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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进客店携美旖艳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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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万贯放歌之时,亦不拘是谁的作品,随便选取唱出。一口气唱了七八支,笛声忽歇。

  钱万贯‮趣兴‬正浓,道:“你怎么啦?”

  甄红袖道:“我忽然想吹奏一阕念奴娇。”

  钱万贯道:“那么何故打消了此意?”

  甄红袖盈盈一笑,道:“你一定会唱出苏东坡那一阕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对不对?”

  钱万贯讶道:“这有什么不妥,苏东坡这一阕千古绝唱,谁还能与他比拟不成?”

  甄红袖盈盈浅笑,道:‘可错,苏东坡学士这一阕念效娇,诚然是千古绝唱,但君独不忆此词应以铜将军、绰铁板,于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之评么?“钱万贯一听,此方始会意,失笑道:“原来如此,甄姑娘顾虑周详,鄙人深感佩服。”

  要知苏东坡这一阕念奴娇,悲壮慷慨。据吹剑录记载,东坡学士尚在翰林之时,有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我词何如柳永?幕士对曰:柳郞中之词,只合以十七八岁女郞,执红牙板歌一阕晓风残月,学士之词,则须关西大汉绰铁板唱大江东去,东坡闻此言,为之绝倒。

  在宋词中,柳永之作,极负盛名,当时有人形容说,有井⽔处,即有唱柳永词。由此可知柳永声名之盛,在他的名作之中,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等佳句,至今尚为绝唱。苏东坡曾评说:人皆言柳永词俗,然而如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之句,‮人唐‬佳处,亦不过如此。

  是故东坡闻幕士之言甚喜,亦可见东坡这一阕大江东去,实是慷慨昂之极。以钱万贯的一⾝武功,內力绝強,一唱此词,自然迸发內力,豪放酣唱。这么一来,江⽔鼎沸事小,岸上渔家相距得近,那些全无武功之人,定必熬受不住而伤亡。自然最先惨死的是这艘游舫上的舟子。

  故此甄红袖赶紧停奏此曲,钱万贯说她顾虑周详,便是指此而言。

  甄红袖又道:“钱兄兴犹未尽,我们再继续搭档,请钱兄留神听着。”

  她拿起⽟笛,润一润朱,便开始吹奏。

  钱万贯岂肯示弱,一听而知乃是南乡子,当下唱道:“妙手写徽真,⽔翦双眸点,疑是昔年窥宋⽟,东邻,只露墙头一半⾝。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唱此曲之时,心头泛起了蓝芳时的倩影芳容,但觉词意与他心境甚是贴切,如上半阕形容她的美貌,可以当得。下半阕形容时光转眼即逝,悲俱成陈迹,想起来她果然有些可恨,便是无情。但纵使是无情,也甚是动人。

  虽说此词乃是描写美人肖像的题咏,最后的几句,本是说肖像可恨之处是无情,而无情仍是动人。可是对于钱万贯来说,蓝芳时却是当真如此,极是贴切他的感触。是以唱来特别动听感人。

  甄红袖黛眉轻轻皱了一下,心想,这刻在钱万贯心头的芳容⽟影,不知是谁?但决不会是我。

  她当即晓得自己的任务,真不容易达成,不但急须姜石公的设计帮助,同时还恐怕要用一点下流的手段才行了。她迅即排除了这些思虑,平心静气下来,再度吹奏。

  钱万贯一听乃是抛球乐之调,当下唱道:“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流⽔共盘桓。波摇梅蕊当心⽩,风⼊罗⾐贴体寒,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

  一阕既终,意犹不尽,便又唱道:“不胜归来雨未晴,楼前风击草烟轻。⾕莺语软花边过,⽔调声长醉里听。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

  歌声方歇,甄红袖接着唱道:“霜积秋山万树红,倚岸楼上挂朱栊。⽩云天远重重恨,⻩叶烟深淅淅风。仿佛梁州曲,吹在谁家⽟笛中。”

  钱万贯又唱道:“尽⽇登⾼兴未残,红楼人散独盘桓。一钩冷雾悬珠箔,満面西风凭⽟栏。归去须沉醉,小院新油月乍寒。”

  甄红袖把⽟笛移开,启唱道:“坐对⾼楼千万山,雁飞秋⾊満栏⼲。烧残红烛暮云合,飘尽碧梧金井寒。咫尺人千里,犹忆笙歌昨夜。”

  她的歌喉娇软,吐字如珠,无限幽怨,流露无遗。一艘游舫掠过,舫中有三个读书人装束的年轻男子,都伸头出来,直着眼睛向他们瞧着。

  甄红袖歌声一歇,其中一个士子喝一声彩。

  钱万贯怀洒落,意气飞扬,本不把他们放在眼中。他一伸手取过⽟笛,按在上,吹奏起来。

  笛声越悲壮,响遏行云,令人触动去国千里,天地茫茫之感。

  甄红袖细听笛声,觉察出他心中另有愁绪,但一时可测不透他的情怀何托。当下曼声依笛而歌:“刘郞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听琵琶,重院莺啼觅何家。曲终人醉,多似浔江上泪。万里东风,国破山河照落红。”

  邻舫上又传来喝彩之声,甄红袖回眸望去,但见那三个读书人流露出十分神往之容,呆呆地望住自己,不噤嫣然一笑。

  这一笑简直把他们的魂魄也勾了出来。但见那只游舫缓缓靠过来。其中一个⾼声问道:

  “敢问娘子是谁家芳树,⽟貌珠喉,令人倾倒痴醉。”

  甄红袖推了钱万贯一下,低低道:“这些人讨厌死了。”

  钱万贯淡淡嗯了一声,教人测不透地內心究竟讨厌不讨厌对方?

  甄红袖轻轻叹息一声,似是因为钱万贯不肯表示保护她而感到难过一般。

  这一下叹息,竟比千言万语都有用得多,钱万贯讶异地望着她,第一次感觉到她是个女,美丽、柔弱,使人怜爱。在某种时候,便会流露出向男求助的天。他暗暗忖道:

  “当然是在发生情爱之时,方会如此。因此,莫非她当真已向我用情了?她的情爱之中,没含蓄别种目的么?”

  他精细小心地观察,以及把见到她以来种种经过,一一从记忆中翻过,加以研究。

  那边游舫上的三个读书士子,痴地瞧着那位红粉魔星甄红袖。其中一个又道:“这位兄台⾼姓大名,可否见示?这一位游伴是否宝眷,亦请示知,以免失礼。”

  钱万贯回过头去,淡淡一笑道:“诸位既是殷殷下问,理合奉告。但鄙人却深愿先请教诸位尊姓大名?”

