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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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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体浮啊沉沉的,感觉像是漂在⽔中。

  她看向前方,前方是一片暗沉的黑,她回首张望,⾝后也是一片暗沉的黑。

  那样阗暗的黑,像是几百年前她误陷流沙时,底下那处无光幽暗的人类墓⽳。

  当时那地方只有她一个,孤孤单单的,没有光源、找不到出路,无人相伴。

  那现在呢?

  现在她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不自觉的蜷缩着⾝子,她茫茫然的望着⾝前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当年她虽然孤单,但除此之外她并不觉得如何,在那墓⽳里困了十年,她依然是那样子过。可如今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黑,她只觉得好寂寞、好寂寞…

  好…寂寞…

  如果没遇见他就好了,如果没爱上他就好了,如果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喜就好了,如果她从来不曾想弄懂什么是七情六就好了…

  如果她依然只是小金蛇就好了…

  如果…就好了…

  **

  “爷!爷!我有名字了--”

  兴匆匆的跑回营地,灵儿一见到怪人…呃,不对,是恩人,就宣嚷嚷地道:“爷!我有名字罗!我和你说,我姓金,名灵儿,就是灵巧活泼的意思,全名就叫金灵儿喔!”

  已经在套马鞍的男人瞥了她一眼之后,继续收拾东西,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虽然他有点冷淡,却无法浇熄灵儿的‮奋兴‬。她将带回来的⽔袋放到马鞍上,开开心心的在他⾝边跟前跟后哇啦哇啦的笑道:“爷,我告诉你喔,我以前都没名字,我不知道名字是什么咧,你们当人的是不是也都有名字?对了对了,爷,你是不是也有名字?我跟在你⾝边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爷,你叫什么名字啊!”名字?

  他一僵,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是有名字没错,还不只一个,不过他却不知道该用哪一个,或者该说,他不晓得如今的自己还是不是曾被叫唤那名的同一个人。

  他曾是上古的战将,也曾是当朝的将军,他拥有前世与今生的记忆,却无法找到其中的平衡点。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几千年前的蚩尤,也不是十三年前的霍去病。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确定,又怎么可能会有名--

  “爷…”见他神⾊不对,灵儿快快的轻声开口:“难道爷也没名字吗?”

  他回过神来,看见她小心翼翼的表情,突然间觉得莫名难堪。

  何时开始他竟可悲到连一条小蛇都认为需要对他施以同情?

  冷着脸勒紧缰绳,他一动不动地瞪着她。

  慢半拍的发现自己大概是问错话,灵儿有些贪生怕死的缩了一下。

  她一脸无辜的模样,倒让他抓回了一些理智。回过头将鞍上的⽪带拉紧,他一跃上马。

  “爷…”她迟疑的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儿在原地轻踏了几步,他看着泛着橘红微光的天际,深昅了口气。

  炎儿笑中带泪的容颜浮现眼前,他策马前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说的对,我没有名字。”

  **

  烈⽇炎炎,敦煌在望。

  骄晒得人发昏,远处沙漠中的城墙看似在⽔中晃动。

  昨⽇巧遇商队时,马儿已不再因为她的靠近而騒动,在听了灵儿的解释之后,他替她买了匹快马。

  不只是因为她不想变回小金蛇待在包袱里,更是因为他受不了她那些接二连三停不下来的疑问,要是再不想办法让她离他远一点,他大概会忍不住拔刀将她放成八段丢在沙漠里晒成蛇⼲。

  这三年来,她的问题一向很多,但很少涉及他个人,通常她问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问题。

  像西方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家国‬?大海是不是真的比他们两年前经过的那湖泊还深?中原是不是到处开満了花?长安真的遍地⻩金吗?天山雪莲为什么是绿⾊不是⽩⾊的…话如此类的怪问题。

  她有时也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所以他多半不怎么理会她,除非她露出那种小可怜的表情。

  但自从他说自己没有名字之后,她逮到机会就会又怕被扁又万分好奇地忍不住直问:“爷,你不是人吗?为什么你没有名字?人不是在一出生就会有名字的吗?爷你不是人吗?那大胡子是不是人?大胡子也没有名字吗。没有人帮你取名字吗?”

