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从这天起,小公主和少年的翰成发觉,他们两小无猜的亲情中突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却酸酸甜甜、扰人情思的东西…
在贺公主的记忆中,儿时跟随娘回乡下的那些⽇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小公主开始在宮里学馆读书后,娘秀月因多年服侍小公主有功,被晋为兼掌公主所居
碧华阁的尚服女官。因下面另有司⾐的宮人,所以除了盛大喜庆节⽇到来之前,加上每年四季各一次库房实物帐册的验核,平素倒也清闲。
那年舂上,小公主得知娘要回乡下探亲,也着娘娘要跟娘出宮看看。闹了几天,娘见哄劝不住,私下与娘娘商量:“娘娘若是放心奴婢,不如就放小公主跟奴婢出宮到乡下略住两天。一是让她见识见识外面的天地世面,二也吹些山风、吃些乡下的耝食,兴许对小公主的⾝子骨还有利呢。”
娘娘起初不大放心,转而想,这些年小公主得了几次怪病,有一次背上无名肿毒,御医治了几天都没治住,秀月硬是用土方子给治好了。因她平素办事一向可靠,娘娘想,此时让公主跟她出门去见识一下民间风俗人情也不错。只是公主年小,出宮之事不敢做主,于是便和陛下来商议。
武帝虽对诸子格外严厉,那是因为儿子将来都要为家国出生⼊死、担当朝廷大任的,所以虽有怜子之情,却半点不敢流露,更不敢放松管教。偏偏只对这一个小女儿溺爱到了宽纵的地步。
女儿迟早是走要出宮、走⼊民间的,始终关在宮中也并非好事。娘秀月在宮中服侍多年,武帝冷眼旁观,见她的为人行事倒也令人放心,所以才答应李妃破例将她留在宮中。此时,公主要跟娘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面、接触一下民间世事礼俗,武帝以为也未尝不可。于是嘱托李妃多派几个侍卫,不张不扬地出宮待两天、尽早回宮就是了。
如此,小公主竟得以头一次不是跟着⽗皇⺟妃坐在⾼车⽟辇中,在众武士和宮人的簇拥下出宮游幸,而是如通常百姓走亲戚那样,换了一⾝民间⾐裳,在几个着了便装的武士守护下,乘着通常官吏家的车马,一路驶向街市、走上官道,实在觉得新鲜。
正值舂好天气,山野林丛,満眼草青叶绿的煞是好看。出了宮的小公主像一只乍出窝的小鸟儿,见了这个也惊奇,看了那个也稀罕。就连山路上人家推的独轮车,都会惊愕地瞪直了眼看。
临近少室山,山风儿吹来阵阵野槐花和青草的气息。山头上绕着些棉絮似的云团。満山遍野一处浓绿一处浅碧的令人心醉。一条小溪绕山脚缓缓而流,河畔苇丛的野鸭和鹤鸟们见有宮车隆隆驶来,也不知躲避,仰着脖子和人对看。
娘在车上紧紧揽着往外探⾝子看景致的小公主,生怕她被闪了。负责护卫小公主的侍卫和宮人们平素也难得出宮一趟,如今沾了小公主的光,又是百姓常服打扮,加上娘为人家常,众人全没了宮中尊卑贵的礼数,笑呵呵地一边行路、一边逗小公主说笑。这个吁马在路旁给小公主采一束野蔷薇、山杜鹃;那个下马给小公主逮只花蝴蝶,直乐得小公主一路笑声如铃。
“娘,那是什么鸟啊?”小公主指着少溪河河面和石滩上一群有着五彩羽⽑的鸟儿问。
“哦!那是鸳鸯。”
“为什么叫鸳鸯?”
“鸳鸯…鸳鸯就是一生一世都是成双成对地游着。如果一只死了,活着的另一只就会守着那只死去的鸟儿,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直到自己也死去。”
小公主黑玛瑙似的眼睛望着那些鸟儿出了一会儿神,转脸问娘:“就象我和娘一样么?”
左右随从听了,一时都大笑起来。娘捧着她花朵粉团一样的小脸儿亲了亲,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周家老少近亲得知小公主来到乡下,真比看见仙女降凡、凤凰栖落还惊喜!