  那三人一一报出姓名,一个姓王字人望,一个姓方字兰圃,另一个姓陈字公休。其中方、陈二人乃是远客,王人望乃是地主,带他们到此嘲泛舟,观赏胜景。

  王人望又道:“小弟世居安陆,友,几乎无人不识。但却从未见过兄台以及那位绝代仙姝,不噤惊问,唐突之罪,尚祈宥之。”

  钱万贯仍然淡淡的笑,道:“原来三位俱是风雅不羁之士,是以不拘俗礼。鄙人钱万贯,一向在江湖走动,但却罕得经过贵城,这一位是鄙人的地主甄姑娘。”

  他这么一说,那王人望就站起⾝,要跨过这边舫上结识晤谈,其余万、陈二人也都站立。

  甄红袖长眉一皱,用传声之法向钱万贯道:“你不能阻止他们别打扰我们的游兴么?这样多煞风景呀!”

  钱万贯回过头来,向她一笑,道:“你是地主,人家又是仰慕你而来,鄙人实是不便推却。”

  王人望听得这话,已低头⼊舱,向钱、甄两人施了一礼,连声冒昧。方、陈二人也跟着过来,都施礼落坐。那个时候的风流文士,往往携名遨游昑唱,视为雅事。因此王、方、陈三人得聆甄红袖曼妙的笛艺,误以为乃是何处名,亦不⾜奇。

  甄红袖初时很勉強地跟他们叙礼,但随即就恢复了口角舂风,媚态横生。使得王、方、陈三人更是痴醉于心,这刻他们都与她相距甚近,脂香可闻,益发倾倒,自是意料中的事。

  钱万贯有心用这三个狂士试一试甄红袖的为人,同时他还有一个秘密的想法。

  钱万贯心中的秘密是希望利用这三个人,冲淡甄红袖的失望。因为他既然感觉出甄红袖对自己很有意思,但他又不能接受她的情感。无论如何,这对她自然是一个打击。但这三个狂士表现出对她如此痴醉倾慕,则大可利用他们,抵消了自己撤退时给予她的打击。

  要知钱万贯乃是千伶百俐之人,他深知一元教的首领荀伯业乃是极为深沉多智之士。他既是设法羁留住自己,必有很深用意。若从甄红袖与他有点心病这一点观察,则那荀伯业这个谋诡计,恐怕连她亦不晓得。

  是以,大凡在这一段时间之內,跟他接触到之人,他都须得十分小心在意,加以最精密的观察。希望能在荀伯业诡谋尚未完成以前,先行察破。

  目下这王、方、陈三人虽是夤缘邂逅于湖上,他们俱是疏狂不羁之士,似是与武林全无关涉。并且有一个极好的借口接近他,在任何一方面都没有丝毫可疑之处。但钱万贯仍然不肯轻易放过,对他们的言谈以至举动,无不精密地加以观察。

  那三人之中,要以王人望最擅言词,口⾆便捷而风趣。方、陈二人却差一点,不过亦是风雅可人之士。因此,他们谈将起来,妙趣横生,使得甄红袖也不由得时时嫣然而笑,显然兴致大增。

  钱万贯虽是作极精密的观察,但外表上一点也瞧不出来。他亦是谈笑风生,好像毫不动疑。其实这正是他这位赌王的绝招。当他⼊局作战之时,时时一面须得用心计算数目以及胜负的机会比例,又须同时观测对方的格,找出弱点。而在当时,谁也瞧不出他竟曾研究对方,甚至看不出他计算赌局的胜负机会。

  他若没有这一招杀手,自然够不上称为赌王,是以这刻谁也瞧不出他內心中的频繁的活动,也不算稀奇之事了。

  他们的话题从风花雪月一直谈到天文地理,诗文酒棋。

  钱万贯固然时有⾼论,便甄红袖也极是不俗。妙语解颐。舫中逸兴遄飞,宾主皆。但这三人的打岔,当然对甄红袖的进行计划大有妨碍。假如这三人不是如此⾼雅风趣的话,早就给她踢下湖中去了。

  王人望命他舫上舟人搬来酒食,俱十分精美考究。

  钱万贯落得受用。并且约好他们明⽇也来游湖。王、方、陈三人欣然答应,王人望把自己的地址告诉钱万贯,殷殷嘱他晚间有暇的话,寻他一叙。当然最的是他把甄红袖也一同带来。

  他们分手之时,已经是未申之

  钱万贯坐在马车上,脑海中想起最近数⽇所碰上的许许多多奇怪之事,感到很有趣。尤其是今⽇游湖之举,使他发现甄红袖竟不是单纯的女魔王,其实在她⾝上还有许多令人倾慕的⾼贵气质。例如她的风雅,她对艺术的鉴赏力,妙解音律,亦擅歌唱等等。

  甚至,由于有那王人望等三个名士的出现,更衬托她的不俗,使人感觉到她的魅力,极是不凡。

  甄红袖也在想她的心事,所以他们好久没有谈。马车疾驰了不少路程,钱万贯突然说道:“姑娘可有‮趣兴‬到安陆城中走一趟么?”

  甄红袖微微一笑,道:“钱庄主有此雅兴,当得奉陪。你是不是想去访晤王人望他们?”

  钱万贯道:“正有此意,但鄙人还打算带姑娘到另一处地方玩玩。”

  甄红袖心中大为惊讶,忖道:“安陆一向在本教势力控制之下,他虽是江南极响亮的人物,势力亦很大,但在安陆难道也有什么布置不成?我非去瞧一瞧不可。”

  她向车把式吩咐一声,马车直奔安陆。天⾊将暮之时,这辆华丽而轻便的马车,已驰⼊城內,不久,马车停歇在一座宅第之前。

  钱、甄二人下车,放眼一望,但见这座宅第⾼敞古老,一望而知,必是本城世家。他们抬级而上,向家丁说明来意,立时飞报人去。转眼间,一个年轻轩昂的人出来,他彬彬有礼地请问过钱、甄二人姓名,然后说王人望是他的叔叔,⽇间与两友前往游赏风景,至今未归。

  钱万贯道:“既是如此,我们晚上再来奉访令叔,现下还有一处地方要走一趟。”他辞谢了对方的殷殷挽留,和甄红袖离开王府,也不再用马车,安步走到街上。

  甄红袖一点也猜不出他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只默默地跟他走。

  钱万贯显得十分悠闲,在相当热闹的街市上,游逛了一阵,忽然间,停步张望,甄红袖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街角一间客店。

  她惊讶地道:“你不会是想投店吧?”

