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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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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文生命中的第十九个夏天来得特别早,当他的同窗还在学校里挥汗如雨,为黑色的七月作最后冲刺的时候,他已经接到了S大学发出的提前录取通知书。化学系应用化学专业,9月12上午8点准时报到,地点是S大学大礼堂。本科生在四年后就业的前景虽然比较渺茫,但终于能够避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周文还是很为自己庆幸的。

  当然父母对他的选择很不满意,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人生难得几回搏,说什么都得搏上一把,冲一冲位于祖国心脏的Q大、B大之类名校…但周文有自己的想法,他根本听不进去。

  在一场场烈的争吵和冷战之后,整个漫长的六月,周文都在G城的大街小巷闲逛,消磨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时光。生命就像握在手中的沙,你握得越紧,它失得越快!

  出事的那天是6月28下午1点37分,周文在许多年后还是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正在城西孤峰园避暑,站在一人多高的假山石上低头凝望,对面是曲折古朴的游廊,游廊外面是碧绿的河水。一阵阵清凉的微风面吹来,带着荷花荷叶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突然有一个稚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叫:“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周文顿时吓了一大跳,浑身汗都倒竖起来,他像中了一样,身不由己地往下跳去。

  换在平时,从一人高的假山石上跳下去根本不当回事,他试过许多更危险的举动,但这一次周文双脚触地后又鬼使神差地弹了起来,身体马上失去了平衡,人往前扑了出去。他的左手重重撑在游廊的红漆栏杆上“咯”的一声响,左前臂向上弯成一道奇怪的弧形,疼痛难忍。

  尽管是溽夏,头毒辣得可以把人熬出油来,但周文还是浑身直冒冷汗。他抬头向假山石上望去,树叶哗啦啦响,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刚才在他耳边说话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把身体还给他?周文竭力回想着,听那个声音气的,应该是个连牙都没有出全的小男孩。

  手臂疼得实在太厉害了,就像有小刀在里面挖。周文捂住手臂匆匆忙忙出了孤峰园,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让母亲知道,省得她唠叨个没完没了,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也许只是胳膊臼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随便找个医生接回去就没事了。”

  周文不敢去挤公车,他一口气走了六站路,来到了离家不远的第四人民医院。排队,挂号,就诊,外科一个年轻的医生只瞟了一眼,就蛮有把握地说:“骨头断了。”开出单子让他去拍张X光片。

  希望破灭了,周文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浑身冰凉,耳边嗡嗡直响,就像有一千只蜜蜂劈头盖脸地扑过来。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担心,医学发展到今天,伤筋动骨根本算不上什么大病,随便哪个三的医院都能够治好。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跌断骨头,没有什么经验,许多年后周文第二次断同一条手臂时,他就沉着老练多了。

  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周文抑制住紧张的情绪,迷糊糊跟着人群排队,划帐,付费,拍X光片,一直挨到四点钟才拿到片子。那个年轻的医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举起片子向着窗口的夕阳端详了一会,嘴里嘀咕说:“桡骨和尺骨断了,还好不是粉碎的!”

  他捋起袖子把周文的五手指逐一往外拔了一遍,然后握紧断臂向反方向用力一拗“咯咯咯”一连串响,比跌断的时候还要清脆响亮。周文在心惊胆战之余只觉得一阵酸痛,还来不及叫出声来,骨头就已经接好了。

  那个医生技术蛮不错的,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给周文上好夹板,上绷带,叫他再去拍个X光片,看有没有完全接到位。当周文拿着片子回到外科时,医生差不多该下班了,他一边收拾皮包,一边接过X光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说:“嗯,还不错!十天后再来复诊。当心点,不要用力!”

  周文吊着个左手,就像电影里光荣负伤的伤员,小心翼翼地往家走去。路过善人桥的时候,他看到一大群人围在河岸边,向着水里指指点点,议论个不停。周文顿时起了好奇心,他从人里探出头去,看见两个联防队员正从河里捞起一具硬邦邦的死尸。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朝天半张着嘴巴,直已经死透了。她的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干了,只剩下一层皮,有点像恐怖小说里的干尸,两只手被河水泡的惨白,周文马上联想到死鱼的肚子和女人涂在脸上的面膜。

  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具尸体的眼皮微微一动,隙开半条线,朝他冷冷瞥了一眼。一股寒意从脚底心一直腾到后脑勺,周文吓的连退几步,一个股墩跌坐在人行道上,牵动了断臂,疼得他呲牙咧嘴。“幻觉!这一定是幻觉!”周文竭力安慰自己,但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眼花!

