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血手将伸
缓缓扶着金薇站起,君惟明向目瞪口呆的霍青躬⾝道:“抱歉使你老受惊了,师叔。”昅了口凉气,霍青看看金薇,又瞧瞧君惟明,瞧瞧君惟明,又看看金薇,好半晌,他才又惊又喜,満头雾⽔道:
“我的妈,这是怎么回子事?小子你竟忽然发了善心?莫不成铁树开花,⽇自西出了么?”君惟明笑昑昑的道:
“师叔不是特别待我,对金姑娘不要太残酷么?如今,该如师叔尊意了吧?”霍青悯的道:
“但…但是我料不到你…你却是仁慈得这般彻底,这般叫人不敢置信——”君惟明微微一笑,道:
“人世间,师叔,往往有很多事是出乎意外,不敢叫人置信的啊。”呆了片刻,霍青呵呵笑将起来,他扬着手中的大⿇包道:
“小子,你总算还有点天良,我老头子的话你也多少能体悟点。呵呵,好,好,这样正好,本来么,就犯不着太过赶尽杀绝呀…”君惟明忙道:
“师叔,你拿来的那四条大⿇包,如今只要三条就够了。””霍青连连点头,道:
“我晓得,我晓得…”说着,他转向金薇和蔼的道:
“丫头,我这老汉么,说起来也算不上个好玩意,在我手里玩翻了命的朋友已是不可计数,但是,比起我这宝贝师侄来,可还是小巫见大巫。我是小巫,他是大巫。他那狠法儿,实在叫我也⽑了心啦!你如此这般严重的得罪了他,他尚能饶你,也真不知道是他吃错了药,还是你早修了德,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金薇连忙深深一福,感地道:
“也多亏你老人家的美言搭救…”十分受用的呵呵一笑,霍青道:
“罢了,罢了,还是你命不该绝——”他说到这里,忽然菗菗鼻子,皱起眉头道:
“小子,你领着这丫头到外面去歇歇,这里,容我老头子来拾掇拾掇。唉,变成修罗场喽…”君惟明道:
“有劳师叔了。”一挥手,霍青没好气的道:
“快去吧,你⿇烦我老头子的地方可是太多了。”
不再多说,君惟明先行引路,带着走路时尚现踉跄不稳的金薇,走出了这座宝气弥漫、却又⾎腥盈溢的石⽳之,外。
他们没有在石洞中逗留。在君惟明前导下,径直行出地道,来至洞口之外,而洞口之外,却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群山叠峰不再霾,隐隐现露出微微的郁翠;天空也是分外清朗,有风吹拂着,不大,只是略现狂劲罢了。尤其是,空气新鲜而沁凉;人一出洞,接触到达大自然的情景,便不由心旷神恰,⾝心俱慡了!
呼一声,金薇首先长长昅了一口清新空气,她感叹的道:
“好美的大地!我怎么以前从未发觉它是这么美?这么值得人留恋?”君惟明淡淡的道。
“很简单,因为以前你未曾失过自由,更没有过两世为人,在那鬼门打转的机会!”