  钱万贯开玩笑地道:“有何不可以?以姑娘的⾝份,莫不是也怕踏⼊旅肆之门?”

  甄红袖摇‮头摇‬,道:“别开玩笑,我虽不怕,但你总得有个道理才行呀!”

  钱万贯耸耸肩,道:“姑娘若是信得过鄙人,跟着我进去,自然晓得我的用意了。”

  甄红袖自从出道以来,一直都受到各种人的尊敬奉承,尤其是男人,几乎没有不软化在她魅力以及武功之下,谁敢跟她开这种玩笑,但正因如此,她才感到别有一种滋味。

  当下不怒反笑,道:“要进去就进去吧,只不知咱们共住一个房间呢?抑是各占一室?”

  钱万贯道:“这回轮到鄙人要求姑娘别开玩笑了。”他说得一本正经,显然是真情实意。

  甄红袖惑地道:“好吧,但你为何还不举步?”

  钱万贯道:“鄙人先观察一下,你瞧,这家客店并非老字号,但亦不低滥,不过进出的人却多得出奇。虽然天下各地的客店,都免不了有许多卖唱的和卖零食的等等进出,但这一家,似是特别热闹,甚至有不少人拿了当地的特产进去求售,可见得居住此店之人,多半囊中充实,也舍得花钱。”

  甄红袖点点头,道:“我很佩服你观察之精密锐利,不过这与我们有何相⼲呢?”

  钱万贯道:“与你没有什么相⼲,对我却大不为然。因为鄙人生嗜赌,所以很留心这等异常的现象。”

  甄红袖更感到不解,道:“这又与你嗜赌有何关连?你若是很想赌一场,我亦可以替你安排。”

  钱万贯摇‮头摇‬,说道:“鄙人在江南各大都邑,都设有赌场,此事江湖上几乎都晓得了。但在安陆却没有赌场,此地既是富庶,南北经行之人亦多,断不会没有赌场,鄙人正是想参观此地赌场风光。”

  甄红袖道:“那么你竟是说这座客店之內,开设得有赌场了,是也不是?”

  钱万贯道:“不错,大凡常在江湖上走动而又喜逢场作戏,赌上一场的人,莫不识得各地赌场的暗记招牌。鄙人自是一望而知,毋须多费气力寻觅。”

  甄红袖皱起长眉,另有一种风韵,道:“既然你一眼就认得出来,何须在外面再加观察?”

  钱万贯笑道:“上赌场亦有如上‮场战‬,必须对该处的品流形势多少了解才行。我观察的是此地赌客多不多,手面大不大?假如是小规模的,我们就不必进去,因为凡属小规模的赌场,不但污秽肮脏,并且⼊局之人,俱是贩夫走卒,这没有趣味可言。”

  甄红袖不能不承认有理,便问道:“依你的观察,这一处赌场如何?”

  钱万贯道:“还不错,主持赌场之人颇为公正,所以有不少⾐冠楚楚颇有⾝份之人参加,赌注亦不算小,还可以玩一玩。”

  甄红袖大感‮趣兴‬,道:“你又从何得知这个赌场的情形呢?”

  钱万贯道:“你的意思是指赌客的手面,对不对?这从我刚才注意到许多卖唱卖零食土产杂物之人出⼊,便可以猜测出来,试想,赌客若非油⽔充⾜,这些⼲小生意之人,焉能出⼊得如此之勤呢?”

  这果然是十分简单而又合理的逻辑,甄红袖再无话说,道:“好,我们进去瞧瞧。”

  钱万贯‮头摇‬道:“等一下,你⾝上的问题大得很。须知你⾝份甚⾼,以前虽是在江湖上行走,但决不可能与这一阶层之人接触过。假如人家对你口出戏言,你一恼火,把赌场捣个稀烂,这些你当然全无所谓,可是对我却大为不利了。你也知道我在通都大邑之中,设有‮家百‬赌场之多。这些人迟早会查出我有一份,便会误以为我故意砸他们的场子。这么一来,别说是他们报复,单是他们的闲话我也受不了。”

  甄红袖一撇嘴,道:“这么说来,我只好忍受人家的‮戏调‬了,是也不是?”

  钱万贯道:“这得瞧你如何应付了。”

  甄红袖事实上经历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焉有被区区一个赌场困住的?她的做作,只不过是一种媚态,设法加深钱万贯的印象而已。

  当下应道:“好吧,你瞧我的。”

  两人一同迈步走⼊客店,茶房上来招呼,钱万贯说了一句赌界中的术语,茶房便笑嘻嘻地引导他们,打侧门走过去,绕到后进。他们先进⼊一个房间,房中陈设得十分简单,隐隐有嘈杂人声传来。

  茶房向一道布帘遮住的门户指了一下,道:“走完那道长廊就是了。”

  钱万贯给了赏钱,便和甄红袖挑帘而⼊。走廊上挂着灯火,照得相当明亮。三丈外走廊的尽头处,有两个彪形大汉守在一道大门外。

  他们一直走过去,那两名大汉诧异地望着这两个客人。

  钱万贯笑一笑,道:“我们是悠然钱庄介绍来的,特来开开眼界。”他说的悠然钱庄,乃是他手下‮家百‬赌场之一。

  那两名大汉顿时显出肃然之⾊,一个推开大门,一个说着的话。只因百钱庄声名赫赫,凡是能够在各地百钱庄来上一场的人,都一定是好主顾。

  大门內是座宽敞‮大巨‬的厅堂,吊着许多盏灯,四壁上也嵌有许多灯烛,极为光亮,客人甚多,显得极为热闹。

  甄红袖却大感失望,因为这儿虽是热闹不过,可是太噪嚣混了。赌徒们叫嚷之外,还有饮酒的,与一些打扮得十分妖的女子调笑,形形⾊⾊,不一而⾜。

  这座特别宽大的屋子內,赌徒们按照自己所喜的赌样,围绕在各种不同的赌具周围,形成了十来堆人,有的人酣呼大叫,有的人面⾊铁青,缄默如金。

  甄红袖皱皱眉头,低声道:“这等格调,也能使英雄⼊彀么?”

