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明⽩你修佛的虔心,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修佛。但我得告诉你,在佛前,你得不到你要的宁静。”
暮冬的落雪尚未止息,寂静的禅堂里,暖气熏人,但座间两人谈的对话,却比外头缤纷的雪花还要寒冷。
襄王朵湛松开手中拨拈的菩提念珠,缓缓抬起头来,双眼向禅座上的方丈。
“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逃到佛这里来,你的心,并不在这里。”银眉⽩须的方丈走下禅座来到他的面前,笑指着他的口对他摇首。
朵湛没有否认,在他面庞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两潭不定安的⽔。
⽇前,原本该是即将接帝位的太子卧桑,出乎意料的,竟在策妃之⽇弃位了,那场来得措手不及的动,就像一小撮的火苗,开始在庙堂中燃起,而那些在暗地里酝酿已久的野心,很快地,即因燎原星火迅速壮大蔓延,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野火烧焚至整座皇朝,任谁也再不能遮掩。
从很久前,他就不过问朝中之事,也不和那些皇兄弟掺在一块钩心斗角,明哲保⾝之态更是表露得很明显,无无求的过着半隐居的⽇子,但在这场爆变的风涛来临时,他却无法和以往一样无动于衷。
在听见宮变的消媳,他能感觉,潜蔵在心底深处的另一个自己,似乎苏醒了。
对于卧桑,他有种被背叛的感觉。曾经,他在卧桑遇刺的那段期间保护过卧桑,想借着卧桑稳住整个朝局,好保住卧桑一手支撑着的短暂太平,可是卧桑却突然撒手放弃了一切,也摧毁了他小小的太平心愿。
但在背叛之后,他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他也在期待着卧桑撕开那表面的假像,把黑暗还给黑暗,让人们一起去正视这皇朝背后暗涌的风云。
在接受了宮变这事实后,现在的他,并不想知道他的手⾜们在太子弃位后的未来将怎么做,也不想让自己在脑中一片昏之际作出任何决定,于是,他选择了在那场将掀起的漩涡卷上他时及时逃开,避开了那些纷扰的人群和政治力庞大的惑,将自己关进禅堂里求得一个宁静,忘却外头的那些风雨,好能换得片刻的无忧。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安宁,心中还是有着放不下的牵挂,彷佛⾎里的某种东西正蠢蠢动,催促着他必须去做些什么。
原始的野在呼唤他,呼唤他去方丈仔细看着他躁动不安的眼眸,半晌,叹了口气,伸手拉来一席软垫在他的面前坐定,执起他一手,专注地看着他手心里的掌纹,指尖在紊的掌纹中试图理出一条路来。
读着他歧岔如枝的掌纹,方丈不噤敛眉摇首。
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王爷,学禅修佛了十年后,在人前,他那总是平静安详的神态,宛如一池无波无澜的池⽔,任谁都觉得他的心地宽放慈悲,俨然就是众皇子中唯一未被权力野心染黑的⽩莲,可是却无人知道,他的心,并不似他的外表虽然,他的确是一池⽔,可是他却是一池把暗涛蔵在⽔面下的湍流,而在他的心中,还有着一团看不见的野火。
“其实,你并不适合宁静,为什么偏要隐蔵你的本?”方丈微微抬起眼,把搁在心底已久的问号问出口,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躲自己躲了那么久。
“就是因为我知道我的本是什么,所以我才要蔵。”一丝笑意自朵湛的边释出,而朵湛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內心摊露在他的面前“从很久前,我就知道定会有宮变这一⽇的来临,因此我花了多年的时间来塑造另一个自己,为的就是想避开朝中的战火。”
“万一避不开呢?”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恐怕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置⾝事外,只要他⾝为皇子,那么他便是这场权势角力中的一枚棋。
“避不开的话,我会选择放手。”他的笑意很快地变了质,丝丝冷意覆盖在他的脸庞上。“可是我不知道,一旦我放手去做后,这个家国将会变成什么样。”
望着他犹疑不定的眼瞳,方丈沈默了一会,低下头来,指尖又开始在他的掌心中游移,而后止顿在掌纹中的一个分岔点上不动。
“如果有天,你真是不得已,逃不开也避不了那场战火,那么在你放手去做前,请你先去找一个人。”
“找谁?”他可不认为有任何人可以帮他,而他也不怎么相信,他的命运会因什么人而改变。
方丈抬起头来,笃定地望进他的眼“你的命里,注定有个魔。”
他有些讶异“魔?”
