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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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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正为接到‮察警‬局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去保释他爸爸梁景湖。

  “他到底犯了甚么事?”他问警员。

  电话那一头,警员只是说:“你尽快来吧。”

  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师,还有一年便退休的爸爸,一向奉公守法,他会犯些甚么事呢?梁正为真的摸不着头脑。

  梁正为匆匆来到‮察警‬局,跟当值的警员说:

  “我是梁景湖的儿子,我是来保释他的。”

  那名年轻的警员瞟了瞟他,木无表情的说:“你等一下吧。”

  大概过了几分钟,另—名警员来到当值室。

  “你就是梁景湖的儿子吗?”这名方形脸的警员问他。

  “是的。”

  警员上下打量了他—下,说:

  “请跟我来。”

  他们穿过暗的走廊,来到其中一个房间,方形脸警员对梁正为说:

  “你爸爸就在里面。”

  梁正为走进去,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他看到他那个矮矮胖胖的爸爸穿着一袭鲜红⾊的碎花图案裙子,间的赘⾁把其中两颗钮扣迫开了。刮了脚⽑的腿上,穿了一双⾁⾊的‮袜丝‬,脚上穿着黑⾊⾼跟鞋。‮腿大‬上放着一个黑⾊的女装⽪包。他戴着一个黑⾊的长假发,脸上很仔细的化了妆,双颊涂得很红,膏是令人恶心的茄酱红⾊。

  这个真的是他爸爸吗?

  “巡警发现他穿了女人的⾐服在街上游。”警员说。

  梁景湖看到了儿子,头垂得很低很低,甚么也没说。

  从‮察警‬局出来,梁正为走在前头,梁景湖一拐一拐的走在后面。刚才给巡警抓到的时候,他本来想逃走,脚一软,跌了一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两⽗子站在‮察警‬局外面等车,梁正为没有望过他爸爸一眼。这是他一辈子感到最羞聇的一天。

  梁景湖一向是个道貌岸然的慈⽗,他从来没见过今天晚上的爸爸。他爸爸到底是甚么时候有这个癖好的呢?他骗了家人多久?两年前死去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很伤心。

  梁正为愈想愈气,计程车停在他们面前,他一头栽进车厢里。梁景湖垂头丧气地跟着儿子上车。⽗子两人各自靠着一边的车门,梁正为愤怒的里着窗外,梁景湖垂头望着自己的膝盖。

  从‮察警‬局回家的路并不远,但这段短短的路程在这一刻却变得无边漫长。车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Cha elA。一个姓纪的女人打电话到节目里,问夏心桔: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夏心桔说:“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电话那一头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空气里寂然无声。假发的留海垂在梁景湖的眼睑上,弄得他的眼睛很庠,他用两只手指头去眼睛,手指头也了,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思念当然是苦的。”梁正为心里想。那个他思念的女人,正苦苦思念着另外一个男人。

  回到家里,梁景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从‮夜午‬到凌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梁正为躺在自己的状上,房间?有一张照片,是他大学毕业时跟爸爸,妈妈和妹妹在校园里拍的。比他矮小的爸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仁慈地微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爸爸就教他怎样做一个男人。爸爸教他砌模型,陪他踢⾜球。他从来没想过爸爸也有不做男人的时候。对他来说,今天看到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是梦吧?

  他拿起电话筒,拨出夏桑菊的电话号码。

  “是我,你还没睡吗?”

  “还没有。早阵子有个女人来我们家里找她十五年前的旧情人,那个男孩子以前是住在这里的。”

  “那她找到了没有?”

  “不知道呀!即使她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一定仍然爱着她。女人为甚么要去找十五年前的旧情人呢?”

  “也许她现在很幸福吧。”

  “幸福?”

  “因为幸福,所以想看看自己以前的男人现在变成怎样。”

  “那我希望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幸福,然后去找那个从前抛弃了我的男人。可是,如果他已经不爱我了,我的幸福对他又有甚么意义?算了吧。”夏桑菊苦涩地说。

  梁正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有甚么事吗?”她问。

  “喔,没甚么。”

  太多事情,是他无法启齿的,譬如他爸爸今天扮成女人的事,譬如他对夏桑菊的思念。她为甚么只肯让那个李一愚占据着她心里的位置?今天晚上,他跟踪她去到李一愚家里。她刻意装扮得妖妖媚媚的从家里出来,登上计程车,去到李一愚那里。他们已经分手了,但她还是愚蠢得去找他上。而他自己,也愚蠢地守候在公寓外面,等着自己喜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睡。他知道李一愚不会让她留下,这么晚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今天晚上,若不是‮察警‬局找他去保释他爸爸,他会留在那里守候她。

  “没有甚么特别事情的话,我想睡了。”夏桑菊说。

  “好的。”他始终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爱上任何人,他是一个‮态变‬的男人生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出去了,餐桌上,留下了他为儿子准备的早餐。梁景湖平常是不会这么早出门上班的,今天也许是刻意避开儿子。一年多前,为了方便上班,梁正为自己买了房子,从那以后,他只是偶然回来这里吃饭或过夜。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吃面前这份早餐,他只感到恶心。

  在医院当护士的妹妹梁舒盈这个时候下班回来了。

  “哥哥,你昨天没回去吗?爸爸呢?”她一边脫鞋子一边问。

  “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甚么事吗?”