怔怔的看看君惟明,君惟明正斜斜依在那块借以指引秘洞暗径的虎形⽩石上。他一袭黑⾊长衫随风拂动,⾐袂飘舞,几绺发丝垂落额前,苍⽩中青紫瘀伤隐浮的面容仍然俊逸俏雅,微带疲乏的神韵依旧⾼远洒脫。那股子味,那股子劲,真是人极了,雍容极了,只拍宋⽟再生,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金薇只是怔怔的看着君惟明,连答话也忘了。在这瞬息间,她竟然觉得心旌摇,神智痴,除了君惟明的形象,似乎什么也不在脑中,什么也不在他心上了,是那等热燥燥的,混浊浊,晕眩眩的…
被金薇那种炙烈又大胆的目光看得有些尴尬起来,君惟明噤不住轻咳一声,低低的道:
“金薇,呃,有什么不对?”猛一机伶,金薇如梦初醒般悚然惊悟,她那美的脸蛋儿焕然涌起一片红霞。窘迫无已中,她赶忙支吾掩饰:
“啊!没…没什么,没有什么不对…我,我只是在看你的气⾊复原了些没有…”同时金薇又面红心燥的一个劲陪里责备自己:
“金薇,金薇,你是怎么了?你平时的机智和灵巧都到哪里去了?平时的狡黠和刁钻又到哪里去了?人人提起来头痛的红蝎子眼前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叫人笑话,叫人耍弄?那么失态,那么生嫰,那么扭捏…多害臊啊,可羞坏人了…”君惟明看得出金薇的窘迫情态来,他转开话题道:
“我想,除了脸上的瘀肿尚未褪尽,我的气⾊该是好得多了。其实也只有颈下琵琶骨及双腕两踝的擦伤,别的也没有什么,今早起来,精神上也颇觉健朗充沛,大约再养息一段⽇子,就会完全痊愈了。”金薇讪讪的,忙道,
“只是还有些儿苍⽩…”君惟明含笑道:
“大难余生,这是免不了的。金薇,你也差不多啊!”不自觉的以手抚颊,金额发现君惟明正在目光熠熠的注视着她,又慌忙把手放下,脸红心跳的道:
“是吗?我…我倒不觉得…只是⾝子还有点儿酸软…”把拂在额角的发丝理回,君惟明低徐的道:
“当然,你也该多休息。这些⽇来,我固然并不舒泰,但是,我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金薇坦率的点头,道:
“老实说,确是如此。”轻轻将手指在岩地上敲击着,君惟明悠悠的道:
“那是一种心灵的负担,薇?”金薇羞槐的一笑,道:
“是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
“君惟明,你的兵刃可曾取回来了?我把它放在——”不等金薇说完,君惟明已接着道;
“谢谢,我已经自那蓬车底层取回来了,果然你本没骗我,实际上,你放它进去的时候已经被我由车板的隙中观见,虽然,你当时是十分小心谨慎…”“噗嗤”笑了出来,金薇道:
“你真刁——”
回头望了望山坡下面。那里,已是一片空的了:蓬车,遗尸,俱已不见了踪影,君惟明知道,是被他师叔清理过了。金薇颖悟的问:
“昨夜的狼籍,全收拾了?”君惟明点点头,道:
“是的,我师叔处理的。”金薇轻俏的道:
“君惟明,你这位师叔,表面上看去像是十分孤僻冷酷,其实,我看他也蛮和善可亲的…”君惟明微微一笑,道:
“这要看他是不是在火头上了。我的师叔平易之时固然和善可亲,在他发熊的当儿,只怕山倒下来他也会使脑袋去撞!”金薇道:
“他很疼你?”君惟明笑着道:
“当然,我是他老人家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在说谁呀?小子——”一个低哑的嗓音渗在一片呵呵的笑声中,霍青飘然自洞口而出。
君惟明笑道:
“正在说师叔如何疼我…”霍青骷髅似的脸孔上涌起一抹慈蔼的笑意,道:
“你少臭美,我老人家正要捶你呢。”说着,他向红着脸站在一边的金薇笑道:
“丫头,小子告诉我,你叫金薇?”金薇忙道:
“是的。”霍青眯着眼,又问:
“嗯,出落得倒是十分标致。今年,多大了哇?”脸蛋儿一红,金薇差窘的道:
“过了年,就二十三了…”霍青嘴里“唔”“唔”应着,道:
“你出⾝在‘大宁河’金家?”金薇恭敬的道:
“是的…”霍青仔细端详着她,却把金薇看得好生尴尬,她一下摸摸鬓发,一下扯扯⾐裙,显得有些手⾜无措了…
“好。”霍青赞道:
“头是头,脚是脚,⾝段是⾝段,不错,一个货真价实的美人胎子;唯一美中不⾜的,就只是双眼锋芒太露,稍微显得精明厉害了点!”