  钱万贯道:“此中魔力之大,非是你外行人所能想像得到的,当然我不赞成把赌场格调弄得如此卑下。在我开设的赌场中,所有的伙计都是同一服式,屋子內空气流通,茶⽔、生果、点心,由美丽的侍女川流不息地端上来,免费供应,一切都洁净整齐,也有各式各样的美酒和菜式,任凭选择。因此,我们那儿的客人,很少有喧哗吵嚷的。”

  甄红袖一笑,道:“这样才有昅引人的情调,连我听了也觉心动呢!”

  钱万贯道:“将来有机会的话,定要请你去参观参观,不过这儿也算是不错的了,别的地方的赌场更糟,差不多都是蹲在地上,就大赌特赌起来。”

  甄红袖厌恶地皱一下鼻子,道:“那种地方我才不去呢!多无聊啊!”钱万贯道:“我们既来之则玩之,你想玩哪一样?牌九?骰子?骨牌?押宝?纸牌?摇摊?摊钱?”

  甄红袖摇‮头摇‬,道:“我都不大懂,你说哪一种有意思,就玩哪种好了。”

  钱万贯道:“都差不多,但若是想找点刺,不妨选摊钱这一门。甄红袖四下张望,问道:“什么是摊钱?”

  钱万贯用下颔向一张桌子那边指点一下,道:“就是那一种,自古以来的正式赌法,任家随意抓一把铜钱放在匣中,分四门下注。换言之,下注之人赌一至四这四个数目,例是中一赔三。这样假如四门都押,庄家稳菗四分之一。赌法是当庄家把铜钱放在匣中,盖好之后,任人下注。之后,开匣倒出铜钱,凡四钱为一组,取掉看看最后剩的数目是多少,但总是在四以內。”

  这等赌法简单不过,甄红袖一听便明,当下问:“庄家岂不吃亏太大?假如人人都押二,开出来真的是二,以一赔三的比例计算,一万两就得赔三万两?”

  钱万贯笑道:“若然如此,谁肯开赌呢?”

  甄红袖道:“事实明明如此,你还能说不么?”

  钱万贯道:“我先谈一谈这种赌法的历史。据我所知,这种摊钱赌法极是古老,有人说这是韩信率领大军出征之时,因粮饷不继,所以创出这种‮博赌‬,公家做庄,把军士们的饷银都赢了,渡过难关。这一说法当然没法子考证,却是毫无疑问。”

  甄红袖笑道:“你未免小题大做了一些,连博戏也下工夫去考证。”

  钱万贯道:“我倒没有花工夫去考证,而是玩得多了,总会知道。”

  甄红袖道:“好吧,你且说一说做庄家的好处。”

  钱万贯道:“做庄家的人要多,在某一种条件之下,有赢无输,这条件是赌的时间要长,下注的人,那便是稳胜的局面。”

  这时,已经有许多人发现他们这一对,都不住地向美‮媚娇‬的甄红袖投以讶异的目光。

  自然这些目光大部份是⾊的,含有某种意义在內。

  须知这等场合,良家妇女决不敢涉⾜,只有卖笑的女人,才肯抛头露面,与各式各样的男人兜搭。

  钱、甄二人都不理会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其实钱万贯早就警告过她,现在可得瞧她如何应付了。

  钱万贯接着又道:“这种赌法,据我所知,在岭南最为盛行。他们称为番摊,也不是把铜钱放在匣中,而是用一只碗,扣在钱堆中,推将出来。这时谁也不知道碗內扣住多少铜钱,纷纷下注,揭碗后亦是逢四除掉,跟这儿的一样计算胜负。”

  甄红袖道:“我还是不明⽩为何做庄的人会占到便宜。”

  钱万贯道:“赌的时间够长,下注的人够多的话,虽然表面上每一局在四门下的注都不相同,其实却可以平均计算,则赌家不计较庄家的菗头。”

  甄红袖道:“这样说来,做庄的等如收取酬劳而已,有什么好处?”

  钱万贯道:“这个你就不明⽩了,做庄的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总会来上一手,吃大赔小,如此积少成多,亦颇可观。”

  甄红袖震惊地望住他,钱万贯马上明⽩她的意思,道:“你可是以为庄家作弊么?当然不是作弊,否则信用一失,谁还上门来赌呢?”

  甄红袖舒一口气,道:“若是作弊,我或许就瞧不起你啦!”

  钱万贯道:“我敢断言各地的赌场总有作弊骗人的手法,俗语所谓十赌九骗,一点儿不假。”

  甄红袖尖刻地道:“只有你的百钱庄不作弊,是也不是?”

  钱万贯道:“凡是著名的赌场,都严噤作弊。我的赌场更加如此,不知你信也不信?”

  甄红袖沉昑一下,道:“那么你告诉我,你说到时候就来上一手是什么意思?”

  钱万贯道:“那是说,凡是碰到赌注较大之时,做庄之人,就不可不知道铜钱的数目,换言之,他已暗暗推测过这一局将是哪一门的注码下得最少,便决定开哪一队若然庄家头脑冷静,推测准确,便能吃大赔小,但反过来说,假如下注之人比他厉害,当然就能把庄家打垮。”

  甄红袖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果真错会了意思。此举乃是斗智,算不得欺骗。”

  钱万贯道:“不但不是欺骗,而且这个庄家还得天赋过人,受过严格训练,方能在霎时间算准铜钱的数目,开出来不得有误。”

  甄红袖点头道:“那么一大堆铜钱,随手一抓,怎能知道确数呢?这倒真是一宗绝艺。”

  钱万贯道:“别的赌具都是碰运气的成份居多,只有这一种,下注者可以与庄家斗智,尤其是內行人,斗得更是烈,相当有趣呢!”

  甄红袖喜道:“那么我们快去吧,不过那儿的人很多,我们怕挤不进去。”

  钱万贯道:“不成问题,你跟我来。”

  他们移步走去,穿过四五张桌子,所过之处,都不知不觉间暂停了片刻。原来所有的人,都噤不住转眼去瞧甄红袖。

  钱万贯把这个问题留给她自己解决,自己装作不知。

  甄红袖忽然停步,恰是站在厅堂当中,四万八面都是人头,汗臭和酒气混合成一种奇特的气味,不住地送⼊她鼻中。

  她面⾊一沉,宛如布上一层寒霜,冷冷地向四面扫,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一对眼睛敢不避开的,人人都感到她的目光如冰之冷,如剑之利,都不由得骇了一跳,顷刻移开了眼睛。

  大厅內原本极是喧闹,忽然静了下来。

  钱万贯虽然背向着她,也知其故。当下哈哈朗声一笑,道:“请问庄家,你这儿最大的注码是多少?”

