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送郞送到大树下,劝郞早去早回家,路上野花你莫采,家中还有牡丹花…”
仙恩漫不经心地哼着客家山歌,停下来翻动一排打折的舂装。
而随侍在侧、中规中矩陪着她逛街的锺衡,有很合理的原因怀疑,这首山歌是唱给他听的,但聪明人都知道何时该住嘴不问。
周末假⽇,又正值换季打折期间,逛街人嘲几乎挤翻了整片⾼岛屋时代广场。他们俩有别于⽇本人匆急的步调,手挽着手,悠闲晃⼊⾼岛屋百货公司內。
锺衡瞄了眼腕表,五点半了。待她选妥几件保暖的⾐物,该去吃晚饭。
专柜里,仙恩依然懒懒地挑动几件羊⽑⾐。
“好不好看?”她取饼⽩⾊的那一件,往⾝前一比。
“好看。”他点头。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履行为人男友必服的义务:陪女朋友出来逛街买⾐服。
仙恩到穿⾐镜前,摆弄一下。嗯…普普通通啦!她露出兴致缺缺的表情,又把⾐裳放回去。轮到另一个女人拿在手上,而他⾝旁的某个男人重复他刚才的表情和语句。
他这才发现,专柜外已站了一排男人,每个人的眼光游移,都销定店內的特定倩影。
当女人们拿起⾐裳在⾝上比画时…
“好看。”男人们点头。
“还可以。”男人们耸肩。
“你看了那么久,到底有没有喜的?”男人们催促。
店里的女人或者⽩他们一眼,或者开心地在他们眼前展示,继续钻回店里和其它同类厮杀。
如果爱情有一个具体实践的方式,这就是了吧?
和心爱的她约出来,做一件其实很浪费时间的事,花一笔会让你接下来三天缩紧带的钱,替她买一件可能只穿两次就束之⾼阁的⾐服…而且,你还觉得甘之如饴。
“走吧,换季的⾐服都没有太好看。”仙恩杀出重围,挽着他的手臂往电梯的方向前进。。
在这个楼层里,有多少男人听过相同的一句抱怨呢?毫无来由的,他口涨満了幸福感。
“楼上是男饰馆,我们去看看。”仙恩站在电梯口,瞄了一眼楼层简介。
“我不缺⾐服。”
“看看嘛!”仙恩不由分说,拉着他更进一层楼。
踏⼊男饰馆,他再度发现一个“异象。”
前几楼的女饰馆,看⾐服的是女人,站在旁边等的是男人。然而,进了男饰领域,看⾐服的居然还是女人,站在旁边等的仍旧是男人。所不同的是,这回女人把⾐服往男人的⾝上比,而男人还是一样満脸不耐却纵容。
“喂,那件外套很好看。”
仙恩把他拉到一个知名的休闲服饰专柜前,打量模特儿⾝上的宝蓝⾊风⾐。
“对。”他被动地附和。
“我们进去瞧瞧。”
在⾐架上,仙恩找到外面那件展示风⾐。她取了下来,忽地发现还有另一件同款式的墨绿⾊系。
她两件都拿在手中,左手,右手,两件轮流看了几眼,委决不下。
“来。”拉着他来到穿⾐镜前,先在他⾝前比了比宝蓝⾊的“喜吗?”
“喜。”他温顺地点头。
再比一比墨绿⾊的。“这一件呢?”
“很好。”
“真没建设!”她⽩他一眼,把宝蓝⾊那件塞给他。“你把外套脫下来,穿穿看。”
锺衡偷眼一瞄,现场任人布摆的同伴着实不少。同志们都很认命,所以他也跟着认命。
他在试穿蓝⾊风⾐时,一位专柜姐小看出他们这一对颇有成可能,漾着満脸笑上来。
记起她不会说⽇文,他开始正要帮忙,仙恩顶了他一下,他马上住嘴。
“你会讲英文吗?”仙恩甜笑。
一听见女客口洋文儿,专柜姐小马上倒退三大步,一脸惊惶地行了个礼,火速去换来另一个年纪大些,但能够和客人沟通的姐小。
“MayIhelpyou?”专柜姐小必恭必敬地弯。
“除了宝蓝和墨绿,还有没有其它颜⾊?”仙恩边问,边察看镜中他试穿后的效果。
“只有这两个颜⾊,这是今年最流行的颜⾊和款式。”然后专柜姐小开始滔滔不绝,向她解释该品牌今年的主打⾊系,以及风⾐的质料。
虽然以后穿⾐服的人是他,但是没有人来试着说服他,或加以劝。
店员们深谙“毋枉⺟纵、绝不错杀”的原则…男人旁边的那个女人,才是她们销售的重点。
从头到尾,两个女人自行商讨哪一种⾐领比较适合他,是小翻领、大翻领、直领,或宝蓝⾊、墨绿⾊、卡其原⾊?而他一迳以温顺的表情,站在一边旁听。
“好吧!就这件墨绿⾊的。”仙恩终于打定主意,慨然递出最后的结论。最后,她似记起了什么,转头问问他:“你觉得呢?”