“她是朵烈焰,只要你能找到她,那么她将会烧尽横挡在你面前的一切阻碍,你的天地,将因此辉煌灿烂,并保有一世的太平。”
朵湛怔了怔。
保有一世的太平这不是他一直在佛前许的心愿吗?但他为什么却在这一刻混淆起来,不断质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太平?不,他的心愿不仅只是这样,他要的也不是什么辉煌灿烂,他要的是“但请千万记得,成也箫何,败也萧何。”方丈按了按他的掌心要他回神,并殷殷向他叮嘱“倘若你无法掌握这朵火焰,那么,它将会烧伤你,而你的所有,也将尽殁于祉。”
尽殁于她,那么不是全输,就是全嬴?
这世上有什么比这更⼲脆的赌注?光明与黑暗仅在一线之间,本就不需要苦苦去计较追寻,只要狠下心来赌这一把,那么那此一困扰着他的琐事都将不复存在,他只需选择,而后把一切都给时间来揭晓后果只是,他从不是个赌徒,他更不想去看清那混沌不明的未来,他只想成为佛前的一池⽔,静静的为某个人祈求而已。
“都听明⽩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吗?”方丈合上他的掌心,觉得该说的已经说了,于是起⾝有意送客。
“明⽩。”朵湛拾起地上的菩提念珠,朝他欠了欠⾝“但我想,我能躲得开的,我不会有必须用到她的那一天。”
走出门外,映照在雪地上的光有些炫眼,他抬手去遮,不期然地望见一抹纤细的⾝影静立在远处,一⾝新釉⽩的罗裳在盛下随风漫飞…
风儿止定后,在飘飞的丝绢后方,有张素⽩剔透的容颜。
是她,他即将过门的,自幼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与他靠得最近、被他视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女人,同时,也是他在佛前为她祈求了十年的秋⽔伊人。
朵湛快步跨下木阶,矫捷的⾝影在下一刻已来到她的面前,一掌扶住她的后颈,稍一使力,将不知已在禅堂外等待多久的她纳进怀里,感觉她柔软似絮的⾝子柔顺地贴进他的膛里与他契合,她一⾝的冷意,也被他涓滴不留地密密收容。
柔润融合的感触包拢着她,她无言地闭上眼睫,垂首倾靠在他前,雪⽩的柔荑悄悄探向他的颈际,寻求他供予更多的温暖。察觉她指尖微有的冰凉后,他立即倾⾝将她团抱而起。
踏着细雪离去时,朵湛回首看了禅堂一眼。
依稀还记得,在他首次接近佛参悟佛理时,最初进⼊他脑海中的一句话,即是佛,无魔不成。
佛若无魔不成,那么,站在魔背后的那者,又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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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婉不自在地坐静在厅內,低垂着螓首试着不去感觉那些不断朝她投过来的目光,蔵在袖中的柔荑,不知如何是好地绞扭着。
鲜少出现在人前任人观看的她,向来只习惯于朵湛的眼眸独占她,在朵湛的保护下,她不是全安地待在朵湛的怀抱里,就是将自已安锁在闺阁內不踏出房门半步,从不曾离开他独自来到人前。
自从与朵湛订了亲后,她就一直楼居在朵湛的襄王府內甚少返家,但在今⽇她⽗亲楚尚任的吩咐下,她离开了襄王府回到府中,原本她是以为楚尚任是要她回府准备即将成亲的琐事,但在双⾜一步⼊府中厅堂时,面而来的门客与楚尚任的朝中政友们的目光,便让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返回朵湛的⾝边。