  “甚么事?”她坐下来,拿了半份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说:“昨天晚上累死了,我们的病房来了很多病人。”

  “爸爸昨天扮成女人在街上游,被巡警抓住了。我去‮察警‬局把他保释出来。”

  梁舒盈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事情。

  “你来!”梁正为拉着她进去爸爸的房间。

  他打开⾐柜寻找梁景湖昨天扮女人时所穿的⾐服。

  “你这样搜查爸爸的东西好像不太好吧?”梁舒盈站在一旁说。

  “找到了!”他在菗屉?找到了梁景湖昨天穿的那一条红⾊裙子,菗屉里还有一个假发、化妆品和‮袜丝‬。

  “他昨天就是穿这条裙子出去的!”梁正为说。

  梁舒盈拿起那条裙子看了看,说:“这条裙子是妈妈的。”

  “爸爸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她苦恼地说。

  “谁知道!”梁正为气愤地说。

  “他会不会是跟人打赌?打赌他敢不敢穿女人的⾐服外出。”

  “他像会跟人打赌吗?”

  “那会不会是因为爸爸还有一年便退休了,所以心情很沮丧,才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事?自从妈妈死了,他很寂寞。”梁舒盈一边收拾⾐柜一边说。

  “你有跟他谈过吗?”她问。

  “算了吧,我要去上班。”

  上班的路上,梁正为猛然醒觉,这一年来,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夏桑菊那里,本没有怎么关心爸爸。跟罗曼丽分手之后,他搬回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自己买了房子之后,又再搬出去。自从离家独居之后,两⽗子见面的次数少了,即使见到面,也没有谈心事。

  妈妈死后,爸爸变得沉默了。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很好。从前,爸爸每天也先送妈妈上班,然后自己才上班。妈妈有困闭恐惧症,很怕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她害怕坐电梯,也害怕挤満人的车厢。无论到哪里,爸爸总是陪着她。

  他有一对信守婚姻盟誓的⽗⺟,他自己却偏偏害怕结婚。三年前,罗曼丽就是因为他不肯结婚而和他分手的。或者,他也遗传了他妈妈的困闭恐惧症吧。他害怕的不是电梯和狭隘的车厢,而是两个人的婚姻。

  分手三年之后,一天,他接到罗曼丽打来的电话。重聚的那天晚上,他不知怎地跟她上了。虽然伏在她⾝上,吻的是她的的是她的啂房,他心里想着的却是夏桑菊。他闭上眼睛,叫自己不要想着夏桑菊,愈是这样,心裹愈是偏偏想着她。

  那天晚上的经验一点也不愉快,罗曼丽虽然看不出来,他自己却觉得难过。他不是曾经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的吗?时光流逝,那份爱已经不回来了。她的⾝体,只是让他用来思念另一个女人。

  下午,他接到梁舒盈打来的电话“我有一位当心理医生的朋友,我跟她说好了,你明天下午带爸爸去见她好吗?爸爸也许需要帮助。”梁舒盈说。

  “我?”梁正为庒儿就不想去,他没法面对这种事。

  “我明天要当值,走不开。”

  “不可以更改时间吗?”他想找藉口推搪。

  “爸爸最疼你,你陪他去吧。事情没甚么大不了。”

  “没甚么大不了?”他不明⽩梁舒盈为甚么可以这么轻松。

  “只要还生存着,甚么也可以解决;死了的话,甚么也做不到。”多少年来,梁舒盈在医院里见惯了死亡和痛苦,和那一切相比,就不用太悲观了。

  梁正为没法推搪,只好陪梁景湖去医院一趟。那位心理医生名叫周曼芊,个子⾼⾼的,有一双洞察别人心事的眼睛。整整四十五分钟,梁景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明显地采取不合作态度。周曼芊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说:

  “我们下星期再见吧。”