  虽然他从头到尾没回过一句话,但是她就是有办法叨叨絮絮不停的问问题,甚至自言自语。

  以前他多少还有办法忍受,但现在她三不五时的就问到他的痛脚,几乎将他的耐磨得消耗殆尽。

  所以一发现她可以骑马,他二话不说马上买了一匹快马给她,也不管她庒没骑过马,就将她丢了上去。

  这之后,他的耳子总算清静了些,因为她一路上都忙着不让自己从马鞍上滑下来,再也没问那些鸟问题来烦他。

  不过也多亏了如此,他才能在易中,打听到自己追踪的方向是正确的。

  那商队曾见过全⾝着布的男人,他估量自己只和玄明差上几个时辰,只是他猜不透为何只有玄明一个人。

  有一瞬,他怕自己搞错了人,因为玄明是不会丢下炎儿不管的。如果那包得密不透风的男人是单独一人,那炎儿呢?

  不,他不会错的。

  紧抿着,他坚定的看向前方那越来越近的边城。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对那小笨蛇脫口说出那句话,只是在那当下,他脑海里只剩下炎儿,只剩下她而已,就像这十几年来每次他想起她时一样。

  他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他不知道。

  他究竟是霍去病还是蚩尤?他也不再能确定。

  这十三年来,他不断的自问,但那一向没有答案,只知道他必须找到她,或许等找到了,再见到了,他就能确定自己是谁、知道那答案究竟是什么--

  那一定是他!

  他必须如此相信着。

  **

  敦煌。

  ⼊夜后,这座位处大漠边关的军事及商业重城仍是**通明。

  客栈里,酒客喧哗着,或是谈论⽩⽇的易,或是筹备隔⽇上路的事宜,把酒言间,或许也做成了几笔生意。

  月儿才刚爬上夜空,从几⽇前的圆満渐渐消瘦。

  用了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澡,灵儿轻哼着胡族小调,正要从公用澡堂回房去,却瞥见一条黑影从屋顶上闪过。

  啥东西?

  眉一挑,她好奇飞⾝上梁,轻巧无声地追踪在后。

  几个腾越之后,黑影俯趴在屋瓦上,行迹鬼祟。

  瞧不清那黑影的形貌,却隐约感觉出对方⾝上冒出隐晦的妖气,她皱着眉头,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另一头,倒挂在屋檐上偷瞧窗格內的情景。

  咦?屋子里没人--不,有一个。

  哇,香噴噴的美人呢。

  瞧那在上的睡姿,可真是教人看了心情‮悦愉‬。

  不过漂亮的画面很快就让那黑影给破坏了,只瞧那脏东西化做一阵黑烟无声无息的从瓦中溜进屋里,跟着在边采集成人形,变成了一个样貌俊俏的公子哥儿。

  她眨了眨眼,本以为那妖怪会一口吃了那姑娘,正出手相救,却看见他竟然伸手脫人家姑娘的⾐服,害她呆了一呆,不觉又缩回了想推窗闯进去的手。

  他要做啥啊!

  満脸好奇的将脑袋往前凑到窗格边,却见那男妖脫完了姑娘的⾐服又开始脫自己的,她不觉瞪大了眼。

  哇,难道现在妖怪吃人,习惯把自己和对方脫光光吗?

  吃人就吃人,⼲嘛那么罗哩叭唆的啊?

  见他再度伸手,她回过神来,暗叫一声,忙飞⾝闯进屋去,嘴里不忘哇啦哇啦喊道:

  “大胆妖孽,住嘴!唉呀,不对!住手!”

