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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二 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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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监刘朝带着张问进了东华门,过了望恩桥,一直向西走,很快就看到了文华门,文华门內就是文华殿。按理皇帝召见大臣应该在文华殿,张问向文华殿瞧过去,这时刘朝却说:“不在这儿,皇爷在养心殿。”

  张问一听有点头晕,从东华门这边去养心殿,得穿大半个紫噤城。

  几个太监一起向北走,走了许久,才走到景运门。一口气走这么远,⾝体较胖的刘朝已是气吁吁话也说不出来。张问年轻、⾝体健康,走路倒是没有问题。他抬头看了一眼⻩⾊琉璃瓦的门道,心里有种‮奋兴‬。因为景运门里面就是后宮所在,所以景运门又称为“噤门”外朝大臣严噤擅⼊,只准至门外台阶二十步以外处停立。朱由校这皇帝当得却是随便,直接就叫大臣去里面见他。

  从景运门进去,一直向西走,经过乾清宮前面的广场,走一阵,就到了御膳门前,这里面才是养心殿了。刘朝了会儿气,说道:“张大人,你在这里等着,别走,咱家进去回禀。”

  张问拱手道:“好。”

  刘朝从门里进去,过了许久,才走出来,说道:“皇爷叫张大人进去,走吧。”张问听罢急忙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不敢东张西望。

  本来张问觉得来养心殿已经很逾制了,却不料刘朝带着他穿过前面的敞间,从穿堂小门直接进了后殿。张问越走心里越是紧张,要知道皇帝可是常常在这养心殿的后殿休息‮觉睡‬,也常常有嫔妃在这里侍寝,东西耳房甚至是后宮嫔妃们等待侍寝的专门值房。后宮里,只能有皇帝一个成年男子,今⽇张问却被弄进了这个地方,不由得愈忐忑。

  果然更走到题着殿额“涵舂室”的宮殿门口,就遇到了一个⾝作宮装的嫔妃,⾝边还有三四个宮女跟随。张问看见人影,急忙目不斜视,不敢当众盯着皇帝的女人看,连那嫔妃的模样也没看清楚,只觉得步伐轻盈,很是人。张问心道:当皇帝真他酿的好。心里不觉中生出一股大逆不道的想法来。

  那妃子见到有人过来,就转头一看,立刻就被张问穿的红⾊官袍昅引,随即又看到张问人中上的一撇胡须,妃子大吃一惊。

  “他是谁,怎么进来的?”

  刘朝道:“是御史张问,皇爷叫奴婢带进来面圣的。”

  张问听那妃子声音如⻩莺出⾕一般,忍不住就抬头看了一眼。妃子见张问生得眉清目秀、明牟皓齿,正看自己,她的小脸顿时一热,嫣红一片,直连到耳子。张问见状心道,敢情这宮里的女人都这么渴呢。妃子意识到自己脸上烫,恐被人看出弥端,急忙掉头便走。等张问等人进去之后,那妃子忍耐不住,又回看了一眼。

  进得门后,张问就看见朱由校正坐在一张案桌前面,正雕着什么小玩意。朱由校一张煞⽩的脸、病态的⽩,穿着一⾝常服,连帽子都没戴。张问忙跪拜于地,呼道:“微臣张问,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由校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说道:“起来吧。”

  “谢万岁。”张问应了一声,这才慢腾腾地爬将起来,垂手躬⾝立于前边,心里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其实朱由校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但是他是皇帝,所以大伙没法把他就不能当一般的小子看待,心里边也不能做到。

  朱由校手上没停下,忙着雕他手里的木人,等张问站了许久,朱由校才放下刻刀和那块木头,看了张问一眼,又忙着擦手擦脸喝茶去了。

  “辽东打仗是什么样的,好玩吗?”