“墨绿⾊好看。”他驯善地附议。
“嗯。”她満意地点点头。
他贡献出⽪夹,她也毫不客气,菗出一张金卡给专柜姐小。姐小刷完卡回来,也是恭恭敬敬先给她,她再转给他签名。
在帐单上签名时,他的眉宇间凝着温柔的笑意。
整间百货公司里没有男人置喙的馀地,而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无比。
上下几圈逛了下来,锺衡手上的战利品开始累积。他也开始同其它男人一样,口中多了催促。
“这种包包你刚才看过了。”
“我已经有很多袜子了。”
“改天再来看吧,我肚子饿了。”
最后,他终于劝动兴致⾼昂的女友,两人的晚餐才有着落。
无论在初期的等候,后期的不耐,他心中始终没变的,是那股浓浓的満⾜感。
原来,平凡也能如此幸福。
“我姊夫为什么会在你的办公室里?”
夜里,两人软卧在上。她的螓首在他臂上,他的手环在她际,两人浓沉在爱后的慵懒里。
她的浅询,让他脑中的困懒烟消云散。
“你怎么知道他在我办公室?”他问。
“我下午打电话到你办公室,请你来机场接我,就是姊夫接的电话。”仙恩拂弄他的短发。“我不知道你和姊夫认识。”
他还以为,接到电话的人是藤田先生…
“我们小时候曾经同过班。”他淡淡道。
她轻喔一声。
“你是在姊姊的婚礼上看到新郞倌,才认出他的吗?”
他的手无意识地游滑在她裸背。
懊不该告诉她呢?
说,与不说,两方在他心口烈争斗。
如果情境转变,他是裴海,而她是池净,他说什么都不会坦露。
因为人对于自己的痛苦,往往容易沉陷其中,无法自拔。对于别人的苦难,即使亲如手⾜,也能稍微站开来,以“关切第三者”的角度来衡量。
他所无法确定的是,她的反应会是什么?
锺衡垫⾼背后的枕头,突然坐起来。
“仙恩,你知道我曾进过少年监狱。”
“嗯。因为你撞死过一个人。”她直言不讳。
“那个人姓池,是个菜农,在淡⽔登辉大道旁有一畦的菜田,我就是误闯了他的田,才会发生意外。”他缓缓开口。
“姓池?”她一怔,随之坐了起来。
“他是一个鳏夫,子过世七年了,⾝后只留一个女儿,当时她才不到十岁。”
卧室內的气氛,渐渐沉重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他心头一些从未诉诸言词的影,今晚,将要让她一窥究竟。
“那个小女孩名叫池净。”他轻声说。
仙恩的眼眸圆睁,哑口无言。
“池净?”久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姊姊池净?”
“嗯。”“我不懂…”她心头一片混。“你是后来才查出我们住在晚翠新城,或者一开始就知情?”
“晚翠新城里的独门独户,每栋的市价是一千四百万。”他维持不变的坐姿,话声平静。
仙恩翻⾝下,随手拉过他的衬衫往⾝上一披,快速地来回走动。
他们家只花了五百万。当初去看房子时,建商说,他们是第十个订户,正好赶上建商的促销案…第十位大方送,所以只花了五百万就买到手。初时⺟亲还不敢相信有这种好事,以为遇到“假促销、真诈财”的集团,直到律师、会计师都出来做见证,建商再三保证,才敢真正下订。
“原来是你做的手脚。”仙恩支着额,无法停下折返的举动。
“我无颜面对池净,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们家人,只好以这种方式来稍做弥补。”
“无颜面对?也包括我吗?”她倏然停下步伐。
生命全安起见,他马上头摇。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你可以不说的。”她回去继续踱步。
空气间的氛围,停滞了许久。
远方隐隐有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对映了他曲折冲突的心境,一声声,一阵阵,速度锐利如刀。
“如果你是池净,我不会说。”他疲累地扒过短发。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见到我,心里痛苦。”
“但我是她妹妹。”
“而我爱你。”他静静说。
呃?