  “不用了,我不是病人!”梁景湖站起来,动地说。

  “你可不可以合作一下?”梁正为忍不住⾼声说。

  “我不是你心中的怪物!”梁景湖用震颤的嗓音说。他望了望儿子一眼,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那天之后,梁正为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这天晚上,他又去跟踪夏桑菊。假如说他爸爸有易服癖,那么,他自己也许有跟踪癖。他好端端一个男人,有大好前途,有一个想和他复合的旧女朋友,他却偏偏去跟踪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自从爸爸那件事发生之后,他跟踪夏桑菊比以前频密了,或者,这是逃避內心痛苦的—种方法吧。

  这天晚上,夏桑菊打扮得很漂亮,她八点钟就进去李一愚住的公寓;然而,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李一愚才从外面回来。她一定等了很久。凌晨三点十分,像这几个月来的每一次一样,她一个人踏着悲哀的步子离开。她走在前面,他悄悄的跟在后面。街灯下,她的背影愈来愈长,愈来愈惆怅。她到底甚么时候才会醒觉呢?他自己又甚么时候才会醒觉?

  后来有一天中午,梁舒盈来公司找他。

  “有时间出去吃午饭吗?”她问。

  梁舒盈带他去了一家他从未去过的咖啡室,那是在一家很大的时装店里面的。坐在咖啡室里,看出去的全是今季流行的女服。

  “这里的⾐服很漂亮,可惜太昂贵了。”梁舒盈说。

  梁正为笑了笑:“你真会选地方,我现在看到女装都会害怕。”

  “爸爸自己去见过周‮姐小‬。”

  “周‮姐小‬?”他记不起是谁。

  “那位心理医生。你知道爸爸为甚么会穿着女装出去吗?”

  “为甚么?”

  梁舒盈望了望梁正为,眼睛忽然红了。

  “到底为甚么,”梁正为问。

  “他太思念妈妈,才会穿着死去的妈妈的⾐服和鞋子,背着妈妈以前最喜的⽪包出去。他被巡警抓到的时候,是在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附近,那条路,他陪妈妈走了许多年了。你记不记得他以前每天也送妈妈上班?我们的爸爸并不是怪物,他只是个可怜的老男人。他一直也没办法忘记妈妈。穿了妈妈的⾐服外出,就好像和妈妈一起出去,那便可以重温往⽇那些美好的岁月。”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梁正为听着听着,眼睛也是嘲的。他怎么能够原谅自己对爸爸的无情呢?他有甚么资格看不起他爸爸?他本无法体会一个男人对亡的深情。

  这是一顿痛苦的午饭,他心里悲伤如割。他应该去向爸爸道歉,可是,他没脸去见爸爸。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家里,想起那天把爸爸从‮察警‬局保释出来的时候,在计程车上听到Cha elA,那个姓纪的女人说,思念是苦的,因为她思念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爸爸当时也听到吧?

  思念的确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爱上你。

  ‮夜午‬时分,他接到夏桑菊打来的电话,她告诉他,她在‮店酒‬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哭过。那家‮店酒‬就在李一愚住的公寓对面,她一定是从李一愚家里走出来的。

  梁正为来到‮店酒‬房间,看到了夏桑菊。

  “我真的希望我能够爱上你。”她伤心地说。

  “不,永远不要勉強你自己。”他微笑着说。

  她流下了眼泪,抱着他的头,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把他赶走。

  思念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觉悟。

  离开‮店酒‬,已是凌晨五点多钟了。他回到爸爸的家里。他小心翼翼的掏出钥匙开门,怕吵醒爸爸。

  梁景湖已经醒了,他从睡房探头出来,看见了儿子。

  “你回来了?”梁景湖微笑着说。

  “是的,你还没睡吗?”从‮察警‬局回来之后,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温柔地跟爸爸说话。

  “昨天睡得不太好。”

  “等一会我们可以出去喝早茶,怎么样?”他提议。

  “好的!”梁景湖脸上流露安慰的神情。

  “你先睡一会吧,我去洗个澡。”梁景湖说。

  梁景湖进去浴室之后,梁正为在梁景湖的状上躺了下来。这是爸爸和妈妈以前睡的,他小时候也曾经跟爸爸妈妈睡在一块。妈妈已经不在了,但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有一个那么爱她的丈夫。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比她的生命长久。

  梁正为翻过⾝去,趴在上,回忆着那些和⽗⺟同睡的美好⽇子,忽然之间,他的心头变得温暖了,不再孤单了。

  他没有再去跟踪夏桑菊。他是爱她的,但也是时候撤退了。思念是美丽的。他死去的妈妈,会思念着他爸爸。那个姓纪的女人的男朋友,也会思念着他在世上的子。然而,他所思念的女人,虽然是活生生的,却不曾思念他。从他离开‮店酒‬的那一刻开始,他对她的感觉已经远远一去不回了。

  爸爸的裙子,把他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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