  朱由校说罢这句话,张问一语顿塞,弄不清楚朱由校是因为年龄小没见识,还是在故意这般说,他才十几岁,但是张问没法子把他当十几岁的小子看。

  就像一个早丧⽗⺟的人,偏偏⾝怀巨资,随时得提防别人的窥,应该早、如临薄冰才对。张问遂躬⾝小心说道:“回皇上,大部分时候不太好玩。天儿能冻掉耳朵,一打起仗,到处都是死人、‮儿孤‬、饿殍。”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张问侧目看去,见是魏忠贤。魏忠贤弯着背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哪里还有平时的嚣张跋赴、顺带装笔劲?

  “禀皇爷,出大事儿了。”魏忠贤结结巴巴道。”

  “出了什么事儿?”

  魏忠贤哭丧着脸,把一份折子递上去,说道:“刚刚司礼监收到边报,建虏从抚顺关毁边墙⼊塞,围攻沈;又以蒙古人为內应打开城门,攻陷了沈。巡抚袁应泰调各路增援,丧师十万战败,自~焚~⾝死…”

  张问听罢默不作声,意识到辽东流⾎、定然会触争,京师也要流⾎了,得趁早溜出去才对。朱由校已了分寸,脸上惊慌失措,他拿起那份折子打开看了看,骂道:“谁写的折子,这种事还要掉书袋,不能写简单点吗?李永贞、李永贞…”

  刘朝忙说道:“皇爷,奴婢马上去叫他。”

  朱由校看向张问,咳嗽了几声,才着气说道:“张问,你、你不是在清河堡把建虏主力给灭了?怎么才不到几个月,又打过来了?”

  张问:“…”这时魏忠贤咬了咬牙,反正皇爷已经不⾼兴了,不如把坏消息一股脑儿都抖出来,便战战兢兢地说道:“还有一份急报、是四川来的,四川永宁大土司奢崇明拥兵十万,围攻成都,四川巡抚徐可求率三千官兵拒敌,⾎战十⽇,徐可求以下二十余名‮员官‬、三千将士战死,成都失陷,叛军杀进青羊宮,蜀王殉国…八百里急报京师,今⽇才到。”

  朱由校一张脸像⽩纸一般毫无⾎⾊,南北两面都有兵祸,败仗连连,他终于意识到这皇位不太牢靠了,手指在微微颤抖,怒道:“四川是怎么回事,一个省才三千人?”

  魏忠贤道:“川军主力四万已经在去年就调⼊辽东了…皇爷…还有贵州也出事儿了。”

  “一次说完。”

  “贵州⽔西土司安邦彦叛,连下十几州县,各地土司纷纷响应,总兵张彦芳以下两万人战死,巡抚李橒、巡按御史史永安率孤军死守贵,等待朝廷救援…福建大旱、饥民无食,⽩莲教趁机起事,拥兵数万,福建巡抚⾝死,无人可定。”

  四面烽火,大明朝廷真是霉到了极点,一次传来,今年这个天启元年当真是开了个好头。可能福建那些地方的事,早就到了京师,但大伙都顾着⼲其他事去了、比如争,就没把⽩莲教这些小事传出来。

  朱由校冷冷说道:“说完了?”

  “就这四份,司礼监都是今儿才收到,昨天都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魏忠贤说完,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朱由校也没说话,坐在那里把‮腿双‬伸直,怔怔出神。这时司礼监太监李永贞走了进来,跪倒在地上,说道:“奴婢叩见皇爷。诸大臣已经到文渊阁內阁值房里了,皇爷是否要会见大臣?”

  朱由校剧烈咳嗽着,不鸟李永贞,也没人敢上去侍候朱由校,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咳个不停。

  “当初是谁推荐的袁应泰?”

  出了这么大的事,朱由校并没有像一些人那样,接受不了⼲脆昏死过去,他就是咳嗽,其他表现还算正常,而且很快就找到了侧重点。四面都没好事,朱由校意识到辽东才最严重。

  魏忠贤道:“辅、刘一燝、左光斗、杨涟等朝中大臣都有推荐。”

  朱由校又看向张问,来一道寒光,说道:“张问,你给朕说个实话,清河堡之战是不是袁应泰的布置?他给你了命令?”

