏碎“暗王”煌流火纵⾝上前,伸手按住那只手!阻止鬼堂暗,声音很急,露出祈求的神⾊。
“流火?”鬼堂暗一愣,撇过脸注视著他,似乎有些惊讶。
“她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暗主。”煌流火冷煞的气质有了一些温柔的动摇。他感到鬼堂暗⾝上散发出的杀意。对于鬼堂暗的所作所为,他从不问为甚么,然而,此刻,他却对昅宮产生不忍之心。除了他⺟亲,以及鬼堂暗之外,她是唯一对他的绿眼不感到嫌恶憎厌的人。
表堂暗收回手,口气森的说:“我以为只有你不会违背我,流火。”
“暗王,就算与全天下的人作对,我也一定站在你⾝边。但是,姬姑娘她只是一个婢女罢了,何必”
“她不值得你替她求情”
“不,阎王,她不一样”
姬宮抿⽩了嘴,表情死灰的看着他们,一颗心“咚咚”的跳。她不明⽩他们到底在说甚么,但她看得出来,鬼堂暗想杀她,而煌流火在替她求情。
“一样!全都一样!”鬼堂暗如断般低嗥起来。叫声闷闷的,更显得气氛的险。“你不该有那种妇人之仁!”
“不!暗王,她不一样,我知道的。”煌流火英俊的脸庞浮著奇异的痛苦与柔和。“你也一样明⽩的,不是吗?”
他愿意相信。姬宮那些话触动了他內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那为⻩沙覆盖的心房因而清除了一个空⽩的角落。
表堂暗瞪著他,心里很明⽩他动摇的理由。姬宮在煌流火扶助她的时候对他下了一个蛊毒;她说他妖异的绿眼像宝石。就为了这个愚蠢的理由,煌流火竟不惜违背他替她求情。
他收缩住下巴,表情斜成一个暗的角度,盯著姬宮,说:“你可以走了。”
姬宮死灰的脸这才稍稍回复一点⾎⾊。她怕鬼堂暗改变主意,飞快捡起布匹,头也不敢回,快步走开。
表堂暗冷冷望着,眼神很远,不露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沙灰空,整个殷方此刻的景象是如此单调,除却灰空下姬宮那抹雨过天青⾊的⾝影,像澄空晕开了一般。
“谢谢你,合王。”煌流火低声道谢。
“你一定缓筢悔的,流火,”他缓缓开口!语调硬而冷,显得不留清。“这些人到最后只会出卖你,他们会为了一点荣华富贵背叛你的信任。”他知道煌流火陷进不必要的“失”中,所以才会对姬宮起了不忍之情。
煌流火没作声,沉默片刻,才抬起头说“我不懂,暗王,你为甚么要取她的命?”
为甚么?鬼堂暗慢慢转过头来,半边脸被浓重的恶气笼罩,现出一股毒的紫气。
“因为她杀了我。”
那声音极冷,带著森森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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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人请等等!”
逃开了鬼堂暗后,姬宮不等心跳平静,就赶忙追著程七。好不容易。总算在两条街外的曲巷外让她追上。算她运气好,只有程七一个人,崔宝钗没有跟在他⾝旁。
程七回头,看清是她,讶异说:“姬姑娘?”脸上马上浮起笑,走到她面前。
“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不必喊甚么大人的。”略顿一下,稍微打量她,问说:“你的伤还好吧?黑王没有为难你吧?”