或许就是因为长期来的相处,彼此的心和对他的依赖,她在心底早已不自觉地认为,朵湛远比她任何的亲人都来得与她贴近,也是天地问她唯一在乎的人,回到了家,她却顿失所依不知该如何自处,她一点也不想留在这不属于她的地方。
望着厅內众人难以掩蔵的惊神情,一抹骄傲的神⾊,在楚尚任的眉宇之间漾开了来。
肤若凝脂,容若芙蕖,丽质倩兮,美目盼矣。他一直知道,这个女儿的美貌⾜以让全天下的男子着沉陷,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尤物。这些年来,抢着想聘娶她的王公诸脚不计其数,只是她的美,却一直被朵湛一人深深独掬拥有,任谁也不知他楚尚任有此女。
本来,他也不同意将楚婉许配给朵湛,凭她倾国倾城的殊容姿⾊,她绝对能昅引无数朝中政贵或是其它皇子,为他这⽗亲在通往青云之路上搭上一座天梯,直拉他再往上⾼攀。
可是与她自幼两小无猜的朵湛,待她情真意切呵护备至,十年如一⽇,即使她因病体的缘故,早已过了及笄之龄而迟未出阁,朵湛仍是不顾众人阻拦,在数年前即向太子欧桑表明非她不娶的心意,请卧桑代他向圣上提出娶她为的意念,并将她纳为未婚,这些年来更是执意独⾝等待着娶她为。
虽然朵湛不似其它的皇兄弟活跃于政治舞台上,手中也无半分能够动摇朝野权政的实权,更无加⼊此时三內分立的任何一內或是派,仅仅只是名与世无争、与政无瓜葛的襄王而已,但再怎么说、朵湛好歹也是名皇子,同时也是他子的亲外甥!只要能与朵湛攀上姻亲,那么他的⾝分便可藉此在国戚之外,再亲上加亲地多上一份正统皇亲的名街。
“婉儿,过来。”自尊心深感餍⾜的楚尚任,朝她招了招手。
楚婉迟疑地起⾝,款款来至他的面前。
“这是长信侯特意为你请来的大师。”楚尚任扬手向她介绍一旁面⾊如棠、眼神炯炯,⾝着一⾝道服的中年男子。“这位大师通古博今,卜算之事无所不能,今⽇会请他来,就是想让你开开眼界,见识一番大师的能耐。”
楚婉忽地觉得气息有些不顺畅,尤其这名大师看向她的目光,彷佛像是要刺穿她似的,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楚尚任却拉着她一同坐下,执意想知道那搁放在他心中已久,亟知道的愿望和期待。
“老夫想请大师为小女测上一字。”
“您想测哪一字?”道人的眼神并没有停留在楚尚任的⾝上,一双精目,直在楚婉的面容上徘徊不去,并缓缓地拢紧了笔直的两道眉。
楚尚任兴致地提起桌上的毫笔,在洁⽩的纸上挥舞出一字。
“恙?”道人玩味地盯着那一字。
“是这样的,小女自幼罹患心疾,再过不久,她即将与襄王朵湛成亲,故想藉这字一测她的病体是否会对这门婚事带来影响。”
楚婉与朵湛的婚事,因为她的病体已一延再延,悬着了有五年之久,如今,她都已超过双十芳华了,即使朵湛有耐心,但他却不能等,他多么望渴在他们成亲之后所能带来的庞大利益,但在这同时,他也担心着,女儿这般病弱的病体是否会让朵湛在等待过久之后失去了耐心,以及对她的珍爱之情,而进一步影响到他的仕途。
道人仰看了楚婉忐忑的娇容一会,目光再调回楚尚任容光焕发载満奋兴之情的脸庞上,先是再三地端究纸中之字,再屈指盘算了一番。
楚尚任有些不耐烦“如何?”
“此字,大凶。”道人抬起头来,直言不讳的语气里丝毫不留情。
“大凶?”楚尚任结实地骇了一跳,本就没想过会有与他希望背道而驰的答案。
道人接续道出字后的含意与它所将引来的后果“这门婚事,带来的将是恩断义绝。”
谤本就没有准备,或是突地自全安的天际端顶重重坠落至地面的那份突然感,令楚婉的芳容忽地面⾊如雪,毫无预兆的心悸窜上她的口,依然还停留在耳际的话语幽幽渗进她的心房,带来微微的疼痛。
止不住的讶然尽现楚尚任的眼底“怎么会?您真有看仔细吗?”
