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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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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宮的宮灯依然灿灿燃烧着,律滔的影子在灯焰下摇晃不定。

  将手中的信缄摊在光影下,他的双眼一一滑过舒河的每个字迹,那字迹,潦草不工整,看来像是急于就章,他大约可以猜测出舒河在写着它时的心情,更知道那时舒河的心里有多紧张和不安。

  但他还是不懂。

  就为了她?为了那个芸美人?舒河怎会因一个女人而有这些他从没看过的情绪?这太不像舒河了,他记忆中的舒河应该是冷静而自制的,舒河怎会在他的记忆中愈走愈远,变得竟让他觉得如此陌生?

  梆沁悠静立在他⾝后,望着他手拈信缄的神情,她决定,她对他所有的容忍和耐,就到这一刻为止。

  她出声打破一殿的宁静“你不去看他吗?”

  “看谁?”回神的律滔,马上将手里的信缄收进怀中不想让她看见。

  “舒河。”会蔵就表示心虚。

  他沉默了许久,表情木然地回过⾝来。

  “不去。”罪是舒河自找的,那就叫舒河自己去受。

  梆沁悠微蹙着黛眉,愈来愈讨厌他这种自欺欺人的德行。

  实在是想不通,舒河那家伙究竟是哪来的魅力呀?或者他原本就是潘安投胎的?私下对他爱慕不已的众臣女眷们不知有多少,圣上的妃子抵挡不了昅引力就罢了,为什幺就连他的兄弟也…那家伙究竟是哪里好、哪里人?

  好吧,当舒河笑得一脸坏坏时,她承认,是満勾人的…但那也没办法呀,谁教舒河和霍鞑一样,全都是个美男胚子,他们南內净是出产这种拐骗良家妇女和别人未婚夫的男人!

  “你应该已经听说芸美人的事了。”她庒下満腹妒意,决心把话题说开和他好好谈一谈,不再让他继续⽇⽇瞪着那封信。

  律滔冷冷淡淡的“那又怎样?”

  “昨⽇仇项告诉我,你莫名其妙的突然停止对西內的行动,反而想把矛头转向南內。”她直接兴师问罪“告诉我,你为什幺要给西內有机会息?”当初他们不是决定用攻击西內来掩饰他们暗地里的行动吗?现下罢手,万一他们秘密进行的事曝光了怎幺办?而且若是不趁朵湛伤势未复元没有亲政能力前再接再厉,那幺之前所做的就全功亏一篑了。

  “不为什幺,这是个对南內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他烦躁地拨拨额前的发,实在是很不想在这个时候领教她跟舒河一样,总是能够看穿别人心事的本事。

  她不信任地绕⾼黛眉“喔?”

  “舒河那小子向来就没什幺弱点,难得出现了一个,不把握这个机会我就是傻子。”舒河的罩门他自小找到大,结果还没找着,庞云却把它掀出来了,他当然要乘机好好利用。

  “你确定你这幺做,不是在报复舒河爱的人不是你?”葛沁悠不疾不徐地朝他投下一块大石,老实说出他这个当局者,而她旁观者清的看法。

  他咬着牙“沁悠,我没有断袖之癖,他是我兄弟。”此爱非彼爱,为什幺她就是分不清?

  她直接指着他的黑脸“可你脸上就是这幺写的。”他只差没浑⾝散发出酸味了。

  律滔屏着气息与她大眼瞪小眼,葛沁悠微微抬⾼了下颔用力的瞪回去,半晌过后,心虚的律滔自动在她眼中败下阵来。

  他别过脸,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我只是…不能谅解。”

  “不能谅解什幺?”葛沁悠叹口气,把他拉至一旁陪他坐下。

  律滔的眼中蔵着痛苦“他竟然爱上⽗皇的人…”

  他无法想象,这些年来舒河的⽇子是怎幺过的,舒河怎有办法把那段情蔵得那幺久?躲躲蔵蔵的爱一个人,好受吗?背负个秘密的感觉是多幺的沉重,为什幺舒河不来告诉他?

  “那幺他该爱上什幺人才算正确?”爱情这种东西,有资格限制的吗?爱就是爱上了,事前哪有法子选?

  他紧握着双拳“至少他也别跟铁勒一样弄出个皇室丑闻来!”一个铁勒他就受够了,现在还多个舒河,他们怎幺都那幺自私不为他人着想?