红着脸,金薇窘得连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她站在那里,简直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君惟明看得出金薇的尴尬形态来,他连忙用话解围道;
“师叔,那几具臭⽪囊,你老已清理过了?”霍青这才转回头来,颔首道:
“当然,要不还留在那里好看呀?”君惟明笑了笑,道:
“那么,如今也该进午膳了吧?师叔,我们是稀客,你老拿什么来招待我们哪?”“呸”了一声,霍青道:
“金姑娘还可以算上是客,你,却是啥玩意?我老人家不是看你⾝上带伤,早就支使你⼲活侍候我了,我还拿什么招待你?”君惟明涎着脸道:
“待弟子我伤势痊愈之后,对你老人家必有厚报,现在,却得⿇烦你老人家先赏碗饭吃…”霍青笑骂道:
“小子刁嘴。也罢.我便赏你一碗饭吃!”他又对金薇道:
“进去吧,将就着吃点东西,填肚⽪!”金薇不好意思的道:
“多谢前辈了。”于是,三个人又走回洞口,君惟明突然向金薇道:
“是了,金薇,你那匹大叫驴呢?”金薇一怔之下,回首向四周搜视,边轻轻的道:
“不见了,夜晚和我一起从那山坡上下来的…”前行的霍青闻言停步,他抱歉的道:
“对不住,金姑娘,为了不使此处秘密外怈,我已把那些马匹和车辆完全投进那边一道绝涧之下,当我扑杀那些失主坐骑的时候,呢,你那乘叫驴大约也在其中…”有些黯然,金薇却忙笑着道:
“没有关系,前辈,一头驴算不了什么…”
武林中人,对于自己的兵刃和坐骑往往视为第二生命,因为这两样东西和他们的⽇常生活发生密切的关系,倚异之深,几如左右两手,一旦失去,再怎么豁达的人,也会忍不住黯然太息,怅怅不乐,这种感受,久闯江湖如君惟明及霍青二人,又何尝体察不出呢?
君惟明安慰的道:
“不要难过,金薇,我再送你一匹上好叫驴便是了。下山以后,我就去为你选购,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买到好口牲…”顿了顿,他又道:
“如今,我的那匹宝贝‘雪中火’还失陷在‘南松’城里,那匹马跟随我出生⼊死已有上十年的时光了,可以说是我的心头⾁;比较起来,只怕我更要不是滋味呢?”知道君惟明的一片心意,金薇低细的道:
“我没有什么,君惟明,谢谢你。”
三个人进⼊洞中之后,君惟明又将洞口封闭起来。现在,他们老少两人与金薇之间已经没有一点点隔阂了,他们的意志已连成一体,力量已结成一团,三个人的目标相同,心思一致,在这里面,将不会再有谋,再有异梦了…
一月后。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君惟明谈过了一段异常悠闲而安适的生活。而表面上,也是十分平静的;他是那么尽情的休养着,那么彻底的轻松着,又那么充⾜的滋补着。他大半时间是用在睡眠、打坐和吐纳上,其余的小半空间,便消磨在散步,聊天与逗趣里。
由霍青悉心照应着他,为他换药,扎伤,进补,甚至服持他⼊浴,更⾐,就寝,丝丝微微,霍青都做得周周全全。对君惟明,霍青已不是单纯的同门师叔侄之间的情感了。他更像一个⽗亲,一个长兄,一个那般仔细的老管家…
在霍青的悉心看顾下,再加上金薇的帮助与照应,君惟明的伤势已全部复原了;不但复原了,比起昔⽇他未遭此难之前更见结实,也更见健壮了,他自觉精力无穷,神气清慡,全⾝都充満了活力,充満了劲头。
平常,君惟明不去想,也不愿想。他知道,现在想多了仅只是为自己增加烦恼,于事实毫无补益,他要把⾝体养好,将力量蓄⾜,到了那时,则不用再想,该来的也就会来了!