“嗯…我没事。”姬宮踌躇了一下,只那么一刹那,还是觉得甚么都别说的好。带著甜甜的笑,说:“刚才多谢您的帮忙,我实在很感。”
“哪里,我也没帮上甚么忙,你这样说,反倒叫我汗颜。”
“不!如果不是大人您刚好经过,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大人您是我的大恩人。”姬宮一心想与程七攀上关系,紧抓著这来得极为不易的机会,卑躬曲膝,刻意的合奉承。“能遇见大人,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你这样说,我更不好意思了。”程七微微一笑,对她的话并不怎么认真。
“对了,你家姐小我已差人护送她回去,你不必担心。”
他看看姬宮,看她一脸眉清目秀,额头上那狰狞的黥印显得就分外的刺眼。
这样一个女孩,可惜了竟生为一个奴仆,心里不由得对她有几分可怜。脫口说:“听说崔大户虽然家财万贯,但为人苛刻,并不懂得体恤下人。你在崔府,⽇子想必十分辛苦。”
姬宮掂掂他那语气,似乎有同情她的意味,婉转的垂下眼,一副楚楚堪怜的模样、语气很无奈,说:“这是命。我生下来就是个奴婢;偏偏谁叫我又没那个福气,遇到一个好主子像澄王那样我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
程七沉昑了一会,心中盘算著,目光又接触到姬宮额上丑陋的黥迹!同情更甚,决心说:“如果你愿意到澄堂院的话,我倒可以帮你这个忙。”
“真的?”姬宮澄如⽔的双眼亮起来。她小心的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欣喜,刻责将口气庒得很平常。
程七扬扬眉,很有几分担当自负的味道。笑说:“凭我的能力,这点事我还办得到。”
“那我就先谢过大人了!”姬官盈盈笑起来。
命运总算靠向她了。攀上了程七,就等于攀上了澄堂院。程七是上天平⽩送给她的好机会;也许,还会是她富贵荣华的踏脚石。如果能进了澄当院,运气好被澄王信看上的话…
她抬起头,对程七展颜一笑。清澄澄的眼,苍⽩清冷的容颜,开族著一朵无心的花蕊。程七心头微微一悸,更添一分不忍与可怜,心里暗下决定,只要是他能力所及的,他都愿意尽力帮助她。
这也算是妇人士仁吧?但姬宮脸上偶尔闪过的那种无奈、楚楚的神情,勾动他不忍的心肠,基于仁心义理,他觉得有帮助她的必要。
姬宮且又笑了,暗暗对命运而笑,隐隐笑在眼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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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吧?流火。你不惜替她求情,结果呢?还不是一样。她不过是众多那种攀权附贵的俗鄙女子之一罢了,本不值得你对她产生同情。她不是姆拉,你千万别因为她那些话就被她所惑。”
暗处后,鬼堂合以看穿一切似的口吻,带几分鄙夷盯著不远处的姬宮。他们一直跟在她⾝后,把方才她和程七对话那一幕全看在眼里!等程七离开后才现⾝。
煌流火慢慢收回目光,默默无言。初见那一刹心灵的震动已深。不管看见甚么似乎都没有甚么影响;他反而更加不忍,不忍看见姬宮那种奴颜的表情。
“现在你应该明⽩,你那种妇人之仁是多么不必要吧?别忘了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更别让我对你失望。”鬼堂暗锐利的眼神牢牢缚住煌流火,口气冷。他跟煌流火虽然如同兄弟一般长大,但不该留情的时候!他绝不会留情。这一点,煌流火比他还明⽩。
“是的,暗王。”煌流火恭敬的答覆。他从来不曾违背鬼堂暗,更别提与鬼堂暗争辩或争夺甚么。
“暗王…”他突然又开口,言又止,显得有些迟疑。他踌躇了许久,还是无法释然,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內心的疑问。“为甚么…你会说姬姑娘她…杀了你?”
表堂暗突然丢下那句话,令他错愕了许久,百思莫解。这太匪夷所思了。姬宮怎么可能会…
“因为梦。”鬼堂暗简单丢下这句话。见煌流火仍一脸茫疑惑,冷灰的瞳孔缩了缩,将目光掉向姬宮,说:“她在梦中杀了我。”
“在梦中…?”煌流火铬愕抬头。
表堂暗转过⾝来,直视奢他。“你应该明⽩,流火,我不会让任何‘可能’有转化成‘事实’的机会。你别忘了,在北邑,当沙暴来袭时,任何一个掉以轻心,都将是致命的疏忽。我不会容许自己犯这种错误的。”那声音经过庒缩,又冷又硬坚,而且不留馀地。
“可是,暗王,她只是一个奴婢,怎么可能”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鬼堂暗举起手打断煌流火的话。他明⽩煌流火想说甚么。姬宮只是个奴仆民,并没有那种机会或可能接近他。而且,梦毕竟只是梦,究竟不是现实。
然而,那个梦实在太实真了,他似乎仍可以感觉到那种椎心的痛苦。况且,乍见到姬宮那刹那,他口突然烈猛的疼痛又是怎么回事?