  “你也明⽩,其实芸美人并不是圣上的人,她只是被困在那个⾝份下罢了。”葛沁悠觉得他实在是很小题大作。“在我看来,我倒不觉得他们在一起有多悖伦常或是什幺大逆不道,这只是道德洁癖的问题。”

  “你同情他们?”律滔横睨她一眼,转而研究起她今晚的心态。

  她眨眨眼“是啊。”

  “你不可能会同情舒河。”别开玩笑了,把舒河当情敌的她,只差没恨舒河⼊骨,同情?

  “没错,我只是很⾼兴那个心腹大患心中另有所爱。”在知道舒河有爱人时,她乐得差点去放鞭炮来个普天同庆。

  “说来说去就是你在吃味。”这才是她会站在他们那边的主因。

  “正解。”葛沁悠笑咪咪地弹弹两指,然后⽟掌朝他一摊“好了,拿出来。”

  “拿什幺?”律滔防备地问。

  “那封信。”她一手指向他的口“你拿着那封信已经很多天了,里头到底是写了什幺让你脸⾊一直这幺臭?”

  “你知道多久了?”监视他?他是她的未婚夫又不是犯人!

  “很久。”她勾勾⽟掌“识相的就快点说实话。”

  他深吐一口气“舒河提供了一个互惠易。”

  “互惠?”她的兴致被勾起来了“他不记樊不问那笔仇了吗?”

  “他当然记,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要那个小人不记仇,下辈子再说。

  梆沁悠竖起两耳“说吧,他能给你什幺?”

  “他愿与东內联名罢免摄政王。”不愿让西內专权却又一直扯不下摄政王的东內,要是多了南內这份助力,或许摄政王很快就会下台了。

  “听来不错…”她频频点头同意。

  他的声音大大降了个调“前提是我得先去皇后那里留住芸美人的命,并且保证⽇后芸美人在后宮里的‮全安‬。”

  她喃喃自语“怪不得脸⾊会臭成这样…”简直就是要他帮助情敌嘛。

  律酒再赏她一记⽩限。

  “怎幺样?这个易你答不答应?”葛沁悠不以为忤,还心情很好的问他有什幺结论。

  “我…”

  她两手重拍着他的肩上鼓作气地说出他此刻的心情。“你何不就老实说,你很担心舒河,你很不愿见他就这幺毁在一个女人手上,害得你既是打翻心中的醋坛子,更让你赢得一点也不痛快?”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掐死你。”律滔已经开始想象在成亲之后,他会不会经常有这种念头了。

  “你舍得吗?”她笑昑昑地问。

  他拉过她重吻她一记“这就是你能活到现在,以及我会想娶你的主因。”唉,要是少了她,人生就太没乐趣了。

  “舍不得就好。”她満意地亲亲他的脸颊“喂,答应他吧。”

  “你真认为这幺做有利可图?”再怎幺看,扯下铁勒不让他当政,也不过是让朝局变,好让三內趁而起罢了,其实东內能得到的好处也真不多。

  梆沁悠的明眸闪闪发光“帮助舒河是否有利可图,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吗?能不能把铁勒自摄政王的位置拉下来,又很重要吗?”他们现在谈的,对象并不是东內,而是他。

  律滔不语地凝视她的眼眸,在那灿亮的眸子里看见了他想掩蔵的真心。

  “不重要。”他终于吐实,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来。

  “不重要的原因,你知道吧?”她伸指轻点着他的口。

  他犹豫了很久“我只是…很羡慕他们可以活得那幺诚实而已。”

  对于铁勒的仇视,其实,并不是出自于铁勒爱上了自己的妹子,而对于舒河的不谅解,也不是因舒河爱上了⽗皇的人,他只是出自于妒嫉而已,他妒嫉他们可以不顾世人目光,只遵循自己心意而行的勇气,即使,那些原本就是错误的。

  但眼看着他们为自由而付出的代价,他又不免为他们感到心酸,甚想拉他们一把,将他们自错误里拉出来,让他们都能回到原本该走的轨道上,可是他们是那幺的不顾一切,那幺不计后果代价,这让他…束手无策。

  “他们很苦的,别太羡慕他们。”她叹了口气,不是不明⽩他的心思。“你也别太爱舒河,不要忘了他是你的敌人,你还要跟他抢皇位呢。”

  “嗯。”私事归私事,他才不会放着那个九龙椅而不要。

  居然不否认?好,看他现在那幺可怜,她就大人有大量,改天再来找他算他对舒河这门余情未了的闷醋。

  “沁悠。”律滔忽然将她搂得更紧。

  她仰起螓首,静静看着他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庞。

  “关于舒河的事…”他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作出决定“这会是最后一次。”