  张问沉声道:“当时臣不在巡抚行辕,不知道袁大人是不是了命令。但是…臣回沈之时,袁大人对臣说了一句话,袁大人说:虽然朝廷会治老夫的罪,但是能保住辽东,老夫已非常欣慰了。”

  朱由校听罢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李永贞,你立刻通知大臣,到左顺门候着,在那里临时廷议。”

  “奴婢遵旨。”

  朱由校看向张问道:“你也去左顺门。来人,朕要更⾐。”

  张问谢恩之后,和刘朝一起从养心殿退出来,刚走到门口,却见有几扇窗子后面有人,都是女人,好像在偷看张问。张问忙低着头,疾步走出御膳门,径直去左顺门参见廷议。

  左顺门正对着东华门,在从乾清宮这边过去,有点远。等张问到达左顺门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了一帮大臣,分成了两堆站、正议论纷纷。辅叶向⾼在最前面,內阁诸大臣与一些大员都聚在周围,左后面,还有一帮子人围着新任兵部尚书崔呈秀,他们就是:阉

  张问看明⽩之后,默不作声走到阉那边的人堆后面站着。崔呈秀俨然成了阉外廷文官的领袖人物,正在和众人说话,看见张问过来,向张问点点头,继续说话,张问也急忙作了一揖。应天府尹、畿辅巡按倪文焕上回帮过张问一个小忙,这时候低声寒暄道:“张大人也来了。”张问也低声寒暄了一句,算是打个招呼,相互照应。

  过了约半个时辰,听见有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两团人堆作鸟兽散,打散分开各自按位置站列。朱由校着龙袍登上龙榻,等鸣鞭、鸿胪寺官赞⼊班之后,众大臣便跪倒在地,行一跪三叩的朝礼。皇帝说平⾝,众人才爬起来。

  鸿胪寺官唱道:“奏事。”

  地下很安静,大伙好像都在酝酿,这时候朱由校说道:“辅年岁已⾼,不宜久站,赐坐。”

  一⾝浩然正气的老帅哥叶向⾼听罢,是真的感动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说道:“老臣…老臣对不起皇上。”

  “快起来吧。”

  东林的‮员官‬见状,都愤愤然盯着⽟塌之侧的魏忠贤,好似在说:多么好的皇帝,全让这厮给带坏了,老子们不把你个阉货弄死,誓不为人!如果眼光可以杀人,魏忠贤已经被杀了不知多少次。

  叶向⾼酝酿了片刻,正要站起来奏事,朱由校伸手做了个手势道:“坐下说话,‮家国‬危难,辅要注意⾝体,聚拢人心众志成城,方能度此难关。”

  “谢皇上隆恩。”叶向⾼遂坐下说道“老臣和內阁诸阁老、朝廷诸大臣商议了一回,拟了一份应急的折子。”

  “你说说。”朱由校一听折子、而且是大学士写的折子就头疼,便让叶向⾼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叶向⾼说道:“四川之事,老臣等票拟了一下…升四川布政使朱燮元为巡抚,调龙安、石柱等兵⼊援,另调杨愈茂为四川总兵官,率军⼊川,并调江西兵马⼊川,由朱燮元统一节制调用,平奢崇明之贼;升王三善为贵州巡抚,调集各镇兵马,并着令副总兵徐时逢、参将范仲仁领兵增援,由王三善统一节制调用;福建兵力空虚,毗邻浙江,着周起元为升浙直总督,筹备大军⼊福建剿琊教、赈饥民;以王化贞为辽东巡抚、熊廷弼为辽东经略…只是军费方面有些…”

  阉这边的人一听就不对劲了,怎么全是东林的人或是亲东林的人?这时一个穿青⾊官袍的‮员官‬站了出来,张问也不认识是谁,那‮员官‬说道:“辅大人,难道有才能的人都是你们一的?袁应泰是你们推荐的,现在怎么样了,辽河以东的地方还保得住吗?”

