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懿文太子(4)
杨荣好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样,他的预料很快应验了。张旭的奏折让朝堂一片哗然,第三天,以工部侍郎练子宁,礼部侍郎黄魁,御史景清为首的十三位大臣分别上奏本,所有奏本叙述的都是一个主题——嫡长之制不可废,皇孙朱允炆恭悯仁善,生纯孝,宜立皇太孙。
这十三份奏本一上,朝廷中的风向马上全部逆转,因为这十三人大多是朝廷里中青年的中坚力量。特别以练子宁、景清为首的年轻一辈能臣,他们是帝国未来的权力中枢。朱元璋无论如何不能不看这些人的面子。
但没有想到的是,朱元璋居然发了火,他大斥这十三人为朋:昔日终宋一朝,国事为朋之争所废。朋者,朝廷之所嫉也。今汝等十三人公然勾结,试朕之法乎?朱元璋当即下令上书为首者练子宁、黄魁、景清三人下刑部大狱。
在朱元璋时期,杀个文臣可是随便的事。原本以为这一行为,马上让大家有所顾忌了。但没有想到,更大规模的上书开始了。以刑部尚书杨靖、户部尚书赵勉为首的二十三名大臣也或保练子宁等三人,或请立皇太孙,纷纷递本上奏,有的时候古代读书人那股子拧劲很值得尊敬。在立储的问题上,这些大臣们仿佛都铁了心不要命了。
整个南京城已经是山雨来,连朱植都为自己那大侄子捏着一把汗,他生怕自己的来到让历史在原来的轨迹上产生着变化。而且最要命的是,自己已经和朱棣势不两立了,如果不能保大侄子上位,那么以后起兵造反的分分钟变成了自己!可是尽管自己着急,但京城里的风头好象跟自己无关似的,一无势力,二没之藩的王爷根本不受人重视,所以也从来没有人会跑来找他联络。但从“无间”发回情报显示,朝中大臣们的确私下进行了多方面的联络。联络的内容不用说都知道是什么?
杨荣这几天却显得格外轻松,每天不是在房中看书,就是跑到醉楼欣赏落,颇有点泰山崩于前不变的味道。
朱植虽然也有上本奏对的权利,但他是丝毫不敢使用,万一用了,别人就会觉得他有争夺太子之心了。朱植好几次找他商量,都被杨荣好生劝阻,一直告诉他,时候未到,他自有安排。也不知道杨荣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葯。
滔滔群情下,严酷如朱元璋者也无法等闲视之,大家不是贪污,不是谋逆,任他再严酷也不能因为言国本的社稷大计,就把这么多人都抓走了吧?又过了几天,朱元璋终于颁诏,于八月十九在东阁门召见群臣议国本之事,立储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刻。
十八夜,从醉楼喝完酒回来的杨荣,才将一张纸条到朱植手中道:“杨靖乃吾师,可将此之,师自会行事,不过殿下千万别说这是杨荣的主意。其他的殿下可把心放下,静候佳音吧。”
朱植打开纸条,只见一行清秀的小楷写在上面:“易储者,所以贻一世之安;不易者,所以安万世之法。”朱植到了这时才心情稳定,呵呵,杨荣这人看来有点真本事,一句话已经将眼前的政治僵局打开。朱植马上用锦盒将纸条密封好,谴小陈子将这张字条连夜送到杨靖府上,并一再叮嘱,务必与杨尚书本人。说话间,他又把小陈子拉回来,让他找一个陌生面孔的下人去做。这个时候更不能让人抓住了把柄。
这一夜,朱植失眠,来到大明之后第一个岔路口出现在自己面前。
“帝曰:太子薨,皇孙少不更事,国需贤才,今视燕王有才行,立为太子,诸爱卿以为如何?
翰林学士刘三吾对曰:立燕王,置秦、晋二王于何地?且皇孙年长,聪仁孝,可继大统。
帝须臾无言,又曰:惜燕王之才,不忍弃。
刑部尚书杨靖奏对:易储者,所以贻一世之安;不易者,所以安万世之法。陛下忘隋炀帝事乎?