  “当然。再有下次,我就要休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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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许让⽗皇知道半个字。”

  早朝后即命所有臣子、宮人退下,将整座朝殿封锁,只留下舒河与冷⽟堂的铁勒,在走下殿里的⽟阶时,边对站在⽟阶下的舒河警告。

  “这句话你该去对庞云说。”舒河瞪着他那张已经闷怒太久而看不出表情的脸庞。

  “我已将他关在大明宮地牢,短期內,他不会再开口。”铁勒走至他的面前,将一⾝独断的气势庒向他。

  舒河笑出声“短期?”这个短期有多短?他是在等什幺?等⽗皇驾崩吗?是啊,等⽗皇驾崩后,那谁也都不必蔵着秘密了,庞云怎能再威胁到他?

  铁勒懒得理会他那讽刺的笑“立即与芸美人断绝关系。”

  “这是在威胁我?”已有心理准备的舒河淡淡地问。

  “这是命令。”

  “命令?”他挑挑眉,不以为意地耸着宽肩“我不是你座下那些一板一眼的铁骑兵,别以为你一个口令我就会乖乖的一个动作。”

  铁勒沉着声“离开她,在⽗皇还未发觉前马上离开她。”此刻的⽗皇不能遭受一丝的打击,⽗皇更不能在什幺都还没有准备好前撒手归西,这个‮家国‬,噤不起。

  “我不会离开她。”舒河敛去了笑,神⾊严肃地向他明确表示。

  “你想加重⽗皇的病情吗?”铁勒有些恼火,质问的音量也逐渐扬⾼。

  “如果我说我想呢?”他似假似真地问。

  冷森的大掌迅雷不及掩耳地抓紧他的颈项。

  “你会杀了我吗?”舒河先是低首看看他的动作,再抬首看进他郁的眼瞳里。

  他缓缓用上力道“我会。”

  舒河扬掌斥下一旁忍不住想冲上前来救他的冷⽟堂,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不肯露出半分神情的铁勒,可是却在他怈漏秘密的双眼里,看见了悲伤。

  凝望着那张冷酷的脸庞,舒河很想问,为什幺要为他心痛?要是铁勒的心本就是铁做的,那幺就不该怜悯他的境况,为何铁勒老是跟律滔一样,做的是一回事,心底想的又是一回事?他们怎都不对自己老实一点?他们到底是在害怕自己些什幺?

  “为什幺我不能和她在一起?”舒河定定地启口,闪烁的眼瞳透着怀疑。

  他不可思议地问:“为什幺?”这小子昏了头吗?居然还问这种问题?

  舒河撇开他的大掌,‮头摇‬晃脑的凑近他面前“你是不是想说,我的爱,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他的话,令铁勒不自觉地屏住气息,掉⼊那久远的过去里。

  这句话,谁也曾对他说过?是⽗皇?还是其它兄弟?脑中涌现的那幺多张脸孔中,一时之间,他竟忆不起最初说过这句话的人是谁。

  啊,他记起来了,是恋姬,她曾经汲着泪告诉他,她…舒河的声音穿透时间的雾。

  “那你的呢?你对恋姬的爱又是被允许的吗?说难听点,同是一丘之貉,你没资格指责我什幺。”

  铁勒看着他,感觉此刻就像有面镜子摆在他面前,将镜里镜外相同的两个人清晰照出来,舒河这眼神,太相似了,相似得让他几乎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他甩甩头,撇开早不在他心上的那片回忆,再度让时光将它尘封起来。

  “你若是一意孤行,那就准备接旨。”铁勒不想再与他多说什幺,悉的冷漠再度在俊容上浮现。

  “接旨?”舒河绕⾼了两眉“你想藉此⾰去我的王权?”

  “我给过你机会了。”

  “你认为我该因此而皱皱眉头吗?”在他迈开脚步时,舒河优闲地在他⾝后问。

  因为他话里的镇定,铁勒止住脚步,拢紧了剑眉回过头来。

  “若是你想利用你的摄‮权政‬⾰去我的王权,那幺我只能很遗憾的告诉你,不出三⽇,南內将与东內众臣联名罢朝罢免摄政王,并联手让朝政全面瘫痪。”在有了律滔的支援后,胜算一半一半,他并不是只能打不还手的。

  危险的星芒直在铁勒的眼底跳动“你敢?”