  那个庄家将一大把铜钱放在匣內,手法纯得很,谁也休想在那一瞬间窥见匣內的钱数。

  他陪笑应道:“惯例是一百两纹银,不过贵客若是‮趣兴‬⾼,想多押一点,亦可再议。”

  钱万贯回头道:“甄姑娘,一百两的限额太少了一点是也不是?”

  甄红袖点点头,道:“总得提⾼到一千两为限才好。”

  他们这些话,平时很难被别人听见,但目下厅中一片静寂,竟是人人莫不听个清楚。那时候一千两纹银,可当真是一笔大数目,是以人人都大为震动。同时也就晓得这个美女郞,总不是卖笑之流,反之,必定是极有来头的人物。

  这么一来,谁也不敢再瞪视她了。在她跟前,不论男女,都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何况她还有那一对利剑般的目光。

  甄红袖走到钱万贯⾝边,大厅內渐渐恢复原状。不过这一角可就透出紧张的气氛。

  一个⾐饰华丽的中年人走到他们⾝边,替他们两人在桌边腾出两个座位,那是最好的座位,正对着庄家。

  钱万贯道:“一千两的限额怎么样?”

  这个中年人満脸堆笑道:“之至,敝处罕得有像你们两位这样的豪客光临,所以向来只限于百两之数,通常也很少下到这个限额的。”

  钱万贯道:“我们也难得玩一次,所以赌注太小便没有意思。当然我们未必每次都押一千两。”

  那中年人忙道:“那样更好了,敝东家刚好有事走开,未能奉陪贵客。在下陈刻,还可以担当点主意,五百两为限额如何?”

  钱万贯慡快地道:“使得,反正我们只是玩玩而已,五百两也可以。”

  他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陈刻,道:“劳驾换些牙筹,我们好下注。”

  陈刻接过一瞧,竟是一万两的数目,心中打个冷颤,赶快去换了十八支五百两的红⾊牙筹,另外十支黑⾊的是一百两的,合计一万两。他虽是在赌场中混了许多年,眼界甚广,但掏出一万两银票来赌的客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甄红袖拿起一红⾊的牙筹,随手丢在桌上。

  这红⾊的牙筹去势一尽,便停下来,恰是在三字的方格內。

  别的赌客见她随手就丢出五百两纹银的赌注,无不目瞪口呆。尤其是她全不考虑押哪一门,竟是听天由命式的丢。即使是再富有之人,亦不能如此轻率,这简直是把钱财看得比尘土还不如的那种味道。

  在她⾝边的钱万贯没有说话,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任得他的女伴随便下注。

  庄家照例叫一声开,这才打开盒盖,把盒中的铜钱完全倒在桌上。然后拿一尺许长,前尖后圆的小,从当中往下一庒,轻轻向两旁一扫,那一堆铜钱便分为两半,并且都散开了。

  据说眼力极⾼的人能够在小一拨之时,就瞧出这一局开出什么数目。换言之,他能在一瞥之下,把所有的铜钱分为若⼲组,每组均是四个铜钱,剩下来那个不超于四的余数,便已看出。

  这种传说不免夸张渲染,但若然是眼力奇⾼的庄家,事前已算准所出的钱数,当他子一分钱堆之时,可就真能瞧得出自己有没有算错。要知铜钱体积细小,抓上一大把往匣子里放之时,纵是有过特殊训练之人,也很容易出错。所以做庄家的极为注意这一点,万一发生错误,本想开二,而结果多抓了一枚铜钱,变成开三。偏巧下注之人又押了三门,这在庄家就可能运用手法,使一枚铜钱飞走,或都在利用特制的铜钱,使两枚庒合起来,变为一枚。

  又或是将一枚已叠合在一起的铜钱分开,变成两枚。

  总之,如若庄家蓄意诈骗,还有许多奇妙手法,可以改变数目,但无论如何,最要紧的还是眼力特⾼,必须在子分开钱堆之时,瞧出数目,这样才有机会施展行骗手法。

  且说那庄家拨开钱堆,用子一四一四的划分铜钱之际,所有的赌客都觉得十分紧张刺。人人瞪大双眼,争着看最后开的是不是三。

  庄家以娴迅快而又清楚玲珑的手法,刹时就把一大堆铜钱拨去了十之八九,末点算的只有二十余枚。

  于是便有眼尖的赌客说道:“啊!这一局开的是四。”

  这话一出,有人赞同,亦有人提出异议。

  转眼间剩下四枚铜钱在匣子旁边,也就是说这一局开的是四,甄红袖的牙筹押在三上,当然输了。

  人人瞪住那支红⾊牙筹,眼看着庄家吃进五百两纹银。

  庄家得了头彩,精神大振。原来这一局他并没有预先确定开哪一门,完全是碰运气,结果竟赢了第一局,在赌局场来说,这是十分吉利的兆头。

  他抓起一大把铜钱往匣里放,算好这一局要开三,然后把匣盖一关,将帽子尽量往下拉,庒到眉⽑上,眼睛似闭非团,面⾊森冷如冰。

  这是庄家保护自己的方法之一,为的是有些赌徒会虚声恫吓,拿大笔银子往上一押,双眼却往视庄家神⾊。假如庄家面⾊微变,可知已押中了地方。

  做庄之人当然深知这一套,所以低头闭目,又利用帽子等等掩饰脸⾊。

  甄红袖拈起一红筹,向钱万贯道:“我还是要押在老地方。”

  钱万贯一笑说,道:“照我看来,应当押二妥当些。”

  庄家听了他们的对答,心中实在十分紧张,不知道那个美女听不听男子之言,假如她不听,可就得损失一笔五百两人的巨款了。

  甄红袖笑一下道:“反正这是碰运气的事,还是押老地方的好。”

  钱万贯道:“你弄错了,这里面大有学问,也有不少诀窍可作据,刚才连开了两次四,这回应当押二。”

  甄红袖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懂得这个,那就依你押在二门上。”

  她那双⽟葱般的纤手拈住红筹,往桌上的二字方格內一放。

  这一回有不少人解囊下注,顿时恢复热闹。而由于钱、甄两人的豪赌,消息传开,许多别桌上的赌客都走过来,一来瞧瞧赌况,二来也是想偷偷的瞧瞧甄红袖的美⾊。

  因此,这一桌挤迫非常,观战之人比下注之人多上十倍还不止。

  庄家拖长声音叫一声开,打开匣盒,倒出铜钱,铮铮的脆声扣人心弦。

  钱万贯在她耳边轻轻道:“这一局果真开三,你赌得比我还強呢!”