“无因无我之后,便是恩断义绝,恙这一字,即是此解。”
心悠悠的楚婉有些明⽩。
无因无我?是的,去掉了上头的因,和下头的我,这四字本就是恙字的本义,但恩断义绝将发生在谁的⾝上?是她和朵湛,还是她与他人?或者还是谁?她不知道。
朵湛说过,她是株⽔中独绽的莲,她的天地就仅只是限于一池⽔而已,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寥寥无几,过眼的人,她记不住,也无意去记住,事实上,除了她全拋一片心的朵湛外,她不在乎也不惦念任何人,因此这来得突然的恐惧更是深深地笼住她,她无法想象,也不愿去想那情景将会发生在她与朵湛的⾝上。
这不会发生在他们⾝上的,而它也不能发生,因为她一直都是绕在朵湛指间的菟丝,倘若失去了他的存在,那么她已扎的心将不知该再凭依何处,更不知还能再攀附于谁的臂弯。
“那么这门婚事”心思杂的楚尚任,半信半疑之际,仍是不死心地想问到底。
道人没回答他,调开了目光,两眼直视向楚婉,化去了刚強慑人的锐利,反以怜悯的眼神看向她“你是⽔,他是火。原本你二人就该是殊途,何苦悖离本命強求呢?”
“⽔?”她不明⽩。
道人叹息地颔首,虽然她是个病苦的薄命红颜,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祸⽔红颜,这样倾国的面容,即使再如何娇养深蔵,终究也有见着天⽇的一天,若是让有心追逐占有的人,见着了她这般清新如朝露,却又能燃起争夺之火的容颜,即使此城不因她而倾,将为她遭受妒焰焚⾝的人恐将不少。
偏偏,那名与她牵扯紧密得命不离的男子,他的本⾝,就是一丛⾜以焚灭众生的烈焰。
为何这两道不该在一块的并行线,却在老天的捉弄下纠在一起呢?是试炼吗?还是这本就是无法抵挡的命运?
“因你,他将不再是他,若你执意跟随,那么他将走回他原本该走的路途,再也不能阻止他杀戮的本心。”
楚婉以袖掩着嘴,惶然地张大了难以置信的⽔眸。
杀戮?这字眼怎可能存在朵湛的⾝上?
他从来就不是个好战之人,也不该与慈悲之外的事物画上等号,她知道的,因为朵湛的心是一池平滑如琉璃的⽔,而她则依附于他的温柔,沉溺在他的柔情之中,像是涓涓细⽔般地流存在他这池能拥抱她的⽔里,他怎会有什么杀戮的本心?而会使他改变的,为什么又是她?
脑际有些晕眩,怎么也理不出个道理来,楚婉下意识地想否认这种会令她感到微微寒意的想法,但道人看向她的目光是那么专注炯炯,那信誓旦旦的神情,又让她不知该怎么去推翻。
隐然间,背脊泛过一阵凉意,不由自主地窜上她的四肢百骸。
但,若是冥冥中真有定数呢?
“爹,我有点不舒服”她别开美眸,有些难受地轻。
“快带她下去歇息。”见她黛眉紧紧深蹙,楚尚任忙叫自己的夫人扶她离开。
倚靠在娘亲的臂膀里行走,厅堂外的光令她不适地合上眼,她不噤攀紧娘亲的手臂,想要藉此撑持着那无端来袭的心慌。
“江湖术士之言,听听就罢了,你别当真。”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似的,在走向闺阁时楚夫人扶稳她,并软声地在她的耳边安慰。
她抬起眼“如果是真的呢?”
“别多想了,不会有那种事的。”楚夫人边说边将她带进屋內扶她上榻躺下“你累了,先睡一会吧,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她太明⽩那个外甥的子了,不要说江湖术士之言不可听信,就连她也不信那个全心全意将女儿捧在手心上的外甥会有改变的一天。
望着榻上层层飘吊于榻栏的纱帘,虽然娘亲的话是进了楚婉的耳底,稍捂缓了她的情绪,但那道人的话,却像个烙印般抹不去,像是一团隐密被燃起的星火暂时被旁人熄去,正等待着另一次的燃起焚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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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渐远,百花即将覆地的暮舂里,襄王府里遍植的莲,等不及南风的扬起,已在⽔面铺漾成一片软绿鲜嫰的新叶,就连池⽔也都透着新绿的⾊泽,釉般的光彩在⽇影间四处浮宛如一池明镜,将临池人儿清晰地映照出她苍⽩的容颜。
坐在池旁的绿草上,楚婉倚着池栏,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面,看它漾出一圈又一圈逐渐扩大、又隐逝在⽔面的涟漪,而⽔回飘浮不定的生新莲叶,则像是她浮动不安的心。
昨⽇返家后,她仅停留了一⽇,即使双亲一再留她多往数⽇,但想逃离不安的心情却频频催促着她,要她离开那会让她心生不宁的家,回到这总能让她走下心来的襄王府,可是纵使她已归来,她总觉得,她依然寻不到一份定安感。
她曾想告诉自己,或许是这种总让她犯病的舂⽇的缘故,才使得她心跳难安徽感不适,但在心底她明⽩,她不能否认那名道人的话语,的确是在她的心头幽微的深处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
虽然她从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但她还是很在意,并不由自主地去联想。而她之所以会这么在意,那是因她太过明⽩什么叫等待,和什么叫摧人肺腑,也因此,她甚怕去接受在等待后头所蔵着的后果。
订亲至今,她已等待成亲之⽇有五年之久,虽然芳心早有所托,朵湛也将重心全都放在她的⾝上,但随着朝夕相处感情一点一滴的加深,和一年一年的过去她的病况也没有较为改善的迹象,她愈来愈害怕,会不会她永远也等不到与他长相厮守的那一天?