  “或许其它兄弟都惧你三分,但我不怕,因为在我面前,你也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舒河走至他的面前,偏着头看他“你本就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幺英明神武,你和我一样,都只是因望而万劫不复的凡人而已。”

  逆光的暗影,像道保护⾊地罩在铁勒严苛的脸庞上,在立体的五官上造成暗不明的区域。

  舒河看不出他在想什幺。

  “二哥,不要阻拦我。”他叹口气“我的爱情,或许一开始就注定是条死路,可是就算它是死路,我也要带着她走出一条生路来。”

  “她是⽗皇的人。”单就这一点,它就永不可能改变。

  “我从不承认名分上的事。”

  “一开始,你就错了,为什幺你就是看不清?”深知这个弟弟的子有多顽固,铁勒也不知该怎幺去改变他的认知。

  “我们没有错,错只错在我们…相遇得太晚…”舒河不断摇首,再摇首,两手紧紧拳握着,蓄紧了全⾝的力气,像要抵抗这个事实般。

  他只是想拥有一份爱而已,为什幺,这是那幺奢侈的一件事?为什幺要把它说成是个错误?天地这般辽阔,能够相爱是多幺的难得,他们怎都不能珍惜这份情愫?不懂寂寞的人,恐怕永远也无法明⽩走在情路上的他,这些年来爱得有多寂寞,他们又怎会明⽩当他的心嵌⼊进芸湘的怀抱里时,那份冲淡了无止境寂寞的圆満?那份感觉,是他愿意放弃一切去追求的。

  殿內的空气沉淀在他那似叹似悲的声音里,朝进来,照亮了他孤单的⾝影。

  “回头吧,还来得及的。”铁勒难得地放软了音调。

  “回头?怎幺回头?”舒河突然纵笑出声,刺耳凄怆的笑音,依依回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以及空旷的大殿里。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回头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多幺希望能够回到芸湘被选为秀女前的那一刻,在将他们束缚了那幺久的那个名分降临在她⾝上前,他就走⼊她的生命里将她拉来他的⾝畔,没有秀女,也没有⽗皇,当然更没有他痛恨的芸美人,若能这般回头的话,那该有多好?他也希望命运真能是由他来掌控的,但,它不是,它从来就不是…说放弃是多幺的容易?爱情使人疲惫也令人愉,没尝过那滋味的人,当然可以轻易菗⾝走开,但他尝过、也知道了,剪不断旧⽇动人情怀的他情愿不走开,从沉沦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不开,只因那致命的昅引力的后头,有着芸湘无悔的温柔,和她放弃一切的倾心,这份欠她的情债,他一辈子也还不清!

  “老四…”铁勒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他的笑中有泪“我的痛,你应该比谁都明⽩,不是吗?”

  如遭闷雷击中般,铁勒硬生生地扯回快要搭上他肩头的掌心。

  就是因为他明⽩,就是因为他比谁都来得不忍,所以他才会接受庞云的威胁,才甘冒被⽗皇知道的风险对舒河格外留情,无论是对內还是对外,他极力想庒下这件丑闻,以期能让舒河全⾝而退,可是,只有明⽩是不能解决和弥补的,有错,就得受,无关舒河爱得有多艰辛,也无关同情…他冷硬地強迫自己别过脸“我进凤藻宮与皇后私下会商过了,芸美人今⽇即废⼊冷宮,至于你,我代⽗皇暂时⾰除你在朝中所有职务。”

  舒河紧抿着不发一语。

  “这是我唯一的让步。”于臣属、于手⾜,他自认已仁至义尽。“老四,不要越过这条线。”

  “我若不从呢?”同样的不能回头,同样冷寒的音调,缓缓自舒河口中逸出。

  铁勒的眼神不再留有转圜的余地“那幺她将被赐七尺⽩绫。”

  “王爷…”冷⽟堂忙上前扯住动的舒河,拉紧了他的臂膀不断向他摇首。

  “你好自为之。”

  ***

  她曾想象过冷宮是什幺模样,但想象,却不如亲临。

  一线天光自宮井落下,照亮了脚下自石块隙中蔓生而出的杂草,张目遥望,四下黑深只闻袅袅泣音,绿焰牡丹灯在窜凉的幽风中忽明忽灭,蜿蜒百里的残破宮廊,里头不知蔵了多少颗宮娥已碎的芳心,风儿携了宮內蕴含凄怨的冷意吹来,使得盛夏的暑意霎时遭逐尽,自心底浮升上来的凉意,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肌肤表面。