  妖怪倏地转过⾝来,一张脸在见到灵儿时有些错愕。

  “喂,看什么看!手还死抓着人家姑娘⼲嘛?快把她放下,叫你住手没听到啊!”她熊熊伸出食指责骂着,一副伸张正义的模样。

  妖怪脸一黑,气沉沉哼声嗤道:“你是哪条道上的?竟然如此不知死活,敢管老子闲事!”

  “道?”她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哼,⽑头小娃也敢多事!”以为她不将自己看在眼里,他火由心起,利爪一伸,双臂变长,突地就袭向她的颈项。

  “喂喂喂,你这卑鄙小人,动手怎么可以不先打声招--哇啊啊--慢点啊慢点啊!”她的斥责因为对方接而连三的攻击改成怪叫,只瞧她东躲西闪的,反被那妖怪得在屋子里四处窜。

  “哇啊啊.叫你慢点啊”她失声叫,前方又冒出对方⾎盆大口,吓得她转⾝再跑。

  几次打她不着,那黑妖神⾊更加青黑,只瞧他尖啸一声,突地⾝形暴涨,一张俊俏的脸也变得如恶鬼一般,迅速向她扑来。

  灵儿见状吓得‮腿两‬发软、抱头鼠窜,小嘴一张,忍不住搬出绝招--

  “救命啊--”

  **

  在房里‮开解‬在⾝上的布条,玄明拿起清⽔中浸泡的布巾,擦洗掉⾝上残馀的墨绿⾊葯膏。

  ⽔盆里的⽔在几次清洗后,从清可见底渐渐成了墨绿混浊,但那看来有些乌黑的⽔面在静止之后,反而籍着火盆的红光如镜般映照出他残缺的面容。

  虽然是有些模糊不清的,但他依然清楚记得脸上那些⻳裂的纹路。

  伸手摸了模耝糙的脸⽪,他对着⽔镜凝望。

  是当人太久,所以才会在意外貌…

  难道千年过去,他竟也有了人心?

  盆中的火⾆迅即攫住了那布条,呑食着、燃烧着,布条在火焰中蜷缩、消失,不一会儿,就被‮烧焚‬殆尽。

  穿上了黑⾊长衫,他不经意想起灵儿。她曾提过她也是要⼊关,不知她今晚是否也在敦煌?

  她可爱的笑脸浮现,引得他角也微扬起来。

  从没想过帮人取名,这回也不知怎么回事,或许他真的也有了人心,仅得什么叫心软了,所以才会见不得她那可怜兮兮又落寞的小脸。

  几年没去注意他人,她倒让他破了例,不只注意到她,还记得她,甚至…担心她…

  拿布巾束起发,他望着那盆火,愣了一下。

  担心她?

  不会吧…

  脑海里刚闪过这句,耳边就响起她的声音。

  咦?

  他蹙眉,才以为自己想太多,未料实外又起一声!

  “救命啊--”

  救命!他一怔,这回那声音大到让他无法说服自己是听错,脚一点,迅即飞⾝出窗。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来人啊、妖怪啊、要死啦--”

  如浪般层出不穷的惊声尖叫一次比一次更近更大声,如果他方才还不确定是她,这回可真确定了,大概只有她会这么大呼小叫--他脚下几个纵越,循声而至一豪门大院。

  整座宅院诡异地无人闻声出来探看,除了灵儿的怪叫外,一片沉寂。

  魂香。

  一挑眉,他闭住气,更加快速的朝后方院落的声源而去,刚刚好赶上她被那黑妖逮住她的长辫子。

  “哇啊,放手放手啦!”她双手挥,害怕地闭眼大呼小叫。

  那黑妖用力一扯,眼看她就要⼊了黑妖那张⾎盆大口,他闪⾝过去,一掌袭向黑妖口,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黑妖怪啸一声,松了抓住灵儿辫子的手,灵儿朝前仆跌在地,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就看见黑妖呆呆地站在那儿,像是无法置信,虽然他还直的站着,前却多出了一个窟窿,冒着汩汩的黑⾎。

  他的⾝前,有着另一条黑影,黑影侧⾝站着,右手握着一只带着黏稠体仍在跃动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那…那那那那…那不是心脏吗!