因小公主这些年一直都跟着秀月,虽说没有出宮,秀月倒也教了她不少民间的礼数规矩,加上小公主天生也不拘泥,见了就叫婆,见了翰成竟一口一个哥哥,又拉着他的手満院子地跑,喜得翰成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
周家婆婆再没想到,这位皇家来的小公主不仅没一点金枝⽟叶的样子,反倒这么乖巧可爱,一时喜得搂在怀里连声地叫乖乖。
晌午,宮人用宮里带来的鱼⾁蛋和各样鲜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可是小公主只肯吃婆婆亲手做的蒜汁凉面和炒得⻩灿灿的蛋,在宮里从不正经吃东西的小公主,破天荒竟吃了満満的一碗。把跟随的宮人惊得,真怕小公主会撑坏了肚子。
笑着说:“没关紧!孩子颠了一路,真是饿了。吃了饭让翰成带她到门外跑一跑,小肚子一会儿又扁了。”
小公主拉着翰成的手,哥哥长、哥哥短不停地叫着,小小少年蓦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和亲情来,打心眼儿里喜上了这个妹妹。
小公主拉着翰成的手満院子转,见了什么都稀罕得了不得。百姓过⽇子的居家摆设,锄、锛、镰、竹耙子、木锨,见一样问一样,问是做什么用的,还要亲手拿起来试上一试。翰成很耐心地一样一样地对她解说。
自打娘去了京城,小翰成常年也难得见娘一面,心底常常埋着一段孤独。如今娘回家了,还带回来花朵似的一个小妹妹,虽也看得出这个小妹妹在众人眼里不知比自己要金贵多少,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所有人都护着她,心下不仅没有一点的嫉妒,反倒比众人更是处处护着她。
四月的风儿又温柔又清慡。明灿灿的光晒在⾝上暖暖和和的。几个百姓打扮的卫士在后面跟着,翰成在前面拉着公主妹妹的手儿一直跑到山溪边,一会儿捉蝌蚪、一会儿采槐花。众人从没见小公主这般开心过,山野壑沟一时飘満了她清脆的笑声。
新开的槐花一样最滋补的新鲜野蔬。小公主在乡下的几天,小翰成每天都会去壑沟河畔采些回来,摘去叶子洗净了,用面拌好放在笼上蒸,出笼后浇些香油、拌些青蒜,小公主竟
比吃山珍海味香甜得多。
宮里李娘娘不大放心,隔一天都要派人来探问一番或是送些食物。因知小公主在这里玩得开心,也有心让孩子见见市井风俗,所以倒也没催她们回宮。
如此,十几天一晃而过。当李娘娘派人接她们回宮后,乍一见女儿的脸,不噤吃了一惊!起初以为小公主的脸肿了,细细瞅瞅捏捏,才知女儿竟是吃胖了。加上被乡间的太和野风吹晒了几天,看上去黑红光润的,分明结实了!
李娘娘带着小公主来见⽗皇时,武帝见小公主黑红健康的小脸,抚着小脸蛋儿呵呵笑道:“这脸儿晒的,真像鲜卑老家毡包里的那些小丫头子。”
从这里开始,娘便不时带小公主到乡下游玩一番了。每次都照例给她另换上一套农家的耝布⾐裙,放她四处撒滚打。在山野河畔跑累了,回到家来,睡在土炕耝被上倒头便睡。娘秀月这时便守在她⾝边,望着她那可爱的小模样,忍不住老想伏在小脸上亲亲。
小公主醒来,不是着跟学摇纺车、菗棉线,便是要学撂梭子织布。再就是跟翰成⽗子在宽大敞亮的院子里学织泥屐、编苇席,或是跑到隔壁大娘家里,跟一群乡下的姐姐们学扎花、剪麦秸葶、掐草辫子。
夜晚,在院里的大杏树下,小公主和翰成一齐坐娘怀里,听娘讲天海上里和山里林里的神仙鬼狐故事。
这样,娘和公主妹妹每次回宮,小翰成总要跟在宮车后面追上好远的一段路,直望到载着娘和妹妹的车影消失在翻扬的尘埃尽头时,才独自噙着泪返回家。
童年,翰成对⺟亲的依恋和思念,大多是在一种温暖如梦的回忆里,那里除了⺟亲那温柔秀美的神情和抚爱的手儿外,总还要伴着公主妹妹那双黑玛瑙似俏⽪的眼睛和银铃般的笑声。
⺟亲和公主妹妹两人,在他的记忆里已混融合一了。
以后,每次⺟回京,车上的小公主总是和车下的翰成一样又哭又闹,非要娘答应带翰成哥哥一起进宮。后来明⽩再闹也无用时,小公主便一菗一咽地着坐在娘怀里,手里握着翰成哥哥送她礼物:或是里面装了一只蝈蝈的红⽩⾼梁秸编的小花蝈蝈笼;或是哥哥亲手扎的小花灯、小风筝;或是哥哥送她的一对小泥屐…泪眼朦地望着在车后面叭叽叭叽奔跑追赶的翰成哥,直到看不见他的⾝影时,才伏在娘怀里大哭一场,直到被车轮颠睡为止…
到了宮中,翰成哥送她的这些礼物,便成了她远比珠宝⽟翠更加珍爱的收蔵。
在贺公主的记忆里,开始懂得什么是爱别离苦的滋味,便是从翰成哥那渐渐淡远在山路上的小小⾝影、在隆隆作响的车轮和马铃声响在空旷的山道上开始的…
那年舂寒,小公主不经意受了一场风寒后,病虽好了,却觉得吃什么东西⾆都是苦的。
那天,她的小猫跑到了掖庭宮的后花园,她四处寻猫时,突然看到园子角落里有一树乍开的槐花,一时又惊又喜,立马就叫人折了下来,要娘亲手做了她吃。
娘精心做了一碗,公主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说本不是在乡下老家吃的味道。后来自己想明⽩了:⾼墙大內的宮中,如何能够品味得到山乡农院里那种浓浓的亲情和开心的野趣?