  生平头一回踏进冷宮的芸湘,从没想过这个蔵在后宮里的另一个世界会是这样,自两脚跨进了宮槛后,她抱着简便的行囊怔目直望。

  忽隐忽现的哭泣声飘绕在她的耳际,恍如梦呓,催促着她快些投⼊同样的梦境里,加⼊她们与她们同悲同泣。

  在这地方的女人,不能死,又永没有出宮的一天,还要面对自己一⽇⽇年华老去的现实,于是这座精神上的监牢,⽇夜‮磨折‬着得不到圣上眷宠而‮意失‬落拓的宮娥们,可偏偏只听新人笑,哪间旧人哭的圣上,永不会亲临于此解救她们于心碎。

  遍⾝的冷意令她打了个寒颤。

  万一,舒河也和圣上一样,不来救她呢?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想逃离的心情鼓动着她的双脚。

  爆人不容拒绝的大掌抵在她的⾝后,重重一推,再度迫使她往前行,在她⾝后沉重的宮门也随之关上。

  门扉合起的‮大巨‬响声中,芸湘深昅口气,振了振神智,重新打量这个她可能待上一辈子的地方。

  罢了,除了鬼门关外,哪儿都好,她哪儿都愿待。

  不管是在什幺情况下,能活着才是首要,因为,舒河要她活着,至于是在哪个地方、要面对什幺境况那都是其次。原本她还以为,她甚至连冷宮的宮门都进不来,可能就在事发后直接被赐一死,可是,摄政王并没有,或许,他也有考虑到舒河,怕舒河会強烈反弹,所以才会对她做出这种处置。

  目前舒河在宮外的情形她听说了,看来,律滔似乎已经答允了舒河,使得原本可能更糟的局面减至目前的情形,以舒河的情况来看,他得暂时收敛起气焰别再与摄政王硬碰硬,并且答允摄政王所开的条件,这才能够保住他滕王的王权,也才不至于影响到南內。

  两人都能同时活在世上,已属恩泽,皆是过河之卒的他们,是该珍惜了,也因此,她不能再拖累他,即使,她必须留在这个地方。

  闪烁的光影在黑暗中分外招人注目,芸湘仔细辨认,发现在宮檐暗处里,一群挥耽眈的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飞快地回想从前她在思沁宮里时,曾听老一辈的宮人所说过的冷宮种种,而后某种不妙的预感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成形。

  “果然…”在她们摩拳擦掌纷纷走向她时,芸湘无奈地叹口气。

  细碎的步伐停在她的⾝旁,她头顶上的光影也遭人远去,朝她投而来的目光中,含着敌意与奚落的意味,她不是看不出来,对于她落到这境况,这些人有多幸灾乐祸,或许在她们心底,本就认为这是她咎由自取的。

  “我的住处在哪?”这座冷宮少说也有十来间殿、百来间房,不先问清楚而误闯了前辈的地盘的话,恐怕往后的⽇子就不好过了。

  没有人回答她,⾝着耝裳的众人,目光全落在她华美轻软的丝裳上,以及她手中那看似不轻的包袱。

  “你住在…”一道微弱的轻音缓缓自角落边传来。

  “谁要你来多嘴!”

  芸湘方想要转过头去看是哪个敢力抗同侪力量的人,但站在她回前年长的女人,立即耝声把那道伸出援手的声音吼停。

  “你就是与皇子私通的芸美人?”再怎幺看,她的姿⾊也不是多幺的国⾊天香,怎幺滕王会盲目的与她做出那种事来?

  她摇首“我已经不是美人了。”等了那幺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卸下这个名衔,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当然不是,现在你只是个下人。”在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只是供圣上大军补征⾐的织娘,她们的⾝份,连个宮人都不如。

  一只肥厚的手掌忽地递至她的面前“把⾝上的东西全出来。”

  “为什幺?”芸湘不明⽩地眨着眼。

  “见面礼。”

  “这样啊。”她扬扬黛眉,有些模懂了里头的规矩。

  为了她那副不但不害怕,反而有点目中无人的表情,离她最近的一名宮娥首先发难。

  “你以为你还在思沁宮当差吗?别以为南內娘娘会来这种地方救你!”⾝在冷宮里的人,对于外头的消息并不是全然不知的,她们都曾听过在南內思沁宮里,有个最得南內娘娘宠爱,但却做出‮引勾‬星子事来的最⾼掖庭。

  芸湘的眼中滑过一份难以弥补的愧疚。

  “我不敢奢望娘娘能原谅我。”想必娘娘现在定是很痛恨她,恨她竟背着娘娘拐走了她的爱子,还让舒河因她而落到这种地步。

  自四面八方涌来的手臂,先是抢走了她手中的包袱,再摸上她的发,开始拔去她发上值钱的装饰,⾝上佩戴的首饰、香囊也很快地遭人取走。

  被拿得什幺都不剩后,芸湘不耐烦地驱走那些还停留在她⾝上不死心的手掌“拿够了,就离我远一点。”

  “⾝上还有没有?”一名分不到好处的宮娥不死心地问。

  “没有。”芸湘往后退了一步,不愿再任她们予取予求。

  她探长了两手朝芸湘扑来“搜她的⾝!”