  灵儿倒菗口气,瞪大了乌黑的眼,吓得満脸发⽩,还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就猛往后退。

  前多了一个窟窿的妖怪嘴角流下黑⾎,他张嘴言,却只冒出黑⾊的泡沫,才走前了一步,就撑不住的倒地。倒在地上,手还伸着,像是想请求对方将心脏送他。

  黑影背对着月光冷冷低头看着。

  “还…还我…”倒地的黑妖凄厉地伸直了手,一脸惊怖。

  对方动也不动。灵儿惊惧地抬首,只见背光的他叫她看不清而貌。

  这一幕在月光下有着奇诡的琊魅。

  她心一惊,冷汗直冒。

  “还…我…”倒在地上的黑妖仍在挣扎着,黑⾊的心在敌人的手上越跳越缓。

  黑影看着地上的妖,右手冷不防地一握!

  黑妖惨叫一声,登时化成一摊黑⽔了了帐,到地府报到去。

  “啊。”

  一声短促的轻叫让黑影回了头,灵儿紧急捂住了小嘴却仍是来不及扼止,她吓得全⾝直颤,以为下一个就会是自己--

  “你没事吧?”

  咦?她呆了一下,眨了眨眼,只见那家伙转过⾝在她⾝前跨了下来,一张脸完全呈现在月光下。

  “玄…玄玄…玄明?”结结巴巴地瞪着那张已经开始悉的面孔,她完全无法反应。

  他伸手扶她,却又缩了回去,因为看见她眼中的惊恐,也发现自己右手还沾染着那黑妖的⾎。

  这一瞬,才晓得自己的碓是担心她。轻蹙着眉,他起⾝,习惯的退回暗影之中。

  “你…你你…”她仍是呆滞,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有没伤着?”撕下院落中一片宽阔的叶擦手,他面无表情的问。

  “没有?”她呆呆地回答。

  “没事就好。”黑⾎黏难拭,他丢了一片,又撕了一片叶,边转⾝朝院落中的荷花池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好象伤了他,匆忙从地上跳了起来,她走快两步跟上,却又在看见那摊黑⾎时心生恐惧地停下。

  她看看已经进⼊影中的他,又瞧了瞧地上的那摊散发着腥臭味道的黑⾎。虽然她觉得害怕,但眼看他越走越远,她没来由的感到心慌,等到她发现时,长在⾝下的两条腿早已自动自发地追了上去。

  他蹲在池边,洗着手。

  站在他⾝后,她想开口,忽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不噤恼起自己来。

  讨厌,平常话明明多的,怎么这时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荷花池畔意外的有几株青柳,风一吹,月下的柳枝随风晃,更增添几许寒的味道。

  咬着下雇、轻蹙秀眉,她呆杵着,只觉得自己突然成了哑子。

  洗去了手上黑⾎,他站了起来,一回⾝就瞧见她,不觉愣了一下。

  “呃…那个…”她迟疑的开口,这回总算及时想到该说什么“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他轻描淡写的,没多看她一眼就绕过她离开。

  灵儿急急回⾝跟上,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可到了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本也不知道问题在哪?有什么能解释的?

  瞧着地宽厚的肩背,她莫名觉得有些孤单。爷也常这样冷漠,爷背对她的机会总比面对着她多,但爷是爷…

  爷是爷?

  不觉中停下脚步,她怔仲地望着他在月下的背影。

  爷是爷,那他呢?

  心口有股怪怪的悸动,奇异的难受。

  她抚着口,蹙眉想着,爷是爷,他是他,他不一样,打从见到他起,他总是看着她说话,她不想要这样,这种感觉好难过。

  “对不起--”没来由地,这句话冲口而出。

  前方的他僵了一下,停下脚步。

  他回过⾝,

  灵儿瑟缩了下,小脸又浮现迟疑和困惑,好半晌才窘迫地低着头哺喃道:“我…我不知道…”

  玄明不动,无言,只是看着她,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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