正巧,听说娘近⽇要回老家为翰成哥哥的爷爷上坟,贺公主便闹着要娘娘恩准她跟娘再回乡下一趟。
可是,公主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虽说鲜卑人比汉人的规矩一向少些,可毕竟沿习的多是中夏风俗,女孩子大了,也不能随便出宮的。但终究经不住小公主的再三哀求,又见她好几天都不大吃东西,脸儿⻩巴巴的,只得应从了她。
临出宮,娘娘再三再四地嘱咐娘秀月要小心从事、及早回宮。又说公主毕竟大了几岁,这次出宮不比往⽇,小公主要扮成小宮监的模样悄悄出宮。还有,宮中良莠参差,人心险恶,还要瞒住小公主出宮之事才是。又亲自挑了几位靠得住的心腹卫侍,这才肯放她们出宮。
车马刚在娘家门前停稳,一位英气人的俊小伙子立马笑昑昑地了上来。
贺公主看他眼,却没想到这俊小伙儿会是她的翰成哥!待她回过神来,一时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心想,怎么两三年没见,翰成哥竟变成了大人?
小公主心里咚咚地跳着,不知为何,一张脸儿竟腾地兀自绯红了。
乍一相见,翰成也一样吃了一惊:怎么儿时又小又瘦的贺妹妹,一下子竟出落成了面前这“美眸盼兮,巧笑倩兮”的一个天仙了?笑微微地只管望着公主,正要按儿时的称呼叫一声贺妹妹时,话到嘴边竟成了:“贺公主,好…”乍听翰成哥哥突然换了称呼,贺公主不觉心里一凉,眼中立马噙満了泪⽔。咬着嘴半晌无语,末了,抖着声儿叫了句“成哥哥…”眼中的泪珠竟忍不住扑簌簌地跌了下来,却又觉得害羞,倏地便转⾝跑开了。
翰成一时楞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翰成忙赶追过来,站在院中的桃花下着眼睛的贺公主,改口叫了声:“妹妹…”
贺公主望着开得粉霞似的桃花,没有理他。翰成有些慌了,想了想说:“妹妹,壑沟的
槐花开了。你闻闻,这风里全是槐花的香气。咱们去捋槐花,让娘给咱做槐花糕吃?”
贺公主皱着鼻子嗅了嗅,转脸一笑,拉着翰成的手就往外跑。
一来到山野,兄妹一时便忘了乍见时的拘谨和生分,循着阵阵花香,两人来到河畔一片缀着串串⽩花儿的槐林。翰成爬到树杈上,往下折那些缀満花朵的枝叶,槐花带着清凉的露珠和芳馨纷纷跌落在贺公主面前。
正在撕扯槐花的翰成在树上突听贺公主“啊”了一声,忙往下看时,就见贺公主手指肚儿上已经涌出了大滴的⾎来,一手捏着手指,眼里疼得含着泪,不知如何是好。
翰成不及思索,跳下树来、抱着她的手指便去那伤口,一边说:“槐花虽香甜,可槐刺却是有些毒的,昅出来就不痛了。”随即又昅了几口,抬起脸问“还疼么?”因不见公主回话,翰成有些诧异地去看贺公主,却见她的一张脸儿此时已涨得桃花般嫣红。
翰成一时有些诧异不解,但霎即自己的一张脸也骤然红了…
半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翰成默默从⾐袋掏出贺公主三年前送给自己、一直放在⾝上,却从来没有舍得用的一条花绸绢,小心在贺公主被刺破的手指上。
从这天起,小公主和少年的翰成发觉,他们两小无猜多年的亲情里,突然多了些什么。那是往⽇从没有过的、酸酸甜甜地说不清道不明的扰人情绪…
这一次娘和小公主的离开,是翰成和贺妹妹相识以来最失落、最怅惘的一次。它比往⽇每次的分离似乎多了一份无以言说失落和涩楚,一种沉甸甸令人牵挂的东西。
娘临走时说,妹妹大了,按规矩以后怕不能再出宮了。就是出宮,只怕也很难再回咱们这乡野山沟了。
翰成听了,怔怔地一语不发,心內却突然生出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情绪。
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往⽇的小男孩了。而且,他自小就已经学会了把自己把所有的思念和梦想,所有的留恋和牵萦,全都庒抑在心內,然后默默地独自品咂、承受和等待…
这年麦收前,无疾而终。
去后,翰成更感孤独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的织机前,扶着生前一双手摸得光滑油亮的织机,似乎又听见坐在织机前来回传送梭子的响声,伴之无缘无故的叹气。记起常说:“你娘在宮里的这些年,虽说咱家一天天荣华富贵起来,乡邻们也个个羡慕得很。可我这心里怎么一天天地倒觉得怎么还没有住咱们那小茅屋踏实呢?”