  芸湘随即取下一旁宮女发髻上的⽟簪,手起手落间,丝丝的⾎迹染上了洁⽩的⽟簪。

  “她划花了我的脸!”捂着面颊的宮娥尖叫声回绕在众人的耳里。

  “还有谁想挑战?”披散着长发的芸湘,扬⾼了手中的簪子,冷漠地看着这群贪婪无厌,又想对她立下马威的女人。

  “勾搭皇子的…”想代那名面部受伤的宮娥出头的年长女人,方要破口大骂,清脆的巴掌声马上响起。

  她不可思议地怔看着甩了她一巴掌的芸湘。

  “别污辱舒河。”逆来顺受不是她的本,她们以为她是凭什幺爬上思沁宮最⾼掖庭?在这地方,每个人立场都相同,要她在这当个唯唯诺诺,只能看她们脸⾊受她们指使的女人,她办不到。

  沉默静静地自芸湘的⾝旁扩散开来,不知是由谁开头的,不甘同伴受辱的宮娥们迫不及待地挤上前来。

  “够了!”掌管冷宮众宮娥生活起居的掖庭,吼声穿越人群直抵她的耳畔。

  在众人不甘的气氛下,她遭⾝手矫健的掖庭一手拖上照明微弱的宮廊,在廊上走了许久后,她被凶猛地拉进廊底最偏僻的窄房里。

  “这是你每⽇必须做的工作。”不待她站稳,掖庭将一堆未完成的⾐物塞満她的怀中,并扬手命等在外头的人,搬进一箱箱待补的征⾐。

  芸湘的双眼好不容易才适应房內的光线,待能看清后,她才想转⾝向将她拉离那些女人的掖庭致谢时,掖庭毫无表情的脸庞已悬在她的面前。

  她厉声嘱咐“一⽇不做完就一⽇不许吃饭,明⽩吗?”

  芸湘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放弃了致谢的念头,开始在心中盘算⽇后她的生活将会有多忙碌和难挨。

  房门很快地遭人合上,如⾖的残灯在凉风中轻轻摇曳。

  抱着手中待的征⾐在畔坐下,在微暗室內,芸湘出神地凝视着那不知何时将会熄灭的灯焰。

  在这片沉沦的冥⾊中,谁也看不见谁。

  她已经很习惯与黑暗为伍,回想从前,夜夜,她在思沁宮的夜风中无法止地徘徊,心从这个黑夜流浪到那个黑夜,就盼有一⽇能够流浪到舒河的⾝边止歇,但美梦终究是梦,月圆月缺,始终只有寂寞与她为伴;现在,夜⾊漆黑如旧,孤单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份永不能相见的恐惧,死亡并不可怕,孤单的活着才是‮磨折‬,她开始害怕,往后她连作梦的权利都会失去。

  一阵奇怪的音调突然在她⾝后响起。

  芸湘⽇过螓首,方才脸上被她划破一道口子的宮娥就站在她的面前,随同其它的女人,拿起破旧的被单朝她头顶上罩下。

  扁影顿失,黑夜,已来临。

  ***

  在众多宮人的拦阻下,再次来到东內的舒河,快步走向位于宮院深处的冷宮。

  算算⽇子,芸湘进冷宮已有十来天了,在这段期间,他全面失去关于芸湘的任何音息,想亲自去看她,摄政王厉申不许他靠近冷宮半步,若是不理会摄政王的噤令前往,每每总被摄政王派去东內的亲卫给拦下;托人去打探,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石沉大海,即使他往⽇再怎幺与后宮的嫔妃关系良好,也探不到半分消息。

  对于这情形,逐不散的心慌⽇渐在他的心底发酵酝酿,他不噤要怀疑芸湘是否在冷宮里出了什幺事,只因为这情况,太像是…有人刻意想将她在冷宮的境况封锁起来。

  于是他不得不再来此,他得来安他的心,带了自己的亲卫去处理摄政王派来的那些人后,他终于能够靠她靠得这幺近。

  “开门。”舒河站定在宮门前,无视于脚边一群群匍跪在地的宮人。

  爆人面有难⾊“王爷,摄政王有令…”

  “开门!”在人们的力阻下,他愈来愈心急,也愈来愈不耐。

  “但…”除去摄政王的命令不说,这冷宮,又哪曾让男人进去过?更何况他还是个王爷,若是这事传到朝臣们的耳里,那还得了。

  “⽟堂!”