步伐僵住。
他刚才说…?
“你爱我?”她极缓极缓、极慢极慢地转⾝,垂下颈,住他的目光,瞪视。
他毫无表情,只有眸底,转着丝丝缕缕、几不可见的情意…及忧惧。
她明⽩过来。他在担心。他在害怕。怕她的拒绝,怕她更进一步明⽩了他的过去,便会在下一秒钟拂袖而去。
噢!这个⽩痴!而他爱她。
她的笑意逐渐明显,从眉眼到嘴角,从脑里到心底。
她猛然一跳,跪坐在他的腿大上。
“你真的爱我?”亮闪闪的目光,让人无法视。
“嗯。”他拂过她的嘴角,盛住那一抹笑。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无论我何时说,你都会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无奈道。
呵,聪明。她用力吻他一下。
这代表,他的赌注下赢了吗?他的心仍悬着,却轻盈了许多。
“裴海会认识姊姊,是因为你吗?”她忽然想到。
话题继续,而且进⼊更危险的领域,他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一些。
“他一直知道我有这个心结,便也时时注意池净的下落。遇见她之后,更进一步爱上了她。”锺衡谨慎地用字遣词。
决定让仙恩知道,是锺衡自己单方面的事,却不能牵扯到裴海那方。阿海的人生,必须由他自己去做主。
虽然,他们两个人,从少年时期开始,生命轨道就奠下密不可分的接点。
“没想到他们会因为相处不善而分手。”她有些感伤。
其实他们会分手,他心里是有数的。池家⽗女不只是他心底的结,也是裴海心底的结。只要这个心结未解,他们两人便不会有幸福可言。
于是,今晚,他坐在这里,解他心底的结。
“你告诉我这件事,是希望我怎么做呢?”仙恩偏着小脑袋打量他。
什么都别做,仙恩,什么都别做。只要继续爱我就好,求你!他默默祈求。
“我应该然大怒,拂袖而去吗?”她很认真地在思索。“或者,甩你一巴掌,用力践踏你一顿,马上打电话跟我姊姊告密?”
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不好,那太洒狗⾎了,我不喜演文艺片。”她自己否决了。
他的心随即落地。
“或者,我应该把你绑起来,所有地产房契搜括出来,全部贡献给我姊姊。”
“如果此举能弥补万分之一,我早就做了。”他静静说。
“你说得对。财富,权势,名利,地位,都不会让姊姊更快乐。虽一能让她快乐的…”她慢慢吐露。“是抛开以前的一切,找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幸福地过完后半生。”
他深呼昅一下,点头同意。
“钟衡,这不也是你需要的吗?”她偏望着他,眼中漾満温柔。
他怔怔对住她的眼波,无法言语…
仙恩俯首吻住他。
她终于懂了。五年前,她遇上飙车族的那一晚,他发了一顿脾气,喝个酩酊大醉,还在睡梦中叫着姊姊的名字…原来,他并不是暗恋姊姊。
这可憎的罪恶感,不断在他心头作祟,年复一年。
“你这可恶的家伙,也不把话讲清楚,害我一直误会下去,吃了好久的飞醋!”
“当时,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他的眼神流转着困扰。
她了解!如果是当年那个冲动、満怀热⾎、向往着轰轰烈烈的仙恩,一定会觉得天崩地裂,不知如何与他相处下去才好。
现在的她不同了,她更了解人情世故,与世间无法避免的种种遗憾。
他已悔,不敢怀梦,那样小心,近乎虔诚地守在他们家后头,默默赎罪。
除了早逝的池伯伯,她不知道还有谁,有权站出来,对他丢出第一颗石头。
她铁定没有。
仙恩细细抚过他的眉眼口鼻,像⺟亲慰抚孩子的所有伤痛。
“告诉我,二十年前那夜的风,还在你的梦里哭吗?”