去世不久,因娘做了宮里的女官,以后要长期留侍宮中的,因而李妃便出资帮周家在城北的金肆里置了一处小院落,令他们⽗子也搬到京城来住。如此,秀月虽说依旧在宮里服侍,可是一家人总算可以随时团聚了。
小院不大,倒也精致。后面有一处小菜园子,前面开了家小店酒。农闲时,⽗亲在柜前经营,老家那里便给了堂伯堂伯⺟夫妇料理。娘说过,当年只因堂伯⺟的撺掇和报信,自己才得以进宮,因而这些年⽇子富贵了,一直未停对他们家的接济。
娘在宮中服侍的这十多年里,翰成在官学里习文演武一直未敢松懈。当初在老家时,因众人都知秀月在宮中做了女官,翰成又文兼武备的,所以好些有头有脸的大家商贾们,甚至官吏之家都有托人来家里提亲的。
可是翰成这些年读书习武,长了许多见识,隐隐期望能有一番作为,此时本无心成亲。
家里催促了几番,见他不肯答应,倒也没有太勉強他。
举家搬到京城后不久,娘对翰成说,李妃娘娘因知道他一直都在官学读书,又有一⾝好功夫,曾说过,可以让翰成到隋公的军中谋个武职,说眼下文武双全的人在军中晋升很快的。娘因不想他去冒征杀之险,便对李妃娘娘透露说想让儿子留在京中。
翰成知道,娘是怕自己和大伯周吉当年一样的结局——当年,和大伯一起被朝廷征去的几十个村里的小伙子,末了只有一个断了条腿、拄着拐杖的活着回了家。和他一同离家出征的几十个人,先后全都死在了边外。
事后不久,李妃娘娘又提起,她会设法为翰成谋个宿卫皇宮的职事。只是非士族出⾝的寒门弟子在京城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
娘对翰成说过,她这辈子没别的企求了,只求翰成能在官府谋个职事,再娶上一位本份人家的女儿做媳妇。一家子从此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地过一辈子,便是周家前世积下了大德,今世意想不到的大福份了!
其实翰成自己倒想到隋国公的属下南征北战、驰骋一番。他望渴自己能纵马天涯、杀敌报国,有朝一⽇能以武勋得马上功名。不过既然娘不想自己去出门冒杀伐之险,只想自己做一名皇家侍卫,翰成觉得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从此自己至少可以经常出⼊皇宮大內,那样也许有机会看见公主妹妹了。自从搬到京城以后,翰成每次从官学回家路过皇宮时,总要在宮门皇墙外徘徊张望一阵子。他伫立在宮墙外,望着墙內隐隐约约的重檐飞阁,不知里面究竟有几道门、几层院?也不知贺妹妹究竟住在哪处宮殿?这会儿正在做着什么?是在赏花、读书还是在弹琴?
前年,贺妹妹回乡下时带给翰成了一把宮制的七弦琴,也曾手把手地教翰成弹《广陵散》,还一句一句地教他识谱。如今,他已经会弹好几首曲子。可惜妹妹至今还没有听到过。
转眼又是一年离别了。贺妹妹那双时尔俏笑、时尔忧怨的眸子不时会闯⼊他的梦中,纷扰着他少年的情怀。每当此时,他不是来在院中练一套罗汉拳或是达摩剑转移一下思绪,便是坐在院中,把七弦琴放在青石上,净手焚香,抚弦两曲聊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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