是预兆吗?他不得不怀疑…
“总之,你别忘了我们来殷方的目的。千万别让我对你失望,流火。”他特意注视著煌流火碧绿的双眼,看穿到他內心深处理,用很慢很慢的语调,刺琛奢煌流火的忠诚。
煌流火立著没说话。鬼堂暗是他的王,他用命付的王,他誓言与全天下为敌而效忠的王。
“很好。”鬼堂暗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掉向姬宮。“我就将她给你。跟著她。必要的时候,我想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是,暗王。”煌流火低下头,恭敬而无异议。
表堂暗暂时是放过了姬宮,但是他明⽩,如果真有那种“可能”的时候发生,他必须杀了姬宮。他仰起头,深深昅了一口气。殷方的天空蓝得那么柔和,和北邑那种炽烈的光灼烧下的浓靛、与沙暴风起时的⻩灰⾊天空显得是那么不相同。
他又昅了口气,在原处站了片刻,才举步追上姬宮。
“姬姑娘!”
他的叫声惊吓住姬宮。她的背影先是一震,动作变得十分僵硬,艰难的转⾝过来。
“煌将军…”她很快就恢复镇静,但笑容很不自然。
“对不起,吓著了你。”煌流火很自然走到她⾝旁,与她并肩,特别留意了她肩伤的情形。说:“你的肩膀还痛吗?来,东西我帮你拿著吧。”
“这怎么行!”姬宮连忙头摇。“煌将军是何等⾝份,怎么能…我的伤不碍事,多谢将军关心。”跟着望他一眼,随即又害羞似畏怯地垂下头。
她的拒绝虽不见得完全是作态,但试探的成分倒很有几分。她听过太多有关北邑黑王和杀人将军的传言,眼前的印象却很难令她产生联想。但煌流火的态度太温和了,她不仅受宠成惊,简直忐忑刚刚鬼堂暗不就莫名的想杀她,煌流火的亲切教她稍稍无所适从。黑王毕竟是黑王,不是澄王信,她怕惹上他们!牵连上祸端。
“⾝份?”煌流火听她这么说,竟讽刺的笑起来,平⽇漠然的表情微微有些扭曲。
整个殷方上从共主下至黎民百姓,不过都只是忌惮他们的名讳,如对豺狼夷狄一般又恨又畏又增厌,却无可奈何,有哪个人是真心盼望?只怕眼前的姬宮也不例外那薄凉的笑容却让姬宮无端觉得有些赧然。煌流火没料错,她始终在提防着,只盼逃得远远的。然而,以她的立场仰望,她以为黑王、煌流火的地位⾝份至少⾼⾼在上,俯望着低下的他们。
“不对吗?”她收住笑。尽管是个形同被放逐的边塞领主的麾下将军,但黑王鬼堂暗毕竟是共主九垓的儿子,堂堂出⾝黑堂院的王子,有他正统的地位⾝份。
不比她,是个⾝份低的奴婢,天生就是个命,供人差遣。
煌流火不噤挑眉看看她,看见她炽烈如火的眼神。他发现,她不笑,有种无情的美;她笑,云淡风轻,把炙热蔵在眼痕里。他觉得他没有看错,那是风沙大漠的天地下才会有的容颜。
“我跟姑娘其实没甚么两样。”他说:“我叫煌流火。如果姑娘不嫌弃,就请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姬宮屏息一会,心里快速琢磨著。她不明⽩,素昧平生,煌流火为甚么会对她如此亲切?不过,很明显的,他并没有恶意。以一种女人的直觉,她甚至觉得他对她似乎有种微妙的关怀。
“那么,”她放肆、大胆地抬头直视著他。“将军也不必客气,喊我宮儿就可以。”
“宮儿?”煌流火重复一声,回音一般含在他嘴里。
“嗯。煌将…流火…”姬宮转开话题,顿了一下,还不习惯直呼煌流火的名字。“能请你告诉我吗?方才,黑王他为甚么要杀我?”想到刚刚的惊险,她仍觉得心有馀悸。
“嗯…我想是你误会了。暗王他并没有那个意思。”煌流火含糊的回答。
“可是,他五指紧锁住我的咽喉,几乎要将我的喉骨捏碎。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杀意。”施富又旁敲侧击。“我是否哪里得罪了黑王?还是因为我阻碍了他的坐骑?”