她是一片落叶,唯有在归落定后,她才能有那份稳定的踏实感,不必担心她会有逐风远走的那一天。
一只修长的手指轻抬起她的下颔,将她的面容微微勾向另一侧。
楚婉将漫无目标的目光自⽔面拉回眼前,还没回过神,下一刻,她的⾝躯已被一双铁臂紧紧收拢,跌进一片比舂风还要温暖的膛里。
朵湛以指尖摩掌着她赛胜新雪的粉颊,指间的感触,虽是⽔嫰却有冷意,菱似的芳则是漾着淡淡的粉,少了往常的娇滴⾊泽,而那双总是⽔灵的吝眸,则盛载了不知名的愁。
“又犯病了?”他不満地拧起剑眉,将似⽔成的她环抱靠坐在他的⾝上,感觉她一如往常地融合在他的怀里。
她摇摇螓首,将贝耳贴在他的心口聆听他的心跳声,想借着它来稳定自己的深恐流离失所的失去感。
“是回府住不惯,还是他们没有仔细照顾你?”他不是早就代过姨⺟他们要好好看着她吗?怎么才去了一⽇,她又成了这副病恹恹的模样?
“我没事。”楚婉乏力地挤出一朵笑,让自己凉凉的⾝子熨贴在他的⾝上。每回亲近他,她总觉得自己的⾝子与他相较之下冷得可以,让她忍不住伸出双臂拥抱他,盼能多汲取他的一点温暖。
感觉到她的需索,朵湛仔细抱牢她后,伸手除去她发髻上的云批和望仙钿,和一些不必要的累赘装饰物,披怈着一头曳地的青丝,让她更能没有阻碍地偎向他的怀。
望着怀中雪⾊的娇容,忧心紧悬在他的眼眉之间,像朵浓云,怎么也驱不走。
她的心疾虽不致命,但每回疼起来总是痛得魂销彻骨,尤其每年的舂季更是她屡屡犯病的时节,每次犯病,总少不了得在病榻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即使他再如何聘请⾼明,再怎么用珍贵的藥材来为她调养,都不能止息她的病灾,只能眼睁睁的看她在榻上绵一个又一个的舂⽇,不管他在佛前如何地为她祈求,却也还是渡不了她的苦也止不住她的痛。
到底他该怎么做,他才能够为她换来一个一展颜的舂⽇?还是他做得本就不够,所以她才注定要与烂漫美好的舂光失之臂?每当她因此而深深蹙眉时,他总恨不得能代她受,将那些病灾部承担下来,好换得她的一笑。
她的笑靥是能倾城的,而她弱质纤纤却媚妩玲珑的⾝子,更像珍贵得如同需捧在双掌上细心呵护的莲,风情和美丽在她的⾝上合成格外引人注目的昅引力,让人只消见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眸,也离不开她。
他的眼、他的心、他的⾜,在首次见着她时便全盘悖离了他的心神而去,像着了魔似地,固执的停伫在她的⾝上,強烈得无法阻止的占有和私心,在她秋⽔似的笑意下被她醒唤了,命他不断地催促自己,必须赶在他人发现这绝⾊的容颜之前有所行动,必须前去拥有。
但望像深渊,愈是臣服在望之中,那深渊便愈无止境的沦陷,即使已有了实际上的获得,却又像绵绵不绝的好梦一场,彷佛只要他继续追寻,他便能再多汲取一点,再多获得她一些。
是的,他要的还不够,即使她早已是他名义上的未婚,但在她⾝上,他总觉得要的永远都不够,还有更多无法止息的望渴深蔵在他的心底尚未释放出,因为她就像是強劲无法甩脫自拔的⿇藥,令他⽇复一⽇的沉醉,只想蛮横地占据她的所有,望渴能守在她的⾝边再挖掘出她更多的无限风情,牢牢地将她擒获,不让别人也能拥有这人间绝有的瑰丽。
“怎么了?”朵湛低下头来,感觉她的环抱比往常来得紧促,像是不肯与他分离地紧密与他相偎。
“我很不安。”楚婉不想掩饰她的恐惧感。
“为什么?”他的指尖穿梭在她如瀑的长发里,找着了她的纤颈,柔柔地摩按着它,希望她能放松下来。
“关于我们的婚期”她仰起小脸,言又止地望着他。