  围观的闲人却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反而被周文冒失的举动逗乐了,还有几个无聊的年轻人调侃说:“小哥,怎么脸这么白,撞见鬼了吗?”周文一条背梁脊骨凉嗖嗖的,他突然掉头就跑,引来后面一阵哄堂大笑。

  回到家里,周文的母亲陆萍大吃一惊,等问清楚了情况,心疼得眼泪都了下来。她把周文狠狠埋怨了一通,从这次跌断了手臂说起,一直追述到三年前丢了一辆崭新的脚踏车,全是因为他不听话的缘故。等她说累了,这才想起打电话到善人桥派出所,叫他的父亲周子佟早点下班。但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案件,一时半刻不开身。

  直到深夜十一点半,周子佟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里。他虽然也很心痛儿子,但面上没有表出来。他淡淡安慰了儿子几句,紧锁着眉头洗了个澡,坐在藤椅里歇息,偶尔说起他管辖的这片街道发生了一件离奇的案子。周文心里一动,打断说:“是不是在善人桥下面发现的那具女尸?好像是给什么东西把浑身的血干了!”

  周子佟不经意地看了儿子一眼,说:“你路上看见了吗?…她叫韩梅,是四院妇产科的主任,当时你就是她给接生的。你还有不知道的事情,她天灵盖破了一个口子,脑髓全被光了,法医说可能是寻求长生不老的变态干的…咦,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手臂怎么了?”

  周文抱着左手说疼得很厉害,周子佟心头突地一跳,安慰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晚上静下心来特别疼,过两天就好了。但他终究放心不下,小心翼翼掀开纱布一张看,顿时吓了一跳,儿子肘弯的皮肤青里泛黄,都快肿成一只大馒头了。陆萍更是眼泪汪汪,嚷着要连夜挂急诊,周子佟说深更半夜找不到骨科大夫,明天再去,陆萍就骂他不关心儿子。

  三人一夜没睡,周文是疼得睡不着,周子佟和陆萍是担心儿子。第二天周子佟夫妇请了半天假,到四院托一个识的医生复诊,又拍了一张X光片,从手腕一直到上臂,这才发现儿子肘弯处粉碎骨折,当时竟没有发现!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错位,那个医生建议不要矫正了,等肿消退了自然会慢慢长好的。

  这么一折腾,周文越发没了精神,他在上躺了一个礼拜,昏昏沉沉一直睡不踏实。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听见那个稚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说:“把…我…的…身…体…还…给…我…”这声音让他不寒而栗。

  换了别人,也许会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迅速消瘦,但周文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担心事,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把那睁眼的女尸和吵人的小鬼归之为幻觉,完全抛在脑后。果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渐渐从梦魇中摆出来,吃得香睡得好,断臂也恢复得很快。陆萍三天两头煮骨头汤给儿子喝,油水多营养又好,结果暑假开始没几个礼拜,周文又长胖了一圈。

  整个漫长的暑假,周文都窝在房间里看书看电视,时间长了觉得很无聊。好在高考结束以后,他班级里的同学得知周文的近况,陆陆续续都来看望他,尤其是那些充青春活力的女生,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说着柔软的吴语,给他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一点生气。

  但是多数的时候,他还是很寂寞。

  这一天下午非常闷热,天气预报说有40℃的高温,太阳火辣辣的,晒得柏油马路都有些发软。周文昨天晚上没睡好,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敲门,懒得去理,母亲陆萍急忙丢下手头的绒线活,穿着塑料拖鞋踢沓踢沓赶去开门。

  一个探头探脑的瘦长男生站在门口,带着一脸傻乎乎的笑容,沙哑着喉咙说:“嘿嘿,阿姨好!我是周文的同学,来看看他的!”来人是周文小学的玩伴、初中的同窗、高中的同桌谢旻贤,说话总喜欢夹几个英文单词,他父亲在刑警大队负责侦破工作,但凡跟他讲些稀奇古怪的案件,他都搬到教室里加油添醋重新演绎一番。

  陆萍堆起脸笑容让他进来:“,哎呀,这么热得天,还麻烦你跑一趟,真是…”她忙不迭地从冰箱里拿出半只西瓜,切成一瓤一瓤托在盘子里,热情地招呼谢旻贤不要客气尽管吃,得他很不好意思。

  周文把母亲推了出去,陪着谢旻贤吃了几瓤西瓜,问起他高考的情况,谢旻贤拍着脯眉飞舞说:“极了,超常发挥,我估计有670分,可以进Q大自动化专业了!”周文开玩笑说:“给你一个忠告,万一你真的进了Q大,大学四年里千万别找女朋友。”

  谢旻贤愣了一下,听不懂他话里的玄机,问:“什么意思?我找女朋友跟进不进Q大有什么关系?”周文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没听说‘Q大女生一回头,长江黄河水倒’么?”谢旻贤恍然大悟:“去你的,乌鸦嘴!看我找一个才貌双全的给你瞧瞧!”周文说:“那不成美女和野兽了!”