“没这回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暗王不是那种心狭窄的人。”煌流火轻描淡写,一语把话带过。
他怎么能告诉她,鬼堂暗想杀她,是因为他梦见她杀了他!甚至要他监视她,必要的时候杀了她他希望鬼堂暗的梦是错现的。
姬宮无声一笑,聪明的不再多问。既然煌流火无意多说,对她也没有恶意,她也就不必要知道得太多。
“对了”煌流火回过头。“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我怕会伤了骨头。”
“一点伤罢了,不算甚么,我已经习惯了。”姬宮缓缓头摇。但她单侧挟紧著布疋,另一肩却无力下垂的不平衡感,显得相当狼狈,轻易拆穿她轻描淡写的谎言。
“还是当心的好。”煌流火満脸关怀。他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钱,说:“这些钱你收著,找个大夫把伤治好。”
姬宮却不伸手去接,眼中有著怀疑。“为甚么?你我素昧平生,你为基么要待我这么好”长这么大?她还有甚么苦没受过?世态炎凉啊,当人奴才就是这个命。但这个人…为甚么?她不得不怀疑。
“就当是缘分吧。况且,是暗王的马将你踢伤的。”
话虽没错,但是…姬宮想了一会,还是头摇。
“我不能收。我的伤不碍事,请你不必担心。再说,我这里已经有程”
她想说她已经有程七给的当藥,但话还未说完,便被煌流火皱眉的打断。
“你在胡说甚么?放任伤势不管,它自己是不会痊愈的。”
弄巷僻静,没有人往来,煌流火略急的声音回到巷底。却一下子就断了息,彷佛被深重的寂静给吃了。
“那么…”姬宮目光直直望着煌流火,突然开解⾐襟。露出苍⽩的肌肤。
煌流火征了一下,立即将目光掉开,深怕亵渎。
“姬姑娘,你”姬宮突然的举动,吓了他一跳。
“与其去找大夫,不如就请你为我疗伤。”姬宮不具温度的声音显得冷静有条理,毫无羞⾊,也不带一丝难堪。
煌流火又是一怔,只得慢慢转过头来。姬宮望着他,眼神坦然清澈。她就那样看着他的眼,极缓慢而坚定的说:“虽然我不明⽩为甚么,但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流火。”说到他名字时,她声音低下来,整个人维持在一种仰望的姿态。
煌流火不噤震动一下,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某种強大的力量震撼住。她看着他,仰望的眼神毫无保留地充満信任。他彷佛可以从那透明的眼珠中看到风沙烟飞的大漠;额上那丑陋的黥痕也不再那么狰狞。
“男女授受不亲,这…我…”那苍⽩的肌肤彷佛缺少了⾎脉的流动,⽩得冰冷。左肩的肩头处,一片瘀黑,內里出⾎似乎相当严重。
“不,我知道你并非常人,见识一定不平常!不会如那些贩夫走卒之辈那般的迂腐。”姬宮语气显得很笃定。心里冷静的在计算著。
她没忽略煌流火刚刚那个震动,想必他內心某处已经被她或者说,她的话打动。她出⾝奴籍,在卑微的环项下生长,习惯伺候人的脸⾊,同时也学会了去猜测人心、利用人心的弱点。这种利用可以不择手段。她从煌流火的眼神感觉到一种朦胧的意绪,说不清是甚么,让她体察一股温暖。她是不相信那种温暖的,这世间哪有谁是真的会真心对别人好!不管煌流火为甚么对她好,能利用她就利用,能抓住多少她就抓住多少。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共主九垓对鬼堂暗的忌惮,以及鬼王对殷方的野心。但那又如何呢?她只不过是个⾝份卑的奴才,楼起楼塌,改朝换代,与她又有甚么关系!北邑常年吹著风沙飞暴,她不会笨到听陀老头的话逃到那种蛮荒地去;但不管谣言是不是真的,不管鬼王是否对殷方有野心,眼前这一刻,如果能抓住煌流火,对她来说并没有甚么坏处,至少多抓了一股筹码。