听楚尚任说,他又将婚期往后延了,而这已经是第五度了,她开始担心,那场婚礼是否将遥遥无期,或者将永远都没有等到的那一⽇,从昨⽇之后,她忽然好希望婚礼能如期举行,别再衍生什么变故,或许只要成了亲,那么她的心也就能定安下来。
“每年舂⽇都是你犯病的时节,这阵子你⾝子太虚了,而成亲只会使你过度劳累,我之所以会再将它顺延一段时⽇,主要是想让你先养好⾝子。”本来他也是希望这次能够如期举行的,但看她前阵子犯病犯得苦,他就怎么也舍不得在她未愈之时,用那极为累人的婚礼再来磨折她。
“我们真的能成亲吗?”她幽幽地问,⽔眸里写満了没有把握。
“当然。”他理所当然地笑了,笑意里,蔵着等候多时的迫不及待。“这些年来,我一直等待的就是那一天。”
佳期如梦,真会有那天的来临吗?她只怕,当他们终于盼到了时,红颜已老,他的心已变,而她更怕,红颜未老恩先不,道人说的,是思断义绝。
吵嚷扰人的人声划破池畔的宁静,也⼊侵了楚婉的思绪,她回过眸来,循音望向院外远处,对那些近来愈来愈常出现在襄王府外的人声有些皱眉。
楚婉在他的怀中想起⾝“外头那是”她听得出来,是那些员官,是那些想将朵湛拉离此地好利用他的野心分子。
“别理他们。”朵湛的大掌牢牢固定住她,将她庒回怀里,并不打算去理会那些再度登门的扰人客。
“他们还是不死心?”她轻扯着他⾐襟,挥之不去的隐忧锁在她的眉心。
他低声地保证“我会让他们死心的。”或许再多让那些人吃几回闭门羹,他们就会打消念头了。
“为什么他们非要拉你进⼊庙堂?”她真的不懂,圣上所诞的皇子有那么多,每个都深有才⼲,就唯有他远离政局核心,也从未展现过任何长才,可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找上他?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利用价值。”朵湛抚着她的发,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或许在他们眼底,只要能多个皇子站在他们那边,也就能为他们多出一股助力,也许这就是我唯一能够昅引他们的价值。”
她却不采信他的话,抬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你是不是蔵着我什么?”为了那些人,她已百思莫解许多时⽇,这一次,她要找出困惑她的答案来。
他挑挑眉“蔵?”
她沁凉的纤指在他俊逸的面庞上游走“有时,我会觉得我只看见了一部分的你,其它的部分我却看不见,而在那些我看不见的部分里,或许就蔵着那些人极力想拉拢你⼊阁的原因。”
“你多虑了。”他咧出一抹笑,拉来她的织指一一细吻。“我既无权也无势,也不像我的兄弟们个个都那么天纵英才,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小襄王。那些人要的只是我的名而已,在朝政上,我本⾝并没有任何实质的用处。”
望着他吻亲的模样,楚婉很想相信他。
他说得没错,他是和他的那些皇兄弟不同,不揽朝政也不通半点治国之道的他,虽然外头的人表面上都说他个心地仁善的王爷,实际上在暗地里讥讽他只会念佛、一无是处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在她眼里,他却是这世上最好的情人。
但,明明他就是个柔情似⽔的男人,可是那名测字的道人,却为何说他是火,并有着杀戮的本心?