今天,是一个月来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君惟明与金薇,就在今天使要离此下山了。
此刻,是正午,天气沉。
石洞的洞口外。
君惟明与金薇并肩站立,霍青则面对着他们。虽然生平所经的生离死别场面太多了,临到再尝,却也总还多少有些怅然。君惟明強笑道:
“弟子走了,师叔,下次再来拜谒你老…”霍青抑郁的道:
“下山之后,一切小心行事,如果力量不⾜,你来找我,我这把老骨头也豁上算了…”君惟明低沉的道:
“不会糟到此等地步的。当然,若是我力有不殆,也自会前来搬请师叔下山。”
看向金薇,金薇如今已换了一⾝用男人长衫草草改就的灰布⾐裙。这套⾐裙穿在她⾝上,虽然有些别扭,却依旧掩不住她那国⾊天香,佳丽风韵;看着她,霍青沙着嗓子道:
“金姑娘,你也保重,此去之后,凡事和小子商量着办。他有时也⽑燥得紧,你给我好生留意,别叫他弄砸了!”金薇庄重的道:
“前辈放心,我会与君惟明多琢磨的…”霍青一挥手,道:
“去吧。记着,完事之后要给我知道!”
不待君惟明与金薇再说什么,霍青已转⾝过去,大步行人洞口,须臾间洞口的石墙已经缓缓闭拢,与那千仞峭壁浑成一体,难分难辨了。
抚平了一下⾝上的那袭黑⾊长衫,君惟明提着他那卷软⽪包裹,低沉的道:
“走吧!”两个人徐步行向山坡那边,一面走着,金薇却不时回顾,状颇依依。君惟明望着她,道:
“舍不得离开?”轻喟一声,金薇伤感的道:
“这一个月里,在我来说,可算经历了一段奇妙而永值回忆的生活;没有忧虑,没有困扰。没有险诈,没有风浪,更没有勾心斗角…我们全是那般坦率,全是那般真挚,想说想笑以至想哭,全由得自己,用不着掩饰,更用不着做作,令人惊异的却是,这种生活竟然是和我两个以前的敌对者在一起度过的…”君惟明低沉的道:
“至少,这一月中,表面上是如此。”金薇讶异的道:
“你不同意我所形容的那样?”君惟明缓缓的道:
“我同意。但是,我们这一个月来之所以那等的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并不是本来就该那样的,而是我们不愿意去忧虑,不愿去困扰罢了。金薇,我们都知道,值得我们烦恼的事情正多…”沉默了片刻,金薇幽幽的道:
“我知道…”君惟明的步子有些沉重,他道:
“今⽇之后,只怕又要常与⼲戈为伍;和⾎腥为伴了。”轻轻抖了一下,金薇声声道:
“这并不是意外的事…”吁了口气,君惟明开始与金额上坡了。他低沉的道:
“有些时候,我真羡慕师叔,他是多么悠闲,多么恬淡,犯不着整⽇为那些不值得⿇烦的事去伤脑筋,动肝火;常对深山幽⾕,⽇闻鸟鸣露滴,这种⽇子,太似神仙,悠远而安适…”金薇轻轻的道:
“也太寂寞。”君惟明微微笑了。道:
“所以说,人的心迥异便在于此了。寂寞,有些人认为是受罪,有些人,又何尝不认为是一种享受呢?…”
金薇浅笑不语。于是,他们不徐不缓的顺着山坡往上行。两个人心里全在想着心事,想着一些过去与未来。或许,他们会想到相似的,或许,就全无关连了…
“盘古山区”的延绵山脊展露在他们眼前,那是一片极目所至时苍莽与幽邃。林木深远,层峰叠叠。为了要急赶下山,君惟明与金薇已运起轻⾝之术,就那么两朵淡云一般快速而洒逸的飘掠向灰迢迢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