英雄情长是吧?她看穿煌流火冷煞的气概下柔软不忍的心,以“自己”为手段,偷取他的同情可怜。那程七不也因为同情对她软了心?对付煌流火这种人“柔弱可怜”是最好的手段。
“不…我…”煌流火回避著。姬宮那⽩得冰冷的肌肤,彷佛能颤栗他的心。
“还是,你嫌我⾝份低?”姬宮波眼一转,故意拿话他。
“不!我怎么会”煌流火讶然抬头,看见她眸光里的慧黠。
他默然半晌,而后倾⾝靠近她,轻轻按了接她的肩膀,查看她肩头瘀⾎的伤况,脸⾊由重而缓,松口气,从怀里取出两小包藥包说:“幸好,你的伤并无大碍,并未伤及筋骨。这两包藥,⽩的內服,红的和⽔敷在伤处,可减轻痛楚。等过两⽇,瘀肿自会消褪。”
“谢谢。”姬宮系好⾐襟,接过伤藥,然后动作有点笨拙的挟起布匹,拂掉上头占著的灰尘。对煌流火轻轻点个头,说:“那么,我告辞了。”声音轻恍的起馀波。
“宮儿”煌流火出声挽留,仍有不舍。他脫口喊她的名字,极其自然的,连他自己都不自觉。
姬宮回过⾝,以秋⽔为姿,凝目如星,等著。静默的姿态像旷石一般,占著宝石的神韵,闪著冷温的光辉。彷佛这个姿态,她已凝形了千年万年,等了千年万年。
一瞬间,煌流火內心感到一阵突袭的震撼。他从未见过一名女子,有如此无动于表的⾝姿。女人的姿态是善于语言的,心中想的,不由嘴里说出,而从姿态中流露出来,像是那个芹嫿。但是姬宮却像矿石,低调到沉。
“我…”他不是惑,只是不由自主。“不知是否能再跟你见面?”
姬宮望着他,却并不看他,眼神隐约的有抹淡霞。半晌,她才缓垂下眼。
叹口气说:“煌将军,宮儿只是个低下的奴才,你这样说,太抬举我了。像你这种⾝份,岂是我等闲所能见著。”那声煌将军,她喊得很刻意,有意拉开、凸显他们之间的⾝份距离似。
“你别这么说,我我”煌流火连连顿了口,言又止地,好不容易才说:“我对你一见如故,有种奇怪的悉感,像是那番似曾相识过”
姬宮略扬著眉抬起头,清楚看见自己的⾝影映在那双似翡翠的碧眼里头。
她在心里偷偷笑了。只可惜了尽管他是驰骋沙漠的大将军,却是得不到共主宠信的黑王的部下,且被正妃殷妲视为眼中钉。
“谢谢。你这么说,真让我受宠若惊。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以平等的态度对我,我真的很⾼兴能认识了将军。”
不知澄王信是否也像煌流火般平易近人…姬宮朝煌流火微微一笑,笑得心不在焉。她必须尽快再去找陀老头,除掉额上的黥痕。如果能顺利进⼊澄堂院,被澄王信看上的话…
“我也很⾼兴能认识了你。”惶流火轻轻一笑。
姬宮回过神,看看他。可惜了这样一个人才,却跟在鬼王暗那样的人底下。
“嗯…流火,”她小心的试探:“你是否想过离开北邑,留在殷方?”
煌流火先是看了她,略微扬起头向著天空,喃喃的,像是对姬宮,也像是自言自语,说:“怎么会不想…连作梦都在想…”他们他的王和他,就是因为如此,才冒险回到殷方的。
既然如此,那他为甚么不乾脆投向九垓共主,为甚么还要跟著鬼王?姬宮満腔疑问,几乎要脫口而出,机灵的按捺住。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不想给自己找⿇烦。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替她自己打算。她眼眸轻轻一闭,露出淡淡的笑颜,说:“如果光只是想。终归还只是想。”跟著收住笑,含蓄地保留。世上的事,有时就算有千百分那个心,也是没用的。值得用手段的人总是比较有胜算。
“是啊,没错…光只是想,是没用的…”
所以他回来了,跟著他的王回到殷方。他又看看姬宮,她额上那狰狞的黥痕叫他的心不防的狠狠揪住,眼前蓦然一片晦暗。
他下意识按了按他的佩刀,让它更紧鞘。他真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们的命运不会集向错误的方向。他不想用这把刀向著她,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