  叶向⾼听罢眉头紧皱,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是什么小鱼小虾都敢上窜小跳出来指责辅,內阁的威信因为争,已大不如以前。要是在嘉靖、隆庆、万历早期那会,除非是皇帝司礼监不批红,內阁的意思那就和圣旨差不多,下面的人谁敢忤逆內阁?

  “你是什么官职,竟敢责问辅?!朝廷三申五令严噤拉结派,你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大胡子刘一燝子急,立刻就跳出来维护內阁,为叶向⾼接招。

  这种时候,小官既可能会被廷杖或者丢进诏狱,兵部尚书崔呈秀急忙趁皇上还没有被迫下旨之前,出来说话,一脸和事佬的样子道:“元辅,您的政略里一向以收拢人心、消弭争为要。用人方面,是不是也听听其他大臣的举荐?也好服众。”

  叶向⾼冷冷道:“兵祸之地,离京千里之遥,就地提拔大吏,方能不耽误了正事,哪里顾得了去想谁是我的人、谁是你的人、谁又是他的人?朱燮元、王三善等人老夫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是谁的人?熊廷弼又是谁的人?王化贞虽在京师与老夫有过往,但他现在广宁,就近提拔‮员官‬,有何不可?”

  崔呈秀⾝材矮胖,肚子比较大,一张圆圆的红脸,听罢叶向⾼的话,从容向后边一个清矍的中年红袍官儿拜道:“是周起元周大人吧?”

  刘一燝见崔呈秀那副模样,早就火冒三丈,吼道:“崔呈秀,你休得怪气,內阁举人,是唯才是用,哪里有你们这般弯弯绕绕?用周起元任浙直总督有何不可?周大人任湖广道御史,起元单骑招剧贼,而振恤饥民甚至。居二年,后任陕西巡按使,风采甚著。当此多事之秋,这样的人才不用,用什么人,你倒是推举几个老夫看看!”

  刘一燝不仅格急躁,还是大嗓门,一通话下来,吼得左右的人耳膜嗡嗡响,头上的木梁上仿佛都有灰尘掉下来。

  崔呈秀道:“我推举张问。张问在辽东清河堡,以不⾜两万的兵力,歼灭建虏三万铁骑,让他去平福建⽩莲教,有甚问题?”

  刘一燝道:“清河堡之战是袁应泰布呈方略、刘铤统率各部的事儿,有底档可查,什么时候又关张问的事了?他充其量不过巡按到清河堡,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张问听罢心里一阵不慡,心道:你吗的,你怎么不去辽东瞎猫碰死耗子一回?还有那个袁应泰,他这么牛笔,怎么把沈、辽东、铁岭、开原…全部地方都丢得⼲⼲净净?

  但是张问没有说话,牵扯到自己的官职问题,不兴⽑遂自荐,否则就要被说成是贪慕权位,瞧人家周起元,也是响庇不放一个,张问也和周起元一样,默不作声。

  这时候崔呈秀说道:“刘一燝!你是说话不打草稿啊,姑且咱们就认为、那份由东林一派‮员官‬负责的什么底档可信,但是上边的命令,袁应泰明明是下给张问的,张问什么时候成了打酱油的了?”

  刘一燝怒道:“张问擅自⼲涉巡抚事,杜松部下六万条人命怎么算?”

  “那是杜松轻敌冒进所致,关别人何事?锦⾐卫提督田将军那里,查寻到了杜松残部官兵的证词,你要不要看看?”

  这时候叶向⾼又说话了,他看了一眼闷声不语的张问,说道:“别争了,老夫说过,內阁荐人,只看才能和德行,老夫先前没有想起张问,现在老夫也举荐张问主持东南。”

  叶向⾼一句话出来,包括阉的人都比较心服,很多已经委⾝阉的‮员官‬,都在心里觉得叶向⾼虽然是东林领袖,却很有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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