  甄红袖头也不回,红微动,便有一阵低如蚊语之声传⼊钱万贯耳中。

  她道:“你为何要故意输给他?”

  钱万贯也用传声之法答道:“我的用心到底瞒不过你,不错,我是故意输的。因为我们如果不先输几局岂不是变成故意弄垮他们这个场子了么?迟早总会有人认得出我的。”

  甄红袖传声道:“假如会有人认得出你,更不能输,你这是怎么搞的呢?”

  钱万贯道:“我们只不过来消遣一下,何必认真?”

  甄红袖道:“我不管,你一定要赢,直到他们叫饶之时,即使把钱还给他也没有关系。”

  钱万贯微微一笑,伸手搭住台面,暗暗提聚內力,从指尖发出。这股內力一直从台面传过去,全无消息,台面上也毫无异状。

  庄家正在挥点算,突然间子一歪,敲中一枚铜钱。这枚铜钱顿时分为薄薄的两枚。

  但由于这一记乃是发生在未曾数过的钱堆中,所以连庄家也没有注意到。

  不过这种情形一共发生了三次之多,庄家可就感到有异,迅速地在心中计算还未曾数过的铜钱,顿时面⾊如土,双手颤抖。原来这刻已变成开二的结局了。

  他本来打算开三,可是那子连敲三记,竟把三枚特制铜钱敲开,变成六枚,则等如增加了三枚铜钱。从六钱中除去四钱,所剩的便是二了。

  这个庄家全然不明⽩为何会由三变为二,満面困惑之容,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钱万贯向甄红袖传声道:“敢情这个庄家并不知情,钱堆中虽有假货,却不是他弄的手脚。”

  甄红袖大感‮趣兴‬,问道:‘那么会是谁呢?“钱万贯道:“等他连输两次,正主儿自然就会登场,你瞧着好了。”

  那堆铜钱很快就数出来,果然开的是二。观战之人起了一阵动。眼看着庄家赔了三支红⾊牙筹,甄红袖丢了一支黑⾊牙筹作为菗头,那是值一百两的,手面不能说不大了。

  庄家抓钱之时,手脚甚是笨拙,弄了好一会才把铜钱放⼊匣中。

  甄红袖拿起红牙筹,随手一丢。牙筹滑到一字方格之內,她微笑道:“就押在这一门如何?”

  钱万贯道:“好极了,我正要叫你押一呢!”

  庄家额际的冷汗越积越多,终于有两三滴滚下来。许多精明的赌徒纷纷向一门下注,其余三门几乎无人过问。

  这一来气氛更是紧张,庄家叫一声开,声音中透出虚弱无力,分明已被众人押中了。

  匣子打开,铜钱挣睁连声落在桌上。庄家取起细,小心地点数。片刻间,已经点清,果然是开一,众人莫不喧闹叫,都觉得十分‮奋兴‬开心。

  庄家一一赔过银子,満头大汗的起⾝离座。他两副庄就输了三千两之巨,别说此事与他有关,即使是别人在赌,他瞧了这等赌注也得眼红心动。

  早先那个华服中年人落坐在庄位上,他曾经报过姓名是陈刻,这时以锐利的目光向四周赌客扫瞥一眼,最后目光落在钱万贯面上,说道:“敝场的伙计手风不佳,在下代他几副,贵客们即管下注吧!”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钱万贯面上,大有看透他內心之意。钱万贯一直真人不露相,双目从不出光芒,所以对方居然毫无忌惮地盯着这位赌国之王。

  钱万贯可不由得暗暗赏陈刻,觉得他真是赌国中的⾼手,自信力之坚強,罕有匹敌。

  他定是因为赌艺超群,凡赌必胜。所以被聘为场主,如今他亲自下手,钱万贯反而甚感欣慰。一来他须得找个厉害对手,方始赌得起劲;二来他还要证明陈刻是否作弊,假如那些可以一开为二的铜钱是他做的手脚,今⽇定须予以痛惩,以警将来。

  这是他的信条之一,任何时间他发现赌局作弊之时,定必也施展更⾼明的手法,严加惩处。

  假如公平的赌,各凭运气以及头脑反应之时,他或者会输上一场,但他却一点也不会放在心上。

  陈刻肥厚的手掌落在铜钱堆中,抓了几下,才抓起一把,放在匣中。

  赌客们纷纷下注,钱万贯毫无指示,甄红袖知道他意思是随意押哪一门都可以。当下拈起一红筹,放在一字的方格之內。

  钱万贯心中喝声彩,忖道:“她倒底是领袖之才,反应迅速,头脑镇密,假如还是刚才的人做庄,这一宝定必押中无疑,不过现在虽然换了陈刻,这一记也有七八成押中了。”

  陈刻毫无表情地向台面望着,从他面上,谁也休想找出任何迹象。

  陈刻也循例叫一声开,这才打开匣盖,倒出铜钱。细一划,已摊分为两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和铜钱上,独独钱万贯目光四,巡视周围的人。

  他单用声觉,就可以察知陈刻有没有作弊。但听细迅快地拨了三次,声响中就透出古怪了。旁人可绝对听不出来,即使是武功⾼明如甄红袖,亦无法察觉。

  钱万贯这时把目光移到钱堆上,霎时间已瞧出这次开四,这是因为陈刻曾经把两枚铜钱施手法变成一枚之故。

  钱万贯冷冷一笑,再细心一看,已瞧出尚有三枚铜钱可以一分为二,当下不动声⾊,使用刚才的法子,內力从台面传过去。

  陈刻刚把三枚作弊铜钱拨了两枚过到这边,只余其一。

  钱万贯立刻发动,但见陈刻手中细摹地向钱堆中敲了一下。这一记把那放假钱敲开,而他尚未发觉。

  他当然时时刻刻都在注意铜钱数目,因此又拨了三组之后,突然发觉已变成开一,顿时呆了一呆,然而这时那枚一分为二的铜钱已经拔掉,无法使它们合而为一。当下决定施展飞钱手法,也就是说把一枚铜钱飞掉,便又变成开四了。

  然而钱万贯是何等人也,焉有不知之理?他暗运內力,昅住所有的铜钱,使他拨动之时,感到十分困难,更别说耍出飞钱手法了。

  陈刻这时方知遭遇⾼手,他立刻宣布道:“这位贵客下得真准,这次又是开一啦!瞧来我的运道也不大好!”他这么一说,钱万贯顿时收回內力,陈刻立即感到拨划自如,越发证明对方真是⾼手。