  两人又互相损了几句,谢旻贤不经意地提起一个熟悉的外号:“哎,对了,你知不知道孙蟮丝死了?”周文摇摇头,颇有几分意外。谢旻贤嘴里的孙蟮丝是他们初中时的班主任孙永寿,教数学,又瘦又长,最拿手的本事就是从黑板的左上角写到右下角,让一些矮个的女生只能跳着擦黑板。他这个外号是周文他们一拨调皮鬼起的,因为他右手虎口处有一条很的伤疤,像爆蟮面的浇头。

  孙永寿为人刻板严厉,在学生中口碑很差,曾经因为周文上课跟同桌的女生讲话,当众把他臭骂了一通,还把手里的粉笔头重重扔到他脸上。当时周文恨之入骨,发狠说要把孙蟮丝推到茅坑里去,让他遗臭万年!

  谢旻贤见周文有些发呆,以为他想不起来了,咋着嘴巴提醒说:“忘了?辱啊辱!孙蟮丝,孙永寿,咱们初中时的班主任,把粉笔头扔到你脸上的那个!”周文嘟哝说:“不用你提醒,我记得!他是怎么死的?”

  谢旻贤顿时来了精神,嘿嘿笑着说:“给你说着了,真的死在茅坑里!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周文倒一口冷气,瞪了谢旻贤一眼:“少说废话!快说,孙蟮丝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上茅坑不小心摔下去了?”他想起孙永寿教了一辈子初中,还住在谭家巷那间破旧的平房里,连上厕所都得跑到巷口的茅房去,不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

  谢旻贤说:“孙蟮丝死得很离奇,他脖子上有一处牙印,浑身的血好像被什么动物干了,干瘪得像个木乃伊,Mummy!尸体给在巷口的茅坑里,叮了一大堆苍蝇,臭得要命,还是一个吃坏肚子的老头报的案,听说当时他吓得脸色苍白,像蒸的鱼眼珠。”

  周文心中“咯噔”一声,忍不住说:“这是第二个了!”谢旻贤很意外,问:“还有一个是谁?我爸爸没跟我说起过。” 周文说:“大概那时你在准备高考,你爸爸不想让你分心。”于是他把路过善人桥看见干瘪女尸的事说了一遍,不过没有提到尸体会睁眼。谢旻贤啧啧称奇,嚷嚷着周文运气好,亲眼看见过尸体,他央求了父亲好几回,父亲都不答应领他去凶案现场。

  真是孩子气!周文摇摇头问:“你爸爸是怎么说的?凶杀还是意外?”谢旻贤说:“我爸爸他们觉得不像是人干的,怀疑那附近可能有巨型血蝙蝠,还特地从N市请了好几个动物专家来验尸,听说学历很高,都是博士后。哎,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血鬼,Vampire?”

  周文不置可否,追问他:“那些个动物专家怎么说的?到底是不是血蝙蝠干的呢?”谢旻贤说:“他们也吃不准,研究了半天说可能是基因突变的血动物咬的。普通的血蝙蝠没这么大力气,何况这里夏天太干燥了,血蝙蝠只能生活在热带雨林里。”

  周文突然记起一件事,心里有些不安,犹豫着说:“有没有检查一下孙永寿的头?他的脑髓有没有被干?”谢旻贤说:“跟你看见的那个不一样,头骨很完整,脑髓应该没被干。你说的那个很变态的!善人桥离孙蟮丝住的谭家巷很远,我觉得不像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周文发了一阵呆,嘀咕说:“真惨!怎么电视里、报纸上都没有报导呀?”谢旻贤“嗤”了一声说:“幼稚!这种事情怎么能报导呢?传出去人心惶惶,会引起騒的,搞不好那一片的居民都要跑到市政府去闹事了!孙永寿住的那条巷子给封了起来,说是发生了凶杀案,要保护现场,不准随意进出。我爸爸跟电视台、报社的领导都打过招呼了,暂时不要报导,这种事情捅出娄子来谁也担当不起。”

  周文记得当年孙永寿总是在学校工作得很晚,不大顾家的,随口问了一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谢旻贤扳着手指说:“他跟老婆早离婚了,有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娘,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儿,听说瞒得她们很紧,只说孙永寿出差到广州开会去了,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周文叹了口气说:“上有老下有小,他也不容易的。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咱们的确有些不懂事,老是跟他对着干,其实孙永寿教书还是蛮负责的。”谢旻贤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笑着说:“你发烧了还是转子了?当初你小子可是孙蟮丝眼里一粒砂,他最气你不过了!”周文瞅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茬。

  谢旻贤看他精神不大好,就起身告辞了,周文也不留他,一直把他送到楼下。谢旻贤临走时叮嘱他,孙永寿的死因还在侦查中,千万不要传出去,知道的人多了难保不生出子来。周文点点头:“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嘛!放心,一定守口如瓶。”

  谢旻贤走后,周文仍躺回到竹椅里想心事。孙永寿的死像一刺搁在他心头,总也挥之不去,他觉得有几分对不住他,就好像孙永寿是给他咒死的。周文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冷笑,一股寒意顿时升上来,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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