阶下三十五位官员一同拜倒,口呼请立皇孙为皇太孙,以定国本。
帝长叹,无以对。”
扰攘一时的易储风波就在东阁门君臣锋中平息了。中国历史到明朝为止,君权最集中的朱洪武也在文官集团的重重压力下,被迫屈服。
杨荣把情报送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脸上洋溢着一种胜利的足。他把情报放下,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胜利,年轻人还不懂得掩饰锋芒,此时在他心中一定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功感,一个八品的王府小吏居然在定国本这样的大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任何人都会飘飘然。
拿着东阁奏对的情报,朱植无言以对,朝堂之上的对奏一定不像情报中描述的那么简单。有消息说,从宫里出来时,户部尚书赵勉乌纱玉碎,额头出血,显然是数度磕头所致。文官集团在政治的高下誓不低头,死保皇孙,让朱植看到了文官集团的强大力量。
本来作为皇帝的朱元璋知道自己皇孙身上的弱点,认为他不能治理这个帝国,想为帝国寻找一个更好的继承人。但在中国千年的礼法制度面前,朱元璋也被迫屈从于礼法的固执。也许朱元璋真正感到无能为力的是这个文官集团的力量,虽然经过胡惟庸案以及空印案等的大肆杀伐,朝中的文臣几乎全部换了一遍。但这些文官在关键问题上还是如此执拗地坚持己见。朱元璋并不希望朱棣继承社稷之后要面对整个反对他的文官集团。
如果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朱植也承认燕王是最适合继承帝位的人,果敢,勇武,有肚量,有手段,精力过人,而且通文学,搞《永乐大典》;晓地理,搞郑和下西洋。也算是古往今来数得上的名君了。当然他身上也少不了老朱家残暴的缺点,即位后,杀他侄子的官一点不手软。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有作为的人,却在封建礼法中不能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只能用极端手段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后做了皇帝的侄子又不相信自己的叔叔,最终双方都仿佛被迫无奈地进入到一场内战当中。
这种被迫是一个制度死结,封建礼法为这个帝国挑选的当家者是随机形成的,基本上是一种人类延续后代的自然法则,而不是择优录取的精英制度,是一个制度下的悲剧。
正是因为朱家的帝国一直遵循这样的制度,在然选择中,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专家”其中有军事空想家朱厚照,江湖化学家朱翊钧,木匠朱由校。这些人都非常无奈地走上了皇位,也因为自身才能上的缺陷,迫使他们的帝国因为这些缺陷逐渐走向没落。
不过这个最后一个由汉人统治的帝国,也有着很特殊的地方,就是由它头四个领导者,实际上是三个历史上比较能干的皇帝,即位仅一年的仁宗不应该算,他们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文官集团。
今白天是一次典型的皇帝与文官集团的锋,最后以后者的胜利而告终。在今后这个帝国的岁月中还有许多这样的事情发生,文官集团有胜有负。是胜是负倒不需要细究,关键是这个文官集团实际上掌管着这个帝国。
在某些时候,正是那些迂腐但又虔诚无比的读书人的气节,多次在关键时候拯救这个王朝,这些人中有于谦,有张居正,有王守仁。虽然这些人无法超越他们的时代,但正是这个守旧,刻板,坚持信念的文官集团,在那么多无能皇帝当权的情况下,还让这个帝国国祚延续了277年,一句话,真不容易。
朱植不拿文官集团和后世的君主立宪比较,实际上明朝的文官集团除了产生方式不同之外,它的运行几乎可以不受皇权的左右。而对于皇帝来说,许多事都不能随便如自己所想行事,比如嘉靖皇帝要追封自己的父亲为皇帝,入享祖庙,就经历了和文官集团长达十数年的大礼之争,期间好几位内阁首辅坚决不退让,都以辞职作为抵抗。这种气节让人瞠目结舌。
其实朱植也清楚,这个文官集团最坚持,最不要命的就是这些所谓的封建礼教,比如争大礼,议国本的时候。而对于国家富强,国计民生等业务,这个看似很强大的文官集团又懦弱到可恨的程度。他们可以撺掇皇帝把坚持变法的张居正一到底,也可以任由魏忠贤这样的阉人篡取到最大的权力。
显然想改变这种权力结构,不从这代读书人的思想子着手是不行的,他们对于封建礼教的捍卫甚至强于对皇帝的忠诚。这才是这些人为什么敢于在朱元璋那里拼命死谏的原因。
不过在现实之中,朱植不希望皇孙当储君的历史事件有任何改变,毕竟这对于他一个来自后世的人性命悠关。现在关系到朱植未来第一个三岔路口终于没有发生偏转,始终回到了正常的轨迹中。
难道历史上真的发生过官员们与朱元璋为国本一事争执不下的局面吗?为什么历史书并没有提过。现在历史没有偏离原来的轨道,这一事实让朱植至少还有了几年时间来适应这个自己非常陌生的朝代。
朱植感到惊讶的是,如此小小的曲造成严重的不自信。是啊,对于他来说,能在此立足的信心不就是来源于对历史的熟悉,可以预测到历史的脉络。一旦历史发生偏差,或者出现自己不熟悉的情况,自己就慌了阵脚。朱植暗自咒骂着自己的懦弱和慌乱,在未来的岁月中他必须克服对陌生世界的恐惧,以及树立对历史的信心。处变不惊才是一个成大事者必须的素质,在对自己的叮嘱中,朱植昏昏睡去。
八月间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个牵连进“胡惟庸案”里的镇抚使招出了靖宁侯叶升,下锦衣卫诏狱。这事在大家看来不过是胡案的余波而已,并没有多大注意,就连朱植本人也漏过了这条情报。
九月初十,雨,万事皆宜,利在东北。皇孙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在京所有官员王公参加册封大典。
朱植穿上与自己封王时一样的行头,再度进入皇宫参加自己侄子的备储大典。这已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三次参加皇家仪式了,上一次是自己的“哥哥”朱标的葬礼。
朱允炆在孝服外面罩着一件储君的龙袍,他瘦小的身子在时下时停的梅雨中隐约出现,又重复着乐起乐停,没完没了的跪拜。
作为亲王,诸王子等都站在文华殿陛上,等候着参拜新任皇储。朱植偷眼瞟了瞟自己的四哥,经历了人生一大挫折的他站在众人中依然如此神采奕奕,偶尔跟身边的人咬两句耳朵。两人的眼神迅速碰上一下,又迅速游离。朱植一直保持着一种轻微的笑容,在别人看起来是一种开心的微笑,可在燕王眼里就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容。燕王看在眼里,回报的是一种怨恨的眼神。难道,他知道了杨靖的奏对是出于杨荣的主意?
就在皇太孙册封后第三天,燕王以边地事急为由辞归北平。京城紧张了几个月的换嫡风云终于以他的离开落幕。
帝国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该上朝的上朝,该贪污的贪污,各安天命。投入一池水中的石头消失了,涟漪四散,迅速没有了动静。练子宁、黄魁、景清三人被赦,贬回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