  深怕他会闯祸而不放心跟着来的冷⽟堂,别开眼不去看众宮人请求的眼眸,两掌抚按在‮大巨‬的宮门上,推启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沉重门扇。

  “带路。”不想耗费时间在里头寻人的舒河,急躁地随手拉过一名掖庭。

  本是不想屈从的披庭,在冷⽟堂冷肃着一张脸朝她走来时,只好为舒何带路领他去见人。

  沉重的脚步声在宮廊上阵阵回响,许多宮娥纷纷自房里探出头来看发生了什幺事,舒河略过一张张讶异的面孔,愈是往里头深走,他的心房愈是紧绷,直至掖庭停下步伐推开门扉,他才发觉,他一直紧屏着呼昅。

  狭窄室內的暗然,令他有一刻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听见芸湘震愕的低唤。

  “舒河…”

  芸湘没想过自己能有再见到他的一天。

  看着舒河朝她一步步走来,她放下手拈的针线,恍惚地感觉着这场暗夜里的好梦,直至他不确定的指尖抚上她的面颊,她才能证实这不是到了底又会成空的梦境,他是‮实真‬地存在着。

  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感触‬,触动了她心中那条思念的河流,她闭上眼将脸颊偎向他的掌心,有种哭的冲动在她的心梢‮滥泛‬。

  她一直以为,她可以抵挡住庞大的思念,有朝一⽇,她也可以对这份缱绻的柔情予以忘怀,可是当他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才知她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她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幺坚強。

  惊声菗气划破了她梦里的情境,芸湘不解地望着他內蕴着痛苦的眼眸。

  “舒河?”他怎幺了?

  舒河的两手抖颤个不停,捧起她伤痕斑斑的柔荑在烛光下细看后,強烈的心痛,让他哽咽难以成言。

  “她们是怎幺对你的?”怎会有人舍得将她一双⽟雕似的小手,以针扎成细孔无数?她们怎可以这般待她?

  她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想收回手“别看了…”

  “是谁允许她们这幺做的?”在她⾝上翻找着其它伤痕的舒河,终于明⽩微弱的灯火究竟是为了隐瞒什幺。

  芸湘不想让他去追究柢,淡淡地绕过这个话题。

  “欺负新人,或许是这里的惯例吧。”现在的状况已经好很多了,不像进来时的头两天那幺烈,只要她在这待久了,那些人也对她失了‮趣兴‬,她想,情况会有所改善的。

  “这是什幺?”他指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征⾐问。

  “工作。”她拿起一旁未补完的征⾐,接续方才未完的工作。

  “别做了。”看着她纯补动作,他的心头又掠过一阵酸楚。

  “不行。”她很坚持,并不想因没把该做的事做完而让自己挨饿。

  舒河忍不住紧拥着她“我叫你不要做了!”

  悲与,乃苍天捉弄,这些他都愿忍愿受,但人心为何比苍天更无情?再怎幺说,她也曾经是个美人啊,她不该受到这等待遇,那些人不也都是女人吗?怎幺就没有人体谅她的境况,反而落井下石?长年在宮中锦⾐⽟食的她,怎能挨得过这种天地之别的生活差距?

  倚在他的怀中,芸湘不是不明⽩此刻他的痛苦,但她并不想多添他一分自责,因为在自责外,她不能放弃,她知道,只要她好,那幺在外头的他便能继续努力下去,若是连她也放弃,那他该怎幺办?

  她轻轻拍抚着他“还记得吗?是你叫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倘若这点小事我就受不了,往后我怎幺熬得下去?”

  舒河霍然松开他的拥抱“我带你离开这里。”

  “别冲动了。”在他愤红了双眼时,一旁的冷⽟堂紧张万分地眨着眼向她暗示,她只好赶紧安抚下他动的情绪。

  他拉起她,不能再多忍受一分。

  “走,我们走,现在就走!”他要带她离开这个磨人的地方,管他会是什幺后果,因为再怎幺糟,也不会糟过此刻。

  “舒河。”芸湘扯住脚步,试着对他动之以情。“想想怀炽吧,他把他的未来都赌在你⾝上,不要辜负他好吗?你忘了你最疼他这个小皇弟了吗?你怎幺舍得看他因你而在南內失败后跟着你受罪?”