他猛然望住她。
她知道?她竟然明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眶润了,直到她倾⾝,吻住他沾的睫⽑,他才发现中涨的情绪,正在找一个流怈的出口。
“锺衡,我爱你。”她突然退开,眼神严肃得近乎冷酷。“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所以,你必须回报我同样的全心全意。”
他动着开口,她却用食指按住他。
“你欠姊姊一个幸福,如果没能把姊姊的幸福还给她,你这一生将无法全心全意的爱我。可是姊姊的幸福并非掌握在你的手上。如同你无法改变过去一样,现在的你也必须接受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我们就是无能为力。”
他眨了眨眼,仍被她的纤指制住。
“如果你不喜我的结论,那我很抱歉。可是,现在我掌握了你的秘密,所以我决定用勒索的。”她的手指增加力道。“唯有这么做,你才会真正认为自己已经对姊姊,或她关爱的人付出绵薄之力,你才能释放你自己,我们的爱才有公平可言。”
勒索?他再眨了眨眼。
“我可以保密到家,不向我的家人揭发你黑暗的秘密,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哪三个?”他的终于得到自由。
心中一个个气泡正在绽裂,释出令人通体舒畅的快慰。
“嘿,嘿,嘿。”她扯出一抹琊恶快意的微笑。
“这就是你的三个条件?”
“这是笑声!你连笑声和说话都不会分?”她低吼。“对不起。”
她伸出第一手指。“第一,我要你答应我,永远放下池老伯的事,不准再把它悬在心中。”伸出第二手指。“第二,要非常、非常爱我,永远、永远爱我。”
“我以为你是在帮池净开条件。”他温柔仰视她。
“她是我老姊,不会介意把债权转让给我。”她得意地笑起来,睥睨自得。
“第三个条件是什么?”他非常勉力克制自己,才没将她庒在自己⾝下,尽情地爱遍她。
他爱她!无法用世间的任何语言来传达。
仙恩停顿了一下。
“晚一点再告诉你。”她一副收工的样子,翻开被单,快乐地躺回他⾝畔。“好了,觉睡 觉睡。”
前一秒钟关于爱与伤感的念头,此时全都蒸发,他的心情马上从绵中警醒过来。
“现在就说!”
“你还不困吗?那好,我们来…”惑的⽟腿钻进被单里,腻着他的腿侧游移…
美人计?他疑心更盛。
“仙恩,把话说清楚。”
连她美丽无瑕的⾁体都失败,看来她需要多多培养自己的女魅力了。
“书上说,这一招对男人通常有用的。”
“仙恩!”语意危险了。
“好嘛好嘛。”她叹了口气。“第三个条件,每年多收养两只狗。”
“仙恩,你已经养七只了!”他几乎跳起来。
“喂,先生,你给我搞清楚状况!”她秀眉一挑,恶声恶气地戳他肌。“这不是请求,这是勒索,OK?”
他啼笑皆非。
懊死!若早知坦承的结果,会给自己扯上这么⿇烦的后果,当初他便一个字都不说。
“两年一只。”
“一年两只。”不接受讨价还价。
“一年一只。”
“好。”
“你必须答应帮它们找主人,定期送养几只。”
“…好吧。”她臭着俏脸。反正他们家附近也缺少⾜够的空间,只纳不送。
“现在可以『觉睡』了。”他终于露出安心的笑意。
仙恩把被单里的⽑⽑手按住,扔回他⾝上去。
“你,想,得,美!”
她翻⾝,拉⾼被子,各睡各的。
锺衡瞪着她的背,満腹委屈…和火无处可诉。
无奈之下,他长声叹息,翻⾝也睡倒。
可是,她还在嘀嘀咕咕的,哼着她的客家山歌,分明也没有睡意啊。那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排遣时光”呢?
“仙恩…”他可怜地轻唤。“仙恩?”“别吵,我睡着了。”她把被单拉得更⾼,不理他。
这就是天下夫将过的生活吧?⽩天你给她气受,夜里便换成她胜券在手。
情忽尔淡去了,他挨近她的背,嗅闻着她的体香、发香。
细听之下,她正哼着歌儿…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幸福的一隅,在他眼前坦现。
満⾜和暖意,形成一个全安的茧,将他承接住。临睡去之际,他深深明了…
那吹啸了二十年的寒风,已经止息。
注:文中引用之“不爱那么多”一词,为李敖先生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