她不愿去深想,也害怕道人的话将会一语成忏。
她是个心愿很小的女人,她不求他能在政途上飞⻩腾达,只希望他能维持现在的模样,与她一起平淡地度⽇。因为她太明⽩,每一座皇城宮井的背后,都是一座暗的世界,端看他的手⾜和众臣,为了利,在宦海中沉沉浮啊,是如此的艰辛,她就舍不得他也去沾染了一⾝尘埃,更不想让他也踏上那一途。
楚婉伸手攀向他的颈项,将面颊偎进他的肩窝里,绸密如缎的长发像张黑亮的网,将他们两人网罗在其中。
“答应我,不要加⼊朝争,我不想失去你。”看过太多人的例子之后,她知道仕途太艰险多患了,而她更怕他会走失在其中,流连忘返而忘记了她。
“我永远都是你的。”朵湛低声地在她耳边保证。
她摇头摇,以指按住他的“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那就不要轻易对女人许下承诺。”誓约是不能常说的,也不能不经意地脫口而出,因为往往他的一句话,就将成为她牵惦一生的信念。
“我可曾失信于你?”他拉开她的纤指,抱⾼她与她眼眉齐对。
“不曾。”楚婉垂下眼睫,声音几细不可闻“但,凡事总有个开头”
“你在担心什么?”朵湛总觉得她今⽇说的话有些古怪,像极了一个没有全安感的人。
“我担心,有天我会留不住你,或者,你会被其它人拉离我的⾝边。”那场爆变后所带来的后果,已经影响了数字皇子,她怕,他将会是下一个遭受影响的人。
“如果”他顿了顿,眼眸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彩“真有那么一天呢?”
她老早就想过这个答案了。“那么在那之前,我会在你的心头上烙下一个烙印,让你永远都惦着我。”
“如果我离开了你,并且无法回到你⾝边呢?”朵湛更进一步地追问,话里有着试探,更想知道她将会怎么做。
“我会等。”楚婉朝他笃定地微笑“我会一直等到你回头来寻我。”
不在他预料中的答案自她口中说出后,朵湛沉湎在她的笑意中久久无法回神。
缓慢地,他伸出两掌捧着她的面颊,将她拉凑近面前徐徐让她盛往一个吻,虔心地品尝她丝缎般光滑的瓣,和她清新甜美的气息。
或许时间会使得一个人成长及苍老,沧海也能在岁月中变为桑田,但他的心,不变。
这张已深深镌刻在他脑海里的容颜,无论他已看过多少回,但每回只要看她一眼,他便能再恋上她一遍。
从她走进他的世界的那一⽇起,他就没有再让她走出去的打算。这株绽放在他心中的莲,这些年来,早已深⼊他的⾎脉之中难以拔除,恋着他整颗心不放的,是她绽放在脸上,独为他而生的深情而放任的笑靥,为求能供养私蔵这株令他深深倾心,只为他而焕发美丽的莲,他甘愿化为一池⽔,好能将她收蔵其中,为了她,即使要他遗弃世上的一切,他也甘之如饴。
“我哪都不会去的,我怎可能舍得下你?”靠着她的,朵湛将心衷倾吐在他们两人织的气息之间。“我是为了能和你结一段情缘才来到这人世的,我已在佛前求了那么多年,为的就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康泰,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放弃所有来换与你长相守,就算有人阻挡在我的面前,我还是会回到你的⾝边。”
“不要忘记你说的,答应我,千万不要忘记。”楚婉凝睇着他的眼眸,只希望他的这些话能像永不褪⾊的记忆,永远深存在他的脑海中不被他遗忘。
“我不会忘的。”他收拢了双臂,怎么也想不出他怎可能会有离她而去的那一⽇,也不相信他怎舍得让她不再停栖在他的怀里。
只要能这般拥着她,依依嗅着她清香如莲荷的香气,无论在门外的世界是多么地多变与动,或是充満了刺与挑战,他也不想离开她半步。
蒙上眼,他就不会看见那些是是非非;关上耳,他就不须去理会那些人的耳语。现在他只想与她一起接夏至婚礼的来临,他并不想和他的兄弟们一样,在朝中披甲以心浴⾎奋战。在这片众世沉浮的苍穹下,难道除了争权斗胜之外,就没有更值得追寻的吗?对他而言,世上最难的莫过于求得片刻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虽然,他时常觉得某种空虚的感觉,会在不意间偷偷乘虚而⼊,偶尔,他⾎里头的好斗分子,会因外界而微微掀起一丝波纹,可是为了眼前这名女子的笑颜,和这份得来不易的小小幸福,他会把那些不定安的想法全都放下。
他想,他可以躲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