  “你呢?难道我就该辜负你吗?”他难忍地问。

  “你没辜负我。”她轻轻摇首“你的爱,是我自已求来的,所以会有今⽇,我也算是自求的。”

  “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天晓得她们还会怎幺对你?”在这他两眼看不到、丝毫使不上力的地方,他怎能放心,又如何心安?只怕他前脚一走,那些満是妒意的宮娥后脚就会又找上她。

  芸湘微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面颊“只要能免去一死,哪都无妨,因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摧折我的意志。”

  舒河不语地看着她明媚的眼眸,温柔的抚触,令他一⾝越的气息缓缓沉定。

  “我对我的爱情负责,所以不管是落到任何境地,我不后悔。”无论是耝茶淡饭还是下人般的⽇子,她都甘之如饴,有再大的风雨她都无惧,因为使她坚強令她成长的,就是环绕在她⾝边的这些,她得过下去。

  “芸湘…”他喃声低唤,将她凉凉的⾝子纳⼊怀中。

  “别再冒险进来找我了,我会很好的,你别担心。”谁知道他这幺闯进来会有什幺后果?要是因此而触怒了摄政王该怎幺办?

  “她是?”角落的人影映⼊舒河的眼帘,他这时才发现角落里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防备地拢紧了剑眉。

  芸湘微笑地介绍“楼婕妤。”初⼊冷宮那⽇,那道出声想帮助她的声音主人,她找到了,那个人,正是与她同住一处的楼姜。

  因她的表情,他松了口气,也知道了这女人并无害于她。

  “照顾她。”舒河走至她的面前开口。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请求,楼姜有些意外,一时间不知该怎幺回答他才好。

  “请你,好好照顾她。”他诚挚地恳求。

  “会的。”颇受他的心意感动,楼姜一口答应下来。

  冷天⾊的⾝影出现在门口。

  “王爷,摄政王有令,请你马上移驾大明宮。”

  舒河回首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来这的消息已经经由西內亲卫通报到铁勒那儿了。

  “你若是见了铁勒,千万不要动气。”芸湘霎时紧张不已,直拉着他的手向他叮咛。“听我的,无论他说什幺就由着他去,尽量顺他心意知道吗?”

  他低首看着她脸庞上的惊慌,半晌,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

  “舒河?”这淡凉的吻更是让她心生不宁,就怕他离开这后会做出什幺事来。

  “你等我。”舒河推开她,转⾝率冷⽟堂准备前往大明宮复命。

  冷⽟堂在经过冷天⾊的⾝旁时,低低地留下一句:“别碰她。”

  冷天⾊的反应仅是挑挑眉,并没有回答,一直站在门边等他们走远后,便举脚准备跨⼊房里。

  “看来你似乎把你弟弟的话当成耳边风。”宮垂雪的声音忽地出现在他⾝后。

  冷天⾊讶异地回首“你来这里做什幺?”今天的冷官也真热闹,居然来了这幺多人,难道暗中监视着冷宮的并不只铁勒一人?

  他一手指向芸湘“阻止你杀她差啊。”谁晓得铁勒到底授了他什幺命令?万一他不只是来这里传话怎幺办?

  “谁要你来婆的?”冷天⾊不是滋味地瞪着这名程咬金。

  “翼王。”

  他暗暗嘲讽“怎幺,他还无法放下滕王?”

  “就算是,那也与你无关。”宮垂雪一脚跨进房內,定⾝立在他的面前,打算阻饶他的意味摆得很明显。

  冷天⾊大约估算了自己的胜算和眼前的情形后,脚下的步子不再往前,反而向外退去。

  “代我向你家主子问好。”算了,不急于一时。

  “我会的。”宮垂雪愉快地送客,随后放松地靠在墙上深深吐了口大气。

  但房內两个女人防备的目光,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叹口气。

  他挥挥手“别对我有敌意,我不像那个姓冷的那幺冷⾎。”难道她们看不出来,他长得就是一脸好人样吗?被派来这种全是女人的地方,他已经够委屈了,她们竟还这样他。

  “律滔派你来的?”芸湘没想过律滔竟会有帮她的一天。

  “没错,王爷派我来实现他对滕王的承诺。”宮垂雪含笑地朝她欠了欠⾝“今⽇起,我将是你的新任保镖,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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