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那时个少女
有个港女曾被骂势利,话语又被奉为金句。只因她在真人秀上说“有房才有⾼嘲”可这话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能给你⾼嘲,他有没有房,还一样重要吗。
“没有房子的话…”万姿听见妈妈还在问“你们是住居屋?”“不,公屋。”万姿的心更沉一分。如果港香等量代换到內地,居屋是经济适用房,公屋则是“更低一等”的廉租房。
她没心思掂量,梁景明家到底有多穷,她只是眼睁睁看着,他自己⾚裸裸地把这事剖开说,心如止⽔的模样,令她觉得非常忍残,他明明是对尊严那么在意的人。
“这样啊…”就连妈妈也有些接不下去了。“公屋地方很小,但这么多年。其实都住习惯了。”
梁景明微微一笑“现在生活还行,我和我弟弟都有奖学金,我平常也会做一些兼职,我家也一直有领综援…”综援,即综合社会保障援助。
有个更通俗易懂的民间说法“低保”他说得很慢,声音很淡。回答着万姿妈妈,目光却聚向另一个人。
他没什么表情,万姿却看懂了。仿佛妈妈不存在了,茫茫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只剩下两个人,梁景明与她对视着,他在诚坦地说,他在认真地问…我家没有房子,住的是最不起眼的廉租房。
我还在读书没有钱赚,家境差到得领低保。我的人生如此实真且不堪,但我又不想对你有所隐瞒。我就是一个这么样的人,而你,还想跟我走下去吗。
“妈,小梁书读得很好,人也很靠谱,你就放心吧。多吃点,菜再放就凉了。”给妈妈夹了个蒸扇贝,万姿手收回桌下,与梁景明十指相扣,他看着她,神⾊晦暗不明,他的指尖很冰。
“到宿舍了跟我说声。”妈妈既然来了,梁景明也不好久留。把他送出门,万姿又发去消息。
“我今天不回宿舍了,要回家。”“哦…好的。”熄灭机手,像关掉暗夜里最后一盏灯,可盖不住心底那一点微微作祟的波澜。回卧室开电脑,万姿输⼊“九龙城公屋”搜索页面瞬间跳转,原来,这就是梁景明生活的地方。骨殖般棕灰⾊的楼群,以一种颓败的姿态没⼊云霄。
没有绿化,没有小区,只有车库,一切只为了节省空间,就连望不到尽头的底层信箱,都能轻易击溃密集恐惧症和幽闭恐惧症患者。生锈铁条纵横错,密密箍箍切割着楼面,嵌出成百上千个小窗。
每一扇窗后面,都是一户人家。一栋楼最多可以塞六千个人,但人均分不到六平方。万姿本无法想象,梁景明这么⾼的个子,怎么住得下去,光看图片,她都觉得窒息。刚来港香时,她也住过这种地方。
甚至更破更烂,也就是港人口中的“劏房”“劏”指杀猪后割开肚腔“劏房”便是把一套房子肢解拆分,出租给不同的人。
现实仄,最容易击碎幻想。如果港香是只金贵的猪,她还要每月
租四千块,才能有资格蜗居这只猪的破烂肚肠,那时,她过得真的太辛苦了。房间小到在厨房斩只
,⾎都会噴到
上。下雨时收⾐服回房,可房间漏⽔得比雨还大。
每天晚上都不敢多喝汤,怕去共公厕所起夜时遇到猥琐男邻居…贫穷不是咬牙忍受就可以捱过,是得人只能维持最基本的存活,但如果有钱呢?想吃
⼲嘛自己做,餐厅各种做法都有。
⾐服雨淋坏了请人洗涤烘⼲,甚至还可以丢掉重买。晚上遇到猥琐男,可以搬家退租住店酒…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当万姿意识到这点,她便狂疯地开始追逐金钱。谁叫这个世界运行现状就是这样,忍残且颠扑不破…穷人只有一条路走,而富人有很多选择。
“九龙城,公屋。”妈妈太轻手轻脚了,不知何时竟站到她⾝后,目光落在屏幕上:“你难道不知道你男朋友,住在这种地方?”
“妈,你吓死人了!”仿佛小时候偷玩游戏被发现,万姿立刻关掉页面。顿了顿,她还是说:“今天之前,不知道。”刚洗完澡擦着发,妈妈头也不抬:“那你现在知道了,是在后悔吗?”
“…我只是好奇罢了。”不用别人提醒,万姿都听得出自己声音的涩,但妈妈什么都没说。
甚至和万姿躺在一张上,两人并排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长久出神,她也什么都没说。凭从小对妈妈的了解,万姿有好多种假设。妈妈要么咆哮怒吼,要么语重心长,无论手段如何,反正会
她跟梁景明分手。可没想到,妈妈竟然会沉默。
“你对男朋友梁景明,难道没什么看法么…?”翻了个⾝,万姿忍不住了。
“我能说什么,你找对象也不是找给我的。”妈妈甚至笑了一声“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把握。”猝然勾起一件往事,万姿一下子就难受了。
她从小成绩优异,除了短板数学,小学三年级还考过不及格。妈妈为此很生气,打过她骂过她,陪过读,请过家教,她的数学成绩还是一塌糊涂,直到小学五年级,她又考了一次不及格,成绩跌破历史新低。
拿着刺眼的分数回家,那时小小又沮丧的她,简直想不想活了,可考卷又要家长签名,然而那天妈妈,出奇的冷静。与今⽇如出一辙,在大排档忙了一整天,妈妈脫下黑⾊胶⽪手套。默默签完名,对上万姿的眼睛。
“妈…你不生气吗?”她问得很小心。“我能说什么,你读书也不是读给我的。你数学不好,以后自己承担结果。”做了个驱赶的势姿,妈妈撇开目光“我很累,走开。”那样的话语甩在脸上,比任何巴掌都来得痛。
万姿那年十二岁,当场就哭了,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表现不好,再亲的人也会失望,继而万念俱灰,原来人生没有避风港,⽗⺟也有可能不在场,抉择要一个人做,结果要一个人扛。
从那以后,她发了奋地钻研数学,甚至成了她的优势学科。十三年后,她做每件事不再需要长辈肯定,但仍会在意妈妈的沉默。妈妈累极了不再讲话,说明她真的失望透顶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出乎万姿意料,妈妈又开口:“你知道你爸当年出轨,我为什么一直不离婚吗。”
“…是因为我吗?”“是,也不是。”妈妈声音很轻“我那时候的确想离婚的,但临时收到一个消息。你爸的老家那里,有可能要拆迁。”万姿愣住。
她隐隐约约想起来,就在爸爸婚外情后没多久,妈妈的确把她户口,迁到爸爸的老家,那时她还是个少女,这种事庒就没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