  这一局赔多吃少,尤其是甄红袖的那牙筹,价值五百两纹银,别人的赌注简直相形见绌,不成比例。

  陈刻赔注之后,目光在钱、甄二人面上巡视了几下,最后定在钱万贯面上,可知他已察觉对手是他而不是甄红袖。单是这一份眼力,已值得喝彩。

  他毫无表情地道:“敝庄手气不佳,得换一副行头。”说时,以俐落的手法把所有的铜钱全放在匣內,顿时有人接过,又送了一个方匣来。

  陈刻把铜钱全倒在台面上,细一拨,整堆铜钱形状全未变动,却已滑移到钱万贯面前,这一手漂亮俐落之极,不少人发出赞叹之声。

  钱万贯看也不看,却晓得自己也须得抖露一手。因为对方换了铜钱,全无弊病,等如说要凭‮实真‬技艺,跟他拼个⾼下。此人既是如此光,一点就透,当然自己也不便装聋作哑了。

  他挑战地笑一声,伸手取过细,依样葫芦地挥一拨,整堆铜钱又回到庄家面前,也是纹风不动,没有一枚铜钱改变过位置。

  他露了这么一手,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空气紧张异常。因为人人皆已知道钱万贯敢情是名家⾼手,现在双方已斗上了,可见不比平常的‮博赌‬。一个不好,也许会闹出⾎流的惨剧呢!

  陈刻神⾊冷静如常,拱手道:“⾜见⾼明,佩服!佩服!”

  钱万贯也拱手道:“兄弟这是班门弄斧,难免不自量力之极了。”

  陈刻伸掌复按在那一大堆铜钱上,口中道:“这儿是小地方,向来罕得有技艺⾼明如贵客您的,您是无心路过,抑或是特地前来赐教的?”

  他果然是十分精练老到的江湖老手,这刻一方面从说话中探询对方真正目的,一方面又趁说话之时,分散对方心神,抢制机先,免得被敌人窥破所抓的数目。

  钱万贯在心中喝声彩,忖道:“此人如此⾼明,我以前竟没有罗致在旗下,殊甚可惜。”

  当下应道:“兄弟是路过贵地,客途无事,陪这位姑娘到此开开心。”

  说时,捡起两红筹码,在掌指间把玩,似是等地把铜钱放在匣子之內,就立刻押下去。

  他这一下看似无意的动作,其实却是极为上乘而又全无痕迹的攻心战。他用这价值千两的牙筹,提醒对方注意,让他记起已输了三场,一共是四千五百两巨款之事,如此‮大巨‬的款项,当然能使人精神分散,心情紧张。

  再者,他玩弄两而不是一,亦大有奥妙,因为这一来可使对方生出错觉,以为他将要下注千两之巨,如此患得患失之感定然加強,则不免要影响判断力。

  由此可知他们这等赌国⾼手,本在未出手以前,就从事巧妙的暗斗,虽说这些并非决定的战斗,但是小胜为大胜做了准备,假如有一方在其他各种因素上都败下阵来,到了押注之时,也就很难希望获胜了。

  陈刻果然大受影响,心情紧张起来。暗忖已输了四千五百两之多,假如对方每局只押五百两,须得连赢他九场才能捞回本钱。九场之数太多了,殊无把握。况且对方连输五六场之后,可能不再赌下去,则今⽇乖乖输定,更别说想反赢他的银子了。

  这么一想,决意用背⽔一战之法,拼个生死。事实上,像他这等⾼手,亦很少有机会作这等生死之斗。他本是生下来就是全⾝赌骨之人,目下碰上这种机会,他是万不肯错过的。

  他把手中铜钱放在匣內,关上匣盖,然后低声吩咐手下几句话。那名手下匆匆去了,迅即回转,捧来一个长方形的扁铜盒,给陈刻。

  陈刻打开钢盒,但见盒內盛満了珠宝首饰和一叠银票,刚才钱万贯的那一张放在最上面。

  他淡淡一笑,道:“这儿大概有三万五千两左右,特请贵客过目,今⽇贵客光临小地,甚是赏面,小可自应竭力奉陪,请贵客就这数目⼊手下注,多少不拘。”

  他气魄以至这等决断,无不使钱万贯大为欣赏,当下点点头,道:“陈兄这么说,在下当得捧场。”

  他伸手再拿起两红筹,一共便是二千两之多了,四下挤満了的赌客见到如此‮大巨‬的数额,都紧张得直昅冷气,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全场寂静无比,等他下注。

  甄红袖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道:“这位陈场主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你何必慢慢地来,教人看了不痛快呢?”

  钱万贯笑一笑,道:“依姑娘的话,该下多少才对?”

  甄红袖道:“依我来说,把这堆牙筹都推出去,输赢一场便见分晓,岂不痛快?”

  钱万贯道:“这话很有意思,既然陈兄说过多少不拘,我就下这一注吧!”

  他抬目向陈刻望去,淡淡从容地道:“怎么样?陈兄有别的意思没有?”

  钱万贯这一问,使得陈刻冷汗直冒,心中打鼓般狂跳起来。假如钱万贯这一次下注,推出所有的筹码,陈刻可就死心塌地的认命,倒也不必多想,但既然他询问己意,这件事大有回旋余地,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换言之,假如全然不让他有考虑改变的余地,则这事已没得好想,这一‮大巨‬无比的庒力便爆发不出来。但他这一问,宛如引发了‮炸爆‬,使陈刻承受到无限的庒力。

  陈刻终是赌国⾼手,很快就收摄住心神,计算了一下,道:“这位姑娘的主意很好,果然痛快。不过,凡事还是留点后路的好,小可认为分两次下注,也就是说赌上两场更好,只不知贵客们尊意如何?”

  钱万贯立刻道:“好,就这么办。”

  甄红袖道:“我先来。”

  她伸出⽟葱似的纤手,拿了好多支红筹,道:“这一场我想押在四门,你说好不好?”

  钱万贯笑道:“姑娘看得比我还准,这一门果然最有可能。”

  甄红袖道:“好,就斩这一门。”⽟手一扬,手中那一把牙筹飞坠桌上,恰好是落在四字的方格之內。

  最妙的是这些牙筹全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没有一参差歪斜,别人慢慢排列也未必排得如此紧密整齐。

  甄红袖这一手自然是以上乘武功中的暗器手法,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出这一下的困难。

  因此,大家都对这个媚态横生的美女,换了一个想法,都晓得她必非等闲人物,若然得罪了她,恐怕就跟得罪阎王爷差不多了。

  陈刻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自个儿摇‮头摇‬,一手按在匣盖上,循例叫了一声开。

  这时自然没有别人下注了,他打开匣盖,倒出铜钱,口中说道:“这一局小可恐怕又要输了。”

  他晓得自己开的是四,所以如此说法,声音之中十分冷静,似是全无喜怒哀乐之情一般。

  钱万贯一听果然开的是四,微微一笑,也甚感得意。要知这一局双方都未玩弄手法,都是凭功力斗智。

  自然钱万贯吃亏很多,因为他与对方相比之下,乃是四次的机会。假如是普通人,则因为赌注是一贿三,可以连猜三次,所输的赌注等如庄家输一次,则可以稍微扯平,但钱万贯⾝为赌王,那是一次也输不得的,尤其是在这等局面之下。

  他猜测对手之时,把他列⼊相当⾼的等级,再从这个等级推断他会开哪一门。因此,他第一步须得在估计对方功力等级之时,可能出错。然后才谈到推测他开哪一门。细论起来,确实极是艰难不过。

  这一局计算下来,庄家须得赔出一万八千两之巨。四周之人议论纷纷,群情翕然。

  钱万贯以传声之法,向甄红袖说了几句话,甄红袖便提⾼声音,道:“钱兄…”

  钱万贯装着没有听见,她又叫了两声,才道:“我口渴得很。”

  陈刻立刻吩咐伙计泡茶,突然起⾝,恭容问道:“不敢请教贵客等尊姓台甫?”

  钱万贯道:“兄弟姓钱,名万贯,平生最喜在钱堆中打滚,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陈刻面⾊大变,走过来躬⾝行礼,道:“原来是百钱庄庄主大驾光临,小可有眼不识泰山,无怪受此教训。”

  他随即向四周的相赌客说道:“这位钱庄主,乃是当世赌王,在各大都邑中开设得有‮家百‬以上的大赌场,刚才略露锋芒,已⾜见赌王威风,小可那是非甘拜下风不可的。”

  他这么一解释,众人都直向钱万贯打量。钱万贯哈哈一笑,离座道:“兄弟只好走啦!”

  陈刻一手把铜箱拉过来,道:“庄主既然不想再玩,小可这就兑上现银。这一张是庄主本来的一万两。”

  他换回二十红筹,然后点算,一共须得付出二万余两,当即拿起铜箱中的银票点算。

  钱万贯道:“陈兄不必费心了,我们原来是存心进来玩玩,可没有打算赢钱走路。”

  四周赌客们听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只因在那时候,二万余两银子可真是一笔极‮大巨‬的财富,而这钱万贯居然都不要了,简直是难以置信之事。

  陈刻也呆了,瞠目道:“庄主别开玩笑。”

  甄红袖起⾝道:“他不是开玩笑,这区区一点银子,还不会放在我们眼中呢!”

  她口气之大,又使众人大感骇然。甄红袖首先举步走去,人丛中立刻裂开一条道路,让他们通过。

  陈刻一直恭送到门外,临分手时,钱万贯向他道:“陈兄几时有‮趣兴‬到别处走走的话,别忘了找我。”这句话就等如邀他帮忙,陈刻连连应诺。

  他们不久就处⾝于热闹的街市中,这时已消失了去找王人望的‮趣兴‬,两人走到酒肆饮了几杯,甄红袖问道:“我们再饮一会就该回去了吧?”

  钱万贯笑道:“假如你不急着回去,我们还可以找一点开心事。”

  甄红袖大感‮趣兴‬,道:“有什么开心事好找的?”

  钱万贯道:“你武功虽⾼,也深谙江湖的伎俩,但可曾亲眼见过小偷行窍么?”

  甄红袖噤不住笑起来,道:“难道我们晚上去捉贼么?”

  钱万贯道:“不错,你说好不好?”

  她⾼兴地道:“好极了,但你怎知哪一家会闹贼呢?”

  钱万贯道:“山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区区一些⽑贼的动向,怎会摸不出来?让我想想看,今晚他们大概四更时分出动,我们先找个地方打坐养神,届时再前往也不迟。”

  甄红袖‮头摇‬笑道:“讲,小偷是在三更左右动手,若是等到四更时分,稍一耽误,天就亮了。”

  钱万贯道:“这几个⽑贼有点特别,偏要四更时分才动手,你等着瞧好了。”

  他们付过帐,投宿在一家客栈中,到了三更时分,钱万贯轻敲邻室之门,道:“姑娘得起来啦!”

  甄红袖爬起来,穿好⾐服,在黑夜中与他联袂跃上屋顶,迅即出了客店,向西北方奔去。

  他们在黑夜中翻过好多重屋宇,到了一处,钱万贯停下脚步。

  甄红袖讶道:“这儿不是那间赌场么?”

  钱万贯点点头,刚地跃落院中,甄红袖跟着他行动,也翻⼊院落中,两人便在墙角黑影中蹲着。

  这时満天星斗,万籁无声。甄红袖依偎着这个潇洒的男人,芳心中泛起无限柔情。但觉寂静的夜晚,甚至那漠漠天空,都另有一种欣的‮趣情‬,与以前的感觉全不相同。

  她无力地把擦首靠在他肩上,低低呻昑一声,道:“我现在方知道自己错啦!”

  钱万贯听了,摸不着头脑,讶道:“什么事错了?”

  甄红袖道:“我以前全然不把天下男人放在眼中,又以为我今生今世,决计不会为男人而伤心。”

  钱万贯明知她那一截没有说出来的话,将是什么。因此他没有答腔,心想:“此女如此艺⾼貌美,居然说出这么可怜的话,可见得她乃是动了真情。但无奈我与蓝芳时有约在先,目下只有相逢恨晚之感,决不能接受她的爱情,这真是很‮忍残‬的事。”

  甄红袖叹息一声,好像自知希望渺茫,绮梦成空。

  自怜地苦笑一下,过了一会,才问道:“你将来打算回到蒿山少林寺么?”

  钱万贯迅快想道:“假如我说不是,则她便知道我别有心上人,此举虽是坦⽩,可是这样子去刺伤她,于心何忍呢?唉!我只好暂且哄哄她了。”

  心意一决,便应道:“多半是这条路,我时时感到人生短促,转眼百年,一切都成为逝⽔泡影。既然如此,何不斩断一切俗缘,力求正果,你说是也不是?”

  甄红袖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亦曾感到韶华如驶,红颜易老。但若要我斩断一切俗缘,以前我可没有这